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by张饮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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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单肩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背包,双手揣在卫衣口袋里,垂着眸乘坐电梯往下。
有那么一刻,她在想:三岁,我们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么?就这样,两个人,住在这间房子里……
回医院路上,饶束接到吴文的电话。
“怎样怎样?出院了吗?老子还在跟我爸去干大事了,抽不开身。”
“……”饶束无语望天,“你这句话已经重复了百八十遍了吧!”
这几天里,吴文一有空就给她打电话或者视频聊天,每次都急匆匆地,每次开头都是这句话。
吴文不管,该说的还是要重复说。
“不过,我明天就能赶过去了,刚买了飞广州的机票。”
“嗯,他今天出院,等会儿就办手续。”饶束说。
吴文在电话那边“唉”了一声,“亏了。”
她不解,“怎么啦?”
吴文问:“没联系家人吧?”
饶束“啊”了一声,“没啊。”
吴文又问:“那谁照顾着呢?”
饶束理所当然答:“我啊。”
“行吧,所以我亏了,没赶上。”
她笑出声,“说得好像这是什么好事一样。”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电话另一端的吴文很快又被他爸爸拉走了,去办大事了。
饶束收起手机,下车时不小心绊了一下,左脚上的白色板鞋突然掉了。
“所以我为什么要穿他买的鞋子,这么宽松,一踢就掉……”她与生俱来拥有自言自语缓解尴尬的超能力。
踢个鞋也能把罪过推到别人身上。
而当她回到医院病房时,五分钟前无辜被她怪罪过的那个人,却不在了。
病床上空空如也。
她脑中也空白突至。
“张……”饶束喊了一个字,心慌,捂住胸口,喊不出口了。
汹涌的恐惧如潮水涌入,她独自站在原地,被包围,被淹没,被吞噬。
饶束扔下证件,跑去询问医院本层的前台人员,没得到什么结果
即便他原先住在高级病房,依然没有人知道他离开病房后去了哪里。
医院的监控录像弱得不像话,根本没有录下他的身影。
连一个模糊的剪影都没有。
他会去哪里?
这样病弱的他,会去哪里?
沉默了好几天的他,会去哪里?
精神状况极度不佳的他,会去哪里?
饶束感到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一切事物都颠倒了。
而她的少年,此时不知身在何处。
整间医院都像子虚乌有的建筑一样,饶束让医院的工作人员寻遍所有可能藏人的角落,依然没有找到张修。
绝望从四面八方涌来,她感到头晕目眩,站都站不稳。胸口窒息,喘不过气来。
却仍是勉力支撑着,想到了某个地方。
他没出医院的话……
饶束爬上医院天台顶上,推开门,上面空无一人。
她原本已经想好了一个很糟糕的可能性画面,无非就是看见他立在这天台上,随时准备放弃他自己。
但是没有。张修不在这里。
她又走到天台边缘,往下看,只见满大街的行人和车流。
川流不息的样子,谁都不为谁停留。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残酷。谁都不为谁停留。
可是她的三岁,到底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饶束被一阵又一阵的绝望和害怕吞没,她手忙脚乱,不知该去何处寻找那个任性高傲的少年。
第55章 张微
“张, 一天不喝点酸的东西, 你就会死吗?”
“事实证明并不会,上次手术过后,我就有三个礼拜没喝酸的。”
“我是说平时。否则你为什么连露营也要逼老子给你扛一整个背包的果醋上来!”
“啧,吴文, 你不是自认为天下第一 man 的男人么?这点东西也嫌重?”
“滚!你给我背一路试试!”
……
“威文,你的粥凉了,你为什么还不喝呀?”
“我在等它变得更凉一些。”
“冷了,就不好吃了。哥哥, 别吃冷的。”
“我倒认为热的更不好吃。”
“好吧, 随便你。反正我快喝完了。”
……
“张修, 你喝那个, 不酸啊?绿油油的哎。”
“喝酸的, 才不会哭。”
“那你吃辣吗?”
“不。”
“甜的呢?”
“不。”
……
很多人对他的饮食习惯感到过好奇, 但从来没有人深入地问过他为什么如此挑食, 连他自己也默认为自己是天生喜酸喜冷、口味清淡、食欲退化。
可谁又知道,罪恶的肮脏早已埋伏在他童年的脉络中, 错综复杂
它们从他掌心的纹路里消失, 又从他呼出的气息里出现。
雨后的广州市街道到处都是人, 还有车,建筑拥挤,满眼繁华。张修行走在其中, 却满目荒凉。
不管怎么走, 路都是错的。
他想起生命中那些失而不可复得的东西, 每一样,每一件,都彰显着生存的无奈。
失去之后,就不可以再得到。
父母、童年、鲁森、梦想;孤儿院里的秋千架、被摔碎的架子鼓、橱窗上的青苹果、飞上天的孔明灯……时至今日,他都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些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活着,为什么还要深陷于纷乱的斗争。
我曾以为,最颓废的那个我已经留在了荷兰不夜城。
那个,随时随地都可以腐烂成泥的我,还不够让施暴者和围观者感到欢愉么?
还想要在我身上看见多少堕落和痛苦?
皇冠任你夺,人头任你取,想对我怎样就怎样吧…
只是,此时此刻,能不能让我别吐了…我不想再呕吐了…这令人无法忍受的生命。
2016年8月9日,上午,大雨初晴。
张修扶着老巷子的墙壁,第无数次弯下腰呕吐,胸腔阵痛,喉间腥甜。
他吐出了一口鲜血。
美丽,鲜艳,触目惊心,在古旧的石板上绽放出一朵妖冶的血花。
他盯着地面上那红色血迹看,目光凝滞,薄唇被染得鲜红。
五指挠在墙上,他咽下口水,试图冲散喉咙里的腥味,却反被那腥甜刺激了感官。
他反射性干呕,吐得弯下腰,扶住膝盖。最后只能蹲下去。
一阵阵的反胃感让他感到天旋地转,桃花眼被逼出生理性眼泪。
太脏了。
太恶心了。
太难清理了。
如果,把全身的血液放掉,会不会好一点?
如果,死在童年的虐待里,会不会好一点…
巷子又老又旧,雨后的阳光也避开了这条路。
远处有老奶奶推着小车在叫卖豆腐花和糍粑团,声音沧桑又遥远。
一切都变得遥远,声音淡去,光线隐去。
他扶着青苔砖墙,一步一步走向老巷尽头,背影伶仃,满身孤傲都在逐渐消退。
只剩下消瘦和跌撞。
手机没带走,原封不动地留在床头,还是她上次帮他摆置成的那个样子。
饶束收拾病房的时候,抓起他的手机,攥了一会儿,试着解锁,但是需要输入密码。
她刚燃起的希望又在瞬间破灭了。
如果能查看他的手机,或许就能知道,在他的世界里,究竟有谁是可以被他全身心相信的。那样的话,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毫无头绪了。
饶束捡起之前掉落在地面上的证件,离开医院,在电话里联系了吴文。
据她所知,对张修而言,好像只有吴文是完全安全的。她连何医生都没告诉。
所以除了吴文,饶束没有通知任何人:三岁不知所踪了。
时间太短,求助警局是没用的。
失去一个人的消息,为何会如此容易?
这真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回家途中,车上,饶束的脑海里不断设想着各种后果,但她不敢细想。
张修,是一个在商场里都会迷路的人啊。
他出行,若是没有司机,只能沿直线走。
这样的三岁,独自一人跑出去,到底想干什么?到底,能干什么?
饶束越想越慌,越想越糟糕。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与她无关的,只有那个独自离开了她的少年,才是她一心所系的。
她摸出自己的手机,换了个微信账号,登录上去,压根没空去看那一堆堆的消息,直接群发了一条信息。一条与寻人启事十分类似的信息。
发完后就退出微信,握着手机,望着车窗外发呆。
饶束做好了等待的准备。
煎熬的,焦灼的,或许,也是漫长的……等待。
不是等待张修自己回来,而是等着让这世界看见:他有人爱。
我们每一个人活在世上,都有人爱。哪怕只有一个人。
那,也是一个最强大的人。
张修,张修,最强大的人爱着你,会让你感到好一点么?
以后,你想喝多少的果醋都可以,你对我多毒舌都没关系,你再怎么耍赖都好,这样,你会不会快乐一点?
一直惯着你、宠着你、陪着你,这样,你会不会就,不舍得留下我一个人了?
回到家,饶束用电脑登录了互助论坛。
她蹲在电脑前,双眼紧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编辑了一条帖子,发到广州同城的板块。
没过多久,那条帖子就被众多在线的病友顶起来,留言数成倍增加,纷纷表示会略尽绵薄之力。
绵薄之力。这是怎样一种力量?
饶束不太清楚所谓的“绵薄之力”在物理方面究竟属于那个作用强度区间,但她绝对知道在躁郁症患者的社区里“绵薄之力”到底能做什么。
凌晨一点,饶束被电话铃声吵醒。
她猛地翻身起床,摸到手机,没看来电显示就接通了。
“喂?”
“束哥。”叶茂的声音。
“啊,是我,怎么了?你有我朋友的消息?”饶束满脑子都是张修。
“不是…………”叶茂欲言又止,“我不是来告诉你……你朋友的事,我是来……”
“什么?”饶束亮起床头灯,皱眉。
“我是想知道,你……现在,还好吗?”
“哈??”
“束哥,你现在,一个人吗?”叶茂的声音伴随着沙沙的电流的声传来,听起来有点不真切。
饶束皱着眉反问:“你是找我闲聊的?”
“不、不是。”叶茂解释,“我只想确定,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我很好。”饶束用了稍微冷淡的语气答道。
她又补充了一句:“我被你吵醒了。”
“你睡了?”叶茂似乎很惊讶。
“嗯。”
“那……你继续睡吧,睡个好觉,我不打扰你了。”
“嗯。”
“对不起,束哥。晚安。”
饶束没再接话,直接挂了电话。
什么玩意儿???
她感到一阵郁闷,后半夜再也没能睡着,一直塞着耳机在听歌。
黑夜漫无边际,从非是个善茬。
流浪汉在垃圾回收站翻找着,昏暗的路灯拉长了所有人与物的影子。
张修沿着这条老街一直走,脚步虚浮,身影踉跄,没人知道他要去哪里。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大颗的雨珠从树上掉下来,砸在他的蓝白条纹病服上。
人一天不吃东西会怎样?
不会死。
人呕吐一整天又会怎样?
也不会死。
人在一天没吃东西的情况再呕吐一整天又会怎样?
真抱歉,还是不会死。
死不了。
一路昏暗,他的眼前却盛开满树的梧桐花。
绽放,凋零,落下,铺满小路,真的好美,美不胜收。
他晃着身子,一步一步踩过去,牵着记忆里的鲁森,踩碎了满地的梧桐花。
花朵的尸体释放出一种悲哀的气味,诉说着两个小孩的恶作剧对它们造成的伤害。
梧桐花最终腐烂在泥土里,大雨一下,它们就了无痕迹了。
只留下某种悲泣的声音和气息,回荡在梧桐树下,令人无法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