食全食美——by少地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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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案归查案,可这事儿一旦闹不好,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啊,风险太大了。
说话的工夫,几十个沙袋被丢下去,转眼就被冲走了。
冲毁的地方太多,那工头左支右绌分身乏术,一时间却哪里顾得了这边?
一干民夫不懂工程,眼见丢沙袋无用,俱都慌乱起来。
又听远处隐约传来惊慌失措的喊声,说是掉下人去了,又有人让民夫把绳子绑在腰上,人跳下去拦。
人命如草芥!
一股火气上头,柴擒虎眼睛都瞪红了,顾不得许多,一把拍开阿发看,冲人群大声喊道:“这么着不成,把沙袋都绑在一处!连着那些冲毁的木桩子一起往下丢!”
水流的冲击力太大了,一个个往下丢的话,转眼就被冲走,只有一次性倒下海量的重物才有可能阻拦。
说罢,柴擒虎便率先动作起来。
此时,这一带已乱作一团,众民夫只如没头苍蝇般乱撞,哆嗦着嘴唇喊要死了,这会儿突然跳出来一个带头的,众人来不及思考,便下意识跟着做起来,一时纷乱渐平,渐渐井然有序。
“大……少爷!”阿发的喊声迅速淹没在人群中。
眼见劝不住,阿发一咬牙,也跟着冲了上去。
罢了,死就死了。
死了我给少爷垫背!
柴擒虎从未像此刻意识到自己是个官,在这里的所有老少都是他的百姓。
眼前成百上千人报到朝廷,不过是淹没在无数奏折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可这些天大家同吃同睡,累了一起躺在烂泥地里吹牛,聊家长里短……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背后有一家老小等着回去团圆,柴擒虎没办法在这个关头贪生怕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扭头就跑。
曾经柴擒虎听人说,人在死之前会想很多东西,就如那元宵佳节的走马灯,可奇怪的是,直到洪水退去那一刻,柴擒虎才忽然意识到,在这漫长的一整夜里,他的头脑中一片空白。
他来不及多想。
来不及去想父母,去想未婚妻,去想师父师兄,去想朝廷。
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挡住洪水,守住堤坝。
“水退了!”
“水退了啊!”
不知是哪个方向的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水退的呼喊便如海浪般滚滚席卷而来。
无数人喜极而泣,抓住身边的人大喊大叫起来。
水退了?
柴擒虎怔怔看着前方渐趋平静的水面,晨光静静洒落在浑浊的水面上,泛起一层皴皱,像揉了满地的碎银。
“少爷!”自始至终,阿发都紧紧护在柴擒虎虎身边,此时也禁不住声音发颤,一种劫后余生之感油然而生。
柴擒虎缓缓吐了口气,扭头一看,就见阿发犹如泥人一般,只有一双白牙露在外面,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阿发憨笑几声,又指着柴擒虎道:“您也好不到哪去!”
这笑声好像会传染一样,很快的,他们身边的人也跟着放声大笑起来,一波传一波,整个堤坝上充斥着回荡着放肆的笑。
然后很快,这笑声就被此起彼伏的酣声取代了。
一整夜的抢险,所有人都累坏了,来不及回窝棚,就这么横七竖八躺在堤坝上,人挨人人叠人,睡着了。
别说什么失眠,那是不够累。
真累狠了,站着都能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柴擒虎醒来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米香味儿。
一睁眼一动弹,身上又干又硬,刺的难受,低头一看是泥巴,干了又一寸寸裂开,活像贴了一层铠甲在身上。
甚至他散乱的发髻间也满是干涸的泥浆,硬邦邦乱糟糟,胡乱朝天支棱着,隐约散发着臭味。
“虎子醒了?”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打着赤膊过来,头发湿漉漉的,身上也在滴水,手里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放粥了,赶紧去洗洗,不然等会儿给人抢光了。”
吃饭!
在这里吃饭可不像衙门相互谦让,去晚了、吃光了就是真没啦!
柴擒虎立刻一咕噜爬起来,顺便往兀自张着嘴大睡的阿发屁股上踢了一脚。
两人先冲到河边就着凉水搓洗一回,干涸的泥巴立刻化为泥浆,变成浑浊的黄水,一滴滴重新回归河流。
天气很热,只是有些潮湿,来不及擦干,两人又拔腿冲到开饭的地方。
都饿疯了,人挤人,工头和几个监军怕生出乱子来,强行带着士兵提着鞭子大声喊排队,这才勉强维持了秩序。
柴擒虎和阿发好歹抢了一碗粥,顾不上走回去,也顾不得烫,就这么站在路边,鼓起腮帮子狠命吹了几口,稀里呼噜喝光。
米显然是陈米,味道并不怎么好,但大约是昨天的事儿把那几个监军吓坏了,这次没再克扣粮食,熬得稠稠的,一碗下去也能吃个七八分饱。
但没有油水。
做重体力活,没有油水没有硬干粮是熬不住的。
别看现在灌得水饱,要不了多久满肚子米粥就会变成一泡尿没了。
可肉多贵呀!
一斤肉怎么也要十多文钱,才那么一丁点儿,放到锅里见不到油花。可若换成陈米,能买好几斗!
若有生虫发霉的,那就更贱了。
民夫么,都是当地征召的贱民,但凡家里还有别的活路,都缴纳一点替税银子逃了。
剩下的这些,呵呵,死了也没人管。
有口吃的就不错啦。
这次水退之后,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来,从监军到民夫都跟着放松下来,看管得不那么严了。
柴擒虎四下看看,见无人注意,便飞快地蹲下往大堤上用力抓了一把。
稀碎!
别说河水浸泡,水流冲击,就只是用人手这么一抓就碎了!
这算什么堤坝!
即便柴擒虎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不怎么精通水利工程,也知道朝廷明文规定,这些地方的堤坝应该用巨石堆砌,中间缝隙以糯米汁混合形成的三合土连接,不留空洞。
如此形成的堤坝坚如盘石,牢不可破,历经百年仍不倒。
可眼前的是什么?
朝廷每年拨那么多银子,就修了这么个东西吗?
“少爷……”以前见有人过来,阿发忙出声提醒。
柴擒虎用力将那把土摔回去,拄着膝盖狠狠抿了抿嘴,站起身来回到窝棚。
今天暂时没什么事,一众民夫都在窝棚里躺着,见柴擒虎和阿发回来,之前提醒他们吃饭的那汉子便推了推身边的人,让出一块地儿来招呼他们坐下。
“咋去了这么久?抢到饭了吗?”
柴擒虎笑道:“抢到了,难得吃饱。”
“王叔,昨晚上可真吓人呐!我听说这些地方年年要人,年年修堤坝,这玩意儿不是修一回就管一辈子的吗?”柴擒虎一脸懵懂地问。
“一辈子?”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先是一静,然后纷纷大笑起来。
“真是个傻小子,要是修一回就管一辈子,那些官老爷们怎么挣钱?”
“别说管一辈子,管个三年五载就不错啦!”
“哪怕就是好的,换几个官做做,也就变成不好的了……”
众人本就累的慌,又经过昨日那一吓一累,如今正是满腹牢骚没处发泄,便七嘴八舌说起来。
柴擒虎又问:“怎么个说法?”
那王叔看了他一眼,慢悠悠换了个姿势,“怎么个说法?就好比你出去与人家干活,干一回给一两银子,那你是愿意一辈子就干这一茬,挣这一茬钱呢?还是年年有这个钱挣?”
他左右看了看眼,见着监工正在外头打瞌睡,这才压低声音道:“你也去过城里吧,你看那两边栽花种树都是朝廷的脸面,可知道那些树活得好好的,可但凡换个父母官做,就会被连根拔起重新栽种?”
每修一次堤坝,每修整一次地方,朝廷都要拨款,而只要拨款,各路官员就能跟着挖油。
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任何粉饰太平,经由这些最卑微,最低贱的民夫口中说出来,听得人触目惊心。
连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事,地方官不知道吗?年年月月派下来的京城视察官不知道吗?
他们知道,只是不说!
为什么不说?
是畏惧某人的权势?
还是拿了好处跟着分一杯羹?
只怕都有!
柴擒虎听得心头火起,五脏六腑都跟着煎熬。
他忽然想起以前小师妹说过的纳税的事儿,越发气愤,也越发悲凉。
那些小老百姓每日累死累活做点小买卖,也不过果腹罢了,却也兢兢业业缴纳赋税,可缴纳的赋税就是养活了这么一群国之蛀虫吗?
晚间,柴擒虎只是睡不着,仰面躺在地上。
窝棚用草搭建,顶棚有缝,透过那些缝隙能看到很晴朗的天,月色如洗,星子闪烁,正如柴擒虎在别处看到的一般明媚。
莫名其妙的,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也不知小师妹现在在做什么?
她可曾抬头看着漫天繁星?
“你小子放着好好的觉不睡,想什么呢?”王叔忽然出声道。
柴擒虎一怔,老实道:
“想媳妇儿。”
王叔低低笑了几声,也像他一般仰面躺着,翘脚看天。
“我也想。不光想媳妇儿,还想家里两个娃,也不知这几日有没得饭吃。”
家里弄就那几亩地,每年那几斗粮食,他跟着出来,其实赚不到什么钱,也剩不到什么粮食,可家里就能少一张嘴吃饭,省下来,娘们几个就能多吃几口。
柴擒虎也来了几分兴致,“两个孩子几岁了?是男是女?”
王叔便难掩得意道:“一儿一女,儿子十九了,女儿十五啦!这几年也该寻摸找婆家了。”
“儿女双全,好福气呀!”柴擒虎赞道。
王叔自嘲一笑,举起一双满是伤痕和血泡的手,横在眼前翻来覆去看了看,“哪里有什么好福气?娘们几个有时连饭都吃不饱……”
闺女要相看人家了,他这个当爹的,却连几尺红头绳都买不起,更别说嫁妆。
这算什么福气!
他们之所以自发来守堤坝,一是能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二是家乡地势低洼,万一真来了洪水,头一个淹的就是他们那里。
没有退路。
一时间,柴擒虎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吃不饱饭,是这些百姓不够努力吗?
不是。
老百姓饿肚子,是朝廷的耻辱,是他们这些官员的耻辱。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叔忽然低声道:“你是朝廷派下来的人吗?”
柴擒虎的呼吸一滞,没做声。
他不出声反驳,王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跟我来。”王叔爬起来示意他跟自己往外走。
柴擒虎略一迟疑,也跟着站起来。
“少爷。”阿发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低声劝阻道。
到底只是萍水相逢,彼此不知底细,便是这些日子王叔说的家里的事情也未能分辨真假,万一他是敌人呢?
柴擒虎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前头二十年,他四处混迹,没个正形,所幸父母师门宽厚,从未阻拦,任他自由疯长。如今年过弱冠,身为朝廷官员,未曾做出什么政绩,可唯独有一点却颇有自信:他很擅长看人。
这么多天以来,王叔眼神中,语气中甚至举手投足的动作里透露出的疲惫和麻木,做不得假。
这是只有长年累月被基本生活折磨的穷苦老百姓才会出现的姿态。
“做什么的?”
柴擒虎和王叔才出了窝棚,就被监军发现了,举着火把就往这走。
“差爷,拉屎。”王叔立刻赔起笑脸,捂着肚子点头哈腰道。
柴擒虎也在后面,面容扭曲,动作如出一辙。
那监军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懒驴上磨屎尿多,就是素日给你们吃得太饱了,竟然还有屎可拉……”
王叔和柴擒虎道了谢,又赔不是,立刻找了个上风向,解了裤子蹲下。
那监军骂了一句,喝道:“作死呢,滚远些!”
这两个狗日的跑到上风口去拉,这不存心找大爷麻烦吗?
王叔和柴擒虎整齐地往旁边挪了挪,听着监军骂骂咧咧走远了,这才松了口气。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柴擒虎自认这些日子自己很是任劳任怨,再难吃的东西也眼睛不眨一下吃下去,也没露出什么马脚吧?
王叔就笑了,又有点小得意。
“头两日我就觉得不大对劲儿了,你们两个小兄弟,虽说肤色黄黑,又说逃难来的,可身上腱子肉那样结实饱满,皮肤也细腻,手上并没有伤痕老茧,一看就是没受过苦遭过罪的。还有那腰杆也未免太直了些……”
真正遭受苦难的人,是不会有那么挺直的腰杆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