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骨——by曲渚眠/平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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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慎叫人服侍着除了外袍,静静歪在旁边翻书,不时把那叠得好好的积木,抽开一块儿来。阿昭开始不理他,随后分了一半,堆到陆慎那边去。见他还是捣乱,嘟着嘴生气,委屈得直掉眼泪。只也不像平日,早就把自己的委屈一股脑全说出来,等着陆慎问:“好好的,谁惹着你了,连爹爹回来也不理?”
阿昭这才抽噎着问道:“为什么你不带娘亲跟我们回洛阳?你不是说,咱们是来接她的么?你说话不算话,来之前,你明明答应了我的?”
陆慎放下书,淡淡道:“她不愿意回去!”
阿昭又问:“为什么不愿意回去?”洛阳是她的家,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尚且不懂,为什么娘亲不愿意回家呢?
陆慎沉默:“我做错了事,她不肯原谅我。”
阿爹也会做错事么?阿昭发怔,忘记哭了,问:“那……那你道歉了吗?小舅舅说,做错事,是要道歉的……”
阿昭一双紫玉葡萄似的眼睛望着陆慎,叫他一时语塞起来,良久道:“算道歉了吧!”
阿昭闻言有些泄气,道:“这么严重吗,道歉了也没用?”歪着头坐在那里想了大半天,道:“那实在不行的话,你求求她吧。等她高兴的时候,你求求她,说不准就原谅你了呢。上次我想去看牡丹花,我求了娘亲两次,她就答应我了。”
陆慎望着女儿,并不说话。阿昭摇他的手:“阿爹,你听见了没有?”
陆慎垂眸,又翻过一页书来,淡淡道:“过些日子再说吧。”
第二日,到底也并没有更改行程,崔颢恭送了陆慎的车驾出城门,回转来,已经是晌午了,恭恭敬敬地禀过了两位姐姐。
林容只当无事发生,倒是崔琦追问:“真的出城去了,没留下什么话儿,也没吩咐什么?”
崔颢只摇摇头:“陛下命我好生读书,不可荒废学业。”
崔琦叹了一声,到底是放了林容:“行了,你要去天水阁,我也不拦你了,叫人护送你去,只别太晚了。”
林容到底如愿,拿着宣平侯府的帖子,入了心心念念许久的天水阁。那书阁修建得颇大,听人说藏书近四万册,是江东大儒蒋太傅所建。
那阁中寻常并不许人出入,只借书,也只得在待客的厅轩中看,看完了立刻归还,不许人带出阁外。也不知是宣平侯府的帖子起了作用,还是陆慎给的文书起了作用,主人家另僻了一间静室,供林容观阅书籍。
林容一面瞧,一面把那精妙处、疑惑处誊抄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又或是几个时辰,又或是一小会儿。林容一抬头,便见静室外,夕阳斜照湖面之美景。叫恍住了好一会儿,忽见那边立着个青衣男子,见林容望过来,拱手同她见礼,身旁还放着一盆花。
林容搁笔,推门出来,颔首见礼:“蒋先生,您怎在此处?”
此人二十来岁,正是陈毓仁口中的敏行兄,他抱起那盆花:“上月舣舟姑苏等地,赴宴,见一园中,似种着林大夫口中说的曼陀罗花,花叶形状有些相似,本想命人送了去给你。不想,刚一回家,便听人说你到叔父的天水阁来,这才赶了过来。”
林容也只在现代的册子上见过,隔了许多年,也并不能很确定,想着制药了试一试,当下也不客气,将那花儿接了过来,笑着道了谢。
蒋敏行实在是谦谦君子,道:“救命之恩,该是我谢林大夫才是。”也并不多叨扰,略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去了。
陆慎的车驾走得也并不快,这一日也不过五六十里里,天刚一擦黑,便在驿站停驻歇息。阿昭生了一整天的起,又不见林容来送她,哭了小半个时辰,叫陆慎从马车上抱下来的时候,睡得正香。
陆慎洗漱了,正欲安寝,便见沉砚在窗外禀告:“主子,今儿晌午夫人去了天水阁,在哪儿瞧了一下午的医书。后来,碰见了蒋太傅的侄子,两个人似是旧相识,说笑了几句,送了一盆花给夫人。”
他说着顿了顿:“奴才的人打听了,说是这位蒋公子年十八,外出游玩时溺水,是夫人救上来的。”
陆慎闻言眼皮不住的跳,溺水叫她救上来的,那必定是跳进河水里,浑身湿透,不是抱着他,就是拖着他。陆慎坐在那里半晌,越觉得胸口不顺,还说笑了几句,谈什么事情可以说说笑笑呢?
他忽地站起来,碰落了茶杯,顿时惊醒了一旁的阿昭,坐起来,揉揉眼睛:“阿爹?”
陆慎抱了阿昭起来:“咱们回江州去,好不好?”
阿昭一听便立刻来了精神:“是要去求娘亲回洛阳吗?”
陆慎嘴角抽搐:“是去接,不是求!”
第98章
林容从天水阁回宣平侯府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时分崔琦等着她,还未就寝,见她回来忙吩咐人摆饭一面替她夹菜一面道:“怎么这时辰才回来,差点打发人满城找去?”
林容喝了口虾丸鸡皮汤:“看书忘了时辰,一抬头,天便暗了。阁里的人也并未催我走那书还剩七八页就索性瞧完了,这才回来。”又伸手去搭崔琦的脉象,道:“便是没有动胎气也别累着。”
崔琦笑笑试探问道:“你在江州,那天水阁,什么时候想去便去,也不急于一时的。晚上看书,仔细眼睛。”
林容便道:“六姐姐过几日,我便走了。”
崔琦立时红了眼眶:“这么急多住几日,不成吗?”
林容正色道:“六姐姐,崔十一娘已经亡故了,这里到底不是我应该多待的地方。”
崔琦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日后,我坐船去瞧你便是左右也不远,一两日的路程。”又替林容布菜:“多用些,家里的膳食到底比外头强些。”
林容一时感怀,笑:“六姐姐到底是疼我,不忍再劝我了。”
闻听此言,崔琦本笑着,又涌出泪花来,伸手去抚林容的脸:“倘若你觉得好,我便替你高兴。”又说了许多话,叮嘱了许多事,衣裳首饰不知搬了多少过来,一一拿着单子同林容分说,末了叹气:“这些东西,连你往日出嫁时的一半都没有,崔氏比之往日,到底是不如了些。”
林容只笑:“我不过一个小大夫,平日里青衣粗布,便是夏日里绢罗也只得一身,寻常不是替人看病诊脉,便是往田地间看药农种的药材。倘天气好,往周边山里去寻药材,一连几天也不会下山的。那里用得到这些金钗玉镯、绫罗绸缎?”
崔琦听了,心里颇不好受,说不出话来。直到深夜,崔琦这才起身回转,叫林容送到廊下,道:“回去歇着吧,别送了。”
翠禽跟着林容身后,默默道:“六姑娘的性子,变了好多。”
受了那么多的磋磨,怎么能不变呢,你不变,那是活不下去的。林容沐浴更衣,出净室,一面擦头发一面同翠禽道:“天下承平,江南各处也算太平,我想带几位医馆里的人,往各洲郡,亲画了草药图鉴来。碰见的药材,要么是晒干,要么是炮制好了的,倘若在野外碰见了,倒不一定认得出来。好些庸医,常常不能分辨。”
翠禽听了点头:“是,连张老先生有时候也能认错。”
林容便问:“我是想问你,是跟着我,还是留在江州。留在江州的话,我把你托付给六姐姐,叫她给你寻个好人家。”
翠禽摇头,指着那一箱子金银翠宝:“县主不如赏我点金子,将来我自己开个医馆才好。”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都不再提了。
一时林容放帐安睡,只她同阿昭相处了七八日,那孩子日日躺在她身侧,身上总是带着一股甜甜的奶香味,临睡前总缠着林容叽叽喳喳说话,也不管听不听得懂,从医馆里有多少人,一直问到门口的狗叫什么名字,母女两几没有一刻分离。
此刻一时没了阿昭,林容闭眼多时,却久久未能入眠,索性坐起来,在帐中点了一盏小灯,把白日里在天水阁誊抄的笔记,拿出来翻阅。
忽听见廊外脚步声,门吱吖一声被推开来,林容以为是翠禽见自己在里面亮了灯,便起身来查看,道:“翠禽,去歇着吧,没什么事,我睡不大着,索性看看书。”
那脚步闻言立刻止住,林容又翻了页书,却没听见关门的声音,一时觉得奇怪,掀开帐帘,便见陆慎抱着阿昭,静静立在床前三步远,一时两人都并不说话,只幽幽望着对方。
林容坐起来,到底是她先开口,问:“是阿昭出什么事了吗?”
陆慎摇摇头,把阿昭抱到床边来,林容伸手去探她的额头,见她脸颊虽红扑扑的,却并没有发热,只是睡熟了而已。
陆慎这才淡淡道:“不知你跟她说过什么,哭了一夜,不肯走,只好抱了她回来。”
什么叫不知道我跟她说过什么?这话,仿佛是在说,她林容教了阿昭什么,叫她哭闹着不肯走,顺便再把他陆慎给叫回来一般。
林容冷笑一声,懒得理他,把阿昭抱到床榻内侧。阿昭无意识地哼哼两声,睁开眼睛,见是林容,迷迷糊糊叫了一声娘亲,到底是困极了,叫了一声娘,又合上眼皮,沉沉睡了过去。
她小手上不知抓着什么东西,黏糊糊的,林容取了枕边的绣帕,一面擦一面疑惑问道:“手上攥着的什么?”
林容还以为阿昭睡着了,岂不料听见问话,眼睛虽还闭着,却还是回答道:“是松子糖。”小手也无意识地抬高:“娘亲,你也吃……别客气……”
林容失笑,拍阿昭的后背:“睡吧!”只那糖黏在手心,用干绢布擦得并不干净,一时想掀被起身下床去。
陆慎见了,起身往旁边净室内拧了湿棉布递过来。林容白他一眼,皆过棉巾,仔仔细细替阿昭擦手擦脸,末了道:“以后不要给她吃那么多糖,小孩子长蛀牙,可没什么好法子治。”
林容的语气并不算好,陆慎听了,只道:“知道了!”
林容见他那个样子,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倒不像前几日那样可笑,正想叫他出去,忽然嗓子不大舒服,咳嗽了两声。
陆慎起身,倒了热茶递过去,林容并不接,冷冷望着他好一会儿,这才接过茶盅,喝了一口,轻轻用盖碗拨着茶叶浮沫,问:“你有话要跟我说?”
陆慎坐在床沿,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林容忍不住哼了一声:“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又觉得没意思,他回转来没意思,自己忍不住讥讽他更加没意思。
把那茶盅搁在一旁,道:“既然你没有话说,那么,我有话要问你。不知你肯不肯解我的惑,答我的话?”
陆慎把那茶盅接过来,喝了两大口,那种浑身都不对劲的感觉似消减了些,道:“你问吧!”
林容抬眸,问:“六姐姐的信,是你命她写给我的?”
陆慎并不回答,等熬到林容脸上已有三分不耐烦,这才低声道:“聪明人是不用等到旁人吩咐,才来做事的。”他垂眸,并不敢去瞧林容的眼睛,伸手轻轻捏住林容的指尖,顿了顿,道:“十一,我想见你,想叫你到江州来,想叫你时时陪着阿昭,时时陪在我身边,我想叫你跟我回去,回去做阿昭的母亲,做我的妻子。”
说罢便抿着嘴,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仿佛听候宣判一般。
林容并没有抽回手,仍由他浅浅握着,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拿得起放得下,这是你自己说过的话,你很不该这样。”
陆慎抬头,抬头凝视,反问道:“倘若……倘若我说我放不下呢?”
林容轻轻喔了一声,也并没有生气,静静问道:“你又要言而无信了么?”
陆慎叫这句话问住,沉默良久,闷闷道:“我怎么敢!连陶府那个老匹夫,欺君瞒上的罪过我都不追究,还礼送他到洛阳去。”
他陆慎桀骜不驯惯了,何尝这样忍气吞声过。要依着他往日的性子,必定把那老匹夫下了大狱,折磨一番不可,那一府的老老少少又岂有好下场。那老匹夫这样恶心他,却又投鼠忌器,不能动他。
这话一开了头,后面的便好说多了:“也并没有什么选后立妃的事,折子是我叫人写的,告示也是我叫人贴出去的,不过是我想试一试你罢了?”
告示、榜文,袁家四姑娘也上门拜访,做得这样真,林容对这事,已是信了七分,听陆慎这样说,不免面露惊愕:“然后呢?”试什么,有什么好试的?
陆慎自嘲地笑笑:“终究是一文不值,沾了阿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