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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骨——by曲渚眠/平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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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慎听了,过得片刻,放下笔来,喝了口茶,吩咐:“你素来妥帖,这些你自己安排便是。”
  杭卿道了声喏,又回禀:“这几日,夫人闭门不出,一概人都不见,只昨儿上晌派了人来说想去山上道观里,打平安醮。主子不在,想着外头人杂事多,我也不敢做主。”
  陆慎听了,微微沉了脸,瞥见书案上的一本《陆氏家训》,叩了叩桌面,道:“拿去给崔氏,叫她每日抄十遍送来。”
  杭卿道了一声是,双手奉了书出来,打发了桂圆、莲子两个小丫头送了去给林容。
  两个丫头走走逛逛,把园子倒逛了一大半,这才捧了书到林容的院子里。
  林容正沐浴过了,坐在窗户前瞧凤箫打络子,只见那丫头挑了几缕丝线,手上的动作飞快,不过一会儿便打了一条攒心梅花的络子,悬在香坠儿上:“主子,您瞧瞧,可还妥当?松花配柳黄、桃红、葱绿这些颜色都好看,可惜这些丝线颜色不大正,过一次水就用不了了。”
  一面说一面抱怨:“这位新来的杭卿姑娘厉害得很,连我们这些丫头等闲也不许出门了。要办什么事,要拿什么东西,统统都是她指派人去。前儿主子叫我去道观里添些香油钱,也叫她驳回来了,说什么外头的差事自有外头的人办,我这样的丫头只管在内院侍候。”
  凤箫说了半晌,见林容没答话,回过头来见她撑着下颚发呆:“主子,以我看,这杭卿姑娘可不是个寻常伺候人的丫头。”
  林容正发愁怎么想法子去那个道观里,打听千崖客的消息,只淡淡嗯了一声,听见槅扇外头有人来,问:“谁来了?”
  翠禽绕过屏风,手上拿着一本书:“是止戈院打发小丫头来,说是君侯命县主每日抄十遍《陆氏家训》,明儿这个时辰来取。”
  林容接过来,见那本家训足足十多页页,算下来得几千字,每日十遍,只怕抄到半夜也抄不完:“每日十遍?要抄几日?”
  翠禽摇摇头:“没说。也没说是什么缘故。”陆慎此人御下严苛,倒是没人敢假传他的命令。
  林容一口气哽住,不知又是哪里得罪了陆慎。倒是曲嬷嬷一脸喜滋滋,忙令丫头们备笔墨来:“县主是陆家的媳妇,自然是要知道陆氏家训的,这才是把县主当自家人的意思呢。”
  林容无言以对,叫众人逼着一直抄到五更时分,实在忍耐不住,扔了笔,往床上大睡了一通。
  曲嬷嬷不识字,翠禽捧着一叠宣纸发愁,瞧林容的字迹越到后面越潦草:“嬷嬷,这只怕不太工整。县主摔下山崖,伤了手,手腕使不上力气,写的字也大不如前了。这样的字写出来,能交差吗?”
  第二日鸡叫时分,曲嬷嬷又把林容念叨着起来,直到下晌,果来了两个小丫头取了一叠厚厚的宣纸回止戈院。
  如此几日,林容非但寻不到机会出门,反而日日叫拘在院子里抄书。到了第四日,无论曲嬷嬷怎么说,林容都不肯动笔了,磨着叫翠禽几个丫头代笔。如此这般糊弄了一回,也并不见止戈院那边传什么话过来,倒也由得林容偷懒了。
  这日,因连日天热,院内众人都渐渐中了些暑溽之气,林容正在后廊阴凉处配些消暑的药。凤箫蹲在一旁:“主子,荷梗、粳米都能入药?”
  曲嬷嬷着急忙慌地进来:“翠禽、凤箫,快给县主梳洗换见客的大衣裳。止戈院刚来人,说雍州府里的姑老太太前往徐州,路过宣州,君侯命县主前去拜见。”
  林容问:“是那位在道观里长住的姑老太太吗?”
  曲嬷嬷把林容按在镜台前,取了妆奁等物来:“可不是,还有哪一位敢称‘姑老太太’呢?”一面又喋喋嘱托:“县主一会儿,可要恭顺有礼一些,这位姑老太太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大,万万不好得罪了。”
  这位姑老太太,是陆慎的姑祖母,十七岁时嫁给徐州王氏,丈夫死后,带着麾下数万部曲重归雍州陆氏,颇有勇略,极善骑射。在陆慎祖父暴毙而亡之后,掌管陆氏十余年,在陆氏很是德高望重。
  林容转了转眼睛,道观里长住,道观?
  梳妆打扮完毕,早有几个青年仆妇在池水旁撑船候着,林容问:“要乘船?”
  为首的一个蹲了身子道:“夫人,姑老太太最是怕热,住在曲水那边的陶然居里。”
  林容点点头,上了船,过曲水,便见一路上都是柏、楸之树,古意森然,亭亭如盖,浓荫蔽地,非有数十年经营不可得。仆妇撑了三五十竿,便弃船上岸,过了一画舫,绕过迎面的影壁,便见一大丛芍药花圃,花圃尽头是一月洞门。
  门口廊下皆是身着红衣甲胄的女兵,及进,便听得里面一妇人朗声大笑:“我虽老诶,却仍开得了三石的弓,骑得了最烈的红鬃马,不过区区百十里路,又算得上什么劳累?”
  有仆妇进去禀告,过得会儿便来人引林容进去。
  林容缓步进去,微微颔首,并不敢东张西望,目之所视,只能瞧雕漆椅下的大铜脚炉,行跪拜大礼:“孙媳崔氏拜见姑祖母。”

  姑老太太歪在榻上,见这崔氏,款款而来,行动间裙摆微微浮动,行大礼的时候,腰间的环佩偶尔发出玲玲之音,虽不大稳重,独腰背挺得极直,无丝毫畏缩怯弱之态。她年轻时在行伍中领兵,性烈豪爽,是个最烦这些闺门规矩的人,心下便添了三分满意,招手道:“过来,叫我这老婆子好生瞧瞧。”
  林容抬起头来,便见对面罗汉榻上坐着个七十上下,满面银发的老妪,身着青绉绸五蝠褙子,头上戴着个嵌碧玉的抹额,形容和善,一副积古老人家的模样,只脸上从耳后到嘴角有一大道黑褐蜿蜒的刀疤,瞧着殊为可怖。
  陆慎陪坐在下首,因是陪长辈,脸上多了些暖色,见这崔氏今日一身杨妃色的云锦,群上绣着大幅印金彩绘的牡丹花,紫磨金的轻纱罗背心,剔透似烟,是一贯雍容艳丽的装束,只她神色恬淡,并不大笑。倘不是额间点着桃花妆,竟瞧不出一点新妇的潋滟之态。
  林容见他也在,只好行礼:“妾身见过君侯。”
  不知怎的,陆慎忽然想起她这几日抄的《陆氏家训》,微微露出一个讽刺的哂笑,冷着脸道:“无需多礼。”
  林容缓缓上前,走到姑老太太身边,叫她拉着手细细打量了一番:“很好,是个齐整的好孩子。难为你从江州来,天远地远的赶路。”
  又问:“你祖母身子可还硬朗?我年轻时,在你们园子的草庐里读了三年的书,倒是多得她的照顾。”
  林容不知其中渊源,含糊答道:“祖母倒还康健,闲时同家里的小辈说说乐乐一阵,闷了便领着人在园子里头逛逛,又或者听听戏,也就消磨过去了。”
  姑老太太便笑:“你祖母如今也不大管事了,一味的颐养天年,同小辈们取乐玩笑,正所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好福气啊。只,我却没有这样的福气。”
  这话里有话,林容不知其故,索性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微微低头,含笑不语。
  偏偏陆慎也不搭话,屋里一时安静下来,氛围顿时怪异起来。
  林容受不住,回头挥手,命曲嬷嬷捧着托盘进来:“因是初次拜见长辈,妾身亲手做了些鞋袜针线,学艺不精,望姑祖母不要见笑。”
  姑老太太笑着点头,命仆妇端了托盘上前来,盘中是一足金头面:“雍地虽厉行简朴,你人年轻,又是新妇,合该这样花红柳绿地打扮,没得学那等老太太枯槁一般。”又瞧了一眼陆慎,道:“倘若他挑你的不是,你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这些话,倒叫林容有些吃惊,她抬眼去瞧陆慎,撞上他斜刺里扫来的目光,缓缓低头:“是,谢姑祖母!”
  姑老太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给过了见面礼,叙了些家常闲话,细细打量了其颜容行止,便实在没什么话好说的了,命林容下去歇着,不必伺候了。
 
 
第17章 
  入夜,陆慎命人整治酒撰,陪坐多时,亲斟了酒:“姑祖母,这是你从前在江州时埋下的惠泉酒,算来也有四十年了。”
  姑老太太端起草虫小盏,饮了一口,道:“这酒同别处的不一样,放的年头越久,就越有些甘甜的味道在里头。”又问:“起出来多少坛?”
  陆慎答:“在草庐旁的梅树下起出来五十坛,只有十坛年份对得上,其余四十坛都是后埋进去的。”末了又补了句:“姑祖母放心,江州之围已解。豫州虽乱,粮道未断。”
  姑老太太道:“这些事你自有章程,我老了,一概不管,一概不听,只学那些老太太一样,吃吃玩玩整日消遣才好。”
  说着她又饮了一杯:“这酒还是裴令公给的方子,八月初三乃裴令公出殡的日子,我是一定要去送一送的。去年说了去看他,便没去成,竟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这次去,也算是尽我的一份心。路过这里,顺带来瞧瞧你这新妇。”
  陆慎不应,饮了一杯,只觉这酒虽绵软却也别有风味。
  姑老太太接着道:“你从前年纪小,醉心武事,因着你父亲的缘故,立下誓言,说不灭袁氏,就绝不成家。现如今,袁氏已灭,老宗伯同我的意思呢,你也该考虑这后嗣之事了。依我今日观之,你这新妇,以和气迎人,以静气养身,身上不似寻常士族门阀的娇骄二气。”
  陆慎近年来威信日重,众人素自他的忌讳,也不敢来扫兴,他放下酒樽,道:“姑祖母……”
  姑老太太摆手:“哼,你的那些话,对着你祖母、母亲说就是了,别来蒙我。是,她姓崔,是崔氏女,那又有什么相干?洛阳七王之乱,世家纷争,哪一家之间没有嫌隙呢?远的不说,便是你母亲的本家,不也是降臣?”
  议论尊长,不是后辈所为,姑老太太可以说,陆慎却不可以应。
  姑老太太接着道:“你现如今还年轻,并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又时常对人道,你父亲三十岁上才得了你,于子嗣上并不用心。殊不知这并不是你自己儿的内帷私事,而是整个雍地的福祸大事。当初裴令公占据河北之地,威势赫赫,连你祖父也颇为忌惮。只因裴令公一生没个亲生的血脉,几个义子相争,好大一片基业,竟这样葬送了。倘若他有个世子,又岂是如今这幅乱局?”
  这话陆慎没法反驳,只沉吟不答。
  姑老太太瞧他脸色,便知他是听进去了,心里笑笑,决定再加一剂猛药,拍拍手,吩咐:“叫时秀、时英进来。”
  门口的仆妇唱诺,过得一会儿,两位十六、七岁的青衣少年便推门进来:“时英,时秀拜见君侯、姑老太太。”
  姑老太太一向为这事着急,自陆慎及冠起,不知送了多少美人,陆慎起先还以为又是从哪里搜寻来的美人,待这两个少年进来,略一寻思,便黑了脸。
  这两位少年虽腰间配剑,却唇红齿白,仿若娇妇,颇具风情,一瞧便不是良家。
  姑老太太嗯了一声,道:“抬起头来,叫你们君侯好生瞧瞧。”又回头对陆慎道:“此二人何如?”
  陆慎叫气得面色煞白,忍着怒气:“姑祖母!!”
  姑老太太道:“啊,我倒给忘了,你一向最恨男子涂脂抹粉的,连身边的婢女也不大用胭脂膏子。也是,脸涂得跟南边那起酸腐文人一样惨白,是不大好看。”对着那两位少年道:“速速下去,洗干净了,再进来。”
  两位少年拱手道喏,齐齐退出门外。
  陆慎一时怒一时气,脸色由白转青,冷声道:“姑祖母这是什么意思?我年前下令,严禁雏妓娈童之风,违者无论官阶,杖打八十。姑祖母今日引此二人入府,岂不是叫我自食其言,何以掌雍地?”
  姑老太太故意露出诧异之色:“老五,这么说来,那些流言竟是假的不成?你这些年也没个房内人,身边常用的那个小厮听说长得很是清秀,外面人难免有些揣测。”
  陆慎咬牙吐出四个字:“无稽之谈!”
  她干咳了两声,接着道:“你小时候家里管得严,你祖父也还在,不像你八弟,他是脂粉堆里长大的。你不爱女色,以此惜身,这是你保养天时的道理。外头有些不入耳的流言,我本不当一回事,只是这回见了你这新妇,倒还真有些犯嘀咕了。”
  陆慎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又说到崔十一娘,皱着眉道:“同崔氏又有什么相干?”
  姑老太太笑道:“这崔氏女明眸善睐,颜如丹渥,又进退有度,颇有姿仪。时人赞她是‘顾盼遗光,皎皎如月’,我本以为必是南人吹嘘罢了。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这样的美人,你弃之不顾,听府中人说,并不曾在她房中歇息?这女色不近,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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