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凤阙—— by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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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殿下的视线扫了过来,他立刻附在他耳边,低声禀道:
“娘子坠湖了。”
原本李暻观他形色,便已猜到事情应是与崔稚晚有关,可这话一入耳,他的心口还是骤然紧缩到了抽疼的地步。
左右朝臣皆清楚察觉到,平日喜怒不行于色的太子殿下竟在敛眉闭目掩饰眸中差点便要倾泻而出的情绪,当即心中惶惶,以为正在商议要调整的「计划」,遭遇了未曾想象过阻碍。
可不料,李暻再开口时,却只留下了「推后再议」四字,便起身走出了光天殿。
被留在殿中的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到底出了何事,能让速来稳若泰山的大梁储君匆忙到连一句交代都来不及说完。
可他们手上皆是需要尽快解决之事,想着殿下素来稳妥知轻重,这「再议」应也不至于被推到太后。
于是,一时之间,也没人真的起身离开。
自先后离世后,团拜会交由太极宫中位份最高的四妃轮流主理。
这一岁,轮到崔惠妃。
而今天,乃是排演之日。
依惯例,她需得请上几个相熟的贵妇贵女先行观赏,以便盛会开始前再做最后的调整。
话虽如此,可谁不知,年末的这最后一场宴会上的节目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又反反复复不知已演练过多少回。
若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哪个非要在这一刻还要去在鸡蛋里挑骨头,触人霉头。
所以,说到底,这场提前的品鉴会不过是走个过场,真正重要的其实是作为主理人的四妃,到底会在此时邀谁前往。
同是清河崔氏出身,没有任何意外,崔稚晚自然必在崔惠妃的邀请之列。
然而,团拜会办了一年又一年,越往后越难玩出让人惊喜的花样。
虽说去岁出了刺客一事,可杜淑妃安排的那些节目确实精彩纷呈,让贵人们在宴后津津乐道了许久。
压力缠身,崔惠妃自然不想落了下乘。
因而,这一次的主舞台别出心裁的全部被安排在了太极宫的西海之上。
偏偏太子妃真正亲近之人皆知,她少时在李万隆围堵之下,寒冬腊月在冰冷的池水中泡了大半日,后又因滑入水中呛到险些丧命,所以,内心其实对池湖一类的深水很是排斥。
更何况,岁余时节,湖边风大。
也许对旁人没什么大碍,可崔稚晚身体不佳,本就畏冷非常,但凡被那湿而寒的空气裹挟上一次,定然又要难受上好几个朝夕。
真要论起来,这亦是李暻不想她出席此次团拜会的理由之一。
所以,早起之时,太子殿下其实想劝她今日便莫要提前去受这罪了。
可两人因除夕之时她是否参宴的问题已争执了近一月。
他确实担心话一出口,又要惹她多心。
于是,终是只交代兰时多为太子妃添些衣物,再备够暖炉,便离开了。
谁料,不过是凑趣看个节目,重重守卫之下,竟还会出现以前从未有过的贵人坠入湖中之事。
而这人,偏偏还是崔稚晚。
刚刚步出殿外回廊,不等太子殿下细问,玄序便立刻禀道:
“团拜会上的节目都已经看完,娘子正要随崔惠妃去延嘉殿小坐,走过水上廊桥之时,竟……「一时不察」,滑落到湖中。”
说到这里,玄序声音渐渐变小,到最后更是语音含糊的补充道:
“与娘子一同坠入水中的,还有乐安县主。”
满长安城,恐怕没人不知道,因为爱慕殿下许久,县主平日里便隔三差五挑衅于太子妃。
如今寒冬腊月,正是娘子身体最差,经不得任何寒凉侵袭之时,这两个人同时落水,任谁听见,都会觉得内里定然存在着某些蹊跷。
可到底是贵主之间的纠葛,太极宫传来的消息亦只将此事归结为「不慎」二字,玄序知道自己不应多嘴,却还是没忍住嘟囔。
太子殿下闻言,一瞬顿足。
可到底神色未变,只是再提起脚时,步伐忽而变得更急更快,以至于玄序小跑着,才勉强能跟在后面。
可他琢磨了半天,也猜不出此刻的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暻到达承恩殿时,崔稚晚正倚靠在床沿,被一口一口的喂着驱寒的汤药。
其实在太极宫中,她便已喝过一碗浓浓的姜汤,也知于此刻的自己而言,这些东西都是杯水车薪,根本不会起多大的作用。
只是见红着眼眶的素商一脸自责的端着汤药半跪在床前叠声劝说,太子妃自己虽已难受到提不起力气,但到底还是想哄得旁人安心片刻。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抬眼看去。
可直到太子殿下走到近旁,崔稚晚才终于勾起唇角,勉强提声道:
“殿下,我病了,实在无法参加今岁的团拜会。”
一句不掺任何波澜的陈述而已,李暻却在骤然间,被彻底激怒。
他咬住牙根,一字一顿的道:
“崔、稚、晚。”
太子妃像是没有察觉,仍旧端着那副贤淑又体贴的表情,接着说:
“这样一来,便不用劳烦殿下为我遮掩推辞了。”
不等他开口,她又继续道:
“好多人皆看到我跌进湖里,这样更稳妥些,不是?”
跪在榻旁的素商听到这里,总算咂摸出了些许娘子话里的暗示,当即瞪大眼睛看向她,张口欲言,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听玄序禀报太子妃落水的情景时,李暻有一瞬间曾怀疑过,她是故意的。
而眼下见崔稚晚一句接着一句,分明就是在亲口承认一切。
她还是决定按照他当初的「建议」去做,却仍是百般不情愿,所以,便决定要用自伤的方式来报复于他?
纠缠了太子殿下数日的强烈而难以消弭的头痛,就在这一刻化作一阵强烈的耳鸣,接着他的眼前忽而蒙上了一片惨白。
这种状况还是头一回出现,而李暻的第一反应竟是,怕此刻自顾不暇的崔稚晚会因看出他身体的异常而徒增忧虑。
想及此,太子殿下只得迅速以皱眉垂目来小心遮掩。
垂在两侧的手掌略微蜷握又缓慢松开了数次,再睁开眼睛之时,虽仍是有些许模糊,好在已然可以视物。
不过,这短暂的停歇却让李暻很快想通,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发再大脾气,起再多的争执,亦是徒劳。
他既不希望类似之事再次发生,冷静下来,好好的同她讲清便是。
见太子殿下伸手接过素商手中还剩小半的药碗,没有继续喂汤药,亦没有立刻开口。
玄序当即体会到,这是要与太子妃单独说话的意思。
在他的眼神示意之下,立在一旁的兰时立刻垂首告退,却见素商仍跪在原地,不知还在发什么愣。
兰时用脚尖悄悄的抵了抵她的鞋侧,这才见她猛然回过神来,同他们一起离开。
只是出了寝宫后,平日里叽叽喳喳不停的素商却一直紧锁着眉头,无论玄序怎么逗她,她就是不开口说一句话。
实在是……奇怪。
这时的崔稚晚,亦是满心的不解。
本以为自己将话说到这种地步,李暻总该沉默着甩袖离开才是。
可太子殿下的怒气好像只是一瞬间。
此刻,他竟又心平气和的坐在床榻边侧,手持着她的药碗,舀起一勺,然后垂头以唇试了试温度。
驱寒的药剂总是要趁热一口喝下才好,但李暻手中的这碗现下最多也只能算作温热。
他当即想到,定是太子妃怕苦,虽不想旁人为她担忧,可药真到嘴边,到底还是只能磨磨蹭蹭的慢慢抿着喝下。
本就是勉强,如今既然已凉了,李暻便随手将药碗放在了床榻旁的小几之上。
一直绷着神经的崔稚晚见不用再喝那苦东西,情不自禁间,还是小小松吐了口气。
而后,她便立刻发现,自己的小动作被太子殿下察觉,甚至惹的他眼角的弧度又柔和了一寸。
太子妃赶忙收敛神色,再次开口时,又是咄咄逼人的问道:
“李暻,你要得我不是都已给了你,又何必还留在这里惺惺……”
见他的眉间拢了一瞬,崔稚晚到底没能将后面两个格外伤人的字全部吐出,最后只改做语意温和的「哄我」二字。
又是故意惹他不快的挑衅之词。
可太子殿下不恼不怒,反而注视着她的双眸,温声反问道:
“稚娘觉得,我要的是什么?”
为了增强几分话里的气势,崔稚晚虽努力过想盯着他看,可到底还是撑不过三息,还是暼开了眼睛。
沉默了片刻,她咬了咬牙根,终于下定了决心。
于是,李暻便听到崔稚晚似笑非笑的喃喃道:
“殿下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今日,为了日后,当你从我这里拿走所有的时候,我都可以乖乖听话吗?
“我已经听你的话了呀,以后也会全部听你的。
“李暻,你给我的一切,从现在起,我都不要了。
“只求你千万莫要再用「心悦已久」,来……「威胁」于我。”
几句话,她忍着哽咽,断续了数回,可见说的有多艰难。
而李暻方才平复下的心绪,亦在听完后,再次被搅乱成了一团乱麻。
今日晨起之时,崔稚晚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
“殿下,我昨夜是不是又喝醉了,怎么什么都记不得了?”
多年以来,太子妃被东宫众人瞒得滴水不漏,从来不知自己酒后真正的样子,可太子殿下却再清楚不过。
只是她既然佯装一切皆是醉话,又顺带找个理由忘却两人昨日那些令人耳热的坦白,早已习惯在这些事情上顺着她的李暻自然便以为,昨夜的一切不快,亦算是随之一同抹去。
可到了此刻,他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妄想了。
早间的静好,也许只是因崔稚晚一时尚未找到将他怼回的说辞罢了。
想了半日,看样子,她终是寻到了更能伤人的话。
昨夜他还只是满心阴谋诡计的同她换取一个「好」字,今日便成了……
“「威胁」?”
李暻的喉间滚动一下,勉强挤出了一丝笑:
“原来稚娘将我昨夜与你说的话,理解成了「威胁」。”
“既如此,你且告诉我,「威胁」你,我要的到底什么?”
“要我不要出现在团拜会,要我永远缺席太子殿下走向至尊之位最关键的一步,要我没有功只有过,在被废之时,无话可说……”
隐藏在「关心」和「喜欢」之下最阴暗处的「真相」,终是被崔稚晚毫不留情的戳破。
话毕,她无言一瞬,才无力的继续道:
“不管你要什么,哪怕日后太子殿下想要的我的性命,我也可以全部还给你。”
这话,如同讽刺。
以至于太子殿下闻言竟难以置信到先是静默了一瞬,而后才叹道:
“崔稚晚,你究竟将我当成了什么,竟还想过……我会要你的命?”
到底是怕她落水后身体撑不住,李暻明明已经反反复复告诉自己,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要回以任何可能伤她的话。
可心头密密麻麻皆是痛,饶是一贯冷静若太子殿下,依旧还是没能控制住破口而出的反诘:
“你真的以为,孤若真想要一个听话的太子妃,会蠢到每一步皆让你察觉?”
藏在寝被之下,崔稚晚的指尖已经扣到掌心痛得几乎没有了知觉。
“是,这天下谁能有太子殿下这般聪明。可你李暻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人,哪里可能事事皆在掌握之中呢?”
言毕,崔稚晚挥手将置于卧榻之上为头顶处挡风的小屏风推倒,早已通红的眼眶,终于有大滴大滴的落起雨来。
迎头一盆冷水,将李暻原本因刺痛而灼热的心浇至冰凉。
“你何时……”
他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因太子殿下已然想起。
那是他将这屏风送予她后的第五日,崔稚晚头一回在东宫之中喝至酩酊大醉。
见他回来,她呆呆的看着他许久,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就在太子殿下要上前将她扶起之时,太子妃抬手摔碎了酒壶,顺手抄起一片最为尖利的,毫不犹豫的朝着他的胸口刺来。
可是到最后,流血的却是她自己。
因瓷片在将将要触及到李暻的外衫之时猛然停了下来,崔稚晚转而将它死死的攥在掌心,掰都掰不开。
直到此刻,李暻才终于知晓当初太子妃的举动到底因何而起。
可彼时的他,却怎么也想象不到,于崔稚晚而言,新婚燕尔的温情蜜意,皆在那一日,轰然崩塌。
第71章 进壹
这扇金玉鸳鸯小屏风是在崔稚晚嫁入东宫半年多以后,也就是景隆十九年六月才来到的她身边。
彼时,随着天气渐热,好不容易从小产中捡回了一条命的太子妃,总算慢慢恢复了康健,唯独仍是受不得半点风。
哪怕是暑气当头,拂过额顶的皆沾染着灼人的热气。
所以那日文思院呈来这扇太子殿下特地吩咐加急制作的枕屏时,崔稚晚自然满心欢喜。
直到她反复确认了被镶嵌在屏风正中央的那块精雕细刻了并蒂鸳鸯纹,可以拨动旋转的白玉,切切实实就是自己早就认识的那一方。
几日后,崔稚晚终于再也忍不下去。
她知按照惯例,这个时候窦旬定然是在珠宝铺巡视查账,便当即唤人备车,马不停蹄的直奔延寿坊而去。
去岁三月,收到崔融转来的永昌长公主「逼嫁」信件时,崔稚晚本已返回了长安,正在想方设法谋得能瞧上太子殿下一眼的机会。
所以,当这个求之不得的馅饼从天而降时,她当即迫不及待的收拾东西,返回崔家大房待嫁。
直到这时,窦旬才知晓,这个成日里和自己打打闹闹的小般娘子,竟是这样了不起的「高门贵女」,甚至此去之后,她还将走到更加高不可攀的位置。
即便心中一时难以接受,可到底担心路途遥远,她半途出了什么岔子,窦旬还是在将手下的事情安排妥当后,一路陪同,将她安安全全的送到了清河郡。
可就在崔稚晚踏入崔家前的那一刻,他却忽然叫住了她,然后将思量了许久的决定说出了口:
“与我相识多年的人姓「崔」名「小般」,至于你与我,便只当素不相识吧。”
崔稚晚顿足僵在原地,而后她又提步匆匆跑回到了窦旬身边,狠狠地在他的左肩之上锤了一拳,斥道:“窦十日,你这脾气闹得没完没了了是吧?!”
窦旬的脸绷得紧紧的,一丝半点的耍横或者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从今日起,我窦旬,绝不会见「崔稚晚」,哪怕一面。”
“为什么?”崔小般咬牙问道。
为什么?
因为,逐利的商人在高门权贵眼中,从来低微入蝼蚁,无时无刻不充满着铜臭和肮脏。
而她既要抹平过往,去做那九重天里的太子妃,便不应、不能与他这一介商贾有任何关系。
可窦旬认识的崔小般,绝不可能因此便与商队中朝夕相处了许多时日的人恩断义绝,更何况自己。
那就由他来决断吧。
窦旬将视线投在了很远的地方,而后勾起嘴角,像是在嗤笑自己:
“市井之徒,不敢以低贱之身攀附贵人。”
说完,他当即转头离开。
即便反应过来的崔稚晚,几次三番的展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咬牙瞪着他,反反复复的质问「贵人贵在何处,商人又低贱在哪儿」。
即便到最后,她双眼已经通红,一句一句的告诉他,「不是」、「不要」,可窦旬还是一言不发的调头走远。
在近在身后的崔家老宅,和渐行渐远的窦十日间,崔稚晚终究还是选择停下了追逐和阻拦的脚步。
“不见就不见,有什么了不起!”
憋得满脸通红的小般娘子,原地不停地踱步跺脚,而后指着头也不回的窦旬骂道:
“我若是主动去找你一次,我就是猪,就是狗,就是荐福寺池子里吃饱了撑到缩不回壳子里的大王八。”
可无论她多大声,直到他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都始终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崔稚晚愣在原地好久好久,半晌才反应过来,窦旬大概是真的再也不会理她了。
浑身忽然抖若筛糠,没办法她只能蹲了下去,将头埋在膝上。
从呜咽抽泣到嚎啕大哭。
虽说一怒之下「猪狗」什么的都骂出了口,可小般娘子心知是自己伪造身份的谎言伤了人,回到长安不久后,便备上厚礼,登门道歉。
但窦旬却是一言九鼎的很,说不见,便再也没见过她一次。
倔劲儿上来的崔稚晚本来还是一门心思要将他这别扭给扳回来,可他却让饮月楼掌柜徐娘子给她带话,道:
“崔小般,你是傻到看不出我喜欢你,是吗?
“既然已经决定嫁给他人,便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若不是今日,这方白玉出现在了崔稚晚的面前,她大概此生再也不会去打扰窦旬。
不由分说,便将人彻底堵在账房之内的太子妃,一推门便沉声吩咐道:
“你们先出去。”
屋内几人皆不知眼前是什么情况,除了面面相觑,便都在悄悄看窦旬脸色。
可等了半天,阴沉着面孔的家主,却始终一言不发。
最后,还是曾经与小般娘子一同西行的珠宝铺吕掌柜拼命使眼色,其他人才开始犹犹豫豫的站起来。
然两腿刚刚打直,家主「啪」得将手中账册摔在了桌子上,他们便又立刻坐回了原处。
“贵人有何吩咐?”窦旬故作不相识,可声音里却处处皆是根本掩不住的僵硬:“可是买去的珠钗不合心意?”
“没错。”崔稚晚听出他是在给无端闯进商铺内店的自己寻一个勉强合理的缘由,便随手拔下头上的一支发簪拍在桌面之上,而后再次强调:
“让他们出去,我要单独和你说!”
那簪子,在座之人皆一看便知乃是宫里的手艺,可却听自家郎君说:
“既惹贵人不快,吕青,你好好估量,去取三倍银钱,赔给她。”
窦旬这分明是铁了心不想与她独自待在一处,急于知晓答案的崔稚晚实在懒得再拐弯抹角,直接开口问道:
“我寄放你这里售卖的那方白玉呢?”
万万没想到,她着急忙慌的出现,竟然是为了这事。
这白玉乃是在从前在弓月城,被崔小般救下性命的西域商人汉斯赠予她的谢礼,说是什么圣山之巅上亿年才孕育出的人间至宝。
两人早已见惯了胡商夸夸其谈,所以只当随耳一听,并不完全相信。
只是那块玉确实质地纯净无暇,玉质细腻光滑,日光之下更显温润透亮,入手之时只觉似雪若云,所以深得小般娘子喜欢。
一入手后,她便拿在手中把玩了好几日,后来亦放在了贴身的小荷包里。
直到他们的商队再次回到庭州,崔小般被马匪绑架以至旧病复发。
窦旬千辛万苦寻来了名医甄立权为她医病时,甄大夫一语便道出了那块玉石的妙用和害处。
吃惊之下,他当即将那白玉没收到了自己这里。
崔小般病愈之后,发现自己东西被窦十日偷偷拿走,还义愤填膺的和他争抢过好几回。
后来实在没办法,窦旬只得忍着红脸的冲动,将真相和盘托出:
“崔小般,你日日带着,小心以后没机会……”他憋了半天,才挤出了一句:
“……弄璋赠瓦。”
从窦旬嘴里竟说出如此文绉绉的话,崔小般莫名其妙了好几息,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原来,这块玉佩戴久了,竟会让女子无法生育。
到底是两个不曾婚配之人,哪怕只是含糊的提起这种事,还是会十分害羞难堪。
崔稚晚抬手便锤了他一拳,硬撑着凶巴巴的道:
“你……你胡说什么!”
不等窦旬说话,她便又急急的要将玉石抢过来,还一边说:
“这害人东西,还是赶紧扔了算了!”
“也不全是坏处,这东西于男子没什么影响,而且夏日佩戴还可用来降暑。”
窦旬将手高高举起,解释道:
“长安多富贵,待咱们回去,定然会有人愿意出高价买它。”
而事实证明,一切确如窦旬所料。
于是,他答道:
“前些日子刚刚卖出。按照约定,所有得利,全部归你。”
虽不知崔稚晚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亦不清楚如今贵为太子妃的她,是否还看得上,可窦旬本来就一直在想要如何将银钱交到她手里。
如今,她自己寻上门来,也算正好。
窦旬低声将得利的数额告诉吕青,吩咐他速速取来,眼角却瞧见崔稚晚半分高兴没有,反而满脸皆是茫然无助之色。
他几次想要出声问她「怎么了」,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不多时,吕青便将装满「得利」的布袋取了回来。
“这么多……”
崔稚晚抱着沉甸甸的银钱,想勉强自己表现出几分高兴,可眉梢眼角却一丝半点都抬不起来,于是,她只能垂头掩饰全部情绪,然后尽快告别离开。
相识这么多年,窦旬怎么可能看不出她的反应完全不对。
他忍了又忍,还是起身追了出去,拦在她面前。
明明是想要关心,声调却还是冷硬非常,他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任何事。”崔稚晚闻言,立刻否定。
半晌,抱着最后一星半点的希望,禁不住,她又一次追问道:
“你……你和买家说清楚那块玉的作用了吗?不是避暑的那个。”
窦旬点了点头,如实答说:“这是自然。”
却不知,这句话,已全然足够将眼前的崔稚晚打入地狱。
第72章 进贰
实在不愿将自己狼狈模样暴露于窦旬眼前,又祸害得他生出不应有的牵挂,小般娘子终是将如潮涌至的崩溃忍到了踏入马车后的那一刻。
车门一合上,她当即泪如雨下。
其实,崔稚晚早知答案定是这样。
甚至在第一眼看到那扇金玉鸳鸯枕屏的那一刻,她便已确定了一切。
窦旬从来不是只打算做一杆子买卖的奸商,他最是重信,绝不可能为了卖出货品,故意掩盖弊处。
换而言之,李暻在买下这块玉时,分明就是知道全部真相。
可他还是将那扇镶嵌着让她永远不会有孕的白玉的枕屏送给了自己,这几日,亦没有提醒过一句话,只是任由她日日摆放在床头。
太子妃这才明白,原来成亲半年以来,太子殿下流露出的温意情浓,皆是哄骗于她的谎言。
而她明明早就被阿兄,被崔融告诉过,李暻娶她全是为利,却还是情不自禁把他的「假意」当了真。
在这一瞬间,崔稚晚的心,终于彻底被绞至粉碎。
“太子殿下早就做好决定,如今大可不必再装出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
“毕竟,你我之间的所有可能,在你将这盏屏风送至我的床头时,便已全部灰飞烟灭了。”
说这话时,太子妃的眼睛牢牢定在枕屏正中那块白玉雕刻的图案之上。
互相依偎的鸳鸯,并蒂而开的莲花……
看上去皆在诉说着百年好合,谁会想到,隐藏着的真相竟会如此残酷。
可奇怪的是,再次提起之时,当初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竟然消失了。
崔稚晚便又开口道:
“你不想要母族是清河崔氏的嫡长子,我亦从未打算接受太子殿下这一片从最初便决定要将我抛下的「真心」,这也算是……公平。”
「从未打算?」
「公平?」
李暻低嗤一声,竟觉每一个字听起来都那么可笑。
过往种种在脑中一一闪过。
太子殿下忽然明白,怪不得自那时往后,在东宫以外的地方,哪怕他只是去牵她的手,她都定要尽快寻机会抽开。
原来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她自以为知晓他的「决定」,她以为他只将她当做一枚用完便可抛弃的棋子,她以为她在帮他达成夙愿。
怪不得关于东宫二位不和的谣言,无论如何也总是难以扑灭。
因为太子妃亦在自以为是、一厢情愿的配合着那些「谣言」,以便有朝一日,太子殿下能顺理成章的以此为由,废去她。
四年以来,李暻几乎已然相信那个醉后只知满眼得偿所愿的望着他的小娘子便是她平日藏着掖着的真心。
可直到这一刻,他才第一次知晓,原来太子妃的真心竟是,时时刻刻在为两人决裂的那一日做着准备。
“崔稚晚,你以为我不要子嗣,皆是因为介意清河崔氏?”
他抬手捏住崔稚晚的下巴,将她的视线转向了自己,怫然道:
“好,好得很。看样子,孤还要多谢太子妃平日里为我费心筹谋,是不是?”
“既然你早已清楚孤的「谋划」,那崔稚晚,你告诉我,这几年的朝夕相对,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什么?”
顿了一瞬,太子殿下才艰难的将话说出了口:
“难道只是……曲意逢迎吗?”
崔稚晚本可以用沉默不语,将他的揣测承认下来。
可她却好像从李暻那对深如古井般少有波澜的双瞳中尝出了难过的味道。
“倒也不至于,”
她应道:
“殿下要从世族手中收束皇权,而我要的是,天下寒门不再会像我阿耶阿兄,只要不姓这个清河的「崔」,在朝堂之上,便无路可走。
“所以,你我大概亦能算作某种程度的……殊途同归吧。”
话说出口,太子妃又害怕太子殿下从自己冗长的解释里品到了「不忍心」三个字。
于是,她赶忙再一次将「狠话」撂出:
“李暻,往后,只要是还在这一条路之上,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