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凤阙—— by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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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皇后自幼便教导他,身处高位,太子的每一个决定,牵扯到的人和事,皆不可计数。
许多时候,他所思是一件事,至上而下执行之时,就会变成另一件。
也正因此,他从来被要求,凡事多思多虑,每行一步,定要竭力推算全局,再将所有可能的后事存于脑中,以备不时之需。
可即便如此,尚不能保证事事从心。
而这些过往的教训,亦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太子殿下,他是个绝不能存着任何「走一步看一步」的敷衍想法的人。
五年前,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他曾经一心想要留住的崔稚晚,最终还是消失在了长安。
可李暻却没有苛责过任何人。
究其缘由,不过是因为太子殿下明白,未能得偿所愿的源头,其实皆在自己。
是他太过忧虑那个丰邑坊中安稳度日的小娘子,被无辜牵扯入诡谲善变的政局,所以冒然撤回了护佑她的人手。
又因担心掷她一人在市井之中,崔稚晚也许会遭遇景隆十四年那般事关性命的威胁,所以启用了一颗行为难料的「废棋」。
是他失了理智,乱了心神,以至于终是做了潦草的决定。
可李暻也知,自己不过一介凡人,怎么可能没有任何错处。
他只是鲜少浪费时间在已经过去的事情上,更不会让「后悔」这种无用的情绪趁虚而入而已。
只是……
当崔稚晚几次三番在见到血后,躲在被子下秉着呼吸,整夜不敢合眼时;
当她每一回醉酒失去理智,抱膝藏在边柜下,浑身颤抖,哭的无法抑制时,
平生极少尝到「手足无措」的滋味的太子殿下,除了一次又一次的反复咀嚼「悔不当初」的苦涩,什么都做不了。
想及此,李暻将怀中之人,朝着自己的心口处紧紧的压了压。
见她如此痛苦,他再一次想将五年前发生在丰邑坊的真相和盘托出。
可太子殿下亦清楚,一旦自己将此事说出口,便意味着明明白白的告诉崔稚晚,自己的人在很早以前便能够在她毫不知情的状况下,于她的宅院里来去自如,哪怕装上个机关暗器,亦不在话下。
若以此为契机,细查下去,想必要不了多久,她便能抽丝剥茧,继而认定,太子殿下曾在暗处「监视」过「崔小般」的一举一动。
毕竟,景隆十四年,李暻千方百计的寻到丰邑坊,而后救下俯趴在崔遇肩头奄奄一息的崔稚晚时,为了不引起崔五郎的警觉,他所用的理由是:
「你需在此后想尽办法立在圣人近旁,做一个属于东宫的耳目极灵、埋藏极深的暗桩。」
甚至那时,为了阻止崔五郎带她离开长安,太子殿下还曾半开玩笑的说过:
“你我之间还谈不上信任,所以,孤的手里得握个「人质」。”
人质……
李暻当年将这话吐出口时,便从来没想过让崔稚晚从这世间的任何角落听说这两个字曾被用在过她的身上。
时至今日,若崔稚晚从她在这世间最信任的阿兄那里知道一个这样的「真相」时,她会将彼时他的「注视」当作什么。
欺骗?隐瞒?
还是仅仅以为这是太子殿下为了日后从她的阿兄身上攫取利益,而以她的安危为筹码,做出的又一场「利益交换」。
他们的婚姻里本就横亘了太多人的算计,以至于任何一点小事都足以让她闻听风声鹤唳。
李暻怎么可能不思虑,一旦她误以为活在一片虚假之中,自己对她从头到尾亦是「全然利用」,恐怕此后无论他如何解释,她都不会再信他分毫。
而这份本就稀薄的信仁被彻底戳破的那一刻,在这深宫内庭中,坐于太子妃之位早已不堪重负的崔稚晚是否还能撑得下去……
到了那一步,她的痛苦,只怕会比眼下还要多上千万倍。
因此,这段深藏在景隆十六年的崔家小院的阴差阳错,在不知不觉间,便成了李暻永远无法率先开口触碰的秘密。
偏偏这桩埋在记忆深处,稍微挑拨便会汹涌反扑而来的血淋淋的命案,亦是崔稚晚最难以启齿,且必须隐藏的滴水不漏的往事。
「景隆律疏」中明文规定,「过失杀」,以赎论。
而「梁律?贼盗」中亦有「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的条文。
这些崔稚晚都知道,可是,那一年案发后,她却最终不得不选择背井离乡,逃离长安。
其中缘由,这世上,大概只有彼时助她脱身的窦旬和她自己才真的清楚。
景隆十六年,四月初五。
窗外的大雨一刻不停的从黄昏下到了现在,就连崔家院内拨动算盘的「噼里啪啦」声,亦被淹没在了风袭雨敲的声音里。
就在这样一个处处弥漫着嘈杂响动的深夜,崔稚晚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沉闷的脚步声。
听踩踏的声音,对方已然走到屋内。
当机立断,她先是将手中的算盘砸了过去,而后霍然起身,急急绕到桌案的柜边躲下,这才抬眼去看,果然见暗处有一个高挑的人影正因躲避而有了大幅的晃动。
两年前,自己被恶仆围困家中之事尚还历历在目,崔稚晚心中一惊。
见那人再次抬步走过来,顾不得深思熟虑,她将手边能够得到所有的东西一一扔出。
「哎呦」的痛叫声断断续续传来,趁着桌案上幽暗摇摆的烛光,崔稚晚见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左躲右闪,身形却是笨拙,完全没有练家子的模样,不由皱了皱眉头,大声呵斥道:“你是谁?”
那人见不停袭来的各种「暗器」总算停了下来,便站直了身子,拍了拍衣襟,想要朝前再走几步,却又不敢让烛光现出自己的模样,只得顿足在了亮出边缘,压粗声音道:
“莫要管我是谁,你且听某一句劝,明日若是再出现在李家书局,恐怕会有你永远不想知道的后果。”
一句威胁,文白相杂,啰里啰嗦,语调里亦全是强撑的凶恶。
为了抄经一事而来,且还是个不会武的生手。
崔稚晚小小的松了一口气,故意反问道:“什么后果?”
对方果然被噎了一下,半晌才有些气急败坏的嚷嚷道:“都说了你不会想知道!”
“你是刁掌柜派来的?”崔稚晚丝毫不理会他的威胁,又提声问道。
李掌柜请她抄经时便透露过,老对手刁掌柜亦渴望在这场给贵人的献经中能露上脸。
那人闻言支支吾吾半天,虽然没否认,却也说不出一句肯定的话,只是再次强调道:“不要再问了!”
“哦……”崔稚晚故意拖长尾调,让对方心慌,而后用格外肯定的语气,试探道:“原来你也是李掌柜聘的经生。”
“是又怎么样!”那人果然慌乱了起来,为了撑住气场竟下意识的朝前走了两步,指着崔稚晚的方向说:“反正是你截了我的活儿,不厚道在先,若是还要一意孤行,休怪我不客气了。”
因这两步的距离,对方总算进入了亮处。
崔稚晚隐隐约约看到那人全然一副书生模样,结合他说的话,她心中当即确定,对方竟还真是在她之前替李家书局抄写草书「妙法莲华经」的经生。
既如此,崔稚晚心中更加不解:“郎君既然已经抄完,以李家书局的流程,工钱应也结毕了吧?”
见对方点了点头,她皱起眉头,道:“既然钱财已经到手了,你却还这样在意是否还有后来者,甚至不惜铤而走险,趁夜犯事,这难道不是「多管闲事」?”
“恰恰相反。”那人发现自己已经被隐藏在暗处的崔稚晚瞧见了真容,不仅不再挣扎,反而大大咧咧的席地坐在了桌案边,随口道:“借你一口水喝。”
他从午后便在东市蹲守,等到现在,淋了大雨不提,腹中实在饥饿的厉害,赶紧灌了几口冷茶,微微缓了过来,才继续道:“你难道不知,这抄经的钱是一份,选中后又是另一份,且比前一份多得不是一星半点。
“况且,这一次我之所以对这份活计势在必得,本也不是为了那些个赏钱。”
说到这里,他不仅有些洋洋得意,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讲道:
“老兄我与你这种屡试不第的落魄士人可大不同,几年前便已至蟾宫折了桂。要不是出身不够高,又没足够的钱财疏通,现在说不定已经飞黄腾达了。”
“蹉跎了这么多时日,才终于等到眼下这个机会几乎是为我量身而制的「终南捷径」,”
他似是做起了美梦,噗嗤笑了笑,继而道:“若是能得到太子殿下赏识,效仿钟可大直入凤阁,就此平步青云,也不是一句话的事。
崔稚晚对他的「春秋大梦」毫无兴趣,本来一心一意只想着如何在保护自己的前提下将对方赶走。
可是……他的最后这句……
小般娘子晃了晃神,不由的跟着喃喃重复了一遍:
“……太子殿下?”
听出了崔稚晚话中的疑问,那经生「啪」的将杯子撞在桌面上,满脸不屑的说:
“现在满长安城,但凡稍微能结识到一两个达官显贵的,谁会不知道正是太子殿下在为了病中的皇后祈福,发愿敬造经书三千部。
“如今你我抄的经书,虽非出自高僧之手,仅仅只是民间征集,但亦有极大机会能从殿下的眼前略过那么几息,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也不是个吝啬之人,不怕将自己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你,
“东宫里的那位最是欣赏草书,他那一手狂草更是承袭名家,写得亦是极好。就几年前,他在春日宴上醉后乘兴挥毫的那个……”
“「洛神赋十三行」。”崔稚晚接口道。
这种贵人宴席上的细节,只在市井闲谈里听闻个大概的经生哪里会真的清楚,听对方准确说出,他便顺势一拍脑袋,连忙道:
“对对对,就是「洛神赋」。落纸如云似烟,真真的不同凡响。”
话一落音,他当即察觉到了不对,皱着眉头,质问道:
“哎,我说你这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给我……”
经生「噗」的将口中的茶水全数喷了出来,又呛的咳了数声,才指着从暗色中走来的崔稚晚,满脸惊愕的咋呼道:“你……你怎么是个小娘子?!”
崔稚晚先前就发现这人有些缺心眼,所以并不理会对方惊觉她是个女子的片刻慌张,又朝着桌案边凑近了几步,急声问道:
“你真的确定,太子殿下……他有可能会看到我抄的「莲华经」?”
“那是自然,我有一好友,他二叔的表舅的邻居可是……”经生一顿,当即察觉出了这话里的错处,张口反驳道:“什么你抄的「莲华经」,是我抄的!”
坦白来说,虽此次抄经之事报酬颇丰,可它不容许任何差错,实在万分消耗心神。
于崔稚晚而言,一开始应承下来,也只是因为有李掌柜旧日的恩情压在心头,她真的张不开嘴推脱罢了。
而此前的竭力做好,亦不过是因为既然已经答应,她便要「忠人之事」。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只要想到太子殿下会看,今日所写的每个字都好像在排着队,从眼前一一飘过。
原本觉得没什么瑕疵的笔法,在极短的时间里,她都捉到了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的写得尚且不够「完美」的地方。
崔稚晚当即下定决心,明天定要劝说李掌柜,让她将此前所抄的那些全部废掉,好好重新来过。
“不对,不对,”那经生敲了敲混乱的脑子,终于又一次找回了重点。
他将眼睛揉了又揉,趁着昏暗的烛光,再三确定眼前的人确实是个女子。
震惊在心头划过,他当即一拍桌案,皱着眉头吼道:
“滑稽,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你竟真是个……
“哼,一个小娘子哪里分得清书法之好坏!这李掌柜是瞎了眼吗,竟然抛弃我的笔墨而甘愿选你?!”
书局的经生几乎全都是郎君,为了日常出入方便,崔稚晚每次皆是着男子装扮前往。
可如今这世道,并没有女子绝不能做经生的说法。
所以,即便有了粗浅的乔装,她却也没有为了掩藏自己的性别多做其他粉饰。
这么多年,被其他人看出来也不是一回两回,面对初时的诧异,她也只是一笑而过。
倒是偶尔收获对方表达「佩服」的叉手一礼时,小般娘子的心中会偷偷的升起一丝自己的笔墨被认可的得意。
可此刻,对面之人竟因仅仅因为她是个女子便无端看低,崔稚晚当即心中起了火,毫不客气的回怼:
“就你这男女不辨的眼神,还真说不清到底是哪个眼拙?!”
不给他留说话的机会,她冷下面孔,指着门口道:
“大家各凭本事,你有空在这里与我斗嘴皮子,不如回去再好好习习字,兴许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胜过我。”
“大言不惭!”那经生豁然起身,「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下文。
若不是他确实见过对面这小娘子的草书笔迹,自知胜算微小,又何必铤而走险,趁夜前来……「买通」。
经生摸了摸袖子里装着自己仅剩的一块成色还算不错的碧玉的荷包,犹豫半晌,还是狠不下心拿出。
算了,还是先「威胁」吧。
就在这时,他却忽然意识到,眼前和自己争的人是个小娘子,而女子根本无需功名。
经生的脸上当即有了喜色,他稳了稳心神,强装出道:“小娘子,只要你将这差事让给我,你既不用再去抄经,且工钱甚至之后赏钱也全部归你。
“待我功成名就,还可以给你双倍,”在此,他磕绊了一下,虽有些舍不得,一咬牙还是继续说道:“三倍……三倍也可以商量。”
俄尔,经生定睛在崔稚晚的面孔上徘徊了两眼,心中曲折一瞬,忽而仰着下巴,咳了两声,一副不情不愿的施恩模样,说:
“大不了,等我做了官,娶……纳你做妾,总行了吧?”
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崔稚晚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
太过错愕,以至于她竟不知该作何表情。
而那经生却显然理解错了她脸上的神色代表的意味,当即提高声音,道:“你不要不知足!此事没得商量,这正妻的位置,必须得留给贵女。”
他又将语调放软,腻腻歪歪的解释:“我如此决定,也是为了咱们的将来好。”
话毕,竟然还想抬臂想拉崔稚晚的手。
面对如此精神异常之人,小般娘子方才的怒火都熄灭了。
原本雨夜噪声太大,她担心自己大声求救不仅不能引来邻里帮助,反而会激怒对方,伤害自己。
又念着对比男子,她的力气更弱,所以才步步以话语引导,想要理清事发的来龙去脉,对症下药将,将人先赶走再说。
后又因他提及太子殿下……
可此刻,崔稚晚只觉得自己大概是发了疯,才深更半夜浪费时间听他这番胡言乱语。
“既然参加过科举,你应当不会不知大梁律法,私闯民宅可是要挨笞刑的。”她不再绕弯子,径直走到门边,道:
“你若现在不赶紧走,我可要报官了。”
“你若不答应放弃抄经的差事,我今夜便不走了。”那经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坐的十分安稳。
甚至,还用颇为意味深长的眼神从上到下的将崔稚晚扫视了一遍,而后扬言道:
“况且,如今你我孤男寡女,即便衙门来人了,我也大可说,是你引诱我来的。
“不知他们是相信我,还是会劝娘子你息事宁人呢?”
明明是两种可能的结果,可无论怎么看,最终无事甚至得益的都是同一人。
崔稚晚闻言,当即怒火中烧,以至于浑身都在刹那间抑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即便她也知道,对方这套说辞,并非空穴来风,可彼时的小般娘子还远远没有学会如何在气急败坏之时,微笑隐忍。
于是,她又冷着脸,吼了一声:“出去!”
“若是娘子你不怕今日之后邻里的闲言碎语,就尽管去报官吧。”经生还是浑不在意,一副随她便的模样,可是,话毕,他拿起茶杯的手却隐隐有些颤动。
“你以为我会怕?”崔稚晚见状,忽得嗤笑一声,笃定无比的道:“清者自清!之后的公道,我豁出一切也会为自己讨回来。”
言罢,她转身取过墙上挂着的青箬笠,抬步朝着门外走去。
那经生见她毫无畏惧之色,本就是强撑的振作当即溃败,继而一泻千里。
他再也坐不下去,直直朝着已经走至门边的崔稚晚便冲了过来。
眼见对方扑至面前捉拽自己,小般娘子下意识的挥动手中的雨帽要将伸过来的手打开。
几个回合甩打之后,箬笠终是被经生死死攥在掌心之中。
崔稚晚一边退后一边死命挣扎,就在躲闪推拉之间,她忽觉左脚所踩的位置好似朝下沉了一下。
可根本来不及去看,她便因被门槛绊到,本就张满力气朝后的身体再也无法稳住,崔稚晚在感觉要仰面倒下的瞬间,几乎是下意识的松开了手中箬笠,转身妄图在摔下时以手掌撑住地面。
结果当然以失败告终,最终她整个右臂压在身下,狠狠地栽出了门外,没刹住的脑袋亦磕在泥地里。
等她从疼痛中缓过神,艰难的撑着直起上半身,回头朝屋内看去时,在长安市井中平淡且充实的生活从此便被击碎成了粉末。
这么多年来,崔稚晚一次又一次的坠在噩梦里,难以逃脱,是因为她低头便可见自己满手是血,是因为被她迷迷糊糊间杀死的人转眼便消失不见……
可她无法开口向包括李暻在内的任何人重提当年之事,却是因为她清清楚楚的记得,当日被误杀在房内的,既非盗,亦非贼。
虽然还只是个候补,但进士及第便是官身。
不管那个经生是如何无故私闯民宅在先,后又怎样满嘴胡言乱语,皆已死无对证。
这世上唯一能查得到的事实,只剩下了一件。
便是,他是个「官」。
而民杀官的罪名,叫做……
「谋逆犯上」。
第55章 圩伍
崔稚晚,一个号称「长于清河崔氏严厉管教之下」的贵女,不仅捏造了成为太子妃前长达七年的行踪,竟然还身负着「谋逆犯上」且「畏罪潜逃」的罪名。
即便这段过往,只有她与窦旬知道,可它始终都是一个逃不开、躲不掉的梦魇,自发生之日起,就已在她的心头拧成了一个死结,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她。
而此事,一旦被人揭穿,又将会给东宫带来怎样的攻讦,甚至灾祸,自嫁给李暻起,崔稚晚连想都不敢去想。
可偏偏,今日与李暕的短暂交锋,却让她不得不去「想」。
因为,他不仅知道长安市井中曾经有一个「崔小般」存在,更是这世上第二个亲耳听她承认过自己手底有命案的人。
景隆十七年,七月。
满载交易而来货物的商队,离开庭州已有一个日夜的脚程,他们正在返回长安的路上。
彼时,正值寒蝉凄切之时,秋风萧疏,惹得人难免有些瑟瑟之意。
更何况,长久以来被寒症所扰的崔稚晚前几日的突起的病还未完全转好。
可惜行至中途,前后皆无可靠的落脚之处,她所在的商队只得同其他人一样宿营在平缓的山坡之上。
而原本一直与她同行的窦旬,这时却因留在庭州与人周旋,而不在队中。
两日前,过所中的问题被当地某个官员察觉,可他既不揭穿,却也迟迟不肯下发公验。
几次三番的「敬礼」皆没能让对方松口,胃口这样大,为防横生枝节,窦旬只好一边顺着对方的意思,不停以利诱之,一边花大价钱买通守城的官兵,趁着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让崔稚晚带着商队中几个精锐好手和一部分货物先行离开。
此事在某种程度上已然触犯律条,可窦旬实在不愿面色尚且残留着一丝惨白的崔稚晚去经受遭受牢狱之灾的摧残。
那里定然苦寒难耐,到时,只怕她会更加不好。
再说,「行贿」和「受贿」的两人皆不干净。
一旦过所中那个唯一的纰漏出了庭州管辖的范围,想必那个小官便也没有了再死咬着不放的理由和继续狮子大开口的底气。
所以眼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虽然崔稚晚已与窦旬约好,在距离并不算太远的下一个站点前的歇脚处碰面,可这却也是一年来,她第一次独自带领商队赶路,心中难免有些惴惴。
夜渐渐加深,弯月如钩挂在浩荡的深空中,细碎清晖如雾般轻缓投下,却更显得繁星闪烁,不敢轻易合眼的崔稚晚伸手拢了拢身上厚实的裘衣,而后仰面倚靠着行李,一颗一颗的数着星星打发时间。
虽看似悠闲,可一双耳朵却是始终竖起来的。
所以,她第一时间便听见了大队人马行进的轰鸣声,沿着地表的褶皱快速袭来。
此时,子时已过半。
警觉之下,崔稚晚迅速将同行的队伍叫醒,可那批黑压压的人马已如奔腾的河川一般迅速朝着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
“马贼!马贼来啦!”一个粟特商人大声喊着。
倏忽之间,那批人马更加靠近,足以看清装束,这时又一人尖声叫道:“是「狼瞳」,是思突尔!”
众人闻言当即大惊失色,可对方行进速度实在太快,再收拾行装显然已来不及,大多数人在恐惧之下只顾得东躲西藏起来。
随着几十支箭矢落在周围,几刻前尚沉浸在平静祥和中的几支商队瞬间乱作一团。
马惊驼奔之间,粟特和波斯商队的队长立刻命令队员舍弃驼马货物,朝着庭州方向逃命。
即便心中再不舍,在思突尔那如雷贯耳的「狼王」名号下,崔稚晚也只得狠心抛下一切,号令众人朝着西面的原野,自行逃命。
原本期待着被抛却的那些值钱东西足以填饱这批马贼的胃口,可显然事与愿违。
「狼瞳」虽留下大队人马「分食」留在平缓山坡上的货物,可剩下几人却在思突尔的带领之下,朝着逃窜的人群追来。
奇怪的是,这几个人并未因到处四散开的商队队员而分开行动,而是直直的朝着一个早已锁定好的方向策马而来。
崔稚晚回头瞥见朝自己而来的马蹄,立刻意识到,他们要捉的人,也许就只是自己。
她咬了咬牙,不理会身后传来的仆从「小郎君」的叫喊,立刻朝着与商队众人相反的方向跑去。
同一时刻,隐藏在「狼瞳」据点已经近三个月的李暕百无聊赖的揉了揉后脖颈。
自打今岁五月来到驻守在北庭瀚海军中,耳边全是「太子殿下」当年在军中如何如何了得的称赞,可但凡涉及自己,却连个参与作战的实职都难以触及。
李暕实在听的腻味,便佯装纨绔模样,逃到城中,游荡在各处收集消息。
于是,他很快知晓当地有一伙声势颇大的马贼,多年在庭州周边作乱,却始终无人能够将之一网打尽。
这不正是他一直寻找的足以略微站住脚跟,让那些守边大将们「看到」自己的机会。
李暕当即决定,他要深入敌营,亲手斩下狼王的头颅,祭一祭前方的路。
三个月间,一切皆按照他的计划在稳步推进,除了「狼瞳」的大当家思突尔表面上虽已与自己称兄道弟,可实际却依旧对他有所防备。
以至于直到现在,李暕还是未能摸查到这货马贼真正的巢穴,以及那个他定要挖出来的「奸细」的确实消息。
让一个精明的首领在短时间内相信一个人,定然是极难的事儿,即便他已为他们谋划良多,甚至奉上了足够他们痛快吃喝上一年的诚意。
李暕知道,自己此前将这伙四肢发达的异族的头脑看的太过简单,也显然低估了对方的警惕心。
不过,虽无法得到百分之百的信任,但让一个自大桀骜的人认为自己可以「掌握」他人,却并不算艰难。
晋王缺的不过是一个……「机会」。
一个将自己的「把柄」拱手送上的机会。
但是,思突尔安排了许多眼睛正藏在各处「考察」着自己的忠诚,这时候,他要避过所有人去联系自己的手下安排后事,风险实在太大。
正望着辽远夜空惆怅之际,李暕听闻据点入口处一阵喧哗,他扫眼看去,见一车车今晚的劫获鱼贯而入。
他虽对那些赃物不感兴趣,但也知道又到了自己表演的时刻。
李暕有些厌倦,所以并未像往常一般立刻起身随众人涌上去,也是因为这一时的停顿,他看到了跟随在货物之后无人关注的稀稀拉拉的几人中的一抹身影。
晋王忽而笑了,因为他发现,不用废任何额外功夫安排,自己要的「时机」,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将咬在嘴里的叶柄吐掉,而后从内衫贴近心口处的夹袋里掏出一块脂白色玉环,顺手便砸在了所坐的石头上。
据点各处皆因此次劫回的货物陷入咋咋呼呼的热闹中,而那枚小小的玉环便在隐藏其间的一个清脆而微小的声音中,登时碎作了两半。
这番场景若是被太极宫中那个自幼看着晋王长大的孙翁看到,定要「啧啧」数声,而后在心里骂他千百遍「暴殄天物」。
李暕却面不改色的起身,直到在一片混乱中快要接近此次被掳回来的人质时,才露出七分惊诧、三分担忧的模样。
“稚娘!”
崔稚晚皱着眉头,手腕上紧的让人生疼的绳索让她不禁想起十多岁时被李万隆捆住,在靖恭坊马球场拖行的经历。
她咬了咬牙,猜测着今日的危险比之当初将会多上几重,而自己是否能一如往昔逃出险境,就在此时,她竟在这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中,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