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食闲饭—— by静安路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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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得那样笃定,莫名就让人信服。易慈这次很听话,进门以后全程按照对方的做,反而她也别无选择了。
神奇的是,正如李均意所说,想象中的暴风雨不仅没有出现,她还迎来了春天。
李均意先走进书房跟林老师谈话,他们谈了很久,很久,久到易慈以为他在里面被林老师暗杀的时候,李均意施施然走了出来,拍拍她的肩膀,让她进去。
她忐忑地推门走进去,在椅子上坐下,等着林老师训话。
很奇怪。林老师那天跟她说话的姿态不像老师,终于有点像妈妈了。
林以霞先问,她昨晚睡在哪里,安不安全,都做了什么。易慈说宾馆,很安全,没做什么。林以霞又问,有没有跟李均意一间房。她说没有。林以霞点点头,说下次不可以跟男生出去过夜,就算是李均意也不行,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易慈点头,说知道了。
她猜想,如果同她一路的人不是李均意这种风评极好的男生,林老师绝对已经一个大耳刮子抽她脸上了,她的父母极其信任李均意,是把他当自家人的。
易慈又仔细一想,昨天那种情况,李均意一直带着自己,说到底是他担着责任,如果自己出什么事情他是逃不了干系的,估计他昨晚一直都在提心吊胆……想到这层,易慈突然对爸妈、对李均意都有点愧疚,感觉自己冲动上火车逃家确实错了。
她低下头,跟林老师说了一句对不起,说不会有下次了。
后来,林以霞没再提她逃家的事情,甚至没有对她的寸头指指点点,而是心平气和地跟易慈聊了会儿她的故事。
林以霞不是那种喜欢跟子女追忆往事的慈爱妈妈,那是她第一次对易慈敞开心扉,讲起她的过去。
林以霞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她父母都是大学老师,父亲教物理,母亲教哲学。原本她拥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但她反右时她父母都被打倒,家遭大难。运动时,她父亲被打得半身不遂,不久后病逝。母亲因为被批斗太多次,加上失去丈夫的打击,精神变得有些不太正常,生活无法自理,疯疯癫癫度日。
林以霞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那时候她年纪也不大,但已经被迫担起了重任,照顾弟弟妹妹和精神失常的妈妈。
到了适婚年龄,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大多人嫌她家里有个不能自理的妈,还带着两个拖油瓶弟弟妹妹,负担太重。
“后来我认识了你爸。”林以霞说,“当时你爸爸在味精厂开车,家里条件算不错。我年纪比你爸爸大,那时候,很多人觉得我配不上他。但你爸不像别人,他不在意我的家庭怎么样,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我们第二次见面,他给我带了两个又大又红的西红柿,告诉我,他做饭特别好吃,让我考虑一下跟他过,他一辈子都对我好。”
他们当时结婚,大家都说林以霞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居然找了个不嫌她是累赘的男人。
后来,她母亲病逝,弟妹长大成人,相继找到工作,林以霞在学校教书,工作稳定,家里负担轻了一些。
易慈出生那年,易新开的厂子倒了,他成了下岗工人。
这时身边人的说法又变了,他们说,易新开真是有远见,娶到一个有本事的老婆,工作稳定,体面。
“是不是很有意思。”林以霞问她,“有些事情好像是兜兜转转的。”
易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点点头。想着,原来妈妈以前吃过那么多苦。
“我喜欢你爸爸这个人,但自始至终,我都无法融入你爸爸的家庭,我不喜欢他的父母。”林以霞说,“这些年碰上什么年节,我从不让你爸爸带你回爷爷奶奶家,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易慈点头:“因为爷爷奶奶不喜欢我。”
林以霞又问:“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你吗?”
易慈答:“因为我是女孩子。”
林以霞:“对,就因为你是女孩子。他们不仅不喜欢你,也同样不喜欢我,因为我在家不做饭,生完孩子没有辞职在家照顾你而是继续出去工作,因为我没有听他们的话回老家伺候公婆。过去你爷爷奶奶一直想让我再给你生个弟弟,我不愿意。他们不喜欢我,他们觉得我不贤惠,不顾家,不是合格的妻子。我对你有很大期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服气,我想着,要把你教育成一个特别有出息的孩子,让你爷爷奶奶看看,生男生女都一样。”
静了会儿。
“小慈,我一直都很怕你以后吃没文化的亏。我的经验告诉我,知识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只要你有知识,有本事,走到哪里都不怕。我确实希望你优秀,希望你优秀到闪闪发光,因为人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让别人闭上嘴!”她说得有些动容,“你可以认为我是虚荣,我就是不想别人说我林以霞的女儿蠢得像番薯,我是很要强的人,我这辈子都要强,我想让你比我林以霞强!但我不是要求你必须考第一名,一定要多么出类拔萃,我……我只是希望你好好读书,学到知识,有独立思考的能力,长大以后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易慈听得眼眶发热。
说了很多话,林以霞好像有点累了。
她扶着额头,浅浅叹了口气,说:“昨晚你不在家,我一直睡不着,那期间我想了很多事情,关于你的,关于我的,很多很多。”
“小慈,以前是我错了,我不该强求你。我很惭愧,做了那么多年老师,教了那么多学生,但却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好自己的孩子……我有错。”
易慈听得头越垂越低,眼眶早就红了一圈。
“你没错,是我错了。”她紧紧捏着手,“妈妈对不起,我错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对不起什么,那一刻只是觉得,她让林以霞失望透顶,她要被放弃了。
林以霞轻轻舒出一口气,说:“我现在问你,学体育会比吃苦瓜苦一百倍,你是不是真的想学?”
易慈犹豫了会儿,轻轻点头。
林以霞猛地拍了下桌子:“扭扭捏捏什么意思,到底想不想学!!”
易慈这次没犹豫,大声道:“想!”
林以霞严肃道:“运动场是一个很残酷的地方,做运动员要被出人头地,要被人看见,你只能拼,一直拼,付出比别人更多的汗水和努力。我希望你考虑清楚到底要不要走这条路,这是你自己的人生,这次我让你决定。中考结束后我再来问你一次,如果到时候还想学体育,我送你去学球。”
那一次谈话后,她和林老师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好像也比从前亲近了一些。
易慈心里清楚,离家出走并不是让林以霞回心转意同意她去学球的原因,真正说动林老师的,是李均意。自己进书房之前,李均意在里面跟林老师谈了很久,虽然不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但易慈知道,李均意绝对帮她跟林老师好好谈过。
有恩必报,她决定给李均意买个好吃的蛋糕当谢礼,亲自送上门。
周六下午,初三高三都不上课,美好的休息日,易慈拎着一个早就订好的蓝莓蛋糕,坐上那辆去教堂的公交。
下车后还要走个几百米。走着走着,路过一家老式糖水店,思考后,她进去打包了一份李均意喜欢的红豆沙,给自己要了一份莲子百合。
买完,两只手拎满了,易慈快步往教堂的方向走了两步,又看见有卖葡挞的。钱还够,她最后进去买了一盒。
认识很久,一直是李均意去她家吃饭,易慈从未踏足过他生活的地方……主要是以前也没什么机会来,偶尔过来找他,也只是在门口等。
盛德路46号。铁门边上有两个告示牌,左边是天主教教堂守则,右边是一个教堂活动时间表,写了弥撒时间。易慈仔细看完那两块牌子,记住上面的注意事项,深呼吸,走进去。
是一个哥特式风格的老教堂,本市著名景点。远看,教堂尖顶边停着些白鸽。穿过一条鹅卵石小径,两边是打理得很好的草坪,时不时会有些看起来很古老的雕塑。
老教堂哥特式的建筑风格华美且肃穆,带着一种浓重的历史感,置身其中,总感觉自己走进了什么电影拍摄现场。
他住在这样漂亮的地方。
提着东西在正堂外面张望了会儿,易慈发现里面人蛮多,好像要进行什么活动。她不敢贸然进去,打算先给李均意打电话,门口有个义工发现了她,很热心地走过来问是不是来观光教堂的游客。易慈忙说不是,说她来找李均意。对方了然,笑着说,他在后花园忙,还给她指了路。
提着东西走过去,易慈最后在一个小花园里找到了李均意,他正在擦洗一尊圣母像。
看到她来了,李均意抬头笑了笑:“还真来了?”
易慈点头:“说了来肯定会来啊。”说完提起手里的东西给他看。
李均意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你买这么多做什么?”
“不多,能吃完。”她问,“要不要帮忙?”
李均意摇头:“马上好,你等我一下。”
易慈只能提着东西站在边上等。等着等着,一大群白鸽突然从空中飞舞而过,有几只落在李均意正在擦洗的那尊圣母像边,还有一只居然乖顺地停在了他的手臂上。
易慈忍不住惊叹:“你们教堂的鸽子不怕人吗?”
“不怕,反正不怕我。”李均意抬起手臂,让那只鸽子飞走,“平时都是我照顾它们。”
易慈恍然。
李均意抬起头对她笑:“想喂吗?”
对视两秒,易慈两眼放光,用力点头。想!
“我裤兜里有一小包食料。”他朝她摊了摊手,“手脏,想喂你自己来拿。”
在心里斟酌了几秒合不合适, 摸他口袋合不合适,会不会显得有些暧昧。可最后还是没抵抗住喂鸽子的诱惑,易慈把吃的放到一边,走过去翻他的裤子口袋,找到一小包食料,在李均意的指导下开开心心喂起了鸽子。
打扫完毕,鸽子也都吃饱喝足散了,他带着易慈往他们的生活区走。他住三楼的一个小阁楼,房间有点小,十平米不到,但有一扇雕花彩色玻璃窗,很漂亮。
他的房间干净得有些过分了,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李均意拿毛巾擦着手,问她:“叫你带英语练习册带了吗?吃完我顺便给你讲讲题。”
易慈:“………没带!成天做题做题,我们聊点别的不行吗?”
李均意问她:“那你想聊什么,我跟你聊聊《圣经》?”
易慈:“……别聊,吃蛋糕。”
他们坐在那扇彩色窗户前分享下午茶。一缕光透过窗跑进来,正好照到脚踝。易慈晃着腿吃东西,终于感觉有一些轻松自在。李均意吃得比她慢一些,时不时停下来跟她说两句话。
吃了会儿,易慈撞他肩膀一下:“以前我爸帮我跟她说过很多次送我去学球,林老师一直不同意。你那天都怎么跟她说的?讲讲,我也学习下跟林老师怎么沟通。”
“我说,你这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心思单纯,很适合练体育。”
“……信不信我打你?”
“我还说,你打球还算有点天赋,以前过我很难,现在我要赢你已经没那么容易了,让你试试也好。”
易慈一脸莫名其妙:“李均意,你是怎么做到一脸平静说出这么自恋的话的?”
“这难道不是事实?”
……呵呵。
易慈:“你说嘛。”
他慢悠悠吃了口蛋挞:“求我。”
易慈:“…………”
深呼吸。
“我可以在教堂打你吗?这地方允许我打你吗?”
“不允许。”
“不允许你就赶紧说!!别等我动粗!”
“明天给我买早餐我就告诉你。”
“没钱,没钱!给你买这堆吃的我已经很肉疼了好吗!”
“求我。”
“李均意!!”
吵吵闹闹吃完东西,易慈最后还是没从这人口中问出真相。但问着问着她也没那么想知道了,结果如她所愿就好,没必要太纠结过程。
吃完东西,李均意又带她参观了一圈教堂。
别的地方易慈感觉长得都一样,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花园边一个放杂物的工具室,李均意说那里算是他的小基地,他以前会在里面做一些手工,做一些小实验,还在那里养过蝴蝶和其他一些昆虫,但后面他父亲不让养了。
角落里有他培育的一些植物,大多是花,白玫瑰,茉莉,小雏菊,看起来打理得蛮好。
易慈一盆盆看过去,最后在某个花盆前沉默了会儿。
她指着一盆植物问:“这是葱吗?”
一盆葱夹在花丛中,有些突兀,也很格格不入。
李均意说:“看起来是葱,但其实不是葱,长得像而已,这叫葱兰,也叫葱莲,花语是纯洁的爱。”
易慈完全不信:“……你确定这是花??”
李均意淡定点头:“嗯。”
“这就是葱吧,什么葱兰啊还纯洁的爱……”
“真的有这种葱,你回去自己查。”
“你又开始了是吗李均意??我看起来很傻吗??”
参观了一圈,他们走到正门外,里面有很多人走出来,之前的活动好像结束了。有人走过来跟李均意打招呼,他们说话都很轻,很缓。
最后有一个穿黑袍的中年男人走出来。他个子不高,长相普通,头发梳得很整齐,目光……易慈总有点怕这个人的眼神,好像能洞穿人心。
他走过来,对易慈笑了笑:“小慈。”
易慈乖乖跟他打招呼:“神父,你好。”
李均意叫他:“父亲。”
他叫父亲,不是爸爸,易慈之前听到过。她一直觉得奇怪,李均意和他爸爸的相处模式太客气,他在神父面前总是很小心翼翼,带着点讨好的意思……看起来实在太不像父子。
神父对他点点头,没跟他说什么,又转头跟易慈讲了会儿话。
他问易慈,你之前跟我说的烦恼,解决了吗?易慈看看李均意,说,已经解决了一部分。神父颔首,说只要虔诚地对主祈祷,主一定能听见你的愿望。易慈说,可是我个子还是没能长高,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长高,是不是因为我不是虔诚的信徒,主不想理我?神父摸摸她的脑袋,说还没实现也很正常,那一定是主对你的试炼,你应该相信主,相信自己,相信你的那个愿望,不要怀疑。
说完话,神父走了,一句话都没跟李均意说,直接无视了自己的这个养子。
易慈看李均意的表情,感觉他似乎有些失落。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好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神父对自己收养的孩子并不亲近。李均意对她说过,从小到大,神父一直对他严厉而冷淡,少有慈爱。小时候他曾以为是因为自己不听话不够优秀才不被父亲喜欢,所以一直努力做人群中最优异的那个人,可后来发现,无论做得多好,父亲也不曾对他另眼相看,大部分时间都在无视他的存在。
神父的感情似乎都给了信众们,他并没有得到多少偏爱。
易慈那时只是觉得,这样的家庭关系安在李均意身上好像合理,又好像有些悲哀。
之后李均意继续带着她在教堂里参观,给她介绍各个房间的用途。让易慈最好奇的是室内一个像盒子的建筑,有点像……木盒子式的电话亭?问这是做什么用的,李均意说,这是忏悔室,是信徒们像圣职者诉说自己的罪、请求得到赦免的地方。
在这种地方走着,易慈都不太敢跟他嘻嘻哈哈,等李均意送她出教堂才顺过气来。
他一直把易慈送到公车站,拒绝了易慈说一起去打一局篮球的提议,表示还要回教堂干活,打扫讲堂,他说周六周日教堂会比较忙。
“你们教堂里面好凉快,是不是都不用开冷气?”易慈说,“话说我都没去过冷的地方……李均意,你去过北方吗?有没有见过雪?我都没见过雪,有点好奇是什么样子的。”
“按理来说应该是没见过的。我爸爸是在这边收养我的,我后来去香港上学,现在又回这边……我没去过别的地方,香港不下雪,这里也不会下雪。”李均意答她,“但奇怪的是我总是梦到雪。”
“梦到雪?”
“嗯,而且是同一场梦,梦里面有雪。”他说,“不知道怎么给你形容……像是我去过的某个地方,可我不记得是哪里。下得很大,白茫茫一片,除了雪,什么都看不清。”
她感叹一句:“好想去会下雪的地方看看。”
“以后如果真的做运动员了,说不定可以去下雪的地方比赛。”
“嗯。”易慈点头,“到时候你要来看我比赛!”
李均意顺手拍了下她的头:“你现在应该关心的是中考。”
易慈立刻跳起来拍了下对方的后脑勺:“知道了!你怎么这么唠叨。”
“以后周末可以有空过来。”他说,“来帮我干干活,我到时候带你望弥撒。”
易慈摇头摇头再摇头:“不想来了,来这种地方我有压力,都不好意思在里面大声说话。”
他低头想了想,若有所思道:“好像大多人都会这样想,觉得教堂太庄严肃穆。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从小到大都没有同学来教堂找我玩过。嗯,你是第一个。”
这话易慈沉默了会儿。
她最后拍拍他的肩膀:“如果你的主不介意不信教的人总往教堂跑打扰到他,以后只要周末不打球,我带着吃的过来。”
车来了。
她坐上公车,隔着车窗看他。想着,太聪明好像也很可怜,都没几个朋友。
林以霞跟她说过,李均意从小就是十分优异聪明的孩子,看图像文字几遍就能记住,过目不忘。小学时因为心算太厉害差点就被什么心算队招走,初一就自学完了初高中数理化的课本,读初二时学校推荐他去上什么少年班,他不去,学校说让他跳级,他也不跳,说就想正常上完学,和大多数人一样,完整过完自己的学生时代。更难得的是,这人不仅智商高,情商也不低,待人接物都十分得体,可以说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人才一枚。
易慈猜想他过往的学生时代一定过得很孤单,毕竟同龄人能跟他对得上话的太少,他无法和身边的人相互理解。
这样的人,居然跟自己变成了朋友。
易慈无所事事地盯着车窗外面看,李均意还没走,插着兜看她。
他边上有一个穿紫裙子的女人,牵着孩子等车,是个小女孩儿,拿着个泡泡机吹泡泡玩。妈妈打着电话没空理她,小姑娘注意力转移到边上的李均意身上。她抬起脸看了看这个相貌英俊的大哥哥,举起泡泡机,对着他轻轻一吹。
李均意身边飘起一串彩色泡泡,在阳光下灿灿飞起。
发现自己被泡泡包围后他愣了两秒,一副状况外的样子,好像不知道怎么就被泡泡淹没了。
难得见他这么呆,感觉好笑,易慈掏出手机想拍他,可惜才按出相机公交就起步了,摇摇晃晃的,镜头无法聚焦,他的身影清晰后模糊,看不真切。
后来易慈一直很后悔那天没有早一点拿出手机来拍一张他的照片。
明明经常见面,可奇怪的是,当时他们居然没想过一起拍一张照片。
托李均意的福,中考易慈考了个还算看得过去的成绩,能够顺利直升天中高中部。
开学后,她搬到高中部的教学区,她的教室在博学楼一楼,李均意在隔壁笃志楼的二楼。
明明更近了些,但易慈和对方已经没空像从前那样时常待在一起,李均意高三后学习任务加重很多,下午加了一节课,晚自习还延后半小时,他每天都在吃食堂,都没空跟自己回家吃饭。而易慈进入体育班后每天多了训练任务,他们时间总是错开,碰不上。
体育班是一个新的环境,易慈在新班级里交了很多新朋友,大多是跟她臭味相投的体育生,渐渐的,好像跟李均意关系变淡了一些。
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各自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反正他们有保持联系,时不时见个面一起吃东西也蛮好的,他们依旧是时不时一起约饭约下午茶的好朋友。
直到那件事突然发生。
一开始听说的时候,易慈还在球场训练。
中场休息的时候没事做,她拿着篮球玩转球。上初中的时候班上那些女生特别爱看她表演转球,当时为了满足自己在班上的虚荣心,她下功夫研究了各种转球技巧,会的花样很多,乍一看还挺唬人的。
玩着玩着,队里打中锋的杨娇喝完水,突然在人堆里神神秘秘说了句:“你们听说了吗?”
这句话太熟了,学校里所有小道消息八卦新闻的惯用开场白。
一颗篮球还在她手指上旋转着。易慈分了点神,一边听她们说一边继续控制平衡,轻轻拍动球身,让它继续旋转。
“李均意……”
她听到了这个名字。
其实也不意外。从初中到高中,这个学校里总是有各种各样关于他的故事和传说,无论男生女生都很喜欢私下八卦这个人,体育班也不例外。
她转着球,心不在焉地想着,为了准备中运会已经好几个周末没去教堂看李均意了,不知道他最近除了学习又在忙什么。借他的MP4听了一星期,下周该还了。他养的那盆葱什么兰开花了吗?等中运会结束,约他一起出去吃东西吧。
“……对,我也听说了。”
“他那个神父爸爸以前是杀人犯!”
易慈动作顿住。
“听说了吧?警察找到教堂的时候,神父还在布道,听说他爸爸拒捕,然后……”
手中那颗篮球落到地上,弹了几下,滚远了。
易慈冲到那堆人中间,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肩膀:“你听谁说的?”
顿了下,她大声问:“谁告诉你的!!”
杨娇被她的表情吓到:“易慈,你……”
易慈脸色很难看:“你到底听谁乱说的?”
杨娇反驳道:“谁乱说了啊!现在学校里到处都在传……”
易慈没听完对方的话,她球衣都没来得及换,抓起书包冲出球场,急急忙忙往高三教学楼跑。
体育班下午三四节课都是训练时间,他们训练的时候其他班级都还在正常上课,按理来说,此时李均意也应该坐在教室里第二排靠窗那个位置听课,但易慈跑到他们班教室门口的时候,她发现对方不在座位上。
他不在学校。
她给李均意打电话,发消息,但对方手机关机,一直联系不上。
下了课她跑去教堂找,教堂大门紧闭,进不去。
她回家想问林以霞发生了什么事,毕竟她是李均意的班主任,她肯定知道些什么。但妈妈只是疲惫地对她摆摆手,说不要问,也不要在学校传播这件事。
李均意整整一周没有来学校上课。
那一周里,易慈不知道李均意到底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她在一种极度不安的状态中惶惶度日,也从身边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那个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的故事。
传言有很多个版本,但始终不变的故事核心是,李均意的神父爸爸是个潜逃多年的杀人犯。他在很多年在我国北方某个城市杀害了一对夫妻,之后潜逃到南方,改头换面,有了新身份。不知道是不是犯下杀孽想要得到救赎,杀人犯信了天主,还成了神父,何其讽刺!
传言还说,神父拒捕,说能审判他的只有天主,拒绝被法律审判。警察找上门的时候,他还在讲堂上给信众讲经,在对警察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话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在主前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天去教堂里做弥撒的人都看到了神父畏罪自杀的过程。
……听起来太离谱了,很像编出来的。
现实会这么荒诞吗?
易慈一开始不相信那些传言,她觉得那些传言听起来太戏剧性,也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她见过那位李初生神父那么多次,对方虽然爱对她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可神父在那一片可是远近闻名的热心善良,还教育出一个那么优秀听话的儿子,他怎么可能杀人?那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杀人?
全是假的,全是伪装吗?
很快,这个听起来很离奇的故事衍生出了很多版本,像瘟疫一般在学校里疯狂扩散。易慈总感觉学校里每个人都在聊这件事,每个人都在八卦她的朋友李均意,把他的故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重点中学学生们的日常就是泡在书山题海里,这种八卦是枯燥的学习生活最好的调剂品。更何况故事的主人公是谁,是李均意啊,天中最有名的传说级帅哥,多神奇,跟他有关的所有故事都带着一股浓浓的传说感,孤儿,资优生,有个神父养父,现在更绝的来了,他的养父爸爸还是个杀人犯!嗯,悲剧buff叠满,太精彩了。
易慈不愿意相信那些传言,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听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她觉得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都是别人乱说的,神父是杀人犯?不可能,她不相信。传言是不可信的,经过很多人加工过的传言更是不能相信的,那绝对不是真相,只是传言。
一周后,李均意来上课了。
他低着头,走在下课的人群中,戴着耳机往食堂走。易慈远远看见他,也看见了周围人打量他时异样的眼神。
平时就少有人靠近他,现在就更没有了。
他一直是生活在流言蜚语中心的人,可这一次,关于他的流言是恶性的,神的儿子变成了杀人犯的儿子,性质变了。
易慈当时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来的勇气,冲上去大踏步走到对方身边,和他并肩而行。
李均意只是一开始抬头看了她一眼,后来那一路,他一句话都没说。
易慈感觉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疲惫。原本心里有一万个问题想问,看见他,她又什么都问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