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凤阙—— by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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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既然你我今日已将这层为各自目的遮掩的窗户纸捅破,往后便没有必要再去费心应付彼此了吧。”
“……确实是没什么必要了。”
扣在她脸颊旁的手颓然垂下,讽刺的笑却骤然挂上了眉梢,李暻轻声喟叹道:
“只是若孤不再「应付」你,太子妃恐怕便再也见不到那个让你心心念念追至此地的阿善了。”
崔稚晚的心头一瞬如被针刺。
她知道的,他给她的那个体贴而温润的阿善,从来都不是真实的李暻。
“阿善,他本就只是殿下为了「驯养」我而造出来的幻影。可惜,人又怎么可能真的爱上一个幻影呢?”
仿佛觉得这话的力度还不够中,崔稚晚又道:
“更何况,从殿下决定以「心悦」来逼迫我屈服之时,他在我心中便已经……不在了。”
“原来……他不在了,怪不得。”
李暻的面上浮现出一丝了然,开口之时,像是质问,更像是叹息:
“所以,稚娘便可以彻底不要我了,是吗?
“崔稚晚,你看,这便是你口口声声说的「喜欢」。”
李暻至今都还记得,他与崔稚晚的亲事,曾经遭遇过崔遇的激烈反对,偏偏她自幼一贯很听这个兄长的话。
时间拖得太久,太子殿下早已不耐烦,明知他是那颗自己要深藏于圣人身边的等闲不可动的暗棋,却还是寻了机会与崔五郎在宫外暗会。
“逢之,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看而已,到此刻便够了。”李暻丝毫没有转弯抹角,便将自己的不满递了出去。
可崔遇亦将话说的耿直:
“殿下会成为大梁最合适的圣人,却绝非我阿妹的良配。”
“那谁会是她的良配?”李暻冷下脸孔,反问:“长安市井中的一介商贾吗?”
“他是谁,什么身份,皆无关紧要。”
崔遇并不因太子殿下陡然倾轧而来的气势所慑,毫不退让的反驳道:
“我只看到,稚娘如今开心时可大声笑,生气时能跺着脚发脾气,流眼泪时亦不用忧虑别人担心便故意躲着谁。
“单这一点,殿下就绝无可能给她。”
李暻知道崔遇说的没有错,即便他千方百计将崔稚晚完完整整的护于羽翼之下,可他给她的那个位置,终究还是「太子妃」。
所以,他只能说:“可是,她答应了。”
太子殿下在决定要将崔稚晚娶入东宫的同时,便亦将选择的自由交到了她手中。
只要她不愿意,李暻便不会让任何人逼迫于她。
不曾想,崔遇摇头轻笑,接口便说:
“她答应是因为,殿下以前总是约李万隆玩耍,因此在不经意之间,救过她许多回。
“般般她自小便一直想见上你一面,至今亦是如此。”
这话是崔稚晚请求崔遇不要阻拦时,亲口所说。
他知太子同意将「崔圆女」从崔静徽换作崔稚晚的目的,却也怀抱一丝期待。
崔五郎想,若自己将真相吐露,以殿下的心性,定然不至于要去利用一个小娘子懵懂的执念,所以没有任何犹豫,他便将此话告诉了李暻。
可他大概永远不会想到,太子殿下少时频繁的与李万隆相约打马球,从来都不是「不经意」。
李暻从一开始便是「别有目的」。
所以,既然她已经应下了,他当然不可能仅因崔遇三言两语,便放过唯一一个将崔稚晚带到自己身边的机会。
可崔三郎的话,还是悄悄的钻进了他的心里。
从成亲的第一日起,李暻便清楚的知道,崔稚晚千辛万苦奔赴而来,想要见的从来不是自己。
而是那个她以为的,她听说的,她用想象堆砌而起又在脑子里摹画无数遍的「太子殿下」。
为了搏她欢喜,为了让她不悔,为了使她心甘情愿的留在自己身边,李暻愿意将她喜欢的人送给她。
因为,他要的,从来皆是全部的崔稚晚。
景隆二十一年,腊月二十三日。
时间悄然已至午后。
太子妃因受了寒,早已提不起力气去争执。
而太子殿下亦从头到尾,皆没有高声说过一句话。
此时,若是有人从远处窥探,恐怕也只会当他们正在如往常一般闲聊几句家常。
可谁又能想到此刻,这两个人竟在用那样平静的语气,一刀一刀,狠狠地戳向对方的心口。
方才李暻话音一落,崔稚晚当即便懂了他的意思。
她只觉方才插入心中的刺,忽然猛烈的搅动了起来,似乎不将那里捣碎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便不肯罢休一般。
眼前已经被涌上的泪糊到朦胧一片,崔稚晚低声喃喃道:
“是啊,般般喜欢的,从来只有「阿善」。”
午后一缕的阳光穿过敞开的窗子投进了屋内,落到了她的眼前。
崔稚晚忽而忍不住伸手,想要握住它。
可是太阳和光,明明都还在原地,为什么掌心一收,便成了一团黑暗呢?
崔稚晚想,大概是因为,从一开始便是她错了吧。
李暻从来不是她昏暗天空中的唯一亮着的点点疏星。
太子殿下,他分明是这太阳。
而现在崔稚晚,却连他的光都已经抓不住了。
想及此,她收回探向虚空的手掌,望向太子殿下,饶是艰难,却终是将方才的那句话完整挤出:
“所以,李暻,
“我……不要你了。”
第73章 进叁
熟悉东宫的人皆会知道,你若能看出太子是喜是怒,那只会是因为,他想让你知晓,自己是对是错,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习惯使然,李暻真正的情绪从来藏得滴水不漏,绝不会给任何人察觉的机会。
所以,此刻的崔稚晚虽能看见他收敛了所有表情,不发一言的起身离开,却无从得知太子殿下到底心绪几何。
若不是,推门走出之前,他留下了那句:
“你从来……都没有要过「我」。”
崔稚晚大概永远无法确定,自己这一次,是真的伤透了李暻的心。
所以,他们二人,到此便是……「彻底结束」了吗?
太子妃只觉心中大片大片皆是无处安放的茫然。
她的双眸逐渐灰黯,兜兜转转间,终是落在不知名的地方,而脸色也愈发苍白了起来。
李暻刚一步出承恩殿,便觉凛冽的冷风迎面袭来,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日头偏斜,还是心中荒凉。
想及方才寝宫内的温度,他招手吩咐玄序着人去取「瑞炭」来。
也是在此时,太子殿下才蓦然发现廊下不知何时多了一排面色战战兢兢的医官。
“怎么现在才至?”
听这问话,玄序便知方才来时,殿下竟没注意到承恩殿门外站了一堆人,也不知是步子迈得实在太快,还是彼时心绪乱了。
于是,他当即上前禀道:
“一早便候着了,只是娘子说在太极宫中时,太医署的医正已看过,就让他们退下了。”
可谁都知道,一至寒冬,太子妃的身体哪怕受了点凉风都极有可能卧床难起,更何况眼下还是落入了混杂着寒冰的湖中。
眼下,且不说今岁年节能不能照常休假,为防止随时有可能出现的恶化,最起码这几日,典药局必须时时有人在此,日夜轮守。
这本就是东宫的惯例。
所以,几位医官哪里敢真的离开。
不过,毕竟无法违抗太子妃的吩咐,他们只得聚在殿外廊下,以便随时听候太子殿下差遣。
李暻闻言,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因心乱,眼盲至如此地步。
他抬手在眉心处按压了几下,才开口吩咐道:
“让他们去偏殿候着,再让人速去崇德坊将太子妃的情况告知孙医正。”
年节将至,这老翁早早便告假在家,已许多日不曾出现在太医署。
想来这时,也只有提及「崔稚晚」,才能劳烦这尊大佛费神赶来东宫一趟了。
取暖、医药皆已安排妥当,可刚刚明明心中好似掖着无穷火气,又恐不自觉表露出迫人的气势吓到崔稚晚,这才疾步出走承恩殿的李暻,却还是没有任何要举步走远的意思。
立于廊下,他抬眼,恰见远处宫墙之上,寒云似广幕低垂。
忽而,急风骤起,惊得一行鸿雁失序。
就这样沉默的凝视了片刻,太子殿下终是再次开了口,却是在道:
“宫里发生了何事?”
方才虽被太子妃一上来便话顶话的承认一切所激怒,以至一时被带偏了想法,可如今冷静不过几息,太子殿下很快便意识到了其中的漏洞。
他认识的崔稚晚绝非是个为了一时意气,便会不顾一切,甚至自伤的小娘子。
落湖一事,定然还有隐情。
趁着此前的片刻空闲已同今日陪侍左右的素商将事情打听清楚的玄序闻言,立刻回禀道:
“……谁知乐安县主竟不慎踩到自己的裙摆,将要绊倒之时,顺手就抓向离她最近的娘子求救。娘子见状,当即便伸手反扣,想将她拉住。”
可惜,太子妃最近食不下咽,消瘦的厉害,好似一阵风都能将她吹走,任谁也能看出她绝无可能拿的出力气,去止住一个正将跌倒之人下坠的力量。
虽未将这番意有所指的「推论」说出口,可不自觉锁了一瞬的眉间还是将玄序的心思暴露无遗:
“于是,两人竟一同翻下廊桥,坠入了湖中。”
“踩到……裙摆?”太子殿下当即捉到了一个疑点。
玄序点了点头,不觉奇怪的道:
“今冬,贵女间忽而吹起了穿大幅曳地裙的风潮,拖地常常两尺还有余。”
文德皇后一生着力推行的「勤俭」,在她过世尚不足五年之时,便已被忘得一干二净。
如前朝一般,奢靡之风再一次借着钟鼓馔玉的世家大族相互攀比的东风,卷土重来。
且不论这些,今日崔稚晚落水,竟难道……真的是「意外」?
李暻心中有数,便没有开口去追问更多当时的细节,只是仰首,透过重叠的宫檐,再一次望向了无边寂寥的天空。
承恩殿内。
素商见太子殿下不仅没有唤医官进入,反而自己走了出去,匆匆步入寝宫,又见娘子灰败着脸依靠于床沿,垂目不语,便猜两人定是闹了不快。
殿下素来最是在意太子妃身体康健与否,每次娘子重病之时,他皆会成宿不眠的陪着。
如今又逢寒冬,别说是坠入冰湖,就是等闲受了寒,娘子一旦起了病症,都常常生出一去不会再返的架势。
可方才,素商分明亲耳听见太子妃在暗示,是自己故意落水的。
别说殿下,哪怕是自己,如果听说她这样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不管目的到底是什么,定然也会十分生气。
可真相明明不是这样。
且不说今日之事本就是因为县主忽然拉扯,单看事发之时太子妃脸上的惊愕,也绝不可能是提前预谋而后装出来的。
所以,素商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无论是此前在太极宫中,还是如今回了东宫,娘子都避重就轻的说自己落水,皆是因为没有站稳。
“娘子为什么不告诉殿下,是县主拉你下水的?”
素商蹲在塌边,哭丧着脸问道。
崔稚晚没有睁眼,寒气渐渐从内里沁出,以至于她说话时几乎已全部都是气声:
“你看见了所有经过,便应明白她不是故意的。既如此,又何必让他人借由此事,去揣度乐安生出了戕害人命的心思。”
“奴可看不出县主是不是故意!”
即便到了此刻,素商心中仍是带着气。
那么多人在场,她拽谁不好,偏偏要拉身体最为单薄的太子妃。
“莫说气话,更不要传给他人。”崔稚晚本想伸手弹一下她的脑门以作小小的警告,却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无力到了连手腕都抬不起的地步。
她只好出声为她解释道:
“我将胆子借给她,只要有殿下在,乐安能做的最多也不过就是嘴上逞逞强,哪里敢真的当众便要我死。
“她心思不坏,”
沉默一许,太子妃的声音低至不可闻的自喃道:
“只是……容易被利用而已。”
崔稚晚想,看样子不想她出现在几日后的团拜会上的人,不止李暻。
而这个人,甚至连今岁,都不愿她活过。
只是,受寒之后,病症来的汹涌而迅速,能撑到与太子殿下「决裂」,已然已是她的极限。
如今,太子妃实在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去揣摩「借刀杀人」者,究竟会是谁。
她没有撒谎,汤药确实在太极宫中已经服过一剂。
左右医官们开出的药方,于她的身体而言,都是大同小异,无济于事,实在没有必要再挨一次苦。
太子妃轻声吩咐兰时帮她平躺下,刚一疲弱的合上眼眸,便力不能支的陷入了近乎昏迷的寝眠之中。
当日夜间,高热到底还是如预料一般猛烈袭来。
神识不清的崔稚晚只觉口干舌燥,她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于现实,但强烈的渴念让她仍旧一声一声的叹着要「水」。
可是,等到温水送到了唇边,她又根本一滴都咽不下去,只能放任它们沿着脸颊,滑落枕上。
偏偏越是饮不到,焦渴之感便愈发难平,她明明觉得自己已然干枯了, 可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泪水,顺着眼角缓慢滑出。
“稚娘。”
轻声的呼唤在崔稚晚的脑海中来来去去的撞击回荡,最终汇入其他杂声,变成了一串没有意义的嗡鸣。
而在这片让人头疼欲裂的隆隆声中,不知为何,她仍敏感非常的捕捉到了一个熟悉非常的声音。
意识到那是谁时,太子妃于昏睡之中,猛然睁开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烛光掩映下,李暻的面庞终于从模糊到了清晰。
她愣愣的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彼时心伤离去的他竟然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
太子妃只觉心中各种复杂情绪重重叠压,最终竟汇聚成了足以让鼻头发酸的力量。
她想,原来哪怕用尽全力,崔稚晚终还是难以骗过李暻。
常言道,大悦反怯。
直到崔稚晚知晓了自己爱慕许久的那个人,亦在同一时间心心念念着自己时,才真正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当然是大喜过望。
以至于她竟一时失语到只能速速逃离李暻的视线,牢牢用寝被将自己严严实实的裹紧。
以求可以掩藏住一瞬间便滚烫到让人不知所措的心潮涌动,和那早已窜遍全身的使人情不自禁颤栗的甜和幸。
可是,冬日的漫漫长夜,终是又催生出了无穷无尽的「怯」。
彻夜难眠的崔稚晚想了好久好久,也不知自己能用什么去酬答于李暻。
毕竟,她甚至连陪他多走一程,再多走一程,都无法做到。
第74章 进肆
早在景隆十七年的庭州,崔稚晚被游医甄立权以返魂的猛药从阎王爷手中抢回来不久,便意外从商队里的伙计口中得知自己沉疴难愈,已是回天乏术之身。
其实,从少时至今,每一次病重之时,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会在某次昏睡以后,再也无法醒来。
可是,真的能看到大限尽头之时,心中却又是另一种错综复杂。
河西秋时的风,迎面扑来,催的小般娘子不自觉的打了数个寒颤。
早间还兴高采烈的叹过的偶尔乍现出几缕温柔的风伯,这时,亦忽而变成了要将垂死的枯叶横扫的无情杀手。
那天,崔稚晚裹着裘氅,从暮色刚刚开始从四野收拢之时,便已坐在了房顶之上。
于是,看见了薄暮未昏时,刚刚升起的满月将整个天际渲染成了动人的绯红;
看到了白日再被黑夜吞噬前最后一刻,忽而迸发出了近乎朝阳初升时的光亮;
看到了皎洁的月被云层遮蔽之时,繁星忽而漫天而出,此起彼伏的闪烁,好像永远不会熄灭……
上月,花大价钱为崔小般求来这件红狐裘氅时,窦旬盼的便是在照镜时,有了这样鲜亮的颜色点缀,她便不会总是瞧着自己苍白的脸色愣神。
谁知,此刻这显眼无比的衣衫,竟为他迅速找到她的踪迹的提供了巨大的便利。
还未靠到近旁,他便听见她语调轻松的感叹:
“夜色真好啊。窦十日,你看,连路上的石子都在月光映衬之下闪着荧荧的光。”
话毕,她转过头来看向他,脸上有被美景感染的雀跃,有一如往日淡然轻盈的平静,却看不出任何自伤自怜的影子。
窦旬当即明白,自己归来的太晚,以至于又一次错过了陪崔小般跨越难捱心伤的机会。
于是,他便也不再出口安慰,只是坐在她身侧,顺着她的手指一一去看她坐在这里良久,收获到又欣然介绍给自己的风前月下。
过了好一阵儿,崔小般说的有些累了,话尾处掺杂着淡淡的哑意。
见她刻意大声的清了清嗓子,窦旬便取下腰间的水囊递给她。
崔小般仰头喝了一口,因为未能如愿,立刻皱着鼻尖抱怨道:
“还以为你的里面装的会是酒。”
窦旬接住她扔过来的水囊,不将心中的沉重表露分毫,只是学着她的样子,故作平常的打趣:
“我可对付不了发酒疯的崔小般。”
因想起那些打打闹闹的旧事,两人眼角眉梢皆又都蒙上了一层暖意。
“我得尽快回长安了,”
崔小般将双手撑在身后,最后一次深深吸了一口河西冷冽非常却自由自在的风,心中不再有什么犹豫的叹道:
“我都还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窦旬以为她会想速速赶去扬州,这亦是他们早已约定好的下一程的终点。
崔小般说过,那是她阿娘出生和埋葬的地方,她在她留下的手札里看到过无数回,向往了许多年,此生终归要亲眼瞧瞧它的样子。
可谁知,她却说,要返回长安。
窦旬一时有些意外,便下意识的追问道:“谁?”
话一出口,他其实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从相识之初,他就清清楚楚的知道,崔小般的心中藏了一个人。
可望不可即。
不可即,却始终难忘。
果然,她说:
“一个离我很远很远的人,”
崔小般望着辽远的夜空,轻声叹息道:
“虽知几乎不可能见到,可是,还是好想在离开之前,清清楚楚的看他一眼呀。”
景隆二十一年,腊月二十四日,长夜将要褪去之时。
见崔稚晚睁开了眼睛,且视线并未飘散,而是已经能够凝聚在了自己身上,李暻终是松了一口气。
他将她眼角此前流淌而出的泪拂去,后又再次将浑身滚烫的崔稚晚揽在了怀中。
安静了半晌,李暻的唇边忽然扬起了一个可察的弧度,他说:
“稚娘,你在高热发作时,因为听见我的声音醒来,这还是第一次。”
脑中仍在嗡嗡作响的崔稚晚并未听清近在咫尺的李暻说了什么,因为,哪怕在昏迷之中,她心中盘旋着的亦全部皆是那个已近在屈指可数的地方的「大日子」。
而在此之前,无论如何,太子殿下绝不能因任何外物出一点差错。
所以,太子妃在意识回笼之后,提起全部力气,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
“你去别处歇息吧,免得我将病气过给了你。”
倒是没料到,崔稚晚都已经病的人事不省了,却还在想着这些「大事」。
如此贤惠又体贴的太子妃,却让太子殿下心中冒出了几缕烦闷。
他闭上双眼,含着情绪,将自己的下巴垫在崔稚晚的发顶。
连日被没完没了的头风侵袭,今宵又是一个整晚未眠的长夜,李暻的声音里已经皆是如同被粗盐磨砺过的哑意:
“太子妃如此努力,孤都看到了,也已经被你成功激怒过。
“只是现下我头痛得厉害,稚娘就莫要再惹我了,嗯?”
方才讲完那一句自己想说的话,崔稚晚的意识其实很快再一次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此刻,模模糊糊间听到他说「头痛」,她心中的担忧陡然升起,便用力抬起头,想去看看他到底如何了。
李暻见她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发愣,以为太子妃又说什么「事关大局」的劝诫之言。
可今夜,他已不想再从她的嘴里听上一句要将自己彻底推开的话语。
太子殿下终是叹了口气,握着太子妃的手掌,按在自己的心口之上,低声问她:
“感觉到跳动了吗?”
「怦、怦、怦……」
李暻的心跳,强而有力叩击在崔稚晚的手心之上。
不消片刻,便让她的心口亦跃起了与之相接的涟漪。
还未等她缓过神应答,便听见他再次开口道:
“崔稚晚,你看,我不是没有心的。”
饶是已经再迟钝不过的太子妃也很快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太子殿下并非真的无心,所以他也会痛,会难过。
李暻是在告诉她,甚至恳请她,再也不要去说这些只为惹他发怒,促他远离的言不由衷的狠话了。
想及此,崔稚晚用额头蹭了蹭他的颈间,终是无可奈何的叹息道:
“你早已经选好了不是?
“太子妃需得被留在这里,而我此刻,也没有力气再去追你了。”
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嗓音竟比李暻还要喑哑许多许多。
可即便再疲惫,再不甘,她却仍坚持着将话说了完整:
“阿善,你朝前走吧,别再回头了。”
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
终有一日,以废掉我,向世族宣战。
“用不着回头,”
因被彻夜不眠的哑意填充,而变得低沉且温柔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崔稚晚,我一直就站在你身边,从来不曾挪动一寸,你看不到吗?”
她怎么会看不到呢?
只是,从前是不敢置信,如今却成了不敢放任。
朝夕相对这些年,崔稚晚早已发现李暻对于一事、一物、一人的执念,不会比他的耶娘少上一丝一毫。
他只是因自幼所受的教导,所以在竭力压制。
如今,她眼见着曾经雄才大略的圣人在先后离去后,对于朝政之事,愈发心慵甚至颓唐,以至到了不闻不问的地步。
另一面,又屡次听信谗言,为追忆过往,不惜耗资无数,更是在几月前于太极宫北起高台,只为能遥遥的看上她几眼。
崔稚晚知晓李暻此生的夙愿,太子殿下渴望成为一代明君,将大梁引至繁荣盛世。
所以,见到这样屡次为她打乱步调的他,明知自己大限将至,时日无多的她终是会害怕。
怕他驻足不前,以至丧失为他马首是瞻,时时翘首以盼的人心。
更怕他陷得太深,在自己走后,亦会像圣人那般,为了心中所「执」,被人左右,不惜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在情浓之时,与他决裂,崔稚晚知道自己很自私,可她就是不想要李暻「坠落」。
她要他此生良臣环绕,志得意满,为万民称颂,而不是由小人蛊惑,被臣僚讳言,然后自己一人落寞的在太极宫里的某个寝殿里,忆她,想她。
因为到了那时,她早已不可能再去到他身边,陪他去走完万般难捱的艰辛。
伤心虽是难免,可长痛终究不如短痛。
于是,崔稚晚咬牙哑声重复:
“我……我看不到,亦……不想看。”
可惜,到底是病中脆弱,心不应口,远远要比平日康健时艰难千百倍。
感觉到洇湿颈边衣襟的泪,李暻抬手一下一下的轻抚崔稚晚脑后披散的长发,心头酸胀到几次明明已经张开口,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再一次用下颌蹭了蹭她的发顶,太子殿下收紧双臂,直到能感受到她的每一寸呼吸,每一次心跳。
“我知你说这些话并非出自真心,更清楚你非要在此时将它们一一从口中吐出的缘由。
“稚娘,我早就知道了……”
崔稚晚还从未在李暻的声音里,听到过那么多的无可奈何,那么浓的压抑忍耐,话到尾声,甚至有一瞬难以察觉的哽咽。
而更出乎意料的是,是他话里的「早知」二字。
原本流动的时间,在地坼天崩后,仿佛乍然而止。
冬夜本就万籁俱寂。
而这片静默,无声,让一切皆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崔稚晚亦随之,蓦然僵愣当场。
景隆十九年,二月。
自有孕后,虽细心呵护却始终被各种不适缠身的崔稚晚终是未能保住肚子中的那个还未成型的小生命。
随之而来更加严重的后果,便是她自己亦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承恩殿里里外外汇聚了从宫廷到民间,所有太子殿下能寻得到杏林高手,可即便如此,太子妃仍旧数次性命垂危。
好几回,李暻已经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心跳、脉搏亦微弱到仿佛随时会消失不见。
那一刻,他便清楚,子嗣又有何重要,李暻有崔稚晚,已然足够。
虽众位医者最终还是将奄奄一息的太子妃从阎罗王手里抢了回来,可素来直言的孙医正那时便已明确告诉他,「夺回」和「治愈」之间,从来皆是天壤之别。
李暻这才第一次听说,早在崔稚晚未入东宫之前,她的身体便极有可能已是强弩之末。
见太子殿下沉默,孙医正好像还怕自己说的不够明白,搔了搔白头,又再次开口道:
“太子妃这身体,就好似一只早已被摔得粉碎的酒盏,虽被绝世名手竭尽全力重新拼合在一起,可仍旧漏洞百出。置于其中的酒,哪有不流干的道理,不过早晚而已。
“老朽能做的,也不过是在这只回天乏术的杯子能看得见的破损处修补一二,以将终结之日延迟几许,可是,杯水又如何能挽救车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