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骨令—— by顾九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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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喜欢的,自是这三界中顶顶好的,无人能无出其右。”
“——幽荧,你可知正因‘是非只在人心’,才有‘一眼万年’之迷途。”
“——君之所向,我必同往。若有我能做之事,你便说。”
“——那怎么能一样,帝君或许不屑这浅薄的凡俗之乐,但我却......偏偏要给你。”
原来如此......
与谢予辞相识相知的数千年的过往,此时在太阴幽荧脑海中纷纷闪现。
原来......如此。
所以,他才屡次会屡次三番催促祂尽快化身,甚至为了讨要这个奖励,耐着心性,在仙山岱舆足不出户,认真教养腾蛇晚晴两百余年。
太阴幽荧沉默良久,一语未发,也不曾动弹。
圣神帝尊见状,以为祂被谢予辞唐突之情所吓到,于是放缓声音道:
“帝君,你既已知他居心叵测,更当与吾同心协力,为这三界除此大患。”
太阴幽荧醒过神来。
祂神情莫测复杂,沉默一瞬,却缓缓摇了摇头。
“帝尊,我不能,我也做不到。”
圣神帝尊蹙眉,沉声道:“幽荧!你这是何意?”
太阴幽荧沉默良久,那一瞬间祂想起了很多。
祂想起仙山岱舆的一年四季、花谢花开,想起鹿归涯的满园芬芳、每一株仙草都是谢予辞走遍九州尽心栽培而来。
想起他事无巨细为祂打造的家居用具,甚至想起了那个梧桐神树下,他再三让祂保证不会拆掉的那个十分奇怪的“忘忧茧”。
想着想着,祂忽而展颜笑了。
然后轻轻的道:“帝尊,您方才说谢予辞居心可测,妄图渎神。可您又怎知,我待他之心,早谈不上清白。”
圣神帝尊闻言一愣。
数万年来,这位九重天至尊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如此呆愣困惑的表情。
他似乎一时之间,实在无法理解太阴幽荧究竟在说什么。
但是片刻后,他猛然清醒,终于理解了太阴幽荧的意思。
“太阴幽荧!你可知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盛怒滔天下,太阳烛照有生以来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他顷刻间右手结印,怒不可遏击向太阴幽荧。
但在他出手的瞬间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心生不忍,下意识收回了部分神力。
不过尽管如此,太阴幽荧还是被他的至阳神力瞬间击得向后飞退,直至磕到桌子,方才止住这股力道。
祂全然没有运功抵挡的意思,就这么硬生生承受住了这一记!
待止住身形后,太阴幽荧蹙着眉胸口几次起伏,下一刻唇角缓缓滑落一行鲜血,脸上却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放松和怅然。
这是他第一次对祂动手。
圣神帝尊手指微动,下意识想伸手想起扶祂,却又生生忍住了。
太阴幽荧轻轻抬手,用云白的云袖抚过下巴上低落的血迹。
祂语气虽轻,但却掷地有声。
“帝尊,我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见众生皆草木,唯有见他是青山。
——我心悦于他,半点参不得假。”
圣神帝尊沉默良久,似乎是遇到了平生罕见的难题。
他目光沉痛的看着脸色苍白、唇畔染血,但却容色坦荡的太阴幽荧。
“你与吾共生于混沌,数万年来相生相伴,从未违逆于吾。
而今,你当真要为了这天煞凶神,与吾生分了不成?”
太阴幽荧却微微摇了摇头。
“帝尊,谢予辞本就无辜,不该平白赴死。
太阴幽荧亦心知帝尊所忧所难,他目前体内鸿蒙紫气不稳,确实是三界安危之隐患。
因此,本君愿与帝尊合力,用两仪神力暂将他周身神力封印于东海。待他元神神力稳固,再放他出来。太阴幽荧亦愿亲自驻守,确保万无一失,并不需要取人性命。”
圣神帝尊却冷声道:“你当封印了他,便再没有风险了吗?只有他死,才能永无后患!
世事多变,沧海桑田,他活着就不可能永远万无一失。若是吾,不肯留他性命呢?”
太阴幽荧容色清绝,祂淡淡笑了。
“太阴幽荧自觉数万年如一日,无曾愧对于苍生,此生至今,唯此一愿。
若帝尊不肯容情,太阴幽荧哪怕拼得神陨道消,也愿献祭元神,替他消除体内鸿蒙紫气,保全他性命周全。”
圣神帝尊冷冷道:“往圣帝君,你这是在威胁吾?”
太阴幽荧轻轻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
祂抬起一双修长的双手,缓缓解开纤长脖颈下领口处的那枚九重天帝君冕服上寒冰玉所制的纽扣。
寒冰玉扣解开的瞬间,那袭三界中最最尊贵端华无比的帝君冕服外袍,顷刻间坠落于地。
宛如于地面绽开一朵颓然绝美的繁花。
祂褪去那身象征着无限尊崇的朝冠,轻轻道:
“数万年来,身着此身帝君冕服,太阴幽荧从无一刻忘却回避身为往圣帝君之责,亦随时随地愿以此身殉祭苍生。
但褪去这一身冕服,我便只是太阴幽荧。
如今苍生无恙,山河永昌,我心亦可......为情故。帝尊,此非威胁,实乃我心。”
圣神帝尊沉默良久,轻声喃喃。
“……你简直疯了!”
太阴幽荧闻言却轻轻笑了。
“疯了吗?疯了也好,那便当我疯上这一次罢。”
圣神帝尊久久无言。
片刻后,他似乎终于妥协,但却提出了三个条件。
圣神帝尊太阳烛照沉声道:“幽荧,若要吾留下他一命,也非不可,但吾却有三个条件,需你亲口应诺。”
太阴幽荧抬起眉眼看向他:“帝尊请说。”
“一是要封住他过往全部记忆和神力,将他打回穷奇神胎,只有这样才算稳妥。”
太阴幽荧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点头。
“太阴幽荧......遵帝尊法旨。”
“至于其二......”
圣神帝尊淡淡道:“吾可以留下前尘尽忘的凶神性命,但不会留下一个试图动摇上古上神之道心、致使三界隐患重重的凶神性命。
所以,吾还需帝君亲口承诺,自此以后,纵与他再遇,也再无私情。”
太阴幽荧这一次沉默的更久了些。
从此以后,再无纠葛吗?
良久后,祂轻轻咳嗽两声,终于开口,声音中不知为何略带一丝喑哑。
“……帝尊,封印过后,于他而言,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会做到,也请您言出必行。
若您自此再不追究他之前尘,我愿终生侍奉苍生天地,唯命是从,永为帝尊座下神君。”
圣神帝尊定定的看着祂,缓缓道:“好,帝君,你知道的,吾深信于你,万年如一日。”
太阴幽荧眼中却宛如一滩死水般,静寂无声。
祂缓缓继续问道:“帝尊,您的第三个要求呢?”
圣神帝尊深深看了祂一眼,淡淡道:“至于这第三点,为彻底了断你二人情丝,稍后面对凶神谢予辞,自有吾出面与他交涉。
帝君只需在吾设法施阵的时候,用你的至阴神力助我封印他即可。
另外,你需迎合吾之令喻,除此之外,没有吾之指令,你不得开口擅言。”
太阴幽荧被长袖掩盖的双手微微颤抖。
祂无声的抬头,缓缓看向圣神帝尊的眼睛。
“怎么?帝君,莫非你做不到吗?”
圣神帝尊语气严肃,缓缓说道:“往圣帝君,你既要用这封印之法保他性命,也承诺不再与他有私情牵扯,那么就此让他彻底死心,又有何不可?”
祂如何不明白帝尊是何意?
圣神帝尊正是要让谢予辞哪怕下一刻忘却前尘,上一刻却依然要心痛如死、心如死灰。
太阴幽荧蹙眉:“帝尊,我不懂。封印过后,他前世尽忘,往事皆休。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如此践踏重伤他的心意。”
圣神帝尊目光中冷意凝结犹如实质,他冷声道:
“明月本应高悬苍穹之上,他最初便不该妄生渎神之心,企图伸手采摘九天幽月。
——这锥心之痛,便是对他心生妄念的惩罚。”
圣神帝尊定定看向太阴幽荧,一字一句道:
“这亦是吾......对帝君你的惩罚。”
“这罚,你可认?”
太阴幽荧纤长的睫羽微微一颤,祂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个字。
“认。”
若是能以此换他新生,祂没什么不能认。
圣神帝尊缓缓点头。
“好,以上三点,你若能做到,则他生,你若做不到,则他死。”
太阴幽荧无限苍凉的笑了笑。
遥想谢予辞此生,生而凶煞,为仙神所不容;又因半神之身,被妖物凶兽忌惮。
他看似无边快意,实则孤苦寂寥,不被三界所容。
若祂与帝尊联手设下两仪无上法阵,封印他的前尘与鸿蒙紫气,让他从此忘却过往,只当自己是一普通穷奇凶兽,得一生逍遥自在,又有何不好。
系我一生心,负他今生累。
如此......
圣神帝尊静静看着祂此时的表情。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帝君,此番吾留他性命,并非宽宥于他,实乃怜悯于你。”
太阴幽荧神色木然。
片刻后,祂双手结印,缓缓屈膝以谢天恩,却被圣神帝尊一挥衣袖,用神力拦住了。
圣神帝尊居高临下,冷眼看祂。
“往圣帝君,你生而至圣,数万年间,俯仰天地,苍生朝拜,从不屈膝。而今,居然为一凶煞折腰?
帝君,你道心已乱,吾真的很失望。
唯望你至此当真放下,不要让吾,后悔今日一时心软留他一命。”
太阴幽荧嘴角欲弯不弯的勾出一道浅浅的痕迹,祂垂下眼眸,无悲无喜。
圣神帝尊眼底微动,他始终用审视的眼神直直看着祂,似乎想借此揣度祂的心。
“哦?既如此,今后,谢予辞于你,算什么?”
太阴幽荧默然片刻,轻声道:
“形同陌路,再不相干。”
谢予辞被太阴幽荧封住的元神和神力,一刻钟后便已自动解开。
他微微一动,抬手按了按自己胸口,蹙眉看向近在咫尺的九重天南天门。
......算了。
既然祂执意与太阳烛照避开他,想来有话单独要说不便让他知晓。
想来左不过是九重天上那些乌漆嘛黑的政事罢了。
祂既不想他听,那么他便不听。
先前圣神帝尊太阳烛照早已在第一时间用神力南天门附近封闭住,因此这么久过去,谢予辞居然一个神仙都不曾见到。
虽然此时无人能拦他,但他却并不着急离开。
凡间戾气煞气已除,他今日本来就是要带太阴幽荧离开九重天、返回岱舆的,这也是他答应过晚青的。
好在,没有让他等待太久。
片刻后,南天门上空两道上神神力加持下的神光闪过。
一道是明黄,一道是淡金。
正是圣神帝尊太阳烛照与往圣帝君太阴幽荧。
谢予辞面带着微笑,目光温和的定定看向太阴幽荧,但是下一秒他却微微蹙起眉头。
太阴幽荧的神色看起来不太……对劲。
自从太阴幽荧现身之后,她便始终微微垂眸,将视线牢牢定格在祂面前的地上,连眼角半分的余光都不曾投向他。
圣神帝尊站在南天门之上,面容肃穆冷凝,声音空旷中没有一丝感情。
“谢予辞。”
他冷冷道:“吾本欲令你魂飞魄散,以保苍生万物之周全。但是往圣帝君心怀慈悲,还愿给你一线生机。
今吾与帝君二人将汇聚天地两仪至阳与至阴二力,合力封印你于凡界东海之滨。望你今后洗尽前尘,好自为之。”
谢予辞一顿。
与往圣帝君......合力?
他紧紧蹙着眉梢,目光如电,格外认真的打量扫视着太阴幽荧脸上的表情。
但是太阴幽荧却始终面无表情,沉默静立于圣神帝尊太阳烛照身侧。
祂那张如雪似玉的容颜,清绝九天,不动如山,却始终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泄露。
谢予辞一时之间摸不清头脑,他眉心一动,突然转开视线,冷冷看向圣神帝尊。
“是你胁迫于祂?”
圣神帝尊却淡淡的笑了,那笑意似乎是在嘲讽于他。
“胁迫?幽荧祂生而为神,是九重天上至高尊贵的往圣帝君。
祂若不愿,便是吾,也不可能胁迫于祂。
不过,若是你这般揣度,便能挽回你些许可怜的自尊心,那么就自请便。”
谢予辞冷冷一笑,他嗤道:“太阳烛照,我早便说过,你之言论,于我而言,不过凡风过耳,无甚于心。所以这番挑拨诋毁的言论,你大可收上一收。”
“哦?”
圣神帝尊轻轻笑了。
“你是不相信吾,还是不相信往圣帝君神力所向,将会剑指于你。”
谢予辞嗤笑一声。
“太阳烛照,凡你所言,谢某皆无可信。”
圣神帝尊却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淡淡说道:“既然凶神不信吾之所言,却不知往圣帝君的话,你信还是不信。”
太阳烛照微微侧首,目光温和的看向身侧始终一言不发的太阴幽荧。
“帝君,既然如此,那便由你亲自告诉他吧。”
太阴幽荧藏在宽大云袖下的双手轻轻一颤。
祂微微合了合眼,下一刻,终于还是缓缓抬起头来。
谢予辞微微一顿。
他的视线,轻轻落在太阴幽荧清冷出尘的脸上。
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慌乱。
但是下一瞬,他却已然压下这股突如其来的莫名的烦躁,对着太阴幽荧一如从前般展颜,明媚一笑。
“太阴幽荧,方才天地同悲,确实是我意外失控,这是我的疏忽,我不会不认。
但我定会找到办法克制住自己体内的鸿蒙紫气,绝不会颠倒三界秩序、危害苍生安危。
你也不要轻信太阳烛照的危言耸听,如此可好?”
太阴幽荧此时的目光,其实并没有凝聚在一个点上。
祂看似是在看着他,但实际上祂甚至始终不敢将目光真正对上谢予辞那双赤诚相待的眼睛。
圣神帝尊太阳烛照先前所言,声声沉重,言犹在耳。
“——要吾留他一命,也非不可,但吾却有三个要求。
一是封他过往全部记忆和神力,将他打回穷奇神胎。
其二,吾需帝君亲口承诺,自此以后,纵与他再遇,也再无私情。
三为彻底了断你二人情丝,你需迎合吾之令喻,除此之外,没吾之令,不得擅言。
——以上三点,你若能做到,则他生,你若做不到,则他死。”
太阴幽荧沉默良久。
最终,祂终于开口,低声道:“谢予辞,如今本君将你打回穷奇神胎,封印你身为凶神的神力与前尘。待千百年后你重新破壳,去做一只寻常的小妖去吧。”
你不是一直羡慕那些寻常的小仙或小妖吗?
......那这一次,便去做一回自己,可好?
太阴幽荧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护住他多少年,但只要祂一息尚存,还存于三界之间,便定会护他性命无虞。
至于其他,他之生死面前,都是水月镜花。
这也是目前,祂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谢予辞怔忪的看着祂。
他的瞳孔忽而急速颤抖,似乎努力想从祂眼中看出些什么讯息,却始终一无所获。
半响后,他怔怔问:“......你说什么?”
太阴幽荧轻声道:“谢予辞,本君不想伤你,但本君与帝尊一同出手,你是绝对逃离不了这九重天,所以,请你不要做无谓之争。”
谢予辞仿佛不认识祂了一般。
他怔怔的仰视着这位遗世独立于南天门畔、九重天唯一帝君的卓然身姿,一贯明媚的眼睛仿佛也渐渐失去了神采。
但片刻后,他却重新打起精神,目光沉沉的看向太阴幽荧,一字一句认真的说:
“太阴幽荧,我知你心系苍生,但我说过,过去数万载我可以做到,今后也必定会想尽办法压制己身,必不会倾覆苍生——你,可愿信我?”
圣神帝尊听到这里,忍不住蹙眉冷声道:
“凶神,你当真是自视甚高,狂妄自大,居然妄图控制三界中最强大纯粹的神力鸿蒙紫气?
它拥有重造天地之威,绝非任何人可控。而吾与帝君,更加不会将三界安危寄托于你的一腔天真自大之上。”
谢予辞的视线却没有一刻看向圣神帝尊,更没有理会于他,只是直直看向太阴幽荧。
“是我在问你,太阴幽荧,请你回答,你可信我?”
太阴幽荧莹白如玉的容颜上,此时却并没有一丝一毫表情外泄。
只是祂云袖中的指甲,却已经狠狠攥进了自己的掌心。
祂沉默良久,再次开口时,祂的语气已与祂此时的容颜一般,清冷无情,没有一丝温度。
“本君信或不信,都没什么所谓。待本君将你神力尽数封印,千年后你体内鸿蒙紫气自会宁静沉寂。
而待你重生之后......你我见面不识,亦再也无需执着于信任与否。”
谢予辞怔怔看着祂片刻,突而轻轻笑了一声。
“......没什么所谓?......无需执着?”
“太阴幽荧,你当真是......好得很。”
“——你是否有一日,会与旁的什么神仙一同对付于我?”
“——只要你从未为恶,我之刀锋,必永不朝向于你。”
“——若是那位圣神帝尊有命呢?”
“——若你无错,便是帝尊有命,我亦不会从。”
“——当真?”
“——当真。”
“——我曾听闻信任便如同寒山利刃,递与旁人只有两种可能——被刺伤,或被守护。
若想护住自己,最为稳妥之举便是永远不要将之交付他人。”
“......但是太阴幽荧,这‘利刃’交付与你,我认了。”
......
谢予辞猛然抬头,凤眸中无法遮掩的愤怒和沉痛如同一道直射人心的天雷,直直投向不远处的太阴幽荧。
“太阴幽荧,你曾与我说过,只要我从未为恶,你之刀锋,必永不朝向于我。即便是圣神帝尊有命,你亦不会从之!
如今不过区区两百多年光景,言犹在耳,我一字一句不曾忘却,难道你便全然忘记了吗?”
太阴幽荧眸光微微闪动,祂垂下长长的睫羽,一言未发,无悲无喜。
圣神帝尊闻言却轻轻“咦”了一声。
他轻笑出声,神色莫测。
片刻后,却又意有所指的看了太阴幽荧一眼,再缓缓看向谢予辞道:
“即便往圣帝君曾说过这番言辞又如何?
谢予辞,你身怀无法自抑的鸿蒙紫气,这便是世间最大的恶。
你如何还有脸面质问帝君,说自己不曾为恶?
吾与帝君就算此时为苍生福祉诛杀你于南天门外,也并不为过。凶神,你切莫仗着往圣帝君心怀悲悯,便无法无天。
你可知,在帝君心中,早已视你如洪水猛兽,却又不得不为了三界安宁与你虚与委蛇?
——祂,厌恶你至极!”
谢予辞闻言一震,突然重重捂住胸口闭目喘息。
太阴幽荧猛地阖目,心中大恸。
其实,祂心中明了,圣神帝尊这番说辞有失偏颇。
鸿蒙紫气本为天地间更胜于两仪至阳至阴神力的正道神力,并非罪恶之源。
但错的是……谢予辞空有神骨,却并无神格,只能算是半神之躯。
没有神格的半神之躯,又如何承载天地间最为强悍霸道足以倾倒三界的力量?
因此哪怕无罪,也成了有罪。
谢予辞因连日吸纳天地戾气煞气不得休息而是始终不适的身体,在今日连连刺激下,再次神力动荡起来。
几股杂乱无章的蓬勃的神力冲击下,谢予辞只觉得胸口胀痛难当,但却不及此时他心中之痛的万一。
太阴幽荧亦发现了他的异样,祂注目向他看去,下一瞬却又立即隐去眸中的关切与担忧。
然后,祂忽而轻声道:“谢予辞,看到了吗?你根本控制不住的,你又如何让本君相信于你。”
祂敛眉不辨悲喜的望着他。
放弃吧,从此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小妖,一只无忧无虑的穷奇。
再不用承受这些,
谢予辞却按着胸口一边咳嗽一边闷笑。
他哑声道:“太阴幽荧,莫说是将我打回原形,便是你想拿走我之性命,我亦不吝惜予你。但是你却不能......”
他眼底血丝满布,一片通红,就连眼尾那片白皙的皮肤都透着薄红。
他说到此处似乎无以为继,又重重的喘了几口气,才强行压下心底的抽痛,然后声音嘶哑的继续道:
“......但是你却不能,不能......如此疑我!”
圣神帝尊突然冷笑着开了口。
他冷冷淡淡的笑了笑,道:“当真是可笑,祂为圣神,你是凶神。谢予辞,你凭何觉得帝君会信任你这种天生凶煞之人?
——你可知在帝君心中,你也不过是个不相干之人,与三界泯然众生又有甚差别?谢予辞,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太阳烛照突然一挥右手,空中闪现一段影像。
影像中,圣神帝尊肃容问太阴幽荧道:“谢予辞于你,算什么?”
而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则面无表情的轻声回答。
“形同陌路,再不相干。”
谢予辞瞳孔剧震。
他木然转首,怔怔的看向太阴幽荧,仿佛心中有什么信念正在缓缓崩塌溃散。
太阴幽荧的眉心,无法控制的轻轻一抽。
祂心中微叹,原来帝尊方才那一问,并不是单单要祂表态今后面对谢予辞时的态度,而是......
要让谢予辞亲眼所见,彻底心死。
圣神帝尊含笑问:“谢予辞,你,看到了吗?”
谢予辞抱着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期待缓缓转头,他数万年来,头一次萌生这么一种惶恐之感。
他几近怯懦的看向太阴幽荧。
此时此刻,大抵是他此生数万载最为卑微怯懦的一刻。
但是他却已全然顾不上了,哪怕影像真切的出现在他面前,他却还是愿意自己骗自己,只要太阴幽荧肯亲口告诉他,那一切都是假的。
至于旁的,他都不会去相信!
他轻轻张开干涩的唇瓣,问道:
“......太阴幽荧,这是假的,并非你所言......对不对?这是太阳烛照伪造的是也不是?我只信你亲口之言。”
太阴幽荧沉默几秒,轻声道:“影像之景,并非作假,是我所言。”
圣神帝尊这才十分满意的轻笑了一声。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谢予辞,眼底除了冷漠与厌恶外,再没有一丝其他情绪。
“谢予辞,你还不明白吗?你于往圣帝君而言,一直以来不过是不相干的陌路之人。
只是往圣帝君生来悲悯众生,见你出生卑微,对你略有几分和颜悦色罢了。若当真引起了你的什么误会或遐想,那倒是不美了。”
太阳烛照又转向太阴幽荧,笑容慈悲和煦。
“帝君,虽然吾知你心唯苍生,目无杂尘。甚至为了三界安宁,不惜自降身份,亲自安抚凶煞。但是旁人却不了解你多年来屈尊降贵,忍辱负重的苦心。
吾明白你心如明月,不可转移。只是,今后还要更加‘谨言慎行’才好。”
他说到“谨言慎行”四个字时,意有所指的加重了些语气。
太阴幽荧沉默片刻,缓缓松开了自己紧紧咬住的牙关,强行咽下几乎冲到喉咙的血腥味。
“......是,帝尊。”
谢予辞怔怔的看着太阴幽荧冷漠的好像让他不认识了的脸。
那张脸近在咫尺,明明那么清晰,那么真切。
但是他心中的那张脸,却又仿佛变得模糊又陌生。
今日的一切便像是一场荒诞的大梦,让他深陷其中,又难以自拔。
那个曾令他情之所起、心之所向之人,似乎也朦胧陌生了起来。
谢予辞缓缓摇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行清透如玉的泪顺着眼角蓦然滑落。
笑着笑着,他又微微蹙着眉按住了自己神力翻涌的胸口。
然后喃喃道:“‘屈尊降贵、忍辱负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连续说了两遍“原来如此”。
眼中红的仿佛泣血般一瞬不移,狠狠看向太阴幽荧,语气满是嘲弄与轻鄙。
“帝君,那您还真是隐忍啊,为了‘安抚’我这卑微不堪之人,连选择性别幻化女身这种要求都愿答应,还真是肯下血本。
——连我这凶神,都险些被您‘舍身慰苍生’的精神打动了。”
太阴幽荧蹙眉,祂的右脚微微一晃,极轻的向后顿了一步。
圣神帝尊太阳烛照蹙眉,他不动声色的用隐在背后的那只手。然后悄悄施法,助太阴幽荧稳住了差点倾倒的身体。
太阴幽荧站稳了身形,紧紧抿着嘴唇,喉咙微动,咽下那口险些再次冲口而出的血液。
祂木然低头,祂不再与满身满眼都是沉痛愤恨的谢予辞对视。
待气血平静下来,祂才哑着声音,低低问道:
“帝尊......可以了吗?”
......可以了吗?
您可曾满意?
那这一切荒诞的闹剧,可否结束了?
圣神帝尊本来还想对谢予辞说些什么,但他视线微转,下一刻却突然一凝。
只因此时太阴幽荧的脸色灰败的实在厉害,就连祂的眼眸瞳光都已微微涣散。
他们二人此时只有一臂的距离,太阳烛照这才发现,太阴幽荧背在身后的右手掌心,已有血迹缓缓从指缝中浸透出来。
......不能再逼祂了。
圣神帝尊定眸看祂一眼,旋即转身,沉声道:“谢予辞,你本咎由自取,还敢冒犯天威,吾岂容你再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