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骨令—— by顾九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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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予辞闻言笑了。
“那不然呢?我总不至于是为了帝尊吧?”
这已是他今天对圣神帝尊说的第二次“那不然呢”了。
上古四凶之首,三界凶神,当真是无畏无惧。
“吾先前便有所耳闻,你与幽荧在凡间相交甚深,还只当是无稽之谈。”
他看向谢予辞的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试探和犀利。
“吾倒不知,究竟是什么样的交情,值得上凶神穷奇亲赴九重天,不惜剜目相救?”
谢予辞轻笑一声,倒显得有几分没心没肺。
“我与太阴幽荧之间的交情,似乎没有必要向帝尊交代吧?”
他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我剜目之事,还望圣神帝尊保密。
太阴幽荧这人吧,哪里都好,就是心太软见不得旁人吃亏受苦。
而我又最不耐烦听祂说教,因此不如不让祂知道。”
圣神帝尊沉默一瞬,淡淡道:“如此也好。
你与祂之间,犹如天壤云泥之别,本不该有过多接触。
其实,吾也曾多次劝说于幽荧少和下界凶兽妖物往来,奈何祂还不能体会吾之苦心。”
谢予辞听了这话,却轻蔑的一笑。
他挑了挑眉,毫无尊重的直直看向他面前的三界至尊。
“帝尊的苦心?什么苦心?害祂成为数万年来第一个让殉神钟鸣响的上神的苦心吗?”
上神太阳烛照猛地转头,目光沉沉扫视于他,神色不怒自威。
“你这凶神,生来不知感念苍生不易,又如何明白吾身为上神的苦心。”
谢予辞轻嗤了一声,他随手一挥,地上的碎片重新凝聚成一把座椅。
然后,他一撩衣摆,毫不见外的坐下,端是浑身上下谱满一派写意风流的韵味。
“我这种‘凶神’自是不甚明白帝尊端坐九天之上,爱惜羽毛的‘苦心’的。
左不过受伤受累的事情,自有旁人替您跑断腿料理干净。”
他明媚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讽刺。
“您这帝尊当的可真是轻松惬意,竟比我们这些凡间小妖过得还舒服些。”
圣神帝尊闻言沉默了。
片刻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目摇了摇头,轻声道:
“吾与幽荧自混沌初开便相生相伴,数万年来唇齿相依。
你当真以为,见幽荧神体元神有损,吾不会心痛难当?”
谢予辞的眉峰却一动不动,没有丝毫的动容。
“帝尊口中说着‘心痛难当’,实际上不还是一次次下诏命太阴幽荧赴险?
若这苍生非要一个上神倒霉,为何这人便只能是祂,不能是你呢?”
他当真好生大胆!
这三界云云苍生,胆敢在圣神帝尊太阳烛照面前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的人,恐怕便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了。
圣神帝尊静默着定定看向他,片刻后突然开口说道:
“其实,吾也希望这个人是吾不是祂。但可惜,吾与祂的天道命数,谁也左右不了。”
——包括他们自己。
太阴幽荧是混沌初开两仪先天至阴之气与太阴之精共同所化,被称作往圣,是宇宙诸天中仅次于他太阳烛照的圣兽神明,这是祂生来的命格。
而他这位由两仪中绝对至阳之气与太阳之精共同所化,宇宙诸天中最强大尊贵的圣神,又何尝不是生来便带着必须完成的使命?
凡人或许还可以选择让自己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但他们,却不行。
天生神明,他们生来尊贵,便别无选择。
拥有了天地之间绝对强大的力量,便只能承担起这份不可推拒的责任。
不说他们二人,便是上古大神诸如盘古女娲之流,哪个又不是如此呢?
生于天地,护于天地……葬于天地。
谢予辞却轻笑一声道:“什么天道命数,我却是不信。
你要过什么日子,那是你的事,我没有兴趣知道,更加懒得干预。
——但是太阴幽荧,祂却不行。”
圣神帝尊眯着眼睛,带着十足的神威严肃的看向他。
“谢予辞,你待如何?”
谢予辞挑了挑眉,他毫不退让的偏头看向九重天至尊。
“太阴幽荧从来就不是维护三界太平、毫无知觉痛感的工具。
如今这苍穹,是祂拼着元神破碎、神陨道消的风险尽力填补上的。
先前凡间因战火横生的戾气煞气,亦是她前后花费了两个百年的时光,自损神体去吸纳消化的。
至于凡间剩下那些还未消散的凶煞之气,今后不用你操心,我自会替她吸纳。
如今,祂的神体元神一伤再伤,至此以后还请帝尊无事莫要再宣祂回九重天,让祂在凡间好好休养元神和神体。”
圣神帝尊听罢却笑了。
“你替祂吸纳剩下的天地凶煞之气?”
他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你自己是何物,难道你不清楚?简直笑话,一个混沌初开而生,似神非神、似魔非魔的天地至凶至煞之物,居然妄图引渡天地凶煞之力和怨气。”
说实话,谢予辞自诞生至今,便没听过几句好听顺耳的话。
他被天上的神仙们和凡间的妖物凶兽们骂得多了,听到圣神帝尊这话倒也不生气。
圣神帝尊如此鄙夷轻视,他也不甚在意,只是朗声笑了笑。
“那又如何?既然天地凶煞戾气只有上神的神力才可引渡消化,而您这位帝尊又不能出手,那如今我这个身负神骨半神之体的凶神愿意一试,难道你们九重天不该偷着乐吗?”
圣神帝尊数万年来,终于第一次仔细认真的打量端详着他。
他定定看着谢予辞半响,终于缓缓道:
“你身具神格神骨,根本无须像那些下界的妖兽凶兽般,靠吸收凡间凶煞戾气走捷径修炼。既如此,吾实在想不出,你这样做究竟有什么目的?”
这已经是今日圣神帝尊太阳烛照第二次问他做事是为了什么目的了。
一是因他剜目救人,二是因他主动吸纳天地戾气。
谢予辞嗤笑一声,却生不出任何想解释的欲望。
只是看着这位高高在上的九重天帝尊,浅笑着摇了摇头。
他谢予辞行事俯仰无愧天地,更无愧心中在意之人便好,又何须向旁人多做解释?
谢予辞笑毕,转过头目光柔和的看向玉塌上还未苏醒的太阴幽荧。
其实,往圣帝君单看五官并非那种魅惑人心的容貌,但是祂只是那么安静的躺在那里,便不会有人注意不到祂。
未曾幻化性别的太阴幽荧,天生便带着一股清冷的、英气的、不通人间烟火的尊贵出尘。
在没有性别的先天神格加持下,反而更加彰显出祂身上那份极具魅力又矛盾的致命吸引力。
身如苍柏不畏死,心怀悲悯看人间。
祂是天上惊鸿影,更是凡尘画中仙。
谢予辞淡淡轻笑。
“我的目的么......”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自然是要早日回家了。”
早日回家。
早日带着某个傻子,一同回家。
当太阴幽荧再次醒来时,已是补天之举的十日后,亦是九重天上的十日后。
祂蹙着眉头睁开眼,偏过头看向四周,入眼是既熟悉又陌生的银白色床帐。
但是由于刚刚清醒,祂脑子还是有些许混乱。
祂的动作惊动了周身的护体阵法,几名殿外伺候的仙娥听到动静,连忙进入殿内伺候。
其中一名仙娥,正是出身岱舆的仙草嘉荣。
嘉荣一脸惊喜的第一个奔进殿来,看向太阴幽荧的眼睛也是亮晶晶。
她十分开心的惊呼出声:“帝君!您总算醒了!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太阴幽荧轻轻颔首,向几名小仙娥点了点头。然后轻轻施力,撑起身体慢慢坐起来,祂扶额轻轻晃了晃还有些眩晕的头,终于慢慢想起前事。
补天即将功成的最后一刻,一缕鸿蒙紫气突然从苍穹裂缝中钻出,险些再度将天撕开一个口子,令祂功亏一篑。
好在祂反应还算及时,拼尽元神之力与之相抗,终于成功令苍穹合拢。
但在那之后,祂似乎感觉颅内元神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祂好像隐约间还听见了......钟鸣声?
然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和神识。
想来是帝尊及时赶到救下祂,并将祂送回了濯祗仙宫。
太阴幽荧按住抽痛的额头,祂阖着眼睛轻声问:“本君补天时依稀听到一些动静,可是堕神汀的殉神钟。”
尽管已过去多日,但听到这里,嘉荣还是忍不住眼睛一热。
“......是,帝君。”
太阴幽荧听到祂哽咽的声音,微微诧异的抬眼看去,就见她这幅欲哭不哭的可怜表情,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此次是本君思量不周,险些出了纰漏,你们受惊了。”
谁料嘉荣听了这话,不仅没觉得被安慰到,反而心里更加难过了。
帝君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醒来却还要担心她们因此受到惊吓。
“吧嗒”两声,两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恰好掉在了太阴幽荧的塌边。
太阴幽荧颇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对她温和的笑了笑,轻声道:“别哭,别怕。你已经是大姑娘了。”
嘉荣听了这话,忍不住破涕而笑。
她不想令太阴幽荧强撑精力安慰她,于是连忙挤出一个“开心”的笑容掩饰自己心里的难过。
她接过另一名仙娥递来的仙茶,趴到塌前,双手奉上,脆生生的说道:
“帝君,嘉荣不哭,便是这天有一日当真塌了,有您在我也不怕。”
太阴幽荧接过茶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又递了回去,好笑的道:“说什么傻话,这天姑且塌不下来。”
嘉荣接过祂手中的茶盏,又拿起一旁仙娥托盘上的一方秀帕,恭恭敬敬的递给祂,然后小声道:
“帝君,三界的天虽然塌不下来,但您可知,那日殉神钟响了三次时嘉荣心里的‘天’却险些塌了。您可是九重天众仙心中的‘擎天柱’,下次万万可不能这样不顾自己神体。”
太阴幽荧闻言一愣。
祂接过她递来的秀帕,轻轻擦了擦自己的嘴角。
原来殉神钟居然响了三次?
祂蹙眉,看来此次行事属实凶险了些。
太阴幽荧轻轻按住酸酸涨涨的额头。祂刚刚试探过自己的元神,奇怪的是,本以为殉神钟示警三次,祂的元神必然大伤,甚至有破裂的危险。
......但怎么此时祂探查元神,虽然有些不稳,却并没什么大碍?
太阴幽荧觉得元神中涨涨满满的,像是有什么不属于祂的东西,但祂又并未查验出其他异常。
祂掀起被子,双脚踩在地面上,缓缓站起身来,然后问左右。
“帝尊现在何处,可是帝尊施法为我疗伤的?”
嘉荣眨了眨眼,回答道:“回帝君,当日正是帝尊将您带去东极御宵殿,第二日才将您送回濯祗仙宫。”
太阴幽荧微微沉吟,如此想来,应是帝尊耗损修为替祂稳住了元神。
见太阴幽荧起身,两名仙娥立即托起挂在床榻旁的一件云白色镶嵌金丝的仙服外裳,轻轻披在祂肩膀上。
祂轻轻挥手,示意她们都退下。
祂蹙眉,这屋子里......怎么有股淡淡的岱舆仙山中独有的龄竺花的味道?
太阴幽荧轻轻看了眼一旁还未退下的嘉荣,想来是嘉荣思念故土,所以在身上带了岱舆独有龄竺花的香包。
正准备让嘉荣也退下,谁知其他仙娥退下后,嘉荣却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然后小动物似的悄悄凑近了太阴幽荧几分。
太阴幽荧看了她一眼:“嗯?还有什么事?”
“帝君,嘉荣还有要事要禀。”
她小小声道:“谢公子......谢公子他十日前也来了九重天。”
太阴幽荧闻言豁然抬头,定定看向她。
“——你说什么?”
嘉荣点头如捣蒜。
“是真的,帝君,就是殉神钟响的那日,谢公子担心您的安危,于是悄悄潜入了九重天。”
太阴幽荧深深蹙眉,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他怎么来了?如今可曾平安返回岱舆?
刚刚嘉荣说那一日祂并不在濯祗仙宫,而是被帝尊带去了御宵殿,想来他来此处找不到祂,便下凡归家去了,想到这里,祂又微微松了口气。
太阴幽荧喃喃道:“本君那日既然不在濯祗仙宫,想来他也不会撞见不该撞见的人,惹出什么乱子。”
嘉荣有些心虚的瞄了她一眼,还是没敢隐瞒。
“......帝君那日确实不在濯祗仙宫,所以......所以......所以我给谢公子指了御宵殿的路。”
“你糊涂!”
太阴幽荧猛地看向她,沉声道:“嘉荣,你既知他不是天界之人,又怎能将他指引到帝尊的御宵殿去,你这是在害他不是在帮他!这几天九重天可有什么异动?你细细说来,不可隐瞒!”
若是谢予辞撞上了圣神帝尊,怕是两人不能善了!
以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说不定会在御宵殿大打出手也未可知。
太阴幽荧一时情急,牵动了神体内翻涌着的不甚平稳的神力,忍不住捂住胸口咳嗽的停不下来。
“咳......咳咳......”
嘉荣吓了一跳,她当即惊呼道:“——帝君!可是哪里不适?”
只是还未等到她上前近身太阴幽荧,便有一个人影忽然显形。
那人的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亦突然出现在太阴幽荧身后。
那双手稳稳的扶住了祂微微晃动的身体,那个让祂分外熟悉的声音随后在祂身后响起。
谢予辞显出身形,笑意晏晏的道:“哎?你别急啊!我可没惹祸!”
太阴幽荧瞠目回头,怔忪看向身后那张唇红齿白、近在咫尺的俊颜。
“——是你?”
......怪不得。
怪不得祂醒来后便隐约闻到房间中有龄竺花的香气,先前还以为是嘉荣身上的香包。没想到原来是因为谢予辞这几日便在这濯祗仙宫,因此屋子里沾染了他身上的味道。
太阴幽荧刚刚吐出两个字,便忍不住又垂下头去用一只手抵住唇,低声咳嗽了起来。
谢予辞虽然笑的无赖,但动作却丝毫不含糊。
他稳稳的扶住太阴幽荧,将祂扶到床边坐下。
“当然是我了,不然还能有谁?”
平日里在岱舆,都是太阴幽荧教训他多些,他倒是难得找到一次可以说教祂的机会。
谢予辞扶祂坐下后,立即抬手结印,凝结一股玄紫色的神力从祂后背注入身体。
然后,他一边助祂平息神力,一边笑着说:
“我怕打扰你休息,都不敢显露身形,你倒是好,这么着急起来做什么?还动了气。”
自觉惹了祸的嘉荣,神情紧张又慌张的看着二人。
谢予辞另一只没有施法的手微微一动,不动声色示意了她一下。
嘉荣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知道有他在这里,帝君不用她担心了,于是心虚的行了一礼,急急忙忙提着裙摆、脚步轻快的跑了出去。
太阴幽荧在谢予辞的助力下,缓缓收拢了胸口处乱撞的神力。
房间的殿门轻轻合拢,发出一声轻响,那是嘉荣关上房门的声音。
看着门上投映的影子,这丫头居然还没走,而是知道要在殿外为谢予辞把风。
太阴幽荧无奈的叹气,轻轻笑了一声。
“本君宫中的仙娥,倒是听你的话。”
谢予辞见祂已然平息下来,便收回了先前施法的左手,然后“哈哈”一笑,半点不见外的坐在床沿上,没个正行似的倾斜着身体看着太阴幽荧,歪头直笑。
“什么‘你的’‘我的’,帝君这话说的就见外了。谢某真是伤心。”
想了想,他又替那小仙娥嘉荣解释了一番。
“你别怪嘉荣,是我主动找上了她,她也是没法子了才告诉我的。”
太阴幽荧含笑扫了他一眼,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我心里未曾当真怪她,嘉荣一贯是个听话守矩的孩子,想来这次真的是吓到了,才会病急乱投医,把你支使到了东极御宵殿。”
祂似笑非笑的看他。
“看你如今这副活蹦乱跳的样子,想来也没跟帝尊遇上,那我便放心了。”
谢予辞“嘶”了一声,他满不在乎的抛着自己腰间的锦带玩,不太乐意的说:
“看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我会怕他似的。”
太阴幽荧轻叹道:“你自是不怕的,我却是怕。”
谢予辞乐了。
“听说圣神帝尊太阳烛照虽然不苟言笑、执法严苛,但唯独对着往圣帝君时和和气气、一丝脾气都没有,你又有什么好怕的?”
他笑的像只偷了鸡的小狐狸精。
“我知道了,难道帝君是怕我们打起来,将你刚刚补好的天再捅出一个窟窿吗?”
太阴幽荧将披在肩膀的外袍脱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闻言淡淡笑了。
“本君是怕,若是你们打起来,倒是真不知该帮谁才好。不过想来以帝尊的端庄自持,应是不会跟你计较。”
“哼。”
谢予辞不满的“切”了一声。
“太阴幽荧,你可不兴总拿老眼光看人啊,本公子这两百年在岱舆建房造屋,喝茶种花,养鹿喂鸟,还不够稳健自持啊?
我现在可是连架都懒得出去打了,你可知,如今像嘉荣这些近百年间才得道的小仙娥,还都当我是凡间不成气候的小妖呢。”
太阴幽荧想到岱舆鹿归涯祂那满院子的家具和摆件,也忍不住笑了。
“确实值得表扬,如今你鼓捣炊食的手艺也愈发好了,想必将来若将你丢到凡间去,凭你的手艺也是饿不死的。”
谢予辞骄傲的扬了扬下巴。
“那是自然,技多不压身!我谢予辞浑身上下都是优点,帝君你且继续慢慢挖掘个几万年吧!”
太阴幽荧笑着摇了摇头,但是转念一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再次问他道:
“那日你去御宵殿寻我时,当真没撞见帝尊吗?”
谢予辞略有些调皮的眨了眨右眼。
“当然没有,我的隐身术如此高绝,刚刚不是连你都没有发觉吗?”
太阴幽荧却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未发觉是因我神力不稳,精力不济,被分散了精神。你的隐身幻术虽然高明,但却瞒不住神力全盛时的我,更加瞒不住帝尊。”
“哎呀——”
谢予辞突然伸手在太阴幽荧的肩膀上轻轻一推,十分放肆的直接将祂推倒在了床榻上。
然后对上祂微微诧异的眼睛,挑了挑眉。
“都说了没撞见他,你怎么这么爱操心。放心啦,就算真撞见了,我也躲着他走,这总可以了吧?”
太阴幽荧被推倒在床榻上也没有着恼,只是无奈的自下而上抬眸看他。
“这里到底是九重天,我是担心你。”
谢予辞闻言眼睛亮亮的,他歪着头坏笑着问:“担心我什么?”
太阴幽荧此时的容色看起来依然憔悴,祂沉默片刻,忽而直直看向他的眼睛。
“担心你,会吃亏。”
谢予辞唇边的坏笑霎时一顿。
他的嘴角不自觉的轻轻抽动了下,然后缓缓收起脸上的戏谑之色,格外认真的、细致的描绘身旁之人的眉眼。
片刻后,谢予辞轻轻转开头。
他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茶几,旋即洒然一笑。
“得遇一知己,如受无量福,何谈吃亏?”
太阴幽荧朝他笑笑,喟叹道:
“你呀,先前的数万年来好勇斗狠只知四处寻人打架,如今这几百年虽然乖觉了些,却又待在岱舆足不出户。因此除了我之外,你也没什么其他朋友。
其实,你性格如此开朗仗义,是极讨人喜欢的。若是肯多出去走走,便不会只我这一个朋友了。”
谢予辞“哦”了一声,他立即笑眯眯道:
“‘开朗仗义,讨人喜欢’?原来,帝君是这般看我的吗?”
虽然被他这样一反问,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但太阴幽荧还是坦言道:
“你性情洒脱,不落凡俗,确实让人见之欢喜。所以万不要故步自封。”
谢予辞却挑了挑眉。
“可是,讨人喜欢也未必便会有朋友知己啊。帝君自己不也很讨人喜欢吗?在这九重天,谁人不敬佩爱戴、钦慕喜爱于你,那你又是为什么除了我这凶神外,居然一个朋友也没有的呢?”
太阴幽荧微微一顿,祂沉默几瞬,显然不太想多说这个话题。
“本君与旁人......自是不同。”
“有什么不同?”
谢予辞翻了个白眼,他不甚客气的数落道:
“我看你啊,都快被三界苍生压弯了腰、压坏了脑子。
凭什么你降生于天地,便要为这天地殚精竭虑、不死不休?分些心力给自己有什么过错?
你在岱舆的这两百年,不就过得很快乐。”
太阴幽荧静了一瞬,祂静静思忖片刻,似乎是想通了什么,笑笑道:
“也对。补天之事现今已了,待我再用百年时间将凡间多余的戾气消弭吸收殆尽,想来三界暂时也不会有什么事端,我便可向帝尊请旨,下界游历一段时间。”
谢予辞笑嘻嘻的点头赞同道:“孺子可教!不过,凡间还未消散的戾气和凶煞之气这倒不用帝君操心了,谢某愿意分忧。”
太阴幽荧蹙眉看他。
他却耸了耸肩。
“你睡着的这十日,凡间便已是十年,你当这段时间,是谁下界吸纳的戾气和煞气呢?”
太阴幽荧这回是真有些惊讶了。
“是你?......可是你......”
太阴幽荧眉心微蹙,旋即摇了摇头。
“不成,你虽为半神,但体内本来就有混沌初开后天地间至凶至煞的神力。
只因你性情洒脱,又心性坚韧,才能固守己身,不被其所影响侵扰。若是再吸纳凡间激增的戾气和凶煞之气......”
祂突然坐起身来,死死抓住谢予辞的手臂,严肃的说道:
“我如今已大好,明日你不必再去,凡间戾气我自会料理。”
“你哪里大好了?”
谢予辞斜眼看祂,虽未挣脱祂的手,但是脸上的表情却不太好看。
然后他道:“我也是生于混沌上古,身负神格神骨的凶神,与饕餮混沌这些凶兽的差距犹如天壤之别,区区凡间凶煞之气还难不倒我。
倒是你这病歪歪的样子,怎么还有那么多操不完的心?”
太阴幽荧不甚赞同的紧紧抿着唇看他,还是摇了摇头。
“不行,你不行。”
谢予辞瞪眼。
“什么叫我不行?谁不行了?你才不行!”
祂微微皱眉,祂轻声劝:“谢予辞,你听话。”
谢予辞吃软不吃硬,尤其顶不住太阴幽荧的“软刀子”,他闻言语气微微弱了几分。
“你信我,我真的能控制住的,不会出事的。”
太阴幽荧却不容拒绝的蹙眉看他,沉声道:“本君做事,不赌万一,更不会赌你的安危。”
谢予辞有些无言以对,他无力的道:“咱们之间,到底是谁在不顾安危?”
太阴幽荧蹙着眉看他,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不听话的孩子。
其实,谢予辞也被祂的固执气的不轻。
说起来,这还是两人相识几千年来,第一次如此争执不肯退步。
二人沉默对视片刻,起先是谁的眼神都没有退让的。
片刻后,太阴幽荧似乎突然觉得不太舒服。祂轻轻咳了一声,率先转开了视线,算是打破了僵局。
谢予辞也顺势垂下了头。
老实讲,被太阴幽荧带着一丝怒意的眼神看着,他还真有些吃不住劲儿。
就这样,殿内一时之间安静了好一会儿。
又过了许久,谢予辞却突然抬起头来,对着太阴幽荧展颜一笑。
“我刚刚,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太阴幽荧早已止住咳嗽,闻言转过头看向他,淡淡问:“何事?”
谢予辞似乎是想通了什么难事,心情极好的样子,他笑眯眯的说:
“本公子方才突然想起,为何要跟你吵架呢?”
太阴幽荧轻轻舒了口气。
“你若肯听劝,我便放心了。”
谢予辞却“啧”了一声,笑着摇了摇头道:“非也,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又打不过我,那么能动手解决的事情,我就不应该浪费口舌,你说是不是啊——帝、君?”
太阴幽荧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祂眉心微动。
“......你什么意思?”
谢予辞朗声一笑,眼底带着一丝狡黠。
“谢某的意思就是,帝君啊,您还是睡着的时候更乖些。”
太阴幽荧错愕抬头,祂刹那间彻底明白了谢予辞的意思。
祂抬手试图结印抵挡,但由于太过信任于对方、加上神力不支,全无防备下根本来不及抵抗。
谢予辞话毕双手早已迅速结印施法,一道玄紫色光芒瞬间笼罩在太阴幽荧周身,将祂密不透风的包裹其中。
祂瞬间觉得思绪有些抽离,脑中一片空白。
太阴幽荧用尽最后一丝清明,竭力向前探身,奋力抓住谢予辞的一角袖口,祂嘶声道:
“谢予辞,别——”
......别冲动。
但是那后半句话,已经随着祂即将沉寂昏沉的意识,一同沉入脑海深处。
谢予辞在祂力竭扑过来的瞬间,便已伸出双手,稳稳的、轻柔的托住了祂向前倾倒的肩膀。
太阴幽荧虚弱的无力垂落的头,此时正轻轻靠在他的左肩。
“睡吧,凡间九十载,不过九重天上三月余。待你醒来,我便还你河清海晏。”
“岱舆的山水花鸟、鹿归涯的梧桐龄竺,还有小青,都在等你回家。”
此时已是九重天的三月后,也是凡间的九十年后。
谢予辞收起功法,将最后一缕满溢的天地戾气收纳至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