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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骨——by曲渚眠/平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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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林容心里记着崔琦说的那副画,坐不太住,吃了两口便想着要回去。长公主本是淡淡的人,偏这回拉着她说话,顾左右言东西,好半晌才道:“十一,你晓不晓得那雍州节度使陆慎,现在咱们府里?”
  林容听了心里一惊,心跳止不住加快,眼皮却越来越重,手里的茶也摔落在织金牡丹地毯上,舌根也隐隐发麻:“我……我……茶……”
  长公主幽幽道:“十一,你别怪娘,现如今咱们江州遇到难处了。古来便是公主也有和亲的,等将来事成,阿娘一定接你回家来。”
  她拍拍手,那老太监又端来一盏药酒,强喂着林容喝了半盏。
  那老太监自幼看着她长大,有些于心不忍:“公主,县主她性子刚烈,咱们这样逼她,只怕她醒了,又要重演上回千荡崖的旧事。咱们慢慢劝,县主总会转圜的。”
  长公主冷着脸呵斥:“够了,她年纪小,哪里懂得这些,都是你们一向惯着她,才叫她任性放纵,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那茶酒里面不知掺了什么东西,林容昏昏沉沉,一时只觉浑身发热,心痒难耐,如在云端。
  不知怎的,她脑子里浮现出长公主嫌恶的声音来:“你是县主,又出自望族,身份尊贵,今日却要同一个姓梁的书生私奔,我宁可你死了,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今日,要么,就乖乖跟我回去。要么,你要有骨气,就从这山崖上跳下去,我还敬你一个服字。”
  千荡崖上风声烈烈,少女的声音决绝而惨烈:“好,我的命原是你给的,如今便还给你,也算两不相欠。”
  原来崔十一娘不是被流民惊了马车,而是自己跳下山崖的……
  林容叹了口气,意识渐渐消失,深觉残忍。
  ……
  陆慎受不得德公啰嗦,见前一套说辞说服不了,便把什么崔氏四世三公扯出了,满朝故旧,倘收崔氏,便尽得天下读书种子扯出来。陆慎不以为意,勉强应付一番,便独自往这书斋而来。
  身后跟着的沉砚道:“主子,这江州还算恭敬,往日老姑奶奶在此暂住的书斋还保存得这样完好。看样子,也是时常有人打扫。”
  陆慎嗯一声,往檀木书架而去,问:“先生那里如何了?”
  沉砚回:“已是弥留之际了。”
  陆慎在书案前盘锯而坐,翻开一本书就此入定。不知过得多久,听得后边细细碎碎,女子隐忍的呻吟。那声音如指尖拨在断弦上,又隐忍又幽怨,柔柔得仿佛滴在沁了水的玉石上。
  一旁随侍的沉砚眉心一跳,此次来江州,江州世家豪族不知多少献美,体面一些的如崔氏,叙以联姻之事;有些破败的豪族,令自家贵女自荐枕席的也不在少数,这次又不知是什么花样?
  陆慎皱眉,生出一股凌厉的寒气来。他慢慢踱步过去,见地上散落着一二朱钗花摇,金托点翠,累丝流苏。
  陆慎满目肃色,在一扇素绢屏风前站定,吩咐沉砚:“你进去瞧瞧。”

  沉砚低着头,暗叹一声不好,瞧这一地的首饰,必定是江州贵女。江州贵女,主上可以不屑一顾,却不是自己一个家奴可以折辱的。
  他正想劝劝,就见那屏风后的春榻上伸出一截皓腕来,纤纤玉指如柔荑,偏偏手腕上戴着两只玉环,微微一动,那玉环便发出冷冷之音。
  沉砚顿时不敢再看,偏着头去瞧那素绢屏风,只瞧见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主子,您看那玉镯上的徽记,是崔氏女。”
  陆慎不置可否,手上的乌木扇柄轻轻一推,那屏风便哗啦啦散落在地。最先入目的是一头如瀑的青丝,女子闲闲枕在春榻上,额间两三点香汗,紧闭双眸,微微喘息。
  那女子仿佛睡得沉了,听得那屏风倒地的声音,也只星眸微张,茫然地望着前方虚无处,不过一瞬,却又缓缓合上。
  陆慎上前一步,见地上散落着天青色的外衫,那女子只着一身薄薄的小衣,浑身湿透,露出玲珑的曲线来。偏偏满脸潮红,粉面含春。
  他冷哼一声,眼里生出无限的嫌恶,正想吩咐沉砚把人弄出去,便听得外面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君侯且慢,君侯留步。”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三五瞬之间已经到了门前。陆慎叹了口气,在众人进来之前,终是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在那女子身上。
  外边跟过来的是江州节度使崔诀,随行的是当世名儒。崔诀进得草屋,见一地的女子朱钗步摇,往陆慎旁的春榻上望去,是一鬓发散乱的女子。
  崔诀觉得眼熟,近前一看,大惊失色:“十一,十一,你不是在内眷席上,如何在此处?”
  他唤了一通,只可惜此刻药力酒气催发出来,林容无知无觉,一句话都答不出。
  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奉若掌上明珠,当下满目通红,望向陆慎,语气激愤:“雍州牧,抚远侯,为何我儿在此处?”
  随行的儒士也一脸大惊,望着陆慎的谋士,期期艾艾:“德公,这……这如何是好……这成何体统……”
  沉砚望着自家主子那铁青的脸,不由得后背发凉……
 
 
第4章 
  林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的五更时分,她望着头顶的天水碧鲛绡帐,上面绣的云纹白鹤。夜窗开了个小缝,凉风袭来,薄缎翻滚,那白鹤便仿佛在腾云一般。
  她嗓子已经哑了,略微张口,便涩得发疼。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大丫头翠禽守在旁边脚踏边上。
  林容微微一动,她便惊醒:“县主,你怎么样了,可好些了?”
  林容吐出一个字:“茶!”
  翠禽连忙端了茶来,小心的喂了半一盏,道:“可算是醒了,这三日里可把奴婢吓坏了,先是出汗,不知换了多少身衣裳。等喝了药,倒是不出汗了,发起高热来,抓着我的手说胡话,不独我,连长公主、老太太、六姑娘都吓得半死,在这里守了半夜。老太太、长公主这才回去没多久。六姑娘不放心,只在碧纱橱里歪着躺一躺。”
  这说着话,便见崔琦披了衣裳从里边出来:“果然是醒了,那起子大夫一向往重了说,不然显不出他们的本事来。我就说,你这样年轻,底子又一向好,吃上几服药,再没有不好的。”
  林容见她脸上的表情是由衷的担忧,也是感动,闻言笑了笑。
  崔琦本还撑得住,见林容一脸苍白毫无血色,偏还这样笑,坐到床边时,便止不住泪了,自己拿了帕子擦了:“瞧我,你好了,我偏来哭。也是怪我,明知道你吃不得酒,就该陪着你。叫你醉得掉进湖里,还叫……叫雍州牧给救了起来。不过还好,瞧见的人不多,不过是家里几位相熟的世伯。”
  林容喃喃:“吃醉了酒?”
  崔琦笑笑:“可不是,跟醉猫似的,跌进湖里,还病了这几天。翠禽,你可记住了,以后一滴酒也不许你主子沾了。”
  媚药这种东西,是不能跟姑娘家联系起来的,倒不如说是喝醉了,扯个幌子遮起来,大家也体面。
  林容点点头,声音嘶哑着,问:“上次托六姐姐寻的那画?”
  崔琦立刻明白过来,往旁边小几上取来一副图,递过去:“上回见了半副残卷,就像着了魔似的。这画有什么要紧的地方,你都病成这副样子了,还惦记着这画?”
  那画缓缓展开,略看过去也寻常,不过是一位襴衫仕子同一位锦衣仕女,在松树下对弈罢了,只上面题了两句诗——昼长饮罢风流子,忽听楸平响碧纱。林容心道,这句诗出自清代纳兰容若,是师兄挂在办公司的一幅画。
  这蹩脚的字画,一看就是他的手笔,林容耳边几乎就回响起他那洋洋自得的声音来:以后退休了,找个有松树的院子下棋,一边听着松风,一边下棋,这才叫意境。
  林容抿嘴,指着那画上的款识,不答反问:“六姐姐可知道,这千崖客是何人?现在在何处?”
  崔琦奇道:“这是怎么了?魔障了不曾?往日最不喜什么诗啊画的,这回怎么对这幅不入流的残画这样上心?”
  一旁的丫鬟翠禽端了药进来:“县主快把药喝了,再说话不迟。”又抹泪:“好好的赴宴,去时好端端的,回来生了一场大病。奴婢就不该留在院子里看屋子,那几个小丫头不中用,以后奴婢都不离县主半步了。”
  林容接过药,只是手上没力气,叫崔琦一勺一勺喂着:“画上提的款是千崖客,也并不曾听过。这时节,朝廷大兴党锢之争,仕人大多隐居乡野,这‘千崖客’又是别号,寻常哪里去知道?只是我瞧那印章倒仿佛有些雍州陆家的样式。”
  她替林容擦了擦嘴角,把那画上的印章指给她看:“你看,这几个字是阴文,又是小篆,间或虫鸟纹,颇有魏晋遗风,据我所知,只雍州陆氏那边还时兴这样的印。这画也不算什么名家手笔,你的小库房里边什么好的没有,巴巴打听这个做什么?”
  林容听了,复躺下,拨弄着床帐上的流苏,久久不语,良久,笑:“这画同我有缘,在姑太太家见了半幅残卷,便喜欢上了。画上那两句诗也写得好,从没见旁人这样画过画,很新奇。”
  崔琦笑着点点她的额头:“这画上的两句诗虽好,却在这样的画上,也显不出来了。你呀,说自己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偏偏还跟以前一样,专爱在这些稀奇古怪的地方用心。”
  又问她饿不饿,小厨房灶上温了红米胭脂粥,熬得糯糯的,时候正好。
  这时节才半夜,不想惊动府里的人,也的确不饿,便摇摇头,想着那画的事情,雍州陆家?千崖客,说不准师兄他真的也来了,在雍州……
  崔琦见她虽神色淡淡,说过了几句话,精神却尚好,斟酌道:“有一件事,想着我们姐妹一场,是不能不告诉你,也叫你心里有个预备。”
  林容抬眼,听崔琦道:“雍州陆家昨日派人来提亲了,祖母、二叔、长公主都允了。”
  林容嗯一声,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长公主那日不顾体面,也要促成这桩婚事,必定是有后招的:“江州疲惫,要倚靠雍州,也在情理之中。”
  崔琦半是疑惑半是忧心忡忡:“你年纪小,不知道这崔陆两家往日的恩怨。往日在洛阳,陆家尊长丧事,二叔彼时瞧不起陆家祖上曾依附太监,在灵堂做赋讽刺,把一位陆家族老气得吐血而亡,自此便结下嫌隙。”
  林容愕然,想起如今崔诀不苟言笑的模样:“这……倒看不出来,父亲……”
  崔琦继续道:“往日听祖母说过,二叔少时乃洛阳名士,高标自持,以天下名教为己任①。时常点评朝廷时事,激扬文字,与宦官交恶。而雍州陆慎,又最是睚眦必报之人。”
  陆慎睚眦必报,林容虽只来了半年,却也有所耳闻。
  去岁冬日,陆慎的二叔送妻子回娘家,于凉州受埋伏,一家惨死。陆慎闻听此事,当即点兵,率八千雍州铁骑破凉州。凉州城内,世家豪族尽被血洗,三万凉州披甲尽被坑杀,凉州节度使刘邕更是被暴尸城头十日,尸身被鹰鹫所食。朝廷虽知此事,却也只得默认,颁布诏书,命陆慎兼任凉州节度使。
  林容听了,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里自己被吊在城头上,几只秃鹫在上空盘旋。那秃鹫幻化出人声:“你父亲崖岸自高,欠我们一条命,如今便由你来还他的罪吧。”
  林容被吓醒,睁开眼睛,已经是天光大亮了。
  大丫头翠禽挂起帷帐,抱了衣裳过来:“县主醒来,可是好睡,已经快午时了。奴婢命人做了白玉虾圆,虾圆照县主说的法子,先用鸡汤火煨,再用紫菜拌,果然清亮爽口,又不失虾的本味。还有班鱼,也是照县主的法子,用鸡汤煨,再下酒三分,水一二分,秋油一分,起锅的时候加一大碗姜汁,再不用别的了……”②
  林容叫她服侍着先用酽茶漱口,这才穿衣洗漱,笑着打断她:“好了好了,端上来吧。”
  丫头鱼贯而入,直在外间方桌上摆了一二十道小菜,翠禽一边布菜一边回禀:“老太太送来的几个丫头打发回去了。老太太觉得叫长公主拂了面子,昨日便开始称病,折腾得满府的女眷都去侍疾,连六姑娘也一大早便被叫过去了。另新选了几个丫头过来,都是现成都得用的。都叫她们在廊下候着,县主要不要见见?”
  林容摇摇头:“待会儿再见吧。”
  翠禽往林容填白瓷小碗里夹了块鱼肉,接着唠叨:“喜顺她姐姐照着县主写的方子,买了药来,不过吃了三日便大好了。昨儿来园子里磕头谢恩,说江州城的大夫都请遍了,都说没得治了,还是县主的方子有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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