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向西行——by金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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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茉顿住话头,幸灾乐祸道:“哎哟,奶奶还怕我会不给人面子,现在才是魔头回来了。”
陈兮不解其意,她随着方茉的视线望向大门口。
方岳一身运动装扮,脱了外套里面就是一件薄卫衣,卫衣袖子撩起小半截,左手戴着一只黑色护腕。
他进门后视线一进客厅,就看到了沙发上的一群远房亲戚。方岳一如往常,先把外套和运动包挂起来。
方奶奶看到他,想如法炮制轰方岳去包饺子,方岳顺着她的意往厨房走,经过餐桌时他像是随口一问:“他们来了多久?”
餐桌这里只有陈兮和方茉,方茉还在跟方岳冷战,两人没必要不交流。
陈兮见方茉不张嘴,她自己预估了一下时间,报给方岳:“可能十二三分钟。”
方岳“嗯”了声,进厨房里倒了一杯水,然后走向沙发,找了个空位坐下,不顾奶奶给他使眼色,不声不响地自顾自旁听。
离得远,餐桌这边听不清他们的谈话。陈兮和方茉都停止了包饺子,密切关注着那头。
过了一会儿,那边似乎才进入正题,客人们开始哭诉,陈兮隐约听见几个关键词,似乎是他们家中有人开车撞到了人,现在需要赔一大笔钱,不然就得坐牢。
方老板讲了一番安慰的话,方奶奶也跟着说了几句,两边似乎快要达成什么共识的时候,方岳终于放下水杯,主动开口。
“他说了什么?”方茉撞撞陈兮胳膊。
“不知道啊。”方岳不是大嗓门,陈兮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
方茉凑到陈兮耳边小声说:“你看着,那些人马上就能走。”
“嗯?”
“每年都有几波这样的人找上门,你别看我奶奶长得凶,她也就跟我们凶一凶,其实她耳根子跟我爸一样软,还特在乎面子。这两年全靠方岳我们家才能不继续当冤大头。”
方茉说得没错,那边在又聊了一会儿后,客人们突然站了起来,怒气冲冲道:“也别废话了,这亲戚甭当了,你们现在了不起,发了大财是个人物了,我们高攀不上,行了吧,我们走!”
一群人客客气气来,骂骂咧咧走,方奶奶沉着张脸把大门重新阖上,拽着方岳去了阳台。
方茉捏出一个漂亮饺子,得意道:“我说的吧,方岳最讨厌的就是这些找上门伸手要钱的人,来一个他踢一个,来一群他一锅端!”
说着说着,方茉忽然想到什么,她放下饺子,问陈兮:“欸,兮兮,方岳对你还好吧,他有没有凶你?”
陈兮一愣,朝阳台望过去:“他对我挺好的。”
方茉以为陈兮不好说实话。
她这几天住回家里,方岳要么早出晚归,要么成天待在卧室,吃饭的时候她也没看到方岳和陈兮说过什么话。她想了一下方岳的臭脾气,认定方岳一定没给陈兮好脸色。
毕竟当初方老板说要领陈兮回来的时候,全家都同意了,只有方岳除外。
阳台上,方奶奶训斥方岳:“结亲结亲,不是结仇,他们是不仁,但我们不能不义。坐牢可是大事,人坐了牢,他一辈子可就毁了!”
方岳平静道:“他违规驾驶触犯法律,接受法律制裁本来就是应该的。他的人生被毁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没必要对他负责。”
方奶奶听着这话感觉熟悉,突然想起来,他们商量要领陈兮来家里的那天,方岳也说过类似的话。
方奶奶气道:“你给我说实话,你对兮兮是怎么想的?你是不是还没接受她?”
阳台和厨房遥遥相对,方岳抬眸望向去,正好撞见陈兮的眼睛。
第9章
方岳第一次听到陈兮的名字,是在去年的十二月中旬。
那天是周六,学校要补上午半天课,方岳中午放学到家,家里人都在。
方茉所在的普高教学氛围轻松,双休都给足。她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方岳进门的时候,方茉咬着支冰棍,游魂似的从客厅飘过,睡眼惺忪说:“早啊小老弟……”
方奶奶扎了一只垃圾袋,从厨房里走出来训方茉:“你大冬天的吃什么棒冰,还空着肚子就吃!跟你说了多少次女孩子少吃点冰,到时候再姨妈痛你别给我折腾,痛死你算了!”
说完把手上的垃圾袋递给方岳:“阿岳你先别进来,把垃圾给我扔楼下去。昨晚你们谁带了臭豆腐回来吃,臭死个人,吃完不知道把盒子扔出去?方冠军,是不是你!”
方茉回方奶奶刚才的第一句话:“我吃冰棍纯粹是为了提神醒脑。”
“我给你个脑瓜崩你不是能更清醒。”
方妈系着围裙,手上掰着蒜瓣,从厨房探出半截身说:“妈你别叫阿岳去。大冷天的,阿岳你刚回来就别下楼了,把垃圾放大门口,待会儿吃了饭我下去扔。”
“男孩子怕什么冷,要吹这么点冷风就受不了,那这身子骨将来能干点什么,家里能指望上他?”方奶奶碎碎完,挥挥手又道,“行了听你妈的,先放门口吧,待会儿让你爸下楼扔。”
方岳把垃圾袋放门口,终于能顺利脱鞋进屋。
“我去扔我去扔,反正我下午要出去。”方老板没精打采地靠着沙发,接下老母亲的指令。
方妈听到,又走到厨房门口,盯着方老板说:“你今天要出门?昨天晚上才从新洛那边回来,你就不能歇歇,礼拜六又要出什么门?”
“不是,我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跟老沈一起呢。”方老板说。
“哼,我是不知道你跟谁一起。”方妈转身。
厨房炖着卤牛肉,方奶奶正要去看一看,又听到方老板说:“其实我昨晚一直都没怎么睡着,我想跟你们商量件事。”
方奶奶奚落他:“你别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方老板澄清:“不是幺蛾子,我是想做件大好事。”
冰棍没能完全叫醒方茉,这话一出,倒彻底把她刺激精神了。
方茉如临大敌:“做什么大好事,老爸你又想把家里的钱散哪儿去,钱在你手上是不是烫手啊?”
方妈把刚出锅的菜摆桌上,喝制女儿:“茉茉,怎么跟你爸说话的,别给我没大没小!”
方奶奶也说:“你给我规矩点儿,让你爸把话说完。”
只有方岳从始至终没做声,他洗完手出来,帮着摆好碗筷,然后坐到餐椅上,抱臂静看他们对话。
方老板坐直了身子,说道:“妈,你还记不记得陈大山?就以前在咱们工厂里上班那聋人,他有个女儿叫陈兮,你还记得吧?”
“兮兮?”方奶奶叫得亲热,“我当然记得啊,怎么了,你是不是见到他们了?”
“我昨天不是回了趟新洛吗,特意去看了他们,把我看得一阵难受。”方老板动情道。
“先过来吃饭,边吃边说。”方妈道,“那个陈兮我也记得,她好像跟阿岳同岁是吧?”
方老板说:“是啊,她就比阿岳小了没几个月,也在念初三。”
方奶奶感慨:“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当年那么丁点的小家伙都已经上初三了。”
众人落座开饭,方老板向他们形容了一番陈家现在的凄凉情景。
丧母,欠债,难以维持生计,陈大山要回老家,陈兮还想继续这里的学业。
最后方老板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想把兮兮接家里来,也就多添双筷子的事。”
方奶奶慎重道:“这是件大事。”
方妈不太赞成:“这是不是有点过了?”
方茉握拳:“我们家是要变成福利院了吗?!”
“你们不知道,兮兮学习成绩可好了。”方妈给方老板盛了一碗补气血的汤,让他先喝着,方老板舀着勺子说,“他们那出租房就巴掌点大,人站里头都转不开身,一楼又潮得很,墙灰都掉了大半,不过有半面墙都贴了兮兮的奖状。就这环境,她还能年年考第一,她要是继续保持下去,将来一定能考个好大学,但要是回了老家,未来可就说不定了。”
方茉依旧坚持自己的立场:“出租房环境这么差她都能有个好成绩,老家再差能差到哪里去。她成绩要真好,在哪儿都能发光。”
“那是你不知道她老家什么样,就那山沟沟里哪来的初中高中?她家也没钱让她继续读下去。”
方茉冷笑:“说到底不还是要钱吗。”
方老板放下勺子,耐性跟方茉解释陈家的具体情况。比如陈大山家亲人都没了,他们一家四口,只有一个健全人,打工被人欺负被人骗,一盘大白菜吃一天,小弟弟对世界一片茫然,陈兮努力挣扎却乐观开朗。
方家十二月初就已经开启地暖,热烘烘的屋子里,饭菜也凉得慢,方老板叙述带着自己的情绪,没人插嘴打断他,大家连筷子都渐渐不动了。
等方岳准备再去添饭时,一抬眸,就感受到一股悲惨世界般的气氛在餐桌蔓延。
方老板满脸伤怀,方奶奶连脸上的褶子都写着悲痛,方妈捂着嘴眼眶微红。
方岳再看向方茉,很好,一直跳脚的方茉此刻泪眼盈盈。
方岳也不去添饭了,他深叹口气,放下筷子,打破这一诡秘的气氛。
“爸,你们几年没有联系,他们是通过什么方式让你知道他们的境况?”方岳抛出第一个问题。
“哦,对了。”方老板一直忘提这事,“陈兮妈妈之前生病住院,她爸不是向人借了些钱吗。”
陈爸认识一位同样有听力障碍的朋友,那位朋友写了借条让他签,陈爸只会写自己名字,又轻易信人,在借条上歪歪扭扭签字按下手印,等讨债人上门后才知道借条上的数额翻了几番。
这笔钱肯定还不上,陈兮就带着陈爸跑去了派出所,可是这种事很难处理。那天派出所里正好有位律师过来办案子,陈兮耳尖听到对方身份,就小大人似的向律师请教应该怎么做。
律师稀奇这孩子的伶俐,就帮了她一把,后来闲聊间就跟方老板说起这事。
老家新洛镇才豆大点的地方,姓名、年龄,还有聋这个特征,方老板一听就把人对上了号。
“就是你舅舅跟我提起,我才知道这回事的,所以我昨天才特意赶去了一趟。”方老板道。
方岳舅舅是律师,普本毕业,接的案子都是鸡毛蒜皮的小案,他没有什么大能力,但不谈论物质,方岳舅舅是方家所有亲戚中最有本事的一个人。
方岳又问:“他们实际欠人多少钱?”
方老板回答:“八千。”
“八千?”方茉含着泪,声音哽咽,“怎么才欠人八千就好像活不下去一样?”
方茉还有着“何不食肉糜”的单纯无知,几个大人却是受过穷的,一分钱能难倒英雄汉,一百块也能逼死人。
方岳没让方茉把话题扯远,他又问:“爸,这笔钱你是不是已经帮他们还了?”
“是啊。”
“所以他们现在债务已经清空。”
“是啊。”
“他们的生活是不是应该跟之前没什么区别,还是一样困难?”
“是啊。”
“他们之前那么难也活了下来。”
“是啊。”
“为什么以后同样困难,他们却认为没法活下去?”
“是……”方老板一噎。
方岳总结陈词:“爸,家里拆迁之后,你们身边总能冒出些惨状百出的人。你们善良是好事,但善良需要底线。”
方老板终于回过神,他解释道:“不是,我该讲得再清楚一点。他们前几年在咱们家厂里做事是攒下点积蓄的,后来咱们工厂倒闭,他们家这情况根本找不到稳定的工作,这几年就靠着打零工赚的和以前的积蓄省吃俭用才熬下来的,现在积蓄早没了,工作又找不到,家里还少了一个劳力。你老爸我又不是傻子,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方岳于是又问他:“那你记不记得有一年你买回一篮橘子的事?”
“呃……”这事方老板还真记得。
那年方岳十一二岁,方老板和他在回家路上偶遇一位摆摊卖橘子的老爷爷。天寒地冻,老爷爷穿着破棉袄,方老板看他可怜,就买了一篮橘子。方岳劝说买太多吃不完,方老板说这些橘子一看就好,到时候分一半给方岳舅舅。
结果回到家里分橘子,才发现底下一半全是烂的。
所以方老板的这点眼力劲并不能看那么透。
方老板不想再被儿子打击,他转而找自己老娘做主,“妈,你同不同意把陈兮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