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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骨——by曲渚眠/平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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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边的江州刺史茹素好似看不懂脸色一般,回禀道:“叫船倒扣在江州,水性再好也无济于事。那船舱中有好些喜好弄水的水营兵勇,皆是溺死在舱中。君上乃万乘之主,请以黎民百姓为念,以江山宗庙为念,万望保重才是,切勿哀伤过度。”
  陆慎闻言,一时悲伤大恸,似叫魇住一般,庭中风雨声、臣属呼喊声皆不入耳,只觉得天地都寂寥起来。
  恍惚中大门处似站着个青衫女子,模模糊糊地瞧不清面容,柔柔对陆慎道:“这一回,我是真的走了,你好好照顾阿昭。”
  陆慎只摇头:“不,我不答应。”
  又忽听得街上一群孩童正唱着不知哪里传来的民谣——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旧栖新垅两依依,那声音清亮直上九重天,生生将陆慎神思拉了回来。
  纵然心里明白林容大抵是没了,只陆慎哪里肯就此作罢呢,回过神儿来吩咐:“备船,往江心倾覆处去。”
  他这话一出,众臣皆是大惊,他们一路行来,见江水大涨,此时去江心,何其危险。
  江州刺史茹素立刻反对:“君上,江州连日大雨,水位上涨,又正值今年的桃花汛,臣已经下令,任何人不得出江打渔。连堤坝都有决口的可能,主公,此时决不能出江去。”
  陆慎只不理,仍旧吩咐:“备船。”
  军令如山,江州刺史茹素无法,叹着气出府去准备船只,不多会儿,便进来禀告:“君上,船已备好。”
  一行人乘船往江心而去,风雨大作,侍从撑伞几不能立住,不多时,江州刺史茹素,指着前面的一片汪洋道:“主公,此处便是夫人沉船之处,旁边拿出新修堤坝,是臣打捞沉船时掘开的,那艘船主体叫打捞上来,还留了些许残肢在江中。因着水位上涨,江水浑浊,现时已瞧不太清了。”
  陆慎望着茫茫的江面,几不能语,仿佛烟飞水逝,一晃神便已天人永隔。
  不知他在甲板上立了多久,身旁跟着的臣属皆被淋得好似落汤鸡一般,江州刺史茹素望着不断渐长的水位,止不住的长吁短叹,终是忍不住:“君上,还请回吧,这水位上来得太急,那出堤坝失修多年,有决堤的可能。君上,这里是不能久待的。”
  陆慎充耳不闻,只立在那里不动,良久,问:“堤坝决堤之险,可有安排?”
  江州刺史茹素回道:“君上,臣三日前,便已经派人疏散低洼处的百姓了。”一时瞧那水位,涨得令人惊心,苦苦劝道:“六爷,回去吧,人死不能复生,瞧得再多,又能更改结果吗?”
  茹素才不过三十六岁,原是雍州旧臣,自幼在府中出入,情谊非比常人,此时唤陆慎‘六爷’,便是以旧日的情谊相劝:“六爷,回去吧!”
  陆慎怔怔地望着江面,忽苦笑起来,语气满是萧索,一说话,口中鲜血便喷涌而出,扶着胸口:“是啊,人死不能复生,瞧得再多,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说完这句话,终是支撑不住,心弦溃散,眼前一黑,直愣愣地往后倒去。
  幸好那江州刺史茹素便立在陆慎身旁,同左右的禁卫一起齐齐拉住,这才叫人没有掉进江水里去。
  茹素不敢再此处久留,忙命船工回舵:“快,快回去。这水位这样的高,那出堤坝撑不了多久的。”
  一时,众人护送陆慎回了刺史府,宣了满城的大夫来问诊,皆言道:“君上这是哀伤过度,又加连日奔波,淋雨又受了风寒,以至于心经淤堵,伤了五内脏腑。气逆,以至于呕血。脉道有闭塞之感。”
  江州刺史茹素急得团团转,不耐烦挥手:“赶紧用药,叫君侯醒过才是正经,洛阳还有要事要请他决断呢?”
  大夫开了药,沉砚每两个时辰,便命人伺候着服下一剂,到第三日傍晚,陆慎这才悠悠转醒。
  沉砚跪在床前,禀告:“主子,那船的遗骸,奴才命行家去瞧了,说不像动过手脚。胡行恭也审问了一遍,实不像有所隐瞒。只,奴才查那名册,只有两人似有些许奇怪。是太太的娘家,虞家的门客。奴才已问过胡行恭了,据他所说,这两人是从太太吩咐了的,搭便船到永州去。”
  陆慎望着帐中烛火,冷冷问道:“虞家的门客?”
  沉砚道:“是,不过此二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都已经年过五旬了。”
  陆慎闭眼,默然道:“接着查。”
  这话,沉砚并不敢接,接着查,查谁呢?虞家现如今的子弟,并不大出息,最大的靠山,无非是太太而已。即便真是太太所为,那又岂是他一个奴才能查的?
  陆慎吩咐:“把老太太、太太都接来洛阳,虞府中人一律严刑拷打。”
 
 
第87章 
  陆慎自此大病了一场昼夜高热,反复多日,在江州住了大半个月这才稍稍好转。
  南下护送林容的诸臣上至校尉将军下至仆奴民夫,陆慎撑着病体,皆一一亲自审讯,连兴大狱牵连颇广江州一时人人自危。护送的胡行恭受了一番酷刑,只道自己失职,甘愿以死谢罪。可惜人证物证都直指林容的沉船事故实乃几十年不遇的天灾,而非人祸。
  直至五月,德公一日三封信,连连催促,就连老姑奶奶也来信劝说天下初定,不可一日无君要陆慎以大局为重。陆慎这才作罢,亲自扶灵回了洛阳。
  五月十日,百官劝进再三,陆慎祭天地于南郊拜词于天,在太和殿登基即皇帝位,立国号大雍,改元景平,是为景平元年。
  同日,追封原配发妻崔氏为明穆皇后,亲写祭文,夤夜召见钦天监阴阳司,命其择选宜日,迎了棺椁入宫,在皇后梓宫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他嫌弃江州刺史从前预备的棺椁并不好,另选了原先汉天子备下的一块梓木,在洛阳大慈恩寺举行长达百日的法事,祈福超度,命礼部尚书和术士选址营造陵寝。
  一时整个洛阳城,满城素白,极尽哀荣。
  同月,大封明穆皇后崔氏一族,因崔珏诀长公主夫妻死于洛阳之乱,崔氏族人存之甚少,封皇后幼弟崔颢为宣平侯,封皇后六姊崔琦为一品诰命,时人叹之:崔皇后盛龄倾逝,上哀悼之甚,保全崔氏满门富贵矣。
  ……
  太太旧疾复发,咳嗽不止,在雍州耽搁多日,五月底这才到了洛阳。一入宫门,举目皆是白茫茫一片,宫中诸人,文武诸臣,皆是白衣素服,当即冷笑:“只怕我死的时候,尚且没有她这样的哀荣?”
  一旁服侍的嬷嬷劝:“国母薨逝,天下大丧,本就是礼制。太太是陛下生母,陛下又以孝治天下,莫不以万里江山奉养。再则,您的好福气还在后头,何用跟她比呢?”言下之意,便是何必同林容这个已死之人计较,也计较不过来。
  太太到底是心绪难平,心中愤懑,她人死了,竟比活着的时候,更加叫人厌烦,进仁寿宫时,竟见这里也叫挂满了白色幔帐,沉着脸道:“竟连我也要替崔十一守孝不成?摘了,统统给我摘了。”
  那嬷嬷还要劝:“太太!”
  太太沉着脸,当即摔了茶盅:“谁要再劝,便出去跪着。她人死了,反叫我虞氏吃了一顿瓜落,我那几个侄子现如今还躺在病榻上,这是什么道理?我是婆母,她是儿媳,如今反在我的宫室替她挂孝,这又是什么道理,难不成反叫我替她守孝不成?”
  众人不敢再劝,都退出殿外,只那位嬷嬷是同太太自幼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另斟茶奉了上来:“太太要叫奴婢出去跪着,也要等奴婢把话说完了,再去跪。”
  “有句话,很早便想同太太说的,六爷是太太的儿子不错,可是他又不仅仅是太太的儿子,他更是雍州的君上,如今的天子。太太总想着陛下五六岁时,那是万万不成的。”
  太太惊愕,指着那嬷嬷道:“你……”
  那嬷嬷接着道:“太太那时同先大人置气,并不肯抚育陛下,以至于母子疏离。现如今又添了崔皇后一事,嫌隙越发大了。因此,陛下虽迎太太进宫,却迟迟都不曾下诏书晋皇太后。母子之间不独独一个孝字,也是要讲情分的。再闹下去,只怕要叫天下人笑话了。”
  太太坐在那里,虽听进去了三分,口中却依旧道:“他为了妻子,不孝顺生母,天下人要笑话,也是笑话他。”
  那嬷嬷叹气:“太太难道还不明白,皇后的事也罢,虞家的事也罢,皇太后的诏书也罢,陛下无非是想告诉太太,他是天下之主,任何人不得违逆,即便是生身母亲也不例外。”
  见太太愣愣坐在那里,嬷嬷把热茶放她手心:“太太,看开些吧,陛下早已不是五六岁了,您学学老太太,安享富贵,又有什么不好呢?先大人已去了多年了……”
  太太闻言,流出滚滚热泪来:“是,他走了多年了……”
  陆慎是当天晚上去见她的,太太在殿内高堂之上,整衣端坐,未及他说话,瞥见他一身守孝的白衣,终是忍不住道:“历来皇后薨逝,天子不过以日代月,服丧二十七日便可,你怎么还穿着这身衣裳?”
  陆慎并不答这话,手上端着茶盅,瞧盖碗中新茶沉沉浮浮,好一会儿,才问道:“母亲一路南下,舟车劳顿,不知可还受得住?新朝初立,儿子近来政务颇繁,未能亲自出城迎接,还望母亲见谅。”
  太太冷冷道:“见谅不见谅的,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什么时候把你舅舅从诏狱里放出来?”
  陆慎并不回这话,道:“母亲多思多怒,神思不安,还是请太医调养才好。”
  太太指着陆慎,叫气得手腕发抖:“你……你当真要为了崔氏,杀尽我虞氏一族么?你舅舅何曾薄待过你?何曾薄待过陆氏?”
  陆慎冷冷道:“虞士学狂悖犯上,于狱中辱骂国母,这本是满门抄斩的罪过。我瞧在母亲的份儿上,只杀他一人,已经是开恩了。”
  太太如何听不出陆慎语气里的杀气,惊心之余,忙辩驳道:“你舅舅他是清谈文人,吃多了五石散,严刑拷打下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并不是有意辱骂那崔氏的,况且也只不过三五句罢了。你舅舅那个人,你是知道的,最是懦弱无能,胆小怕事,又怎么敢做哪些事呢?倘你要罚他,判他流放三千里也可,只留他一条性命吧。”
  陆慎不肯应,淡淡道:“母亲,便是今日不杀他,早晚要杀的。他的罪过,又岂只这一条?”
  太太道:“崔氏沉船之事,同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那两个门客,是我派出去的,叫给江州刺史茹素传令,不得江崔氏迎回江州长公主府,令选一处宅院即可。可我没想杀她,只不过想刁难她一番罢了。慎儿,难道在你心里,你母亲我,就是这样一个残忍嗜杀之人吗?”
  “是,我是不喜欢她,可是我绝不会想杀她,我不过想叫人传令,给她点苦头吃罢了,不想她那么好过而已。一个弃妇罢了,倒像是皇妃归省,风风光光回江州,沿途文武皆礼遇有加。赵元宋那毒妇的女儿,凭什么这样好过?”
  这的确是实话,太太再厌恶林容,也未曾动过杀心,最开始,也只不过想把她打发得远远的,不叫林容去雍州碍她的眼罢了。后来即便是林容叫陆慎强接去雍州,也不过言语讽刺,后来索性并不见她。陆慎父亲在时,对太太百依百顺,养得她这样一副性子。
  陆慎搁置了茶杯,站起来,掸掸袖子:“我知道母亲跟崔氏沉船无关,否则,死的便不止是虞士学一个人了。”
  太太瘫软在那里,涌出泪来,又是悔又是恨:“我知道,你恨我,怨我小时候不曾亲自抚养你?”
  陆慎摇摇头,再无谈兴:“这些旧事,实无关紧要。母亲保重身体,儿子告退。”
  陆慎从仁寿宫出来,外头已下起了蒙蒙细雨,他径直往祖母的寿康宫而去,还未进,便听得一阵牙牙学语之声。
  他站在门口,示意宫女小黄门噤声,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坐在殿内的地毯上,手上紧紧握着一串铃铛。祖母坐在她对面,正不厌其烦地教她说话:“跟祖母念,叫爹……爹……”
  那小婴儿摇摇手上的铃铛,只发得出模糊的音节:“呀……啊……”
  那孩子已经五个月了,渐渐长开了些,眉眼几乎同林容一模一样。又不知老太太说了些什么,那孩子顿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来。
  陆慎站在那里,望着那孩子,忽觉心中大悲,一片荒芜。
  这孩子还这样的小,以后她会学会说话,学会走路,会叫爹会叫祖母,会有花团锦簇、尊贵无比的一生。可是,她的母亲,那个总是神情淡淡,嗔怒着骂他无赖的女子,已经葬身江底,永远停留在十九岁了。她在雍地这三年,想必是困苦时多,欢愉时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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