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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命——by张饮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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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很脏的。”



翌日,在他午休的时候,饶束独自去找了一趟何医生。

何医生还是那副温和从容的样子,她在客厅接待了饶束,而不是咨询室。

何医生深知这少女有多聪明。

与张修不一样,饶束的聪明并非体现在张扬之处,而是渗透在那尖锐的生存玻璃块之间。所以何医生不打算再把她当成一个病人。

两人聊了几句张修目前的情况。期间,何医生一直淡淡微笑着,看着对面沙发上的少女。

饶束凝着眉眼,问:“何医生,我想知道,他小时候到底被灌下过什么东西?仅仅是……饮食上的虐待而已吗?”

“怎么了?是有其他特殊表现吗?”何医生从她的话里寻找信息。

饶束却摇摇头,“其他的,我也没看出来。但是他好像认定了脏。”

“脏?”

“嗯,”饶束思索着说,“也不知道,在他眼里,到底是食物脏,还是胃脏呢?”

何医生想了想,“他说的‘脏’,也有可能是两者。”

外界的食物和他自己的胃,在他眼里都是肮脏不已的。所以才那么抗拒吃东西,就算吃进去也排斥至极。

“他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吗?童年阴影里,那些详细的东西。”饶束时常感到无力,害怕自己体会到的他的痛苦,不及真实情况的百分之一。

害怕自己掂轻了他的痛苦,害怕自己太像一个旁观者。

何医生摇头,微笑,“饶束,我所知道的,一定没有你所知道的那么多。我已止步于他心门之外,而你终将跨入他的心房。”

“是吗?”她蹙着眉头,轻声呢喃。

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我可以一脚跨入你的心房,拥抱你苍白的心脏血脉?

张修,你会让那一天到来吗?

我……不太确定。

我听闻,一个童话,若是热热闹闹开场,便会安安静静收尾。

若起点是由两个人拉开话剧序幕,那终点便由一个人熄掉舞台灯光。

问题是,熄灯的那个人,是你呢?还是我呢?

抑或是,别的什么人呢?



两人在广州套房里度过了七月,又即将度过半个八月。

他的脾气古怪又偏执,依然讨厌吃东西,依然吃了又吐,身体早已消瘦得令人不敢多看。

每次饶束帮他洗手时,都一个劲儿嘟囔:“太瘦了,真的太瘦了,只剩下骨头了,不帅了,不帅了啊……”

而他会在这时抬头看镜子,从她手里抽出自己的指,拨开额前的碎发,对着镜子轻轻“嗯”一声。

“那么,等一下多吃一点吧。”饶束站在他身后,把他的手拿回来,握着,放在水流下,继续洗。

他彻夜彻夜不睡觉,有时候会捧着一杯热牛奶在地板上踱步。

那种时候,谁都靠近不了他。

只有在午餐和晚餐前半小时,他才会窝在沙发里,用抱枕挡住那张白皙精致的脸,睡觉。

饶束并不上当,围着围裙,抄着锅铲从厨房冲出来。

“别以为装睡就可以躲避吃饭啦!没用的我跟你说!”

她唾沫纷飞,恨不得用锅铲敲晕沙发上的少年,“快起来,准备吃饭啦!”

他充耳不闻,捂紧抱枕,翻了个身,继续装睡。

总要到饶束把饭菜摆上了桌,解下了围裙,哼哧哼哧地把他从沙发里挖起来,他才不情不愿地揉揉眼睛。

末了还要怪罪一句:“吵。”

饶束:“……”

太他妈能装了!

他生病期间,为数不多的令人省心的事情大概就是吃药了。

饶束这人从小就讨厌吃药,但张修却对吃药毫无意见。无论面前摆着多少药,他眼都不眨就解决掉了。

他吃药的方式依旧那么地狠,七八颗,放在掌心里,往嘴里一抛,咽下,干吞。

高抬着下巴,利落漂亮的姿态。

非要让旁人看到喉咙痛,他才仿若大获全胜一般,眉目染上一丝丝笑意。

而在一旁看着他吞药的饶束,早已从笑眯眯变成了皱眉龇牙。

她捏着嗓子说:“这位三岁大爷,您知不知道,您吃药的时候简直摆出了一副睥睨众生、蔑视凡人的神情,怪让我等凡人瑟瑟发抖的。”

而他眼眸轻转,唇角微翘,眨眨眼,不说话。

像个打败了假想敌的小男孩。

饶束踮脚,举高了手,拍他头顶,命令道:“张开嘴巴,让我检查一下有没有吞干净。”

他不理,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转身走了。

“……”

饶束捂胸口,痛心疾首:“唉,太不配合了,这样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啊。”

当然,更不配合的还在后头。

往往吃完药不到半个小时,他就产生呕吐反应。至于药效能吸收多少,就得看当时的消化情况了。

如此这般叫人束手无策。

好在这些天里,他都没再喊过胃疼。

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没再疼过了……

每当黄昏时,张修喜欢搬一张藤椅去阳台。

他懒懒地坐在藤椅里,长腿架在阳台上,望夕阳,望那变幻的云彩。

他常常嫌弃藤椅太重,搬了一半,就放在原地,甩手,然后开始满屋子找她。

找到了,就伸手扯扯她卫衣连帽上的系带,偏偏不说话,高傲又幼稚的模样。

饶束无奈,总得停下手中的事情,跑过去帮他搬椅子。

“这就是不吃饭的后果,知道吧?”她一边放置藤椅,一边念念叨叨,“以后要是继续不吃饭,我又不在你身边,可怎么办呀?”

旁边那人闲闲而立,罕见地接话了,仍旧是好听的少年音,只是含糊了一些,带着生病之人的孱弱。

“不能一直在吗?”他垂着眸反问。

饶束正在帮他拿喝的,听见了这话,动作一顿,随后笑着说:“喏,是你说,会把先离开的机会给我的。就算你是三岁小孩,也要说话算话的,对不对?”

他蹙着眉,站在原地,抿唇。

似乎在思考她的话。又似乎在考虑着该不该反悔。

“不过啊,”饶束把解冻了的蔬菜汁塞到他手里,眉开眼笑道,“我是开玩笑的。我不是说过吗,除非有一天你的生活能因我的离开而变得更好,否则我是不会离开的。知道吗?”

他没回答,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饮料瓶,推回去,说:“盖子。”

饶束愣了一下,尔后接过饮料瓶,帮他拧开瓶盖,摇着头笑,“三岁,你唉,太懒了,真的太懒了。是不是还要吸管?”

他还是只有单一的表情——那就是面无表情。却认认真真地点了头。

有时候饶束会搬来小凳子,坐他旁边,跟他一起看黄昏。

广州的黄昏不经意间就会燃起火烧云,红烈的,美丽的,缱绻着,舒倦着,在天空上盛开一朵又一朵亮眼的云花。

饶束转头,仔细去观察他的侧脸。

张修则会在看见火烧云的时候微微眯起桃花眼,望着那云朵,神情享受,慵懒得像一只受了伤的狮子。

如果真的是狮子,那就好了。她笑眯眯地想着。

如果真的是狮子,是不是就一定会好起来了?

可只有她知道,眼前这少年,只是个三岁小孩。

脆弱的,执拗的,害怕孤单的,习惯藏起自己的,受了伤就变得幼稚的,容易走向极端去对抗世界的,伤害别人之前先伤害自己的,这么样的一个,三岁小孩。



又过了几日,上午,饶束带他去医院复检,回到家后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她想起来,今日的菜还没买,赶紧抓了钥匙出门。

“三岁哎,你乖乖在家里待着,没事别出门啊。”她边穿鞋,边思索,又补充了一句,“有事也别出门。我很快回来!”

以前她都是在他醒之前去菜市场买好菜,今天光想着他复检的事,忘了买菜这事。

他生了病之后,对外面餐厅里的食物尤其排斥,碰都不碰。所以,尽管饶束的厨艺水平仍令人担忧,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这一天,当叶茂摁响第二十七层那间套房的门铃时,饶束正途经水果市场,停下脚步,在挑柠檬。

套房里的人透过猫眼,看见门外那张不算陌生的脸,他打开了门。

叶茂和张修见过,哪怕只有一面,也是印象深刻的。

“她出去了。”少年立在玄关处,一手插兜,一手扶门。

他说的‘她’是指饶束,他知道眼前这女生是来找饶束的。

但叶茂却结巴道:“我,我其实是……是想来探望一下你,张……修,你的身体恢复得怎样?”

这两句话问候得让人不明所以。

他冷了眉眼,手扶在门上,随时准备关上,但说话仍保有修养。

“很好。”他说。

“哦……”叶茂轻声咳嗽,手上还提着水果篮。

“我能进去坐一下吗?”她问。

张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消瘦的脸上没什么情绪。

由于瘦了很多的缘故,他的桃花眼看起来比以前大了很多,只是光采黯淡了不少。

他最终放下了那只扶在门上的手,侧身,让叶茂进了屋子。

后来,当饶束问起,那一天,他怎么会让一个对他而言不算熟悉的人进屋与他单独相处时,少年始终缄默着,直到再也缄默不了,他才垂着眸说:“笨蛋,那是你的朋友,不是吗?”

如果只是我的朋友,当然我想赶就赶;但那是你的朋友,所以我不能任性对待的。

要是全部赶走了,你该怎么办?

到那时,你的身边,岂不是,只剩下我了?

只剩下一个,不知何时会走向极端彻底疯掉的张修…



饶束从外面回来时,钥匙插在门上,转动,却发现原本锁着门此时是开着的。

开着的?!

她心脏一紧,猛地推开门冲进去。

未见到三岁,先看到叶茂。

“叶茂?”饶束提着购物袋,皱眉,“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边说边四处张望,想寻着那少年人的身影,却不见踪影。

叶茂攥紧了双手,望着她,有点儿词不达意:“张……”

她摇头,又用另一个词开头,“束哥,你……我,我十点多那会儿来的。”

“哦。”饶束看了一圈,没看到那人,便随口问道,“张修呢?你来的时候,他不在屋里吗?”

“他……”叶茂欲言又止,看了眼洗手间的方向,“他在洗手间……”

饶束这会儿才察觉到洗手间有水流声。

“他刚刚吃了一盒冰淇淋,然后就吐了起来……”叶茂颇为不知所措,也有点儿不明所以的愧疚之情。

而饶束只觉得心下一凉,手上的购物袋掉下去,满袋子的蔬菜水果落了出来。

她牢牢记得,医生再三嘱咐,在他养胃期间,不能碰冰的。那会直接刺激胃,加重他的病情。

她使劲拍打着洗手间的门,一声声地喊:“三岁,三岁,你怎么样了?”

但是里面依然只有“哗哗”的水流声。

饶束感到绝望,这么多天精心地、小心翼翼地照料,全毁在一盒冰淇凌上了。

本来就已经很不乐观了,再这么一刺激,他的胃,情况得有多糟糕啊……

他一定是在里面呕吐。

饶束拍门无回应,转身,看着站在客厅里的叶茂。

“你给他买的么?冰淇凌。”她皱着眉,神色并不友好。

叶茂后退两步,点点头,“是……是我给他买的,他说他很想吃冰淇淋,我就下楼去……”

“为什么不先问问我!”饶束失了控,眉骨发红,“他不能吃冰冷的食物你不知道吗?!”

“我……”叶茂再后退两步,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对,你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又是谁请你来我们家的?”

“我……”

“出去!”饶束伸手,指着门,是一副失去了理智的模样,“滚出去呀!”

“……”叶茂仓促夺门而出。

张修又被送进医院了,又是急诊室,又是漫长而焦灼的等待。

这一次,只有饶束一个人在医院里等他,没有何医生,没有吴文,只有她一个人。

她把双手揣在卫衣口袋,独自在医院长廊里来回踱步,沉默,不安,担忧,追悔莫及。

怎么就,把三岁一个人留在家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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