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巫——by捂脸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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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家主长姐,田府巫儿,这位主子的地位,比主母还要高上几分,那侍婢立刻躬身,以示尊崇。
孟妫并没看身边人,蔻丹悄无声息陷入掌中。没料到,那小子竟然真的归来了。四年音讯全无,她还以为人早就死在了外面,竟选了这关键时候,回来搅局当初母亲让侄女仲嬴嫁入田家,正是为了稳固阿弟身份,保住家业,谁料竟被那个燕奴搅了,还生出了庶长。
田氏入齐之后,连续两代都是庶长承嗣,她怎能这贱奴的儿子,坏了母亲大计
胸中恶念翻腾,孟妫深深吸了口气,吩咐道:“去探探,家主如何安置那小子。”
侍婢应声而去,只过了片刻,就回转房中,低声道:“家主命他协理坊事。”
孟妫顿时松了口气,看来阿弟并未忘了自己当日之言。只要暂时不领车兵,总有转圜的机会。
然而还未放下心,那侍婢又补了一句:“家主想让那巫者搬出,君子不肯,说身边有个巫者总是好的”
“贱奴”孟妫狠声骂道,原来他打的是这主意,难怪敢带巫回家看来须得使些手段了
田恒大步出了主院,胸中郁愤,仍旧不散。父亲让他协理坊事,用意不言自明,不过是折辱敲打,让他俯首帖耳罢了。当年自己射御闻名临淄,岂能甘心打理这些琐事可惜,父亲料错了一点,不论是掌兵还是管事,只要在这家中,都一般无二,让他厌烦。
真正惹怒他的,是后面那番对话。他没能守住母亲,这次轮到子苓,定要好好看顾。除了自己身边,哪儿都不会让她去的
一腔郁结,让他脚下飞快,须臾就回到了小院。当踏入院门时,一道倩影出现在面前。那女子似听到了足音,抬头望来,头顶华盖苍翠,眸中忧色暗隐,唇边却带着安抚似的笑容。这一瞥,令人心惊的熟悉,田恒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往事如潮,忆上心头。
“无咎”楚子苓见到田恒停在了院门口,有些疑惑的上前两步,想要问问情况。却见那人笑了出来。
“父亲命我打理坊事,明日就要出门。”田恒唇边带笑,轻松答道。他知道,只要自己表现的安然无事,子苓就不会察觉,她又不知这些杂务重要与否。
楚子苓眨了眨眼,有些说不住这笑容是真是假。但是比起方才出门时的冷脸,的确好上了太多。就算跟父亲不合,回到家中也有有个差遣,总是好事。
略略放下心来,楚子苓道:“那我在家等你”
话音未落,田恒突然问道:“你想随我去工坊看看嘛”
楚子苓讶然睁大了眼睛:“我也能去”
“自然。”田恒答的干脆,“最初几日只是了解事务,无甚大事,正好带你在临淄逛逛。”
这可大大超乎了楚子苓的预想,让她的眸光都明亮起来。田恒见状,笑着补充一句:“不过你这身打扮,怕是要换上一换”
第二日,换了辆马车,田恒也没带仆役,亲自驾车,载子苓一同前往工坊。坐在田恒身侧,楚子苓难得有些兴奋,紧紧握着车前横木。是了,这次她坐的不是安车也不是辎车,根本没有车厢,乘客的座位就在御者身旁。这可不是一般女子能坐的位置,而她,穿的也不是女装。
一身青衣,头戴小冠,把眉稍微画粗了些,胸也牢牢裹住,楚子苓换上了这副男装打扮,竟然有些像个少年郎。当然,她是没想过这样就能瞒过旁人,但是田恒带他出来,应当是没这方面的顾虑。如今虽然没有男女大防,但是这么副打扮,还是比女装要爽利太多。
田恒慢悠悠驱着车,朝前方成片的工坊扬了扬下巴:“那边就是坊区,有大坊三座,凡举冶、织、陶、车、皮、玉等官工,皆在此处,共三十余类,数千工匠。”
看着前方腾起的黑烟,楚子苓不由咋舌:“这些都是令尊掌管”
“然也。自曾祖起,田氏便任工正一职,掌国中百工。”田恒颔首。
这规模,可跟原先自己想得不太一样,难道工正跟后世的工部尚书差不多忍不住,她问道:“兵器、铸币也是在此吗”
“正是。”没想到楚子苓还知道百工中最重要的是什么,田恒笑了笑,“不过这些都有专人执掌,多是父亲心腹,我是无权过问的。”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敏感,楚子苓赶忙换了个话题:“那你担任的是什么职务”
“负责打理诸务,监看各坊。”田恒答的极简单。
什么都管这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总经理秘书。楚子苓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那岂不是食少事烦”
田恒挑了挑眉:“也未必。工坊牵扯不小,事事都有成例,田氏根基,可都在这三坊,又岂是我能插手的。”
他说的如此直白,楚子苓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恐怕田氏一族在工坊上赚了不少油水吧兴许田齐的第一桶金,就是在这上捞的。
只是身为庶长子,竟然连这些机密都无法过问,多少听来已经不受重视能形容的了。楚子苓高昂的情绪立刻沉了下来,迟疑道:“那你将来”
她话说的犹豫,田恒却哂笑一声:“不过是个工正,连正卿都不是,又有什么好争的莫想太多。”
楚子苓看着那张并不在意的侧脸,眨巴了眨巴眼睛,她一直知道田恒不在乎这些,只是回到家族里,仍旧如此,总归让人憋闷。以他的才能,当个大国正卿怕也是举手之劳,然而这个家,能给他吗
心底有些憋的难受,楚子苓转过了视线,看向前方。就见波光粼粼的河道,隔开了坊市,让那连绵屋舍看起来更为拥挤,就如狭窄蜂巢。把一只鹏鸟塞进蜂巢,何其不智不过田恒这副模样,看起来似有旁的打算,也许等到晋国和齐国开战后,局面就会不同了吧
脑中胡思乱想,车子倒是很快就来到了地方。因穿着男装,也不好让人搀扶,楚子苓自己下了车,就见几个管事快步迎了上来。田恒看了她一眼,并不多话,大步在前。今日他也换了一身装束,深衣纹绣,素带辟垂,高冠大的简直有些惊人,显得身形愈发挺拔,华贵端方,让人不可逼视。
心脏不受控制的蹦跶了几下,楚子苓定了定神,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工坊。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春秋时代并不是都由嫡子继嗣,一些大族为了发展,会选更加出色的庶子担任家主。按照命名规律,庶长子表字用“孟”,嫡长子表字用“伯”,而田氏前两任家主字是孟夷、孟庄,所以嫡庶不是重点,“不祥”才是。:
91、第九十一章
刚入坊门, 一股刺鼻气味就传了出来。众人皆是举袖掩鼻, 田恒却不动声色, 迈入院门。只见里面一片喧闹, 灶台罗列,坑洞遍布, 各色浆水翻腾不休, 有人担着桶, 飞快运送草浆石料, 亦有人拿着长杆, 搅拌池中绢布生丝。一旁竖起的高高架子上, 彩锦招展。齐国冠带衣履天下,少不了此处功劳。
这便是染坊了。就算秋日, 里面工匠大多也只着犊鼻裩, 上身精赤, 浑身油汗, 各色斑痕遍体都是,也不知是从哪个染池里沾上的。
见此情景, 田恒微微蹙眉, 不动声色的看向身后。却见楚子苓不以为怪,大大方方看着这群衣衫不整的汉子, 眼中不失好奇。
田恒不由失笑, 也是,当初他躺在车上动弹不得时,这女人也神色自若的帮他擦身, 一群黑瘦匠人,又岂会被她放在心上
知晓工正之子前来,染坊诸工之长都颤巍巍候在一旁。此坊工有五种,钟氏染羽、荒氏湅丝,还有画人、绩人、筐人各司其职,少不得要到田恒面前汇报坊中事务。几人似是口拙,絮絮叨叨讲的极为烦琐,根本听不清楚其中关窍,一旁官吏也频频打岔,更是让坊中事务云山雾绕。
这是匠坊素来规矩,还是给自己的下马威田恒摆出副不耐神情,只听了片刻就挥袖而去。
出了染坊,就是木坊,随后又依次看了陶坊、皮坊、冶坊。每到一处,都有人挤挤挨挨,一股脑把各类事务禀上。坊中杂事何其多,如此走马观花,一趟下来,怕是什么也记不住。
饶是如此,三个大坊走遍,也足足耗去了一个多时辰。当逛完最后一处,一直陪在田恒身边的吏人道:“坊中事务大致如此,工正忧心各坊损耗过大,难出良品,还要君子操心整治。”
要怎么整治鞭笞工匠,惩罚吏人这种匠坊,往往一族世代为奴,旁人挤都挤不进去,就算来了官吏,也能以各种借口搪塞。如若重罚,定会人心向背,闹出大乱。这扔给自己的“杂务”,可真是卡在关紧处,难办的很。
田恒并未答应什么,只微微颔首。见他这副倨傲模样,那吏人藏下冷笑,彬彬有礼的送人出门。等到工坊各种难闻的气味远去,田恒才对身边人道:“这里如何”
楚子苓今天可是大开眼界。难得穿了男装,旁人不管看出没看出,都只当她是个小厮,没怎么搭理,于是她也能大大方方把所有匠坊看了个遍。背有纹饰的铜镜光可鉴人,灿灿水晶串成绮丽佩饰,还有细沙布匹,以茜草、朱砂、石绿等草木、矿物为颜色剂,制成华美彩锦。虽然所有工艺都是最原始的状态,但是规模化的制造,还有成品的精巧度,仍就撼动人心。毕竟这可是两千多年前的手工业啊
“以此为基,难怪齐国商贸如此发达。”楚子苓感叹一声,又问道,“只是器物产出,没人查验吗”
这也是她在工坊中发现的,所有人都跟工蜂一样忙碌劳作,但是货品出来,往往只是堆在一处,根本没人验收的样子。就算秦国的流水线工艺和标准化程式还没出来,也应当有制作规范吧要不出了问题,找谁问责
田恒解释道:“各坊有良匠为长,他们熟知工事,监看诸务,待到入库时,不合规制的自会筛除。”
“那损耗如何控制”楚子苓有些讶然,“不能制定规范,让匠人照做吗”
田恒持着缰绳的手,骤然一顿:“制定规范”
匠人并不通文字,技艺向来口耳相传,聪明的学得多,笨的学的少,谈何规范真正能定这些,唯有士人。可是哪个士人,能把坊中杂务打探清楚,制定成规呢
见田恒面有讶色,楚子苓觉得自己可能说了傻话,尴尬补救道:“也不用事事都管,只要最后成品有个规范不就好了。”
虽然在手工业时代,细节很难标准化,但是成品的最优选应该还是有标准可循的吧若是有个工程监理在一旁,肯定能提高不少成品率。
这话说的颇为想当然,田恒注视她良久,突然笑了起来:“有你在,怕真要食少事烦了。”
楚子苓被他笑得一头雾水,田恒却已经抖了抖缰绳:“坐稳了,带你去集市看看”
楚子苓赶忙抓稳了轼木,马儿轻快,向着不远处的集市驰去。
这一日,逛了工坊,又在集市转了一遭,饶是乘车也累得够呛,楚子苓回到小院就洗洗睡下了,田恒却点了烛台,寻了些当年未曾着墨的竹简。幼时他能见的简册甚少,就算去国子进学,也无法借回来细看,只得一段一段记下,回来默录。光削简,就不知砍了多少竹子,磨出了多少血泡。可惜,六艺学得再精,也无人在意。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倒又有了提笔的机会。
子苓今日所言,当是无心,却让田恒想出了个管理工坊的法子。如今技艺都掌握在匠人手里,吏人难辨良莠,是好是坏全凭主事人一言而决,自然无法控制坊内损耗。那若是写出规范,强令吏人通晓物事优劣呢从中作梗的机会,当能减少大半。若是有人想偷奸耍滑,以次充好,也更是容易察觉,便于赏罚。
只是想写这么个东西,必须整日泡在坊内,一样样了解工序,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巧的很,他现在闲来无事,手中只有这一样差事,可不就有大把时间吗
唇边笑意隐没,田恒提起了笔,轻轻在竹简上画了起来。
自这日起,楚子苓发现他们的生活规律了起来。每日一早前往工坊,在那里待到用饭时间,去集市上寻些吃食,随后逛街或者出城采药。亏得市面上贩卖的东西没法勾起她的购物欲,否则这么逛,怕不是要把好不容易攒下的钱都挥霍一空了。
到了下午归家,她会在屋中炮制药材,田恒则坐在一旁,写写画画,弄出了一大堆竹简。看他那副认真模样,楚子苓也渐渐放下心来,只要有事可做,还怕什么
然而两人自得其乐,后宅之中,孟妫却觉心头火起。这几日,她不止一次想寻那巫者的麻烦,谁料田恒根本不把人留在家中,整日带她出门闲逛。这哪是巫者应有的行径难不成真是他身边的女人,只是不愿言明,故作掩饰
当找个机会,让阿弟知晓这般丑事才行
书完最后一笔,田恒放下毛笔,看着面前书简,轻叹一声:“成了。”
闻声,正在碾药的楚子苓抬起头,看了过去。两人共用一间书房已经有段时间了,她怎会不好奇田恒大半个月都在忙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