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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骨令—— by顾九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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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却不知道,事事变迁,人心易变,天神尚且命途多舛,世间本就难寻永远。
谢予辞与卓清潭不知为何,此时具是安静的沉默着。
他们细细倾听周围或是虔诚、或是担忧、或是焦虑的各种祈愿与祷告,先前安逸恬淡气氛似乎徒然消散。
片刻后,谢予辞忽而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有时候我居然挺羡慕他们的,因为一无所知,所以永远心存期许,永远暗怀期待,命运不堪时仍有一股信念,觉得会有神明相助。无知而无畏,这样也甚好。”
卓清潭静静转过头看了看他,忽而极轻的道:
“其实,他们并非无知,也并非是将信念和希望完全寄托于所谓的天上神明。
拜月也好,敬神也罢,他们所求不过是一个心安而已,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亦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目光温存的看向熙熙攘攘的人群,淡笑道:“有些仙神或精怪或许觉得,凡人十分弱小无能。
但我却觉得,他们虽在凡尘挣扎着历经六欲七情六妄八苦,但从未放弃过心中所念所爱,已尽了自己最大力量去过好这一生,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强大。”
谢予辞却摇了摇头,若有似无的笑了笑,缓缓道:
“是吗?可是,未曾放弃过自己心中所念所爱的人,毕竟只是寥寥少数。花前满是痴情曲,红尘尽是负心人。这世间的恶人,却要比好人多得多。”
卓清潭回眸静静看了他一瞬,他亦坦坦荡荡与她相对而视。
二人那一刻心中具有许多话不吐不快,却不知为何,都未曾再言半句。
许是月色太过温柔,谁也不想当先破坏这抹难得的温情。

第100章 不做神仙,不赴九天
卓清潭和谢予辞二人此时虽然各有各自的秘密,亦各有各的隐瞒之处,但是他们心中的感受却大致相同。
那便是......既然明日的朝阳和自己的末日不知哪个会先来,又何必争执不休,让当下两相为难,难堪又难捱呢?
一瞬间,他们似乎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一般,下意识各自调转开了视线。
几吸过后,卓清潭低声说道:“你说的对,这世间有好人,亦有坏人。有好妖,亦有恶妖。既投生为人,无法左右其他,那便左右自己吧。
不做恶、不为孽,若能力允许,得以除魔卫道、济世苍生,便已是此生的上上签了。”
又何必......强求那许多?
她言毕转过身去,逆着人潮拥挤,缓缓穿行而过。
卓清潭走上层层石阶,逐渐远离河畔。
她的背影看上去那般孤寂又单薄,仿佛永远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哪怕穿着如此厚重的白狐大氅,依旧显得消瘦而纤长。
谢予辞便默默跟在她身后护卫着她向上走去。
走着走着,他忽而低声叫她名字。
“卓清潭。”
卓清潭微微一顿,偏过头看向身后的人。
“嗯?”
谢予辞的神色晦涩难辨,他忽而道:“你方才说,凡人很好,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亦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么你呢?你而今行走于人间,活了二十年了吧?除了除魔卫道,济世苍生之外,你心中可还有别的祈愿。”
卓清潭闻言微微一怔,下意识念了一句:“......别的祈愿?”
她不解的问:“你是指什么?”
谢予辞定定看着她,缓缓道:“比如长命百岁,福寿无虞;再比如......固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许是卓清潭此时的表情太过诧异,谢予辞忽然偏过头去,面无表情的加上了一句解释:
“你,别误会......谢某的意思是,方才我见大多数凡间女子们拜月祈愿,都是求一真心人,或是求心中玉郎对她们真心以待恩爱不疑。
那么你呢?如此看来你的年纪也不大,按理说正是少年慕艾的年纪,难道你就从不曾有过这种念想?或者羡慕这些无忧无虑的凡人少女们吗?”
卓清潭闻言微微怔忪。
然后,她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周围的人群。
此时他们周围大多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男女们,大多脸上都洋溢着青春萌动的情怀。
......是啊,这个年纪的少年男女,心中所愿所念,也不过一颗真心尔。
而花期的凡间少女,若能得到一真心相待之人,便是在如此芳华之中最为灿烂的因果。
会羡慕吗?
卓清潭细细的想。
似乎......不会。
哪怕是在此生未曾遇到谢予辞之前,那时并没有前世记忆的她,心中亦从未有过私情。
她此生虽然为人,亦是生而情脉不显,所以才是天生最适合修习沧海毋情诀之人。
而端虚宫的历代宫主都修习过沧海毋情决,听闻历代端虚宫宫主也从未有人动过情念。
说来奇怪,端虚宫的历任宫主,大多孑然一身,了此终年。
至于她遇到谢予辞后、恢复了前世种种记忆,那么就更加不会羡慕这些少年慕艾的少男少女了。
——因为,这世间最最纯粹,最最真切,最最对她无所保留的真情实意,她其实早已拥有过了。
那是许多许多年以前,曾经有个生而凶煞、却拥有神格的半神之身的少年,愿意为爱低头,为爱谦卑,为爱......自缚己身。
他本拥有披靡上神的神力,却将自己自逐流放到海外仙山,只想默默守护她一生。
卓清潭既已然拥有过那般单纯赤诚而又无欲无求的爱意,又怎么会再去羡慕旁人?
这般说来,当年她与圣神帝尊联手将谢予辞打回原形、打散记忆、封印于东海,事后她并非没有想过......
她亦曾经迷茫,当日若非谢予辞体内鸿蒙紫气的满溢,没有发生那些突如其来的种种惊天变故,他们之间的结局......是不是会大不相同?
似乎他们的一切,都被命运戏耍了,又被她自己搞砸了。
但是,似乎哪怕一切再重新来一次,让她再重新选择,她亦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了。
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的一生,好像永远都是一场为了三界苍生“不得不为”的折子戏。
她自从混沌初开降生于这天地,生来便是这三界中最为至高至敬的上神。
但是,也正因为她这与生俱来力量和使命,造就她只能成为那个为苍生而活、不能为自己做主的完美神明。
卓清潭静静的注视的谢予辞月光下俊美不羁的侧脸。
她的前世,那个生而神圣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此生最为任性的几次抉择,似乎都用在了面前这个男子身上。
第一次为他忤逆天地同胞的圣神帝尊,宁可令帝尊不快,亦要与之君子相交;
第一次为他摒弃天下为公之念,明知他身负毁天灭地的鸿蒙紫气,亦心生私欲,为保全他的性命只肯将他封印,不惜给苍生留下隐患;
第一次为他枉顾上神之责,不顾自己身负左右三界天地两仪阴阳之力的重任,分出一半元神之力变为神封,替他封印穷奇本体中的凶煞之力,希翼给他一个崭新的光明的人生;
亦是第一次为他,坦然面对自己或许终有一日神陨道消的结局,历时三百六十余年耗费无限神力,于东海之滨成就一座可以代替自己履行两仪阴阳周转之责的天地法阵。
她愿欣然赴死,许他完成心愿,打开那个用她半个元神所设的封印、毁掉仙山岱舆。
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那个一世克己复礼、兢兢业业的往圣帝君,以神骨为封、镇封他于九州四大秘境,这并不是惩罚,而是保护。
她若活着,便活着护他。
她若将死,便以死护他。
不过,如今他什么都不知道才更好,她也不需要他知道。
如果可以,她只希望他永远开心,就像他们初次相遇时那样。
那时的他临海而立,玄衣蹁跹,少年眼底一派意气风发,那是磨不灭的璀璨星芒和桀骜不驯。
那般灼热,那般明媚。
卓清潭就着清凉的月色,静静端详了一瞬少年此时深刻而清隽的容颜。
或许就连谢予辞自己都不知道,东海初遇在那一日,他在她的眼中,居然远远要比天地两仪绝对至阳之气所化的宇宙诸天最强大尊贵的圣神帝尊太阳烛照——更加耀眼夺目。
谢予辞被她的视线看得愣了愣神。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卓清潭见他难得一见的憨态,忽而展颜一笑。
那笑容绚烂至极。
然后,她轻声笑着回答:“不曾。”
“什么?”
谢予辞蹙眉不解的问。
卓清潭淡笑着再一次道:“我说,我从来不曾羡慕过她们。”
谢予辞却没什么反应,闻言只是淡淡的瞥了她一眼,然后“哦”了一声。
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颇有几分无甚意趣的意味。
然后散漫的道:“想来也是,你既是端虚宫的天之骄子,将来便是要做端虚宫宫主的——身为仙门百家下一任的领头人,自然苍生于心,巍然不动,大爱不灭,小情尽泯。
想来除去苍生安危之外,若你心中若还有其他所愿,那便只有得道成仙一事了。我方才那一问,倒是有些问得多余了。”
卓清潭闻言却淡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关于‘得道成仙’这话,我们先前在无瑕镇那间客栈中曾经探讨过。
当时我曾言,能否仙道大成位列仙班,我并不在意。只要此生内不欺己,外不欺人,不愧平生,便足以。时至今日,我的答案,亦不曾改变。”
谢予辞听了一静。
他默默跟在她身后走了片刻,忽然猛地停住脚步,徒然伸手拉住她的袖摆。
卓清潭一顿,她静静停步,神色宁静的回首看向他。
谢予辞此时神情难辨悲喜,他只是一瞬不转的盯着她的眼睛,突如其来的认真的问她:
“卓清潭,我有一句话想问你。你可以不答,但你若是答了,我希望是出自真心。”
卓清潭默默看了他一瞬,点了点头。
“好,你问。若我答你,必无虚妄。”
谢予辞看着她,轻声问道:“九重天上一日仙,当是凡间修仙之人心中无限朝圣之所愿。而你此生一世寒暑不休,刻苦修行近二十载,风餐露宿行走于世间,冒生命风险斩妖除祟,便当真不想......有朝一日修成正果、位列仙班吗?”
卓清潭闻言静了一瞬,片刻后她忽而一笑,眼底清冷澄澈,一片坦然。
“谢予辞,此生我只愿尽我所能,一世坦荡,做尽善事,不问前程。但我不愿做神仙,不愿赴九天。今日所言所感,绝无半句虚言。”
谢予辞安静的与她对视片刻。
下一刻,他忽而猛地转开头去,亦松开了攥住她袖口的那只手。
谢予辞没有看她,而是忽然抬起头,静静望向高悬于夜空之上皎皎明月。
片刻后,他终于轻声道:“好,我信。”
卓清潭,我信。
只愿这一次,你没有再骗我。

第101章 人性的争论
谢予辞与卓清潭共赏完兖州城河畔放灯,又一路顺着人烟涌动走到一处城中异常恢弘明亮的庙堂外。
那座神庙建造得十分恢弘大气,不仅神庙外侧明灯三千,远远向内望去,殿内亦是灯火恢弘,通明光亮犹如白昼一般。
“这是......?”
卓清潭的目力因仙器“凃雪碧”加持之故并不是很好,离得极近时方才看清神庙正门上方的匾额,赤金色的三个大字突然高悬其上。
上面明晃晃题字的匾额居然是......月神庙?
卓清潭略带不可置信的神色,然后失笑喃喃道:“居然还真的有月神庙这种神殿......”
谢予辞挑了挑眉,脸上带着一丝揶揄之色。
“怎么?卓仙长莫非是对‘月神’也有什么高见不成?”
卓清潭闻言微微摇头,她轻叹了口气,然后蹙眉淡笑着说道:“这世间哪里有什么月神?又何须为一个并不存在的神灵立庙建金身?”
谢予辞却忽然顿住。
他微微挑眉,缓缓转过身来,目光犀利的若有所思看着她。
“拜月之说,自古便有之,你又怎知这世间必然便没有月神?”
卓清潭微顿,旋即面无表情的抬头与之对视了一瞬。
他这是......怀疑上她了?
如此看来,而今的谢予辞,当真很是有几分敏锐的。
或许也可以说,以前的谢予辞亦是敏锐多疑的,只是从前的他从来不会怀疑昔日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罢了。
卓清潭淡淡看着他道:“在下知道这些很稀奇吗?端虚宫毕竟是传承数千年的四大仙门之一,而我是家师的首徒。”
她半抬起眉眼,洒然一笑。
“实不相瞒,端虚宫的掌籍堂号称凡间的‘万书阁’。其间藏书,应有尽有,我尽读之,却还从未听闻天界有司月之神。”
谢予辞上下打量着她,片刻后似乎终于释疑。
于是转开了视线,淡淡道:“怪不得。”
卓清潭不解的望向他。
他牵起一侧唇角,笑得明媚大方,又有一丝欠揍。
“怪不得你成日里像个小古板一般无趣,若是换成了我活过二十年,一辈子里除了修习便是读书,恐怕我的脑子也会变傻。”
卓清潭有些费解,亦还有些不可置信。
她蹙眉问:“......谢予辞,你是认真的吗?”
他居然觉得她“傻”?
用“傻”这个词汇来形容她,这可真是......太别致了。
卓清潭活了两世,不论是第一世身为往圣帝君太阴幽荧,还是第二世身为端虚宫掌宫卓清潭,任何一世都是被周围之人当做楷模一般尊崇敬服,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她的面说她“傻”的。
谢予辞正要掏出钱袋,购买路边的糖衣山楂。
他付过银子后,便从老妪手中接过了两只油纸袋,袋中装的满满的具是一颗颗玉雪可爱的糖衣山楂。
他闻言“哈哈”一笑,将其中一袋递与卓清潭,然后歪着头看她笑。
“若说你‘傻’,倒也不尽准确。咱们‘卓掌宫’其实比谁都聪慧。
只是你这个人吧,和光同尘,不漏锋芒,不染纷争,不爱计较......若一个人同时具有以上几个特质,该怎么说呢?”
谢予辞偏过头仔细想了想,然后继续道:“那这个人恐怕就要惨了。”
“哦?怎么说?”
卓清潭侧身看他,淡淡笑了笑。
谢予辞意有所指的笑了笑:“若有一人掌握着绝对强势之力量,强大到无以复加、无可匹敌的程度,那么当这人又同时具有我上述所言‘和光同尘、不漏锋芒、不染纷争、不爱计较’诸如此类特质......那自然便是你好我好,天下皆好的。
但是若是这样的人,有一天失去了绝对的力量,那么曾经那些仰慕崇敬他的人中,便会有许多人生出别样的心思。
他们自下而上,人人都想拉扯她一把,甚至想让她更加凄惨、最好比自己最落魄的时候都要惨烈,以此来平衡自己那可怜的卑微的与生俱来的懦弱,你信是不信?”
卓清潭皱眉:“即便这个人,之前从未伤害过他们,亦从未对不起过他们?”
谢予辞点头:“没错。”
卓清潭微微一顿,复又问道:“那他们之间,可是突然萌生了误会或嫌隙?”
谢予辞摇了摇头:“不曾。”
“那他们之间可是有什么利益纠葛?”
“亦不曾。”
然后,谢予辞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不仅如此,这个人兴许从前还曾施恩于他们。”
卓清潭闻言当即十分肯定的缓缓摇头。
“既然如此,那在下实在很难相信他们会突然心生恶意,做出落井下石之事。”
谢予辞闻言却“嗤”的一声笑出声来。
他毫不意外的轻轻摇了摇头,面上似是轻嘲,又似是悲哀。
“果然,我便知道,你不会信。”
卓清潭微微一顿。
她停下脚步,忽而伸手按住谢予辞还握着糖衣山楂、正准备递到自己口中的手臂,然后缓缓道: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他们既然远日无冤,近日无仇。那人若如你而言还曾有恩于他们,如何便会有那许多人以怨报德,伤害与自己毫无利害纠葛之人?
这世间所有的人,但凡行事,皆有原由,怎会有无缘无故的恶念和恨意?”
谢予辞闻言不禁轻轻一叹。
她生而为神,神悯众生,天生看待凡人便多了几分的悲悯和宽容。
哪怕知道人性之恶可以恶到什么程度?亦无法真正体会人性之恶源所在。
哪怕此生她前尘尽忘,做了二十年的凡人,但是自幼不染红尘、远离俗世的端虚宫宫主的爱徒,依然不是一个合格的“人”。
她不染风雪,凛然高洁,自然让低于尘埃之人心生爱慕敬仰,但亦会使之心生愧怯与自卑。
当这样的人永远拥有绝对力量和权势地位时,自然无人敢心生一丝一毫的贪枉轻视之念。
但是若有一日,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失去力量跌落尘埃,便会有无数人会去践踏于她,来满足自己心中卑微而扭曲的私欲和自尊。
谢予辞淡笑着看她,神色却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他缓缓道:
“人间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便自然有恶念、贪念和恨意。
你觉得这或许只是无缘无故的恨,殊不知这些恶意和恨并非毫无缘由,其实在有些人心底早已生了根、开了花。”
卓清潭点了点头,道:“所以,这话是又说回来了对吗?你坚信人性本恶。”
谢予辞忽而笑了,说来可笑,他为何要跟她纠结这个问题呢?
他不是早就应该知道答案了吗?

谢予辞微微苦笑。
卓清潭本是两仪中至纯至善的先天至阴之气与太阴之精所化,是宇宙诸天中仅次于太阳烛照的圣神。
——她本身便是天地间最圆满的善与净。
而他呢?
却是由那天地至凶至煞之气和那足以毁天灭地、重塑三界的鸿蒙紫气而生。
他生而为凶煞,而她生而为神明。
他见惯了这世间种种对他的“恶”,而她的眼中却只有三界的“光明”。
像卓清潭这样一个至纯至净至善至美之人,又如何能相信这世间的恶,也许是多过于善的?
一念生、一念死、一念天堂、一念炼狱。
凡人的心思从来都是变幻不定的,甚至比季节的变迁更为不定。
谢予辞定定的看着她,忽而道:“卓清潭,那你可知道,其实世人最爱看的戏码,不是爱侣破镜重圆,不是月下才子佳人,亦不是将军百战而归,而是——云端神明之坠落。”
兖州的秋末晚风急且硬,吹散了卓清潭额前的几缕长发。
她回身侧首,眉眼流转,缓缓定格于谢予辞此时难得严肃的俊美容颜。
但是却始终未吐一言。
他的目光亦是不曾丝毫回避于她,他淡淡的继续道:
“你又可知,那些生而狼狈罪孽之人,他们曾日复一日倾身跪于洁白的神台之下,仓皇凄然顿首,但求神明一顾。
他们举头便是神光万丈,那么近又那么远,似乎触手可及,但又终生只能瞻仰。
若有一日,那位曾经可望不可即的贵人,跌落尘埃,沾染风雪,便如九天之月,沉于深渊。
她将被世俗凡尘、六妄八苦拽落于神坛。清冷高华不再,泥泞肮脏浸染。
而那些曾经仰望和祈求于她的人,绝不会向深渊中的她伸出双手,更不会拉她重新归于苍穹之巅。
——他们只会犹如蜂拥而至的蚂蟥,吸干她最后的骨血,任她被碾作一滩烂泥和尘埃。”
卓清潭冷冷的看着他,轻声道:“谢予辞,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谢予辞笑了笑。
“卓清潭,我想告诉你——悲悯众生疾苦之人,终将死于众生之手。
众生拜神又憎神,敬神却亦想取代神。我想,你心里并非不明白凡人的恶念。
那日宿风谷秘境之外,当你被仙门百家责难,如同跌落泥潭的一块破损的旧玉时,站在你身侧愿意维护你、相信你、举剑相向护你周全的人,为什么却只有你的三个同门师弟呢?”
卓清潭闻言微微一顿,她忽而轻轻一笑,偏过头去。
“果然,当日,你便在现场。”
谢予辞一顿,他旋即笑了笑,他并未否定,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不错,那日我确实在,也看了一场异常精彩的好戏。
堂堂仙门百家年轻一代的翘楚与典范,一生长坠于心唯有救人济世的卓仙长,那日在宿风谷外百口莫辩、跌落神坛。被曾经在你跟前大声说话都不敢的蝼蚁刀剑所向,呼喝羁押于寒池水狱。
若非我第二日便找到了那里,此时此刻,想来你还在凭津阁的锁芯牢,这便是你此生苦修的‘仁’与‘道’吗?”
卓清潭轻轻的“嘶”了一声。
她偏过头似笑非笑的看向他,淡淡道:“谢予辞,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当我傻。这一切误会明明具是你搅弄出来的事端,难道不是吗,又与仙门百家又有什么干系?”
谢予辞轻轻耸肩,他神色淡淡的道:
“此事是我惹出来的没错,但你此生从未有过一件事行差踏错。既然如此,他们为何不愿意信你呢?
若是他们信你,即便我的存在存疑,又与你何干,他们为何反而会疑你?”
卓清潭轻轻摇头。
“凡间之事,自有其是非曲折,事事也并非是非黑即白。此事他们疑我,亦是事出有因。
一则......两大秘境结界被破,与我确实脱不开干系。二则,你诓我之事我亦无凭无据,既然无凭无据,便无法完全洗清自己的嫌疑。”
“啧!”
谢予辞闻言发出一声不满的咋舌声。
他们此时已经进入了月神庙内,殿内灯火通明,信徒无数,人人虔诚。
谢予辞此时眼底映射出大殿中明亮的烛火,显得十分璀璨。
他看向她,挑眉道:“这话说得,可真是伤感情啊。谁诓你了?
谢某当真知道你们仙门那些失踪弟子的下落,你怎么总是觉得我在诓骗你呢?”
卓清潭随手拿起几支殿前供台上供游客们拜神所需的香烛。
她闻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的反嘲道:
“嗯,谢公子自然知道失踪仙门弟子的下落,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又叫回谢予辞“谢公子”,还说出这种反话,可见是想起仙门弟子至今下落不明之事,当真对谢予辞有些着恼。
谢予辞摸了摸下巴,脸上倒是半点心虚之色都没有。
他又“啧”了一声,不紧不慢的曼声道:“喂,卓清潭你这是做什么啊?怎么说着说着还恼了?”
卓清潭淡淡摇头:“我没恼。”
“你恼了。”谢予辞笑道。
卓清潭静了一刻,忽然也轻轻笑了笑。
然后,她偏过头来看向他,正色道:“对,我确实恼了。”
“嗯?”
这回轮到谢予辞愣住了。
他实在没想到如同卓清潭这般性情内敛之人,居然也会这般坦然的承认自己恼了。
于是哑口无言的人,倒是换作是他了。
“谢予辞,你若是对我有什么......”
她说到此处微微语塞,似乎不知如何措辞才算恰当,几瞬后她才接上前话。
卓清潭定定看着谢予辞那张在烛火下忽明忽暗的俊颜,轻声继续道:
“你若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便冲着我一个人来。那些弟子的下落,还请你尽快相告。
他们的同门师兄弟们都十分挂念担忧他们,日日在等他们平安归家。”
常言道,城墙看初雪,灯下看美人。红颜灯下瘦,殿前素影长。
殿内明黄的烛火泛出的柔光,静静的照射映衬在卓清潭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上,仿佛给她渡上了一层极具风情而温暖的神光。
谢予辞一时微微看走了神。
片刻后,他忽而转过头去,然后清了清嗓子,语气不明喜怒。
“我先前便说了,卓清潭,你好好表现,我自会告诉你那些失踪弟子的下落。你又何必整日里忧心忡忡,累及自己病重?”
卓清潭闻言眉峰微动,旋即淡淡道:
“怎么?谢予辞,我是因为什么病了的,你不会这么快便忘记了吧?
这是要怪在我和那些失踪的仙门弟子头上了?这好像便有些不讲道理了。”

谢予辞“哈哈”一笑,他坦率道:
“你此次生病,自然是我之过,也算是受了谢某拖累,关于此事谢某无话可说,亦不会替自己辩驳。
不过,你的身体迟迟不曾好转,难道不也正是因为你心中忧虑之事太多所致?”
他挑了挑眉,继续说道:“你是端虚宫掌宫,除了那些失踪弟子外,如今还有什么事情可忧心?”
卓清潭淡淡瞥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他还真是说错了。
她心中确实有诸多烦扰之事,但是其中最不必担忧的便是那些失踪的弟子们了。
因为自从她心中猜测到那些失踪的弟子们与谢予辞有关,她其实便已经放下了心底的焦虑。
谢予辞本性不坏,不仅不坏,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纯良。
他不是牵连无辜之人,亦不是弑杀之邪佞。
既然如此,那些弟子们最多不过是被谢予辞困在了哪里一时之间无法出来,暂时不得自由罢了,根本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而她半月以来,心底最大的隐患和忧思,莫过于眼前这人了。
他提前破开钧天崖秘境结界而出,不仅她近万年心血极有可能因此毁于一旦,还给给她惹出了诸多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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