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食闲饭—— by静安路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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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那样一个商业帝国的人,想来应该是个厉害角色,可对方呈现出来的状态并不像李均意想象中那么锋芒毕露,看见对方的第一眼,他只觉得这个穿着休闲装泡茶的男人看起来很温和。
对方看他站着,笑着招呼:“来了?快坐。”
李均意坐下,打量对方。
谢镇业抬手招呼服务员撤掉茶盘茶具,上菜。冷盘热盘哗啦啦上了一桌子,鲍参翅肚山珍海味,很是丰盛。
谢镇业看他不动筷子,问:“怎么,不合胃口?”
李均意没反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谢镇业道:“先吃饭,我们边吃边说。”
李均意低下头,“我没胃口,你自便。”
谢镇业也没在意,自己拿起碗吃了起来。
“听说你成绩非常好,所有教过你的老师都说你很聪明。”
李均意偏开头去看落地窗。
“我还听说你本来可以保送,但因为学校里有人非议,你自己放弃了那个名额。”谢震业语气满含关怀,“现在高考结束了,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打算上什么学校?”
李均意还是不答。
对方姿态像个亲切的长辈,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言谈举止都随和宽厚,仿佛很善解人意。
谢震业似乎也并不需要回答:“哦,我听说你喜欢物理,那有没有考虑过报北京的学校?”
李均意这才答了一句:“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镇业自顾自道:“学物理,也可以。我送你去国外读书怎么样?”
“谢先生。”李均意道,“以后你能别来找我了吗?”
谢镇业问:“为什么?”顿了下,“凭什么?”
说完,他把一份文件丢到自己面前。李均意低头看了一眼,是一份亲子鉴定。嗯,人家在跟他见面之前就想办法弄到了他的DNA。
“你跟你妈妈长得很像。”谢镇业道,“但保险起见,我还是做了这份鉴定。”
看看。他想着,这就是我荒诞的人生。一出充满了讽刺效果的烂俗八点档狗血剧,多么可悲,可笑。
李均意瞥了眼那份报告书,碰都没去碰,视线一转,去看盘子里的鲍鱼。他感觉自己有点想吐。
所以,那个人……是这个目的吗?养大仇人的儿子,让那个仇人的儿子叫他父亲,尊敬他,信任他,还有什么比这更大快人心。
“我是被他养大的。”他说。
谢镇业摇摇头:“但这无法改变我们是父子的事实。”
“我希望你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李均意语气很诚恳,“我没办法用正常的心态看待你,没办法你当作父亲,更不想跟你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我换个角度讲,你现在来把我认回去,你图什么?我被恨你入骨的人亲手养大成人,你难道不怕我哪天背后再捅你一刀?”
谢镇业却听得微笑起来:“你这样想就错了,是中了那人的心计,我们才是一家人。你被那畜生带走是个意外,是个错误,现在我们可以矫正这个错误,你回来,一切皆大欢喜……”
李均意打断对方:“你叫他什么?”
谢镇业看着他,笑着道:“李、初神父,畜生。”
李均意把眼前的碗碟一推,起身欲走。
谢镇业看他被激怒,嗤笑一声:“你在为那个畜生不平?”
“那你和你那个早就下地狱的弟弟又做了什么?”李均意反问他。
对视片刻,李均意看到了对方温和的目光中那一丝若隐若现的审视和冷意。那瞬间他觉得悲哀,对方的目光让他觉得熟悉,仿佛看到同类,这是个让李均意毛骨悚然的发现。
他更恶心了。
谢镇业笑着摆摆手,一副当他是个孩子讲幼稚话的样子,自顾自地转了话题。
“反正我这边呢,该准备的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呢,家族办公室的人会跟你联系,跟你确定读书的事情,在这之前呢,我希望你先把名字改回来,然后……”
这显然是习惯发号施令的人。跟你说话时态度很温和,但也只是假象而已,他的口吻是不容人置疑的。
李均意匪夷所思地看向他:“谢先生,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决定我的人生?”
没必要再聊了,他再度站起来打算离开。这时候,谢镇业开口了。
“你妈妈生你的时候难产,差点就没熬过那一关。”
李均意脚步一顿。
他语速很慢:“你奶奶给你取的名字是谢启,你妈不太喜欢这个名字,说不好听。她其实最爱吃甜食,可怀你的时候口味变了,每天都要吃点辣的东西。别人看她的肚子说怀的可能是女孩儿,她也觉得肯定是,所以给你准备了个女孩儿的名字,攸宁,可惜没用上,当小名喊了。”
“你不见那天,哈市下了很大的雪。你妈妈知道你不见以后差点疯了,哭着喊着在家里骂那个保姆,满大街跑着去找你,一边找一边哭,后来整晚整晚地做噩梦。因为你不见了,她精神状态变得很差,有时候走在街上看见别人的孩子都会流眼泪……”
李均意不敢再听下去,他闭了闭眼,深呼吸,推开隔间的门,大步离开。
走了没几步,他白着脸进了洗手间,对着洗手池干呕起来。
之后那段时间,他去了一趟香港。
第一天,他去了小时候待过的那个教堂,仔仔细细地看了每一个角落。
多年不来,这里有了一些变化,小时候埋葬过一只蝴蝶的那片草坪已经种上了树,经常玩耍的那个小花园不见了,修了一个小房子,用作内部工作人员放杂物的地方。去找了过去住过的鸽子笼,那栋房子已经不复存在,变成了一个新的楼盘。
还去了和神父一起深夜走过的坟场。里面有一个历史悠久的天主教墓园,之后几天,李均意时常在那儿一待就是一下午,看着别人墓碑上的文字发呆,想一些漫无边际的事。
他在那个小时候待过的教堂附近住下,打算待上一段时间。也没做什么特别的,每天在周围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乱逛,按时去教堂里做弥撒……
有一天没事做,他参与了一个教友义工服务,给附近的老人送温暖。被分配到去一家独居的奶奶家里,那个奶奶耳朵不太好,李均意帮她换了厨房那只有点问题的电灯,扯着嗓子给她读了两章《圣经》,走之前帮她带走了家里的垃圾。
他拖了一天一天又一天,每天都想方设法地给自己找各种事情做,某天甚至无聊到去了一趟迪士尼乐园,一直拖到无法说服自己的时候才翻出神父留给他的东西,那份自己的,成人礼。
那人留给自己一个地址,和一串含义不明的密码。
打车前往后,他找到一个长期寄存的密码箱,输入密码,柜子弹出,他看见一个厚厚的本子,和一个小小的首饰盒。
首饰盒里是一条金色的十字架项链。他摸了摸那个十字架,把项链绕在手上,开始读那个本名叫高朗,后来叫李初的人留给自己的书信。到底该怎么称呼那个人?李均意不清楚,但好像没办法再用父亲称呼了,就用“他”来指代吧。
他在那个本子里记录了很多事情。散漫的字句,在茫然中漂泊了那么多页,仿若游魂。记录得有些乱,有关于他自己的,有关于江蝶的,有关于“那个孩子”的……
他说他带着那个孩子一路南下,准备去一个不会下雪的城市。
【我准备好了东西让这孩子喝掉,喂之前,他轻轻拉了一下我的手,对着我笑,不知道我想喂给他什么。】
看到这里,李均意有些悲哀地想着,他想过杀死我。
但他没有。
他写他遇见一位年迈的神父,在一个有雨的下午。
他问老神父,为什么天主不能终止这世上所有的罪?如果自己因为世道不公犯了重错,又该如何自处?
老神父不语,只是带着他去了教堂,让他在主面前沉思,想一想。说答案已经在你心中,亦或在风中飘荡。
他去了,面对面地质问神明。没有回答,神明缄默不言。
他哭了,跪在主面前,哭完了又笑起来,笑累了,哭累了,他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选择留在那位老神父身边,开始学习怎么成为一名神父,决心余生为主服务。
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李初。
【我把那孩子丢在孤儿院门口。】
【我又去孤儿院看了一次那孩子。他没有跟别的小朋友一起玩游戏,自己待在角落里玩魔方,看起来有些孤独。】
【我决定收养他。】
【他捡到一只蝴蝶,问我,主能不能让它好起来。我想起了小蝶。】
【教他骑自行车。本来打算给他装辅助轮,但他坚持说不用,最后的结果是他摔了很多次。我以为他会哭,但他只是拍拍身上的灰,再继续练习。】
【他半夜跑去厨房偷吃糖,我训斥了他,又监督他重新刷牙。
他似乎很喜欢吃甜的。】
李均意飞快地读着。
那个男人用很简单的文字记录了他的成长过程,都是些琐事,小事,似乎很微不足道的过去。
没等看完,李均意已经泪眼模糊。满纸荒唐,写的是一个叫李初的人养大他的过程。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养大了自己,不溺爱也不慈爱,总是刻意保持着距离,不让自己叫他爸爸……总是严厉,冷漠,偶尔的温柔也表现得那么别扭。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是精心准备的报复,为什么还要留下这些记录?
选择自杀……死后不能上天堂,也不能下地狱,是在自我惩罚吗?觉得愧疚?
已经没有人能告诉李均意答案了。
看着看着,他情绪完全失控,胸口像被什么砸中。他捂着眼睛蹲下,把那个人留给自己的十字架和信压在胸口,抱住自己,低低地开始吟唱赞美诗,一遍,一遍,又一遍。
最后,李均意是被那栋大楼的保安架着肩膀带起来的,整个人都失魂落魄,恍恍惚惚。对方询问他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需不需要叫救护车。李均意疲惫地对那人摆摆手,道谢,再机械地走出那栋大楼,昏昏沉沉地在街上游荡。
香港的夏日街头,热浪一阵阵扑在脸上,他茫然地站在人潮中,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有个念头出现在脑袋里,他突然很想死。没有为什么,就是那一瞬间,非常,非常,想死。
先想个死法。
叮,短信声响起。
他如梦初醒,掏手机出来,读短信。
【吃饭了吗?】
【我爸今天做了你爱吃的豉汁排骨,你不在好可惜。】
李均意揉揉脸,一边回复对方,一边想着,今天天气不好,还是改天再死吧。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李均意没有和往常一样起来做晨祷。
他的生物钟是早上六点半,早起已经是持续多年的习惯,对他而言那是生活中很重要的秩序。
或许是怀着一种自我报复心理,那天他莫名其妙地不想起来,窝在被子里试图继续睡个回笼觉,之前做的那个梦不太好,他想再睡一次,看看能不能再做个好点的梦。
可惜身体不争气,醒了后他没有丝毫困意,干巴巴躺着,觉得自己像一具会思考的尸体,脑子里全是昨夜那个奇怪的梦。
一片黑暗里,他跟什么庞然大物搏斗,明明看不见摸不着,可他莫名就能笃定那个怪物在身边 。无用地搏斗一番,一直碰不到对方的实体,那么不可捉摸,仿佛天外来物。他不想后退,仍是迎上去,但结果是被一掌打倒在地,毫无还手之力。
醒来后李均意甚至神经质地检查了一遍身体,没有发现伤口,手移到胸口,有一种痛感以此处为中心向外蔓延,像病毒一样疯狂地在全身扩散。
很不舒服,他下意识抬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没事做,索性起来洗漱。洗漱好换衣服,喝水,吃掉一块昨晚买的蛋糕,心情似乎好了些。他说服自己忘记了那个梦。吃完东西,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李,下楼退房,他准备回去。
走出去被阳光笼罩的刹那,李均意告诉自己,从今往后,你可以麻木一些,放弃无用的思考。这是新的一天,而你经历了一些事,身上有了一些变化,你需要作为另一个人活着。
回程路上,他接了一个林老师的电话。林老师最近时不时就会联系他一次,让他去家里吃饭,问他生活上是否需要帮助,嘘寒问暖。虽然感激,但他还是选择礼貌地拒绝对方。有些时刻,人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他下意识回避他人的帮助,因为太疼,所以不想让别人看到。
回去后过了一段很混乱的日子。完全打乱生活的秩序感,他开始报复性熬夜,晚睡晚起,半夜三更不睡觉在房间里看书,看电影,发呆,做标本。
从高一开始李均意就时不时做一些标本放到网上去卖,并且支持替人制作的业务,鸟类、鱼类、昆虫类、植物类,他都做,植物类和昆虫类做得最多。做东西累了,他就窝在床上看电影当作休息。喜剧片,文艺片,黑色电影,TVB,什么类型都看一点。基本不记得剧情,只是需要一点声音。
某天心情太糟糕,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路过甜品店,他鬼使神差走进去买了个10寸的蛋糕,带回去报复性吃了起来。吃到一半,甜腻的味道让他一阵阵反胃,只能放弃这种自虐行为。
没过几天又要吃毕业饭。班委轮流找了他几天,跟他商量组织大家一起请老师吃饭、聚会的事情。心情很差,但他还是强打着精神去订了谢师宴的饭店,再出面去陪那群自己不那么喜欢的同学演完高中最后一场戏。
吃饭的时候还好,烦的是吃完饭又被拉去了唱歌,他坐在包间里,被吵得感觉快要窒息,只能盯着屏幕里周杰伦的脸发呆,不断地自我安慰,忍一忍,马上就会过去,和以往一样。
整场令李均意最迷惑的是他那个倒霉同桌肖宇航。
一个高度社恐的人,怎么就坐到那边跟班上同学玩游戏了?他看了眼那一圈玩游戏的人,最后发现肖宇航时不时去看斜对面的齐冰,哦。
算看到肖宇航面露难色频频喝酒时,李均意叹了口气,坐过去,帮肖宇航喝了一杯酒,对那些人说:“放过我同桌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还是开口了。
众人一脸震惊地看向他,包括肖宇航。
后来他接了肖宇航的位置,想着如果是玩牌那他可以奉陪,随便玩。谁料这群人对他早有防备,他来了以后当机立断换了游戏,不玩牌也不玩骰子,玩转瓶子,真心话大冒险,一个纯看运气的游戏。
第一局,他输了。
班上男生面面相觑,都没有问题要问他的样子。
最后学习委员齐冰站了出来,问他选什么,他说真心话。齐冰想了想,问他:“李均意,你喜欢什么颜色?”
整场震惊,惊讶于本班女神居然问出这种放水问题。
李均意看她一眼,没有接受对方的好意,抬起杯子喝酒,选择惩罚。
第二局,与他无关。
第三局,还是他输。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把机会留给了学习委员齐冰。
她问:“李均意,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他选择继续喝酒,没有接受对方的好意。没有办法回应,也只能这样了。
又输一局,运气太差。
眼前的齐冰问他:“李均意,你喜欢猫还是狗?”
他还是不回答,对齐冰笑了笑,依旧选择喝酒。
那一晚输了很多次,但应该不算他人生中最倒霉的一天,最倒霉的那天他早就经历过了,人生不是这种游戏,输了喝杯酒就可以混过去。
不过,他到底为什么要待在这里陪这些无聊的人玩这么无聊的游戏?
最后一局,瓶子再次转到他,又输了。
齐冰这次问他:“李均意,你在我们班有过有好感的女生吗?”
他默不作声拿来最大的杯子倒满,还是没有回答,选择惩罚。喝之前,齐冰连忙上前按住他的杯子:“别喝了,实在不行,你换大冒险……你……你唱首歌吧。”
酒,他喝了,歌,也唱了,郑伊健的《心照》,心照,你我都明白。他在拒绝齐冰,他想她一定懂。
后来有点喝醉了。肖宇航坐到他身边,跟他说话。因为包房里很吵,肖宇航选择把要跟他说的话打在备忘录上,递到自己面前。
【你为什么帮我?】肖宇航问他。
李均意回复:【我只是自己想喝。】
肖宇航拿过去看了看,一脸不信的样子,又问他:【你信那个……天主,允许喝酒吗?】
李均意选择用一个问题堵住他的嘴:【你是不是喜欢齐冰?】
肖宇航回他一串省略号。
几秒后,对方又递手机过来,两句话,第一句是:【谢谢】。
第二句是:【你是不是喜欢易慈啊?】
这次换李均意一脑袋省略号了。
他看着那句话愣了两秒,然后冷静地把他们的对话全部删掉,毁灭证据。
想了想,最后他很多此一举地打了一句【我知道你以前经常跟她通风报信我的情况,今天就算了,别跟她说我喝醉了。】最后递给对方,等着肖宇航去通风报信。
他猜肖宇航肯定会告诉对方,但猜不到易慈会不会过来,打算等到十点半。
但她九点半左右就到了。
看见她的时候,齐冰叫住了他。她没有再上前,但也没走开,没有走过来,只是停在那儿等他。
齐冰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说真的,一个字都不记得了,但他有认真听对方说完,听完才朝易慈走过去。
但没想到是被她背走的。当时避让几下没让她扛,是想找个角度抱她一下,人家反正是没给机会,最后还直接把他背了起来……她能背得起自己,真不可思议。
回去的路上,他在车上无端想起了前几天看的那部电影,《Taxi Driver》,看的时候他想到了易叔叔。想着想着,他靠着易慈的肩膀,不知怎么,有点难过。然后,他手指下意识动了动,突然很想弹琴。嗯,随之而来的另一个念头是,有点想死。
下车,他往教堂里急急走去,去找讲堂里那台钢琴。那个人就死在它不远处,它见证了那场血和罪恶。
小时候学琴有强迫症,中途只要错一个音就重头来过,后来被神父发现了,神父对他说,也不一定要重头再来,在错误的基础上继续,或许是生活的常态。当时他没有理会那句话,只是固执地,一遍一遍重头再来。
死之舞,弹过好多好多次,没有一次感觉这么累。
弹着弹着,他突兀地停了下来,因为发现自己弹错了一个音。
一个从没有出过错的地方,一个最不该错的地方。该怎么办?停下来重新弹?
还是和那个人说的一样,将错就错继续弹?
脑子里有根无形的弦突然崩断。
他站起来,抄起琴凳砸向面前那台琴。
没关系的,李均意在心里自言自语,我只是喝醉了,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喝醉,请主原谅我。今晚砸过钢琴,明天我会记得来忏悔,忏悔不就好了。
这是他的命运,已经发生。天主知晓一切,可也只是在远处看着自己,静默无言。
后来,李均意感觉有人从背后抱住他。他没办法再继续破坏自己,破坏面前这架已经伤痕累累的琴。
那一刻他希望能有一种新的,完美无缺的信仰出现撑起自己的精神,有吗?这世上还存在这种东西吗?他闭上眼,感觉易慈正在拥抱自己。是这样的,李均意想着。对自己而言,她的意义就是如此。
月底,高考出分。
报完志愿后,易慈要前往邻市开始为大赛封闭训练,而李均意已经策划好一场远行,准备动身。
离开前他把自己在教堂里的所有东西都收拾了出来,想着,反正以后不会回来,走的话,也要干干净净地走。
收拾完才发现,他根本没多少东西。看书是最大的爱好,但他连自有的书都很少。因为钱包余额不足以满足他的阅读速度,过去一直只是办借书卡,或者在学校的图书馆借书看。房间里除了一些做标本用的工具,也就剩下了几件衣服,一箱杂七杂八的小东西,还有柜子里一盒铁罐装的硬糖,之前没舍得吃完,还剩半盒。这是神父去年圣诞节送他的圣诞礼物。那人每年圣诞节都送他糖,一点新意都没有。
哦,还有那个存折。李均意都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把那东西塞到他柜子里的,天知道那人存了多久,里面的钱够给他交四年大学学费。
该丢的丢该扔的扔,最后行李简化完毕,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箱子,或许人本身并不需要太多东西。
一切就绪后,李均意带着自己所有的家当,买了一张火车票北上。
将近四十个小时的火车,基本没怎么合过眼,实在太困的时候靠几分钟而已,他现在没办法在任何交通工具上安稳入睡。
那已经是他这辈子坐过最久的火车,漫长得似乎已经模糊了对时间的定义。硬座车厢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什么人都有。遇见最怪的当属一位戴着毛线帽的老太太,浑身脏兮兮的,杵着根拐杖四处停留,说她会算命,可以帮人看命盘。看见他后,老太太仿佛发现重大目标,杵他旁边就不走了。
李均意心如止水地听她念叨了半天,从身侧翻出个袋子,那是来之前易叔叔在车站给他买的水果。他摸出一个苹果递给那老太太:“我算不了,找别人问问吧,这个请您吃。”
那老太太道:“怎么会算不了?告诉我你的出生年月就好。”
“我不知道。”
那老太太怪道:“不想算也别开这种玩笑。”
李均意答她:“这世界上确实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比如孤儿。”
对视片刻。
那老太太神态自若地接过那个苹果,说:“那我帮你看看手相。”
李均意仍是拒绝:“我没有钱可以付给你。”
那老太太扬了扬手里的苹果,说:“你已经付过了。”说罢,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托住他的手掌,低头瞧了起来。
几秒后,她咦了一声,煞有介事地开始分析,“你的三大主纹清晰,深长,这是命里富贵之人的手相,而且你有两条人纹智慧线,十分少见。但是这个……”
顿了下,她指着他掌心某处道:“你命里有几道坎,非常凶险,如果能迈过去,今后天高海阔一生安稳,但要是迈不过去……”
话没说完,有列车员来巡视。那老太太仿佛老鼠撞见到猫,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往与相反的方向快步撤离,腿脚好像突然就利索了,瞬间不见踪影。
领座那个抱着孩子的阿姨好心提醒他:“小伙子,出门在外不好跟那些搞迷信的人讲话的。你年纪轻轻的,小心被骗。也别信那些人说的话,都是套路。”
他笑着点头:“我知道的,谢谢。”
天色渐晚,阿姨怀里的孩子吃饱了开始入睡,车厢也渐渐安静下来。车窗外暮色沉沉,看着掠过眼前的风景,山一重,水一重。他发呆很久,突然想起,之前陪易慈离家出走的时候他还幻想过这样的场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翻山越岭。
摸出手机看了看,信号只有两格。他打开短信,找到那个联系人,打出一行字来,想了想,又删掉,把手机收好,继续发呆。
第二天中午,李均意拉着行李箱疲惫地下了火车,有人早早在外面等待,林家理,那位刑警。
对方看见他后迎上来,揽住他的肩膀,热情道:“可算等来了,上车!带你去吃顿好的!”
睡眠严重不足的李均意摇摇头,提出申请:“没什么胃口。我身上不好闻,想先洗个澡换身衣服,休息一下。”
林家理点头:“行,随你。”
回到那位刑警帮他短租好的房子里洗完澡后,李均意在那个单间里睡了整整一天才醒,是被饿醒的。
起来洗了把脸,下楼摸索着找到一家面馆,他点了个简单的牛肉面吃。等一碗面吃完,李均意已经大致在脑袋里做好了接下来的计划。
走出店门,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道:“麻烦带我去个琴行。”
司机怪道:“琴行?哪家啊。”
李均意想了想,答:“最大的那家就好,或者艺体教培中心也行,您是本地人,劳驾给我指个路。”
等晚上快九点才下班的林家理联系到他说请他搓一顿的时候,李均意已经获得了一份钢琴家教的兼职工作。
林家理听到那培训班老板给他开出的时薪后愣了大半天,难以置信道:“你是卖艺还是卖身啊?别不是被人骗了!”
李均意瞥他一眼:“我值这个价。”
“……”林家理眉头抖了抖,“成。但你还是要注意点,看过他们营业执照什么的没?现在各种有些机构专骗你们这种年轻人……”
李均意耐心听他说了半天反诈知识。
讲着讲着,林家理突然话锋一转,问他:“谢镇业没去找你么?”
他答:“找了。”
林家理噢一声,语气平直地道:“那怎么不回去跟你亲爸一家团聚?你那个爸可不得了,集团老总,有名有姓的富豪。你只要回去改个名字摇身一变就能当少爷,下半辈子不用努力了。”
李均意摇摇头:“阿Sir,吃饭别说这个,怪恶心的。”
林家理看了他片刻,放下筷子。
“据我说知,因为谢镇刚的事情,你那位生母在你不见后就跟谢镇业离婚了,之后去了美国。还有,你那个亲爸后来结过两次婚,而且……”
李均意打断对方:“跟我无关,不想知道。”
林家理笑着打量他,“谢镇业咱们暂且不提,你生母想见一面吗?要是想见说句话,我托人去给你打听。”
这次李均意沉默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