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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骨——by曲渚眠/平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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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容是大夫,自然明白,这种白里透青的脸色,是尸体独有的,并不是人虚弱的表现,她微微偏头,不敢再去瞧第二眼,一只手颤抖着去探陆慎的鼻息,果然已经闭气过去。
  她坐在那里好一会儿,握着陆慎的手似也渐渐冰凉了起来,忽想起什么来,正预备去探他脖颈间脉搏,便听得外间翠禽忙掀帘跑过来,一脸焦急:“县主,不好了,小公主似是叫吓住了,说起胡话来,还吐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林容慢慢收回手来,也并不着急出去,坐在那里好一会儿,问沉砚:“他当真说过,不必再见么?”
  沉砚、翠禽皆是跪下,默默不语,只是,有时候沉默反而是最好的回答。
  林容站起来,缓缓推门而出,深夜江心的风甚大,吹得林容衣袂飘飘,她轻轻吐出几个字:“陆慎,你很好,叫我这样难受。”那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刚出口,便随风而逝,似乎连自己也并未听见。
  阿昭果正在说胡话:“阿爹……阿爹……”
  奶嬷嬷坐在旁边,一面拍她的后背,一面车轱辘道:“公主别怕,公主别怕,都是假的,梦里都是假的……”
  奶嬷嬷上了年纪,熬了一夜,免不得有些困了,一面说一面头不住的往下点,又忽地惊醒,瞧见林容,赶紧跪了下来,也同沉砚他们一样,都改了称呼:“娘娘!”
  林容嗯了一声,坐过去,伸手去摸阿昭的背心,见已经湿了一片,问:“阿昭怎么了?不是叫她蒙住眼睛了么,怎么会吓到呢?”
  奶嬷嬷摇摇头,叹气:“都怨老奴,没看好公主,船下的时候倒是好好的,只上了船,老奴哄了她一会儿,只当她睡着了。心里实在放心不下,便想着同您回禀一声。谁知道一个不留神儿,便见公主溜了出来,刚好撞见侍女端着好大一盆血水出来,这才叫吓住了。”
  阿昭睡得并不安稳,一有说话声,便慢悠悠醒过来,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扑到林容怀里,吐了口气:“好吓人的梦啊?”
  林容只轻轻安抚她,也并不去问她梦里的内容,只问些别的来打岔:“那小蜻蜓花灯,有没有烧到尾巴啊?”
  阿昭摇摇头:“没有的。”一面又要站起来,去取床壁上挂着的那盏花灯:“我们拿给阿爹看,好不好?他去哪儿了,我好久没看见他了?”
  林容望着阿昭那一脸笑意的小脸,忽又流出泪,她还这样小,便没有父亲了,从此再也不会见到陆慎了。
  阿昭见她哭,实在懵懂,转头去望奶嬷嬷,见她也低着头擦眼泪,呆呆道:“那我们不去了,娘亲不想去,我们就不去了。明天天亮了,我自己去就是了。”
  林容的泪流得越发厉害,抱着阿昭好一会儿,才止住:“没有,我没有不想见他,只是他生病了,还发热了,只怕过了病气给阿昭,所以这段时间只怕见不了的。等回了洛阳,咱们再去见他,好不好?”

  阿昭想了想点点头,忽眼睛亮起来,抱着林容的脖子:“真的吗?真的回洛阳么?”
  林容点点头:“是,回洛阳。”
  阿昭高兴极了,窝在她怀里,笑嘻嘻闹了好半晌,又服了半碗才叫林容哄着又睡了过去。
  林容靠着床头,静静坐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打起精神来,吩咐:“传沉砚进来。”
  随即,她走到外间的小榻上,沉砚跪下:“娘娘?”
  林容问:“姑祖母那里,去信了没有?”
  沉砚点头:“已经派了密使赶回洛阳,昼夜不歇,只怕后日晚间时候,便会知道消息。”
  林容又问:“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沉砚立刻从手中奉上一份明黄色的诏书:“禀娘娘,陛下留有遗诏,暂秘不发丧,由臣等护送娘娘回洛阳,令选宗室立为新君,由大长公主与娘娘,共同抚政。”
  林容接过那诏书,并不打开来,垂眸,顿了顿,接着道:“他信你,我自然也信你。”
  沉砚只得磕头:“臣万死难报先帝恩德!”
  林容淡淡应了一个好字,问:“我记得凤萧是在江州吧,我们主仆多年未见,过江州时,叫她上船来,一并回洛阳去吧。”
  当初林容沉船,陆慎牵连颇多,凤萧这个背主之人,沉砚自然不敢明着娶入府中,只得养在外面。沉砚闻言,又是磕头谢恩:“谢娘娘成全。”
  当天夜里,那船便挂了满帆,一日行百里还多,不过第二日便到了江州,略加停驻,便往洛阳而去,不过六七日的时间,便已经远远瞧见洛阳城外的山脉了。
 
 
第112章 
  林容到洛阳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点着火把的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守在城门楼上,老姑奶奶一身素服杵着拐杖立在城门口遥遥望着远方而来的车驾。
  老姑奶奶同五年前在宣州时相比已经大见老了,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也起了许多细碎的褐色斑点,只腰身一贯挺得极直静静立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便似有千钧之势。
  林容掀开帘子,远远见着她老人家仿佛有了定心丸一般叫翠禽扶着下了马车,缓步走到她老人家面前,福身行礼:“姑祖母!”
  老姑奶奶并没有瞧林容,也并没有同她说话,只望着她身后护卫严密的车辇拄着拐杖不紧不慢地行至车帘旁,问一旁候着的沉砚:“你主子呢?”
  这话并不重沉砚却立刻跪下:“回大长公主,陛下在车辇内!”
  老姑奶奶掀帘上去,不一会儿里面的灯便灭了数盏,车内立时昏暗起来。
  一时城门口寂寂无声只闻得四周禁军火把上松油燃烧地刺啦声。林容立在那里,不知过了过久有一位身着道袍的老嬷嬷过来:“皇后娘娘,大长公主请您上车去说话。”
  林容黯然,颇有些迟疑,那老嬷嬷便道:“大长公主说,有些话,还是当着陛下的面说才好。”
  林容叫请到车辇内,那辆马车极宽阔,有一丈之宽,满室都堆着冰块儿,甫一进去,便觉得极阴极寒,偏四周灯笼都叫灭了,只剩下一灯如豆,残影蒙蒙。车壁靠里,有一架小床,床四周的青绸帐子已经叫人高高挽起来,盖在陆慎身上白绸也已叫人全部揭开,露出他那一张极惨白的脸来,胸前的衣裳也叫人解开,胸前已有些青紫色的斑,露出那颇为狰狞的箭伤来。
  这时已经是六月,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节,虽在车辇中摆放了许多冰块,却也不是将整个人都镇在冰中,那张惨白的脸上别处倒还好,只额头已有了微微腐烂的迹象。那一盏微灯被放置在床头的小几上,渺茫的烛光映照在脸上,那惨白的脸上竟叫林容隐隐瞧出来一丝暖色来。
  她怔怔地瞧了一会儿,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又或者是愧疚,不敢再看,微微偏头,将略敞开的外衫整理好,又把那白绸缓缓拉上,盖住陆慎,这才道了一句:“姑祖母,您节哀!”
  “节哀?哎,当初你在江州沉船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众人都劝他节哀。这哀哀之情,又岂是节得了的?”
  老姑奶奶本坐在床沿上,闻言拄着拐杖站起来,坐到一旁,不过短短一刻钟,她仿佛苍老了许多,原本挺直的后背也塌了下去,靠着车壁,缓缓叹了口气,微微点头,语气倒还温和:“坐吧!”
  老姑奶奶靠着车壁静静坐了一会儿,这才伸手去抹了抹眼角,感慨:“我们陆氏集三代之力,才得了这样一个雄主,荡平天下才不过短短三年,还不满三十岁,便盛年薨逝。”
  这样的话叫林容有些如坐针毡,倘若不是因为她的缘故,陆慎不会南下江州,也不会遇刺身亡,她默然坐着,并不能有一句话可以回老姑奶奶。
  老姑奶奶仿佛说这话,也不是指责林容,她低头,目光移到陆慎那张了无生气的脸上:“他出生的时候,那两口子闹得正凶,又加上他母亲跟前头生的那个孩子没了,便有些不大管他。往道观里替前头那个做水陆道场的时候,奶嬷嬷打盹,叫下山的狼给叼了去。搜了三天的山,在狼窝里找到的时候,刚满百日的娃娃,不哭不闹,抱着一窝小狼崽子睡得正香。”
  “至此外头便有了传言,说他幼时吃了狼奶,性子也随了狼,狼的血是冷的,他的血也是冷的,读多少书也是教化不来的,还把那些屠城坑卒的事也联系起来,从前河间王执掌洛阳时,文人大儒间也很有些流言。”
  老姑奶奶摇摇头:“这固然是无稽之谈,可雉哥儿性冷嗜杀,这也是实情。一柄剑,太过锋利,拔剑的时候自然可以一往无前,可收回剑的时候也免不得伤到自己,并非长保之道。我时常劝他,可一个人的性子又哪里是轻易能更改的呢?《左传》上说,君以此兴,君以此亡,这也是他的命数了。”
  这样的往事,是林容从不曾知道的,他性冷嗜杀,是么?他性子冷么?林容眼前渐渐浮现出陆慎往日的面容来,他轻轻地捏着她的下颚,极轻佻的问她:“怎么,生分了?”那样的眼神望着她的时候,倒是不觉得性子冷,只觉得可恶呢。
  默了默,老姑奶奶止住,也并不去问林容当年沉船的事,只当她流落民间,而陆慎是去接她回宫的,问道:“遗诏,我已经瞧过了,雉哥儿的意思,我也大体能体会得到,无非是他没了,要把你跟阿昭两母女安顿好。我现在问你,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林容说不出话来,仿佛在陆慎面前,说这样的事,叫她极为不忍,良久道:“我只想护着阿昭,她已经没了父亲了,其余的事情,我并不在意。”
  老姑奶奶又问:“护着阿昭?照你的意思,也有两种法子。第一种,国赖长君,从宗室择一成年的亲王,兄终弟及,登基即为帝。这样一来,你自然是皇嫂,自然也会礼遇你这位先帝的遗孀。只是,这礼遇也有限,时间一长,等将来我再没了,就全凭新帝的心情了。”
  她顿了顿,接着道:“这第二个法子,择宗室年幼者,入继大统,以储君之身登基,那时,你自然是皇太后了,由你辅政,自然能长长久久地护住阿昭。”
  辅政?林容不说眷恋权势的人,也并没有什么权利欲,这里的事本同她没什么关系,她也并不关心,只想着坐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迎风品茗。可是没有什么如果了,她不能不管阿昭,也不忍心,想了想,道:“姑祖母,我……”
  姑老太太却摆手,止住她:“你先不要答我,先仔细想两天也未尝不可,只是,一旦做出决断,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说罢,她冲着车外吩咐:“回宫。”
  车马粼粼,径直到陆慎起居的宣政殿这才停下,四周皆用锦帐围住,沉砚亲抬了陆慎遗体入偏殿安置,末了跪在林容、老姑奶奶面前回话:“回两位主子的话,已将陛下安置在偏殿,各处宫门、城门已经戒严,不得敕令,不得随意出入。”
  老姑奶奶端坐上首,脸上的悲戚之情已经完全退去,略吃了口茶,问:“通政司秦怀易来了没有?”
  沉砚立刻回禀:“秦大人已经在外边候着了,另九门提督左士恭、京郊大营张元春也在外面候着多时了。”
  老姑奶奶搁下茶,道:“先传秦怀易进来。”
  沉砚道了句是,立时有宫人摆上屏风,放下软帘,不一会儿一位绯袍仙鹤服官员手持玉圭进来,手上捧着一封已经预先写好的诏书:“娘娘,大长公主,诏书已经润色好了。”
  老姑奶奶接过来,略瞧瞧,便递给林容,那是一封以陆慎的口吻,昭告天下明穆皇后还在人世的诏书,骈四俪六,文藻华丽,仿佛帝心甚悦之情跃然纸上。一旁的小黄门捧着玉玺上前来,老姑奶奶道:“先不管旁的事,这一道圣旨得先从通政司明发出去,定了你的身份,后头的事,才好办。说是秘不发丧,论起来,也瞒不了多久,也最多十来日,就得昭告天下了。”
  林容注视着那诏书,良久不言语,终是握住那枚纽交五龙的黄田玉玺,沉沉地盖了上去,鲜红的朱砂印在明黄色的绢布上,越发觉得刺眼,一不注意指腹上沾上了一抹,她怔怔地望着那抹红痕,终是明白过来,一切都不可再回转了。
  当天夜里,林容陪老姑奶奶坐着,一直议事到天亮时分,这才命诸臣退去。老姑奶奶到底是老了,熬了一夜,脸色便不大好,她吃了一丸药,便往偏殿而去,不知又在里面陪着陆慎坐了多久,这才出殿来。
  林容立在门口,伸手去扶她:“姑祖母,您要保重。”
  老姑奶奶闻言打量她,见她脸上淡淡的,并无悲戚之色,什么都没有说,等走到殿外时,才道:“你多去瞧瞧他吧,日后封棺,叫抬入了皇陵地宫,又哪有相见之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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