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巫——by捂脸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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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恒的眉峰也挑起了一瞬,但是很快,又压了下去。亦如往常,站在了楚子苓身后。
“大,大巫这边请”被这幅妆容所慑,那从人弓腰屈膝,颇为卑微的做出相请姿态。
楚子苓也不多问,跟着他向停在道边的车驾走去。
华元早已下了车,正背手站在路边,在他面前,还有十几个人跪着,除了为首几人外,大多衣衫朴素,瑟瑟发抖。
那从人禀道:“右师,大巫请到了。”
华元这才转身,当看到那巫医时,也是一怔。黑袍墨面不算奇怪,但这女子当初有如此气势吗那蜷缩颤抖的身影,莫不是他看错了
不过毕竟身居高位,华元很快回神,微笑开口:“烦劳大巫前来,实在是路遇邪地,心有不安。还请大巫驱邪除病。”
说着,他一侧身,对那些跪在道边的人下令道:“尔等抬起头来,让大巫瞧瞧”
听到命令,那群人哪敢不从,都抬起了头。这一下,后面队中发出了一声轻嘶,不少人都叫了出来:“是瘿人瘿人”
只见面前男女老幼,人人颈间都长着硕大肉瘤,眼突口歪,面目可憎。还有几个显出痴傻神色,一看就不似常人。
这是瘿人村啊怎会撞到这里了不少兵士都开始嘀咕,更多则指望大巫展现神通,祛除鬼祟。毕竟瘿病乃邪病,一旦发作,遍地皆是,连子孙都无法逃脱。他们冒然撞上,可不想也如这些人一般。
华元略带得意的望了过来。这病,他可是着意选过的,如何能治若是在众人面前露怯,这神巫的名头就别想保住了。
田恒也皱起了眉,他从未见过这等病症,但是华元专门找来,怕是不容易治。子苓该如何应对不知施法能不能糊弄过去
所有人都在惊诧,恐惧,楚子苓却没有,看着面前这些跪在尘埃中的男女老幼,她在心底叹了口气。这病她当然知道,放在后世,亦有不少人熟知,正是碘缺乏病,也称地方性甲状腺肿。
要知道,古代除了沿海和部分高碘地区,缺碘造成的各种甲状腺疾病简直就是常态。不少山区、丘陵地区更是频发。如此明显的症状,再加上婴幼儿容易出现的克汀病,也就是地方性呆小症,想来在这春秋时期,会是大大的不吉之兆吧
这病确实有可能治愈,但绝非一时之功。
楚子苓并未理会旁人的目光,径直走到最前方那身着锦袍的老者身旁,用雅言问道:“村中饮水之地在何处”
那老者一愣,不过应该还是学过些雅言的,赶紧结结巴巴道:“河道就在村后,还有两口井。”
“带我去看看。”
看着那女子就要随一众村人离去,华元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不在路边施法,反倒要跟他们入村自己是跟过去,还是不跟呢
一旁田恒似笑非笑看了华元一眼:“右师不去看看吗”
不说这一句还好,说了华元焉能不去他胆子确实也不小,定了定神,竟直接跟了上去。有右师带头,不少兵士也犹犹豫豫尾随其后,向着远处村落走去。
这里的确是个小邑,全村还不知有没有五十口人。楚子苓先到了河边,伸手在水中一捞,放在鼻端嗅了嗅,也不开口。又来到井边,打出水,一半撒天,一半泼地,随后跪倒尘埃,附耳细听。见她这副模样,不论是宋人还是村人,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大巫缓缓起身,开口道:“轻水所,多秃与瘿人。其患不在邪气,而在水中。”
没想到大巫竟如此说,那领头的老者赶忙道:“敢问大巫,若是水出了问题,要如何根治”
“搬走。”
楚子苓这话一出,身边人皆是讶然,那群村人面现失落神色,华元唇边却溢出嘲讽。搬走这算什么巫法还是说她对此处的邪异也无计可施
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楚子苓淡淡开口:“敢问右师,宋都可有瘿人”
这话问的华元一愣,倒是他身后的兵士嗡嗡议论起来。
“确是少见啊”“乡中还有,到了宋都,几乎不曾见过。”“就是啊怕是巫鬼保佑”
这声音未免大了些,华元哪还敢隐瞒,只得道:“确不常见。”
“此处之人搬到宋都,症状即消。”楚子苓笃定道。
宋都是商丘,就算古代商丘和现代商丘有些地理方位的差别,应当也不会差的太多。而商丘,就是有名的高水碘区。在没有碘盐的古代,那里居民的碘摄入量必然趋近正常,少发甲亢。
华元只听的目瞪口呆,真是如此吗
倒是那老者哽咽道:“乡土难离,如何能尽数搬到宋都还求大巫救救吾等”
他们都是陈国人,还居在乡邑,哪是想走就能走的一时间,哭声响起一片,不少人都跪了下来,苦苦哀求。
楚子苓轻叹一声:“若是不走,倒也有旁的法子。世间海水最重,海中之物,恰能解尔等水轻之症。”
说着,她又对田恒道:“田壮士,齐国可多瘿人”
田恒摇头:“从未见过。”
听到两人如此一唱一和,那老者又是激动又是犹豫:“可齐国远在千里之外,海鱼如何能运来”
“无需海鱼,海中生长宽之草,曰海带,有如絮之藻,曰海藻。这两物只要晒干,就能经年不腐,运送千里。用这两物煮水,可消减症状。”楚子苓说出的,正是古代治疗缺碘的特效药。自东晋葛洪的肘后方开始,一直流传至明清。
海鱼难得,晒干的海草海藻,岂不容易的多那老者目中立刻显出光彩,连连叩拜。若真如大巫所言,他们可就有救了
楚子苓又道:“未曾取来这两物,尔等可先食用菽豆、鸡子,特别是鹌鹑之卵,虽不能治病,却可令病情稍缓。”
高碘的食物多以海产为主,陆地上能找到的,并且保证春秋时代就有的,估计也就这几种了。治病是不够,但控制病情,多少也有些帮助。
听她说的笃定,众人更是不疑有他。倒是一旁华元开口:“大巫并不施法,只说些吃食,未免敷衍。”
这句话,倒是让一些人心生警惕。是啊,怎么不作法,反倒说起这些了
楚子苓只看了他一眼,就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唯有天人相应,方能长生久视。既然水轻,就需重补,此乃天道,非人力可改。”
这话,谁曾听过然而殷人奉天,商王自称“上帝”之子,自古就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传说。此刻听大巫说起天之道,在场宋人哪个不信鬼神都是上天掌控,天若定,就唯有天道补之
“求大巫留在这里,为吾等祛灾”那老者倒是乖觉,竟看出了右师似同大巫不睦,立刻开口挽留。这下,众村人也喧哗起来,恨不能把神巫留在村中,为他们治好困扰了不知几代的恶疾。
然而他们喧哗,身后那些宋兵也鼓噪起来,神巫是右师从楚国带来的,还心善给他们治病,凭什么留在此处
一时间,纷纷扰扰,不知多少目光落在了主事的华元身上。是就此扔掉这个累赘,让她此生自灭,还是担些风险,携她回宋都
看着那女子淡然无波的黑眸,华元突然爽朗的笑了起来:“大巫可是吾亲自请来的,自要随吾等前往宋都”:
47、第四十七章
这话顿时令兵士欢呼起来, 村民们则垂头丧气, 连声哀叹。立在人群之中, 楚子苓看着那趾高气扬的宋国右师, 心底未有波澜。在她选择这样的手段后,能走的路, 自然越来越窄了。随他前往宋都, 本就在意料之中。
安抚过村人后, 楚子苓回到了车队, 刚登上辎车, 华元便来访。
遣走了身边从人, 让那大汉守在车外,华元才面带笑容道:“敢问大巫自何处来如何称呼”
明明是他把自己带出郢都, 如今却像从未见过一般。这话问的古怪, 楚子苓却十分慎重, 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我自巫山来, 名楚女,术法出巫彭一脉。”
这一问一答, 把之前逃离楚宫之事全盘抹去。没有巫苓, 没有宫巫,只有巫山来的楚女。巫彭可是上古神巫, 操不死之药, 世间不知多少巫医假托巫彭之名,多一个又何妨
见这女子一点就透,华元也十分满意:“未曾想竟是巫彭一脉, 难怪如此神异。吾近日腰痛难耐,不知能否请大巫看看”
这是最后的考核吗楚子苓神色不变:“请右师宽衣,俯卧榻上。”
车里没有婢子,华元也没唤从人进来,自己脱了外衫,躺在榻上。就听那女子道:“巫法通灵,不可私窥。还请右师闭目,切莫睁眼。”
这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刺鬼之术吗华元轻哼一声,倒是没反驳,闭上了双眼,不多时,就觉后腰一麻,生出股酸胀感,似有气流随着顺着脊背流淌。这下华元是真的惊了,那楚女用针了吗全然感觉不到啊反倒像是体内生机被术法牵引,开始通畅。随后,就听那巫医开始念咒,吐字清晰,音节简短,却听不出是哪国言语,连华元心中,都生出几分畏惧。
楚子苓没有在意华元如何想,只是行着针,背着素问。华元这腰痛为风寒湿邪,伤及经络,以至气血阻滞,牵引腿足。故而他上下车时,行动略有不便,明眼人一看就知。治起来也颇为简单,刺腰眼、阳陵泉两穴即可。
在徐徐背诵声中,半个小时转瞬即过。
楚子苓收针,对华元道:“施法已毕,右师可觉好些了”
华元从榻上爬起来,讶然道:“果真不痛了大巫神术啊”
这可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就算身边兵士如何吹捧,也不及这半刻钟的亲身体会。没想到还能从楚国捡回宝来。华元心中又是兴奋,又是自得。明明是郑公孙寻来的神巫,不照样落在了他手上
披上衣衫,华元心有已有打算:“大巫术法非凡,只是日诊三人,不免太少。”
若真一日三人,怕是连治家中人都不够,如何物尽其用
楚子苓却道:“施术请神,本为秘法,不可窥探,亦不得多施。”
任何医生,都要靠极大数量的诊治,才能积累经验成为名医。但是真正的“神医”,却不能轻易出手,这基本算是一种自抬身价的方法了,甚至有些神医非奇症不治。而她身处春秋,手边药材都不齐全,若不走神医路线,病人多了,定会出现无药可医的病例,届时莫说名望了,牌子都要砸了。所以每日限人,才是最好的法子。
见她不肯退让,华元略一思索,突然道:“如此,岂不正是为君上所备不知大巫可愿入宫”
刚从楚宫逃出来,又要进宋宫然而楚子苓面色不改,淡淡道:“若宋公相请,去又何妨”
必须是宋公请她,才会入宫吗华元只皱了皱眉,便笑道:“有何不可君上大度,定会亲迎,只是大巫切莫忘了吾这举荐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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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句话,透露的东西可太多了。楚子苓垂下眼帘:“自要多谢右师。”
像是敲定了什么,两人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华元笑道:“这腰痛,以后不会再犯了吗”
“长途跋涉,有损腰背。若是再痛,右师可再来寻我。”针灸本就需要连续几天施针,才能巩固疗效。不过楚子苓并未言明,让华元多求几次,反倒能彰显医术高明。只是放在过去,她岂会用医术来做这样的“把戏”
华元自然信了,连连道谢,方才退了出去。楚子苓闭目坐了许久,直到田恒挑帘登车。
一上车,田恒张口就问:“他许了你什么”
华元既然在众人面前承认了要带她回宋都,就不会简简单单只是“带回”,必有别的打算。
“他想让我入宋宫。”楚子苓答道。
田恒立刻皱起了眉头:“又要入宫”
经历楚宫一难,她还没尝够苦头吗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若宋公相请,我才会去。”
这意义可就大不一样了。一者是无声无息,随时会被牺牲的蝼蚁;一者则是国君亲迎,来自异国的神巫。若真有宋公相请,她在宋都,必然畅行无阻。
“华元竟应了”田恒不由有些吃惊,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承诺啊。
“他应下了。”楚子苓又何尝不知,其中的意义。
只这一个承诺,就足以显示华元在宋国的地位,以及那宋公的脾性。若非只手遮天,华元怎能把一个无甚名气的巫医当成神巫,献给宋公而若非宋公性情温厚,又信赖此人,怎会在离国数年后,还对此人听之任之
因此应下了这条件,就说明华元打定主意,要把她推上一个旁人不能及的位置。而这样的位置,又岂是不需要代价的也许华元是想让她成为自己在宫中的眼线,使得那掌控国君的手,更稳更牢一些。
“如此一来,不啻于与虎谋皮。”田恒神色严肃,宋国六卿势大,已经延续数代,华元更是当今宋公的心腹。此次自楚归来,定要更上一层,独揽大权。这样的人物又岂是好相与的一个不慎,怕是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