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全食美——by少地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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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只想从我手中抠出去饼,可有把握这些饼一定能分到真正需要的人手中?
再者,人一天至少要吃两顿,一年三百多天,您分了这一顿,那下一顿呢,嗯?”
我自己凭本事赚来的饼,凭什么给别人?
或者我可以给,但你不能明抢!
冯田抓着水杯的手紧了紧,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早年在地方上任职,为何他走时百姓们万般不舍?就是因为他一走,要不了多久,乡亲们又会回到原来那种苦日子。
说明什么?
他之前做的一切,都是治标不治本。
良久,冯田才声音干涩道:“达者兼济天下,老夫在地方为官时,也曾劝说商人施粥舍药,接济百姓。”
师雁行点头,“不错,达者兼济天下,可话又说回来,农人种田为生,商贾经商为本,我若不经商,饿都饿死了,又哪来的达者,如何兼济天下?”
冯田:“……”
只是不希望官商勾结而已,又不是不叫你经商!
他知道对方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可偏偏诡辩至此,令他一时间无从辩驳。
师雁行也不在意,只是拍拍手上的点心渣子,站起身来,推开靠走廊的窗子往外看。
“大人既然来了,不妨亲眼看看,亲口问问,下头大小雇员数十人,跟着我以来,可曾受过盘剥?
寻常百姓一天累死累活也只能赚几十文,可跟着我做,一天轻轻松松进账百文上下,多劳多得上不封顶。不必东奔西走,不必风吹雨淋,不偷不抢堂堂正正,这有什么不好呢?
几十个雇员就代表背后几十个家庭,还有那些日日来送货的,就照每家每户六口人算,光是这一家酒楼,我就间接养活了成百上千的百姓!”
冯田慢慢来到窗边,看着楼下热闹非凡的大堂,果然好些跑堂在忙碌着。分明大冷的天,她们却还热得满头大汗,足可见生意之红火。
很累吧。
可就是这么累,所有人也都笑着,是那种真心的笑。
为什么笑?
因为她们知道,在这里没有后顾之忧,出了事有东家撑腰,只要努力做,就有钱拿!
“可你并不缺钱。”冯田叹道。
言外之意,你已经有了名,为何还非要得陇望蜀?
师雁行嗤笑道:“酒楼就摆在这里,年纪怕不是比我还大,谁都能租赁,在我之前不是没人做过。
可他们不行,就是做不下去,我有什么办法?
哦,大人饱读诗书,德高望重,想必也经历过有些学子触类旁通,有的却烂泥扶不上墙,朽木难雕吧?”
两人一如旭日初升,野心勃勃,一人如晨钟暮鼓,时时警醒,根本说不到一块去。
听见她将经商和读书相提并论,冯田本能皱眉不快。
可之前已经在口舌之争时吃了败仗,况且话糙理不糙,他张了张嘴,难得没说得那么硬邦邦。
“官商勾结,本就是大忌,后患无穷。”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师雁行现阶段完全不想管。
上辈子的她或许走过弯路,碰过壁,但有了前车之鉴,此生必然能提前辟祸。
即便不能,是她自找的,也认了。
人不能什么好事都想要,至少前半辈子享受过,荣耀过,也值了。
若叫她一辈子憋憋屈屈谨小慎微,对不起,做不到。那样的日子就算平安健康,可一生屈辱寡淡,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她的骨子里,天生流的就是冒险家的血!
师雁行转头看冯田,“并非做官了才去经商,而是商人成长到我这种体量,势必会与官员打交道,也必然与他们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即便不是姻亲,也是友人,甚至于更多不能见光的关系。
我说的话您可能不爱听,但您只知孤臣纯臣难做,殊不知纯粹的商人更难做,只有死路一条。
早年我小本经营,合家上下只有十八个铜板,吃了上顿没下顿,寒冬腊月带着寡母幼妹沿街叫卖,浑身伤痕,满手血泡,一天下来也不过赚个几十文的辛苦钱。
可饶是这么着,区区一个从县城发配到镇上的衙役就敢大着胆子白吃白拿,颐指气使。
若我不为自己找靠山,何来今日的师雁行?
早饿死了!”
过去的苦难在她嘴里变成轻飘飘的几句话,但个中艰辛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懂。
她不指望冯田能感同身受,就好比她永远不能领会那些人几十年寒窗苦读的艰辛一样。
但至少,他没资格这么贬低。
除非朝廷修改律法,明文规定官员与商人禁止往来,违令者斩,否则这种事情就永远不能断绝。
若师雁行来日跟柴擒虎成亲,商人的身份确实更为敏感,但也只是“更”而已,不代表其他官员家眷就不敏感。
真要查起来,哪个官太太名下没有田产铺面?
更有无数官员被富商、乡绅榜下捉婿来的,岳家便是商户,这又该如何处置?
还有图财产,纳了商人家的女儿做小妾、侧夫人的,又怎么论?
都有嫌疑!
说到底,士农工商四个阶层本就没有清晰的界限,若想泾渭分明,社会也就不用运转了。
水至清则无鱼,就没法儿管!
冯田听了,微微动容,又止不住分辨道:“并非所有的官员都是如此。”
师雁行忍不住笑起来。
“您也说并非人人如此,说明您知道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
甚至不用太多,一个县或者一个镇有那么三两害群之马,就足够害得百姓民不聊生。”
冯田无言以对,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师雁行却来了兴致,又走到临街的窗边,指着外面一眼望不到头的沿街铺面道:“冯大人,您信不信,但凡在街面上立足的商家,无论大小,有一个算一个,都有关系。”
亲友就不用说了,没有的,只要时间久了,保不齐就成了哪位小官、大吏的干儿子、干外甥、好兄弟。
逢年过节的,谁少了送礼不成?
“一路走来,我没对不起任何人,没做过任何违背天地良心的事,我带领老家乡亲们发家致富,给老家修路盖房。乡亲们顿顿吃得饱,天天穿得暖,老人孩子饿了有肉吃,病了有钱有大夫看,孩子们能读书,长大了能挣钱……”
师雁行道。
“你这是越俎代庖,”话赶话说到这儿,也算推心置腹,冯田叹道,“你也说在其位而谋其政,你不在其位,却做了官府该做的事,长此以往,必招祸患。”
师雁行没想到他能说的这样诚恳,当下微怔,也很高兴自己刚才没有咄咄逼人。
这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敌人,冯田很多时候确实不大讨喜,但此人也确实没什么坏心。
师雁行长长吐了口气,示意冯田回去坐。
“冯大人,承蒙您不弃,听我说这些话,请坐吧。”
见她不似一般年轻人孤傲自大,冯田也有些惺惺惜惺惺,果然回去坐下,又吃茶。
重新坐下,两人一时没有着急开口。
过了好久,师雁行才问了个看似偏题的问题。
“今天的事,出了这门就不会再入他人之耳,大人待人至诚,我也斗胆问一问,若可以,大人希望天下是什么样的天下呢?”
这个问题,但凡对面做的是别人,打死师雁行都不会开口。
但冯田不太一样。
他轴,执拗,有种更甚于裴远山的天真。
冯田有些意外地看了师雁行一眼,迟疑片刻,还真就说了。
他的话很质朴,简单来说,就是有钱的适可而止,将多余的钱财分散给穷人,好叫大家都不至于饿死。
说到兴起,冯田甚至指着师雁行身上的缎子袄说:“光你这一身袄子,就够六口之家一冬的嚼用了。”
意思就是养蚕纺丝劳民伤财,有那个精力,还不如都用来种地,能养活更多人口。
师雁行失笑,“您还挺会想的。”
都穿棉麻,造价自然就下来了,可能行吗?
不可能。
师雁行反问道:“您去江南一带做过官吗?”
冯田自嘲一笑,“江南富庶,哪里轮得到我?”
师雁行点点头,“那就是了,但凡去那里正经做过官,也说不出这话来。”
冯田:“……”
他老脸微红,多少有些羞恼,可也知道师雁行说的是实话。
他以前确实有过类似天真的想法,可后来去西北戈壁做过官后,就止住了。
哪怕知道现在,也还有不少读书人是这么想的:
西北那么多土地,干嘛光种草?种庄稼不好吗?
江南富庶,一年可达两熟甚至三熟,为什么种桑树?
后来去做了官,亲眼见了才知道,并非所有土地都适合种庄稼。
西北一带天生适合放牧,当地百姓养牛养羊,回头卖肉卖皮子,等同于江南桑农养蚕纺丝。
这些人赚的就是比寻常种地多些,若强行不做这个,那就得饿死。
这是没办法的事。
师雁行忽然想起来一个概念,笑道:“冯大人,您想的,可能就是人人吃饱穿暖,家家安居乐业,没有贫富之分……”
冯田就点头,两只浑浊的老眼里放了光,十分期待的样子。
师雁行就笑了。
这不就是共产主义乌托邦嘛!
人生际遇当真神奇,她一个现代社会来的奸商,竟然在跟一个封建王朝的老顽固畅谈共产主义?
何等荒诞!
这么想来,老头儿在招人恨之余,也有点另类的可爱了。
可能他自己也知道实现不了,但竟然一直没放弃,哪怕沦落得猫嫌狗厌也无所谓。
就很……令人敬佩。
但敬佩归敬佩,师雁行一点儿也不想接力挑担子。
你爱找谁就找谁,千万别找我。
她就是个大俗人,就想享受,一点儿不想为某个虚无缥缈,注定了无法实现的宏伟蓝图奋斗终生。
原本听师雁行总结了自己的理想后,冯田还有点欣慰,觉得这姑娘是不是被自己说服感化了?
结果一看她这幅退避三舍的样子,就又蔫儿了。
“冯大人,恕我直言,京城可能确实不适合您,当初就不该进京。”
过了会儿,师雁行很认真地说。
冯田不坏,甚至可以说太好了,一根筋。
他的性情太过刚直,近乎天真,眼里只容得下纯白。
跟他一比,裴远山都显得省心且世故了。
这种人放到地方上,无疑是一柄利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再不济还能豁出去同归于尽。
可放在相对更需要勾心斗角的京城,就很容易招惹祸患且不自知。
说白了,此人只可谋小局,却不足以成大事。
想必当初庆贞帝也是真心爱惜他的才情和品性,又怜惜他年事已高,生怕在地方上积怨已久,惹出事来,所以才召回京中。
不曾想来京不过五六载,便已得罪了所有人。
冯田沉默半晌,“我不后悔,纵然此刻身死也没有遗憾。”
师雁行的眉毛高高扬起,俨然有不同意见。
“不,您应该遗憾。”
冯田诧异地望过来。
文臣死谏,有什么不对?
师雁行啧了声,“因为您碰得头破血流,可到头来什么也没改变,不是吗?”
锥心之言。
冯田的脸都灰白了。
确实。
早年在地方上时,他每年都是甲等政绩,屡屡为百姓谋福祉。
可回到京城,自以为闹得轰轰烈烈,到头来一看,究竟做成了什么?
“落不到实处的建议,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也只是谈纸上谈兵,人人可做得,多您一个不多,少您一个不少,没有用的。”
师雁行认认真真说着扎心的话。
言尽于此,也算发自肺腑。
撇开敌对立场不谈,她确实挺佩服冯田,可谓悍不畏死。
自己说得虽然难听,可好歹是面对面明着来,若老爷子不吃教训,回头再找到真正心黑手狠的来几次,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被人暗地里套了麻袋。
想想,还挺可惜的。
冯田若能离京,一来师雁行这边压力骤减,能放肆施展;二来冯田也能真正施展所长,为百姓干点实事。
两全其美,多好。
冯田执拗归执拗,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出师雁行的言外之意。
他盯着师雁行看了半晌,悠悠叹道:“你真可怕。”
所幸她非男子,不然来日岂不又是张党之流?
又恐惧于她不是男子,以女子之身,本就不被人警惕,如此长袖善舞,步步为营,但凡心思歪了,恐比男子更能危害四方。
师雁行笑笑,没说话。
到了这一步,他们已经没什么可说的。
外面响起报时的鼓声。
午时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