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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骨——by曲渚眠/平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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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笑笑,轻轻摩挲手中玉扳指,漫不经心却显出十分的倨傲:“取江州,未必要娶崔十一娘。娶妻娶贤,崔十一娘生性骄奢,见识浅薄,只可为妾,不堪为妇。”
 
 
第2章 
  只可为妾,不堪为妇?这话实在把崔十一娘贬低到泥土里,五姓贵女,便是生母卑微的庶出之女,也只与高门望族联姻,岂有给人做妾的道理?
  林容来这里半年,只以养病为上,除此之外是万事不放在心上,饶是如此,听得这句话,也惊得站起来,心里腹诽:什么狗男人,竟敢这样嫌弃崔十一娘?
  她微微低头,这样的语气,陆慎……陆慎是哪一方的节度使?她虽然才来这里半年,却也知道如今皇室式微,各地节度使纷纷自立,早已经不听洛阳的诏令。江州富庶,又是天下粮仓,偏偏军备稀荒,不啻于小儿抱金于闹市,引得各方觊觎。
  现如今江州世家大族纷纷起高楼,宴宾客,修池苑,仿若盛世。实际上却危如累卵,稍有不慎,兵祸顷刻而至。
  她正想得入神,手上却一阵刺痛,抬起头来,见崔琦已经叫气红了眼:“庶人无礼,焉敢在这里议论女眷?”各地节度使,十之五六为庶族出身,这样说也没什么错。
  林容拍拍崔琦的手,宽慰似地笑笑:“六姐姐,既在此处,恐怕是父亲的客人,我们就别在这儿晒太阳了。这些不入耳的混账话,听过就飘过,不必放在心上。倘若真怎么着,反失了体面。”

  话音刚落,便见一行人从凉亭廊桥过,为首的宽衣广袖,高冠博带,隔得远远的便呼喊:“怀远侯,酒也醒了,快回席上去吧。烛光香雾,歌吹杂座,专为君侯而设。贵客不在,满座不欢也。”
  无论是声音还是神情都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崔明公所说之事,君侯倘有异议,再议便是,再议便是。”
  那男子闻言并未回头,声音比刚才更加冷冽:“王公乃当世名儒,慎钦佩之极,今日已经颇多打搅了。”
  这便是要告辞的意思了。
  这话一出,那群高冠博带的士大夫便露出惶惶之色,毫无昔日半点江左名士的风流雅量。
  林容不忍再看,拍拍崔琦的手:“六姐姐,走吧!”
  崔琦疾步而去,行至山廊下,捂着胸口长叹一声。
  林容无言地站在旁边,替她顺气:“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崔琦噗嗤一笑:“哪里听来的打油诗?”
  她回过头,见林容静静立在几尾青竹旁,一派澄净怡然的气度,脸上已经丝毫不见惊愕屈辱之情,奇道:“那陆……那人这样贬低你,你竟一点也不生气?”
  林容心道,这算什么,再大的脾气也叫这几年的基层工作给磨平了,眨了眨眼睛:“我又不认识他,以后也不会再见,生气做什么?”
  崔琦慢慢道:“你这半年养病,有许多事不明白。我听那人的口气,想必就是雍州的陆慎。去岁冬日,陆慎两万铁骑奔袭凉州。凉州节度使据城坚守,不过两个月,就降了陆慎。如今算来,北方六州五郡,除青州、冀州以外,已尽归雍州陆氏也。春日,陛下封他雍凉大都督、抚远侯,更加名正言顺了。听叔父说,江州城外三百里驻扎了雍州的八千虎贲,顺流而下,朝发夕至……”
  强兵在侧,焉能不看人脸色?
  话到此处,两人皆是无言,慢慢踱了几步,便闻得那边水阁戏楼上的丝竹之声,依依呀呀的唱腔伴着流水传来:“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②……”
  崔琦有心想宽慰林容两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强打起精神来:“听,是你从前爱的那出惊梦,隔着水音儿,又凉快,咱们也去坐坐。”
  刚到门口,便是瑞嬷嬷等在哪儿,神色焦急:“县主,六姑娘,才刚外头的人来回话,说不知什么事,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又把长公主匆匆叫去。老太太说,叫县主去一趟,不说劝解两句,便是打打岔,不拘什么事也过去了。”
  林容点点头,不疑有他,崔诀同长公主虽年轻时感情和睦,但是人越老性越烈,都容不得人。老太太叫孙女从中转圜,这样的事也是常有的。
  崔琦也见怪不怪:“你去吧,咱们晚上再说话,上次你问我的那画,遍寻不获,倒有另外一个缘故的。”
  林容闻言大喜,恨不得立刻就拿过那画来,只是瑞嬷嬷催促,只得道:“好,咱们晚上再说。”
  林容跟着瑞嬷嬷往明堂而去,问:“外头人回了什么话,叫父亲这样生气。”
  瑞嬷嬷只摇头不知:“老爷同长公主在内室说话,不叫人在眼前。”
  明堂屋宇宽阔,庭前一大片金砖铺地,殿内梁柱均是从蜀地的崇山峻岭之中运来的金丝楠木,是庄严壮丽的皇家风格,一砖一瓦均是仿照洛阳长公主府建造。
  迈步上了汉白玉台阶,果然见一行的侍女都站在台矶下,打起垂地湘帘,悄声行礼:“县主,公主正在同大人说话。”
  林容点点头,掀开珠帘进去,也是寂静无声,只得外间一个丫鬟正在熬药。
  那新来的小丫头手里拿着扇药炉的蒲扇,一时不防人进来,愣在那里,见林容天青色的碧绫上露出一截白皙颀长的脖颈,冰肌自来瘦三分,乌鸦鸦的云鬓上插了支硬红流苏凤钗,只是身形怯弱,添了弱不胜衣之感。
  林容转过头,冲她笑笑:“我脸上有东西吗,你做什么盯着我?”
  贵人是不能直视的,那丫头害怕得立刻跪下:“县主恕罪,奴婢不敢了。”
  瑞嬷嬷立刻走上去,示意左右捂嘴拖下去:“这丫头规矩学得不好,打回去重学。”
  那丫头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吓得直哭,叫人捂着嘴,发出呜呜的幽咽声,林容皱眉:“我跟她说说话而已。”
  没有规矩无以成方圆,瑞嬷嬷刚要开口劝,便听得殿内一阵瓷器碎裂之声,怒吼之声:“这个畜生,连自己亲妹妹的乳娘都敢玷污,哪里还有人伦呢?‘三父八母,乳母亦居其一。大公子狎而生子,治家不正,安能治军’①,我崔诀有这种儿子,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来人,来人,唤了李怀义来,叫他把我的佩剑送去新南,倘若那孽子还有一点羞愧之心,就该立刻用这把剑自刎,以谢祖宗。”
  这一声怒吼,把殿外的人都吓了一跳,骤闻辛秘,又听得自家大人竟然要叫大公子自刎,一时都低着头,敛声屏气。
  里边传来温和的女声:“这不过是片面之词,你此刻要打要杀,叫回来问清楚才是正经。缇儿是你一手教养,人品学问也是上上之才,焉能出此悖伦之事?便是你不信他,却连自己也不信?”
  崔诀哀戚一声:“还问什么呢?那乳娘不是真?那奸生子不是真?”
  不过也只有这么一句,里边声音渐渐小了,几不可闻。
  这样的事情,林容倒不好进去了,她招手,叫那丫头上前来,低声问:“你是新来的?怎么没见过你?”
  那丫头只怕被重新送去学规矩,又要挨打挨饿,匍匐在林容跟前,声音还有些发抖:“回县主,奴婢名唤青钨,原是洛太医家的婢女,因擅汤药熬制,便被送给了崔大人,学了三个月的规矩,叫管事嬷嬷派在明堂外间侍候。”
  擅熬制汤药?林容揭开小几上的药方,是潦草的繁体字,有个别字又与繁体字不同,认起来很费力:“金屑、银屑,生银,铅霜、黄丹、赤汞、紫石英。”
  她虽不是学中医的,但是家里从咸丰年间便是关中的名医,小时候是背着医书、汤头歌长大的,大学暑假回家的时候便能在长辈的看顾下开几个方子。心里嘀咕,这药方多吃几月,只怕就会重金属中毒了。不过这里是道士、大夫不分家,生病了吃丹药是常事,也是雅事。
  她揭开盖子,果然闻得一阵难闻的金属矿物质味道,皱眉:“是谁开的方子,治什么病的?”
  青钨小声道:“是洛神医开的金石散,防治时疫,又可治大人心悸之症。”
  这个洛神医原是皇宫的御医,后来挂冠而去,四处云游,前段时间到了江州,是公主府的座上宾。
  林容转了转盖子,里面出来个绿袍的老内侍,堆着笑,一脸和气慈祥:“县主到了,怎么不进去?”
  林容站起来,尽量笑得甜一些:“阿翁,我看这侍药的小丫头有趣,同她问问阿爹的汤药。”
  她这样说,那丫头便不会受罚了。
  老太监笑着迎了林容进去:“县主一向有孝心。”
  甫一进去,便问得一阵浓浓的沉水香,正面黄花梨百宝嵌罗汉床上,坐着一位云鬓巍峨的女子,通身无配饰,不过一身半旧家常的窄袖衣,面如银盘,雍容之极,伸手招:“十一来了,嬷嬷说你今儿早上又发热了,你这样子可不行的,等去了北地,恐更加经受不住。”
  崔诀五十来岁,是南人北相,生得高大俊朗,是江左名士,最擅清谈,好服丹药,端坐在一旁,脸上犹有怒气,正托盖吹茶碗里的浮叶,听见这句话便皱眉:“什么北地?此事以后也不必再说了,我崔诀的女儿岂有……”
 
 
第3章 
  我崔诀的女儿,岂有……岂有给人做妾的道理?念着女儿在,又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做妾?崔玦想起这两个字便觉得晦气,重重搁了茶盅在小几上,含含糊糊道:“便是我崔诀丢得了这个脸,崔氏宗亲也绝丢不起这个脸的。”
  长公主笑吟吟横他一眼:“好好好,我不过白说这么一句,谁强着你了?你们姓崔的四世三公,丢不起这个脸,难道我就无名无姓,丢得起这个脸?十一,来,过来叫阿娘瞧瞧。”
  这番话骤然听着云山雾绕,细细一想,林容便全然明白了,屈膝行礼,唤了句:“见过父亲、母亲。”
  小步过去,坐在长公主跟前,叫她拉着手仔细打量了一番:“病了一场,虽瘦了些,但是性子也沉稳了,很好。”
  林容病好了之后,不记得从前的事,他们都是知道的:“娘,府里待得闷,我想出去逛逛。”
  长公主赵元宋年逾四十,是当今圣上的姐姐,先帝的嫡长女,便是江州的军政也能插手,是说一不二的人物,闻言敛了笑,显得有些疏远:“外头民乱四起,又有时疫,听闻蜀中已经十室九空,你父亲哥哥又正对定州用兵,兵荒马乱,可不是你能出去乱逛的时候。”
  林容垂眸,她自从醒来便想着去当初那个坠车的山涧瞧瞧,她同师兄一起坠落山涧,坠车的时候那家伙怕得整个人挂在林容身上,不知他有没有事,来这里没有,倘若来了,现在又到了何处。只是寻常叫人看管得紧,同长公主提了许多次,都被回绝了。
  长公主笑笑:“小孩子脾气,以后嫁了人,可如何了得。以后侍奉家翁,要有闺范才是,可不能整天想着出去玩儿。”
  林容抿出一个笑:“我只是想着去那山涧瞧瞧,也许能想起点儿什么来。往日的事统统忘了,连父母的养育之恩也半点不记得,实在不该。”
  长公主脸色微变,点点她的额头:“糊涂话!”
  林容一进来打岔,崔诀便不好发作了,略坐了一会儿,对着长公主丢下一句:“此事不必再提了,纵没有他陆雍州借兵,也亡不得我江州。”说吧,便往前头宴饮去了。
  长公主也并不在意,冲林容笑笑:“你父亲就是这个性子,小事叫他一掺和,也成了大事了,哪儿至于扯出什么什么亡不亡的话来,不用管他。”
  又命宫娥拿了新茶进来,亲自用滚汤温茶、洗茶,一面教导林容:“这茶要缓火炙,活火煎,茶香才发得出来。现有一种轻狂人家,自诩名门仕宦、簪缨之族,论起茶具来不是茶圣陆羽用过的碧瓮,便是前朝含章公主的春带彩,论起茶水来不是梅花雪便是荷花露。瞧着唬人,烹茶却只拿水滚一滚,一泡二泡都浑不讲究,简直野人之饮。”
  她觑林容一眼,轻轻笑一声:“这些穷家儿小家子气,可万万学不得的。这论茶一道,洗茶、候汤,乃至于择炭,都是马虎不得的。茶性不同,自然配的水也不同。不拘什么茶,统统梅花雪荷花露的混泡一气,倒叫行家笑话。虎丘茶要配惠山泉,龙井就要配虎跑泉了。”
  她话毕,林容便见细白瓷盖碗中,碧水盈盈,箐英浮动,气芳味长。
  长公主递了茶碗过去,笑:“这是今年宣州的霍山茶,香烈味厚,我吃着倒是不错,你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林容接过来,吃了一口,初时苦涩,后便回甘起来,心想,这里样样不好,样样不习惯,独茶很好,来这里不过半年,却喝了二十来年都不成喝过的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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