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骨令—— by顾九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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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予辞当即眼神一跳。
他何曾料到她居然会有此一问,嘴角那一缕轻扬着的调笑之色,瞬间便僵硬住了。
似乎是此时突如其然的静谧,终于惊走了卓清潭的瞌睡。
她略有些迷茫的轻轻掀起眼帘,哑声疑惑的问:“......怎么了?不是你今日下午说,罗浮要来见我皆被你挡住了?难道不是因为你一直在此房间,看护我伤势的缘故吗?”
谢予辞周围的空气,似乎豁然间再次重新流动了起来。
他在心底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一时之间心情十分复杂,不知此时究竟应该是放松多了一些,还是可惜多了一些。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这就对了。
他又不是不知道,卓清潭素来端方,守礼知节到甚至有些古板的地步,是最最克己复礼不过的一个人了。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究竟在误会些什么?
他究竟又在......期待些什么?
他居然会在卓清潭问出“难道不是吗”的那一刻,耳中轰鸣不休,心跳急切如鼓。
那一瞬间,他忽然有种放眼整个三界九州,他便是卓清潭虚弱无依时最为信任、最可依赖之人的错觉。
甚至在那一刻,他误以为此时此刻此景此境,卓清潭是舍不得他离去的,是在挽留他的。
谢予辞轻轻摇了摇头,自嘲的笑笑。
他在想什么。
明明他与她此生的关系,不过是相互制衡、相互挟持罢了。
——他挟持着卓清潭,以此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卓清潭亦察觉到他的别有用心,借此婉转制衡于他。
可他方才居然头脑不清的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止于此?
真是疯了。
他真的是疯了。
谢予辞目色沉沉,一言不发的沉默片刻。
忽而,他听到卓清潭坐起身时衣衫与被角摩擦的声音。
垂头看去,只见卓清潭脸上的疲惫憔悴之色虽然依旧很重,但却因方才话说得有些多了,眼底迷茫困顿之色顿失,走了眠、清醒过来了。
此时,她纤长瘦弱的手臂支撑在床榻上,撑起单薄的上半身。
那双微微透着一丝不甚健康的淡紫色的指甲,在一袭云白色的寝袍云袖下若隐若现。
谢予辞见此下意识皱眉,这种甲色......拜月节那日的一击,到底是伤了她的心脉。
她静静看他,忽而轻声问:“谢予辞,可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他微微一怔,旋即问道:“你因何会这般觉得?”
卓清潭微微偏着头去看他。
“因为你不开心。”
谢予辞却冷冷的道:“并没有。”
她轻叹一声,语气无奈:“你明明就有。”
然后,又轻轻补充一句道:“......且还是因为在下。”
卓清潭的一双眼睛澄澈如洗,她静静看着他。
“可是因为你觉得,我和安世叔之间有什么事情瞒着你,因此恼怒不悦?”
谢予辞:“......”
......当然不是。
那个话题在他心里其实早就翻篇了。
她不愿意说的,他从来不会逼问她。
这种小事,哪里值当他对她生气。
若是他实在想知道,大不了等他从她这里离开后,他再去安品晗的客房里对他施展一番吐真术,那便没什么他不知道的了。
——他先前,其实也确实想这么做的。
只是这会儿,他突然已升不起这个心思了。
他其实是在气他自己,气他自己当真是十分不争气。
明明她还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随便一句无心之言,亦或者随便一个眼神举动,便能让他心烦意乱,将他一次又一次的拿捏玩弄于鼓掌之间。
卓清潭默默观察他此时的神色,有些不解的轻声问:“若非为此,你心绪如此烦闷,又是因为什么呢?”
谢予辞沉默,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卓清潭忽然轻轻咳嗽了几声,她蹙着眉心抬起一只手摁住自己的胸口,然后哑着嗓子轻叹了口气。
“......谢予辞,我的喉咙好痛。”
她就寝时不习惯束发,此时满头乌发披满肩膀和后背,苍白若寒玉无暇,容颜清绝,眼下还微微透着一抹青黛。
但正因这股视觉冲突下的清冷美感,更加衬得她稚弱和单薄,单薄的仿佛都有些可怜了。
谢予辞微微怔忪。
过去的他见惯了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端坐神殿、不染风尘、权柄通天、神力无边的至圣强势。
她似乎永远是强大、卓绝、不朽、美丽的代名词。
但是,此时这个元神尽散、神格不再、神骨寸断后堕入凡尘、转世为人的她,却被种种伤痛和各种鸡零狗碎的刑戒,折磨得如此病骨支离。
谢予辞不禁有些迷惑。
她,还是她吗?
好像......是的吧?
但是,她既像她,却又不像她。
第123章 卓清潭,那你呢
过去的往圣帝君太阴幽荧,其实给谢予辞的感觉,始终是神性压倒人性的。
也正是因此,她似乎永远强大,永远如不可攀越的高山险峰一般,令人仰止,观之敬之,望而生畏。
但是,如今的凡人卓清潭,虽然依旧悲悯苍生,但她身上的人性却又那么的强。
亦是因为她为人后拥有了如此强烈且复杂的人性与情感,才会令她被更多道义束缚。
她因失去神性,被赋予了人性,变得......不再无坚不摧。
谢予辞曾经那么恨她,如今却又当真有几分可怜她了。
堂堂天神,沦落至此。
想必......也是报应吧。
他沉默一瞬,再次坐回床沿边。
然后探手拉过她的手腕,静静摸了摸她的脉搏。
片刻后,谢予辞神色复杂、别有深意的盯着她,然后淡淡道:“卓清潭,你知道吗?此时你的身体,就好像一只粘粘合合、缝缝补补的瓷器。”
卓清潭微微一默,被他按住脉搏的那只手微微动了动。
他淡淡继续道:“原来还只是灵脉受损、筋骨大伤、体弱体虚之症。不过,近来你频繁使用那枚储藏灵力的指环法器,而且日前还曾与我的神力相撞,导致心脉受创不轻。如今心肝脾脏具有损伤......”
他收回手,凉凉的看着她,道:“喉咙痛?你便只知道喊喉咙痛吗?想来今日因伤风感冒引起的喉间炎症,应是你此时身上最舒坦、最轻缓的病症了吧?”
他嘲讽的一笑。
“你们名门子弟,连装病都不会吗?”
——居然还挑了一个如此拙劣的病症来当借口。
卓清潭微微一顿,她咳嗽了两声,偏过头轻轻笑了。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第一次装病,业务不太熟练。”
她只是方才见他神色不渝、十分消沉的模样,又一时摸不清头绪,心里一急,恰好便咳嗽了起来,然后觉得嗓子有些涨痛。
那一刻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哪根筋搭的不对,鬼使神差般,下意识便用起了装病这种拙劣的借口。
她本来想要借此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不要再沉浸于自己此时消极的情绪里。但是没想到,立刻便被他拆穿了。
卓清潭轻轻一叹。
也是,这般拙劣低级的借口,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居然敢在谢予辞面前班门弄斧。
许是她病中的日子久了,思绪和脑子放松了太久,渐渐都有些跟不上了。
她蹙眉思忖,这般下去可不行,人都都快被养废了。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极少动脑,衣食起居又处处被谢予辞照顾的妥帖周到。再这样下去,恐怕她手上练剑磨出来的老茧怕是都要褪尽了。
谢予辞松开替她号脉的手,然后皱眉看着她。
“都已戌时了,你还睡不睡?再不睡便真要睡不着了。你这身子若是再熬,明日我看,你也不用再见你那个师弟了。”
卓清潭闻言微微诧异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肯让罗浮来看我?”
谢予辞挑了挑眉,嗤笑道:“这话说得多稀罕啊。卓清潭,你这是当真将谢某当成了狱卒不成?”
她微微怔忪:“不是,可是你下午不是说......”
谢予辞冷冷打断她道:“是,我下午是说过这几日皆没有同意他来见你。那是因为在这期间,你始终昏迷未醒,而我亦要施法为你固本还原、守住心脉。
不设置小型结界将人都阻住,难道放任他们进进出出,把此处当成后院园子来逛吗?”
卓清潭闻言一怔。
......原来是这样。
她低低叹了口气,态度极诚恳的道:“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谢予辞意识到自己似乎语气重了点。
他沉默一瞬,忽而道:“算了,也是我今日下午说的不甚清楚。”
他实在看不惯卓清潭垂首叹息、低声认错的模样。
在他心中,她似乎永远都印着那个与生俱来便是圣神的往圣帝君的烙印。
而往圣帝君......生来尊贵,不该低头。
所以,明明方才认错的人是她,但谢予辞却觉得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人用小小的钢针暗搓搓的扎心数下的人一般。
卓清潭重新躺下,却没有忘记先前的问题,她微微仰着头,再次轻声问他:
“所以,你方才为什么不开心,可以说说吗。”
谢予辞挑了挑眉,他不甚走心的拖长声音道:“不开心?怎么可能?谢某每日吃香喝辣,身侧亦有美人相伴,如今又捞着了个‘仙君’当当。
看着往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门弟子们现在见到我又是磕头又是跪拜行礼的,我还有什么不开心?我开心的不得了。”
“是吗?”
卓清潭定定看着他。
许是今夜夜色太过静谧令人沉醉,许是他们许久不曾这般敞开心扉畅所欲言,她下意识便将心底藏了许久的话问出口来。
“可是,为什么自打我认识你以来,便始终觉得你并不快乐。
谢予辞,正如你所说,你此生本可衣食无忧,喜乐安康。你已什么都不缺,那你还放不下什么?你又还想要什么呢?”
一室寂静。
谢予辞的动作突然顿住。
他蓦然转头,死死盯住卓清潭的眼睛。
似乎想借此从中看出什么,但却又什么都看不出来。
半响后,他忽而问:
“卓清潭,那你呢?”
“我?”
卓清潭微怔。
“对。”
谢予辞死死的盯着她眼中若有似无的淡淡涟漪,缓缓问道:
“你自小长于当世第一仙门,出身显贵,天资卓绝,相貌出众,人人称道。可你又是为什么,眼底总有悲悯哀伤?你可是......亦有什么始终放不下?”
卓清潭心中一震,但她的脸上却始终半分多余的情绪都未显露出来。
她的视线轻轻偏转到旁边的一盆红得晃眼的珊瑚盆栽上,然后淡淡道:
“我并没有什么放不下,从小到大家师便谆谆教诲我将来要心系苍生,不可辜负了自己一身难得的修行天赋。
而我亦肩负着端虚宫数千年之传承使命,一刻未敢懈怠,因此便多思多虑了一些,仅此而已。
若说我还有什么放不下,那可能便是......四海之间,尚未升平吧。”
谢予辞静静的听她说完。
随着她的这番话出口,他眼底那抹希翼的光芒便逐渐淡了,暗自握紧的右手亦缓缓松开。
谢予辞自嘲的一笑。
是啊......
若她的忧虑不是因为所谓苍生不负、四海升平,难道还是因为前世对他有愧,因此这辈子虽然前尘尽忘、再世为人,依然在神魂深处对他抱有一丝歉意吗?
若是晚青知道了他方才心底在想什么,想必都是要笑他又犯了痴念的。
想来可能是他们最近相处得多了,他受到的影响太大,以至于当真是疯魔的越来越厉害了。
九千多年前,她因元神碎裂、神骨寸断,痛到支离破碎、几近神陨道消之际,尚且坦言一生不曾有悔。
他还在奢望什么?
他还在对她有什么期待?
他曾听人说话一句话——人的一生实不该遇见太过惊鸿之人,否则便是一生无法翻过的诗篇。
他少时不信,现在却信了。
谢予辞忽然洒然一笑,他轻轻点头,道:
“是啊。‘卓仙长’这样的人,想来必是一身仙风道骨不惧死,唯有苍生道义留心田。便是眼中心中有悲悯、有哀伤,也断然是为众生,怎会是为某一个人?抱歉,是我平日里话本故事看得多了,落了俗套,你别介意。”
卓清潭闻言微微一顿。
她那双看向红色珊瑚盆栽的眉眼,缓缓偏落在谢予辞满不在乎的表情上,忽而释然一笑。
可是,谢予辞,你可知,我心有众生不假,但其间亦有一人。
旁人都觉得我沉稳睿智、万事成竹在胸,可是为什么,我似乎永远都处理不好与你之间之事?
卓清潭蹙着眉,缓缓抬头看谢予辞,欲言又止。
“你——”
他却断然起身,转身离去,留下一句十分冷淡的话。
“我困了,你也睡吧。”
卓清潭静静躺在床榻上,偏过头去默默看他那看似十分坚决,实则有些失魂无措的背影,一时沉寂无言。
其实,她最初第一次叫住他时,确实是存了一些小心思的。
因为担心他还会去追问安品晗晚上为何会对她说出那句“她受苦了”的话,亦怕他当真从安品晗那里听来镇骨钉的另外一个用途。
谢予辞本就功法卓越、博闻强识,如今又已然拿回自己那四分之一神力。
吐真术、从心术、唤情阵诸如此类可以令人吐露真言的仙术阵法,他无一不通。
若是他真的想以神力压制拷问,别说安品晗这等区区凡间仙门修士,便是连曾经的上神、而今灵力全无的她,恐怕都未必能抵得住。
但是当谢予辞真的被她一句话便牵绊住了,当他真的会因为她半真半假的“喉咙痛”的借口担心不已、细细探视,当他真的因为她身体的病弱而殚精竭虑、神思难安时,她又心中委实觉得酸楚难当。
她明明恢复了记忆,她明明知道他是谁,但却始终假装前尘尽忘,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欺骗?
卓清潭的目力差极了,她视线模糊的怔怔望着远处紧闭的房门。
那房门看起来冰冷极了,恍若此生谢予辞紧锁的心肺。
她忽然不可控制般咳喘了起来。
这次并非做戏,难过的半点掺不得假。
她的一只手撑着身体起身倾覆在床沿边,另一只手的手背抵在口鼻处,努力压制着声音。
她努力将咳喘的声音尽数憋在自己胸口,直至苍白的脸颊都因此微微泛起红意。
下一瞬间,卓清潭似乎再难压抑。
她猛地呛出一口血,那血下一刻又尽数被她用袖子掩住。
她微微一顿,忽而笑了,然后语气极弱的喃喃自语。
“古话常言,古今除死无一难,万般后事不相干。可是为何......”
她笑着笑着,惨白的唇瓣因这笑而裂出两道裂缝,血色登时弥漫。
“......可是为何,身死近万载,我心亦不能得片刻稍安,在这三界再走一遭锥心之路,实在是难。”
她手上终是力竭,颓然倾倒于枕畔,水墨画一般浓墨相宜的眉眼,光芒暗淡。
她颤抖着将那只已沾染了暗红血色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睑。
“予辞,苍生广袤,你本有千重活法可选。何必作茧自缚,再执迷片刻妄缘?
仙山岱與今已沦为旷古奇谈,濯祉仙踪不再,恍若从未存在过的传闻一般。
龄竺香断,千古流转,凡尘忘撰。你我之间的结局,本不该......如此不堪。”
她透过指缝间微弱的烛光,怔怔看着头顶垂坠而下的金色纱帐。
可是,再过善意的谎言,亦如这看似繁华好看,实则虚妄脆弱的纱帐一般。
......或早或晚,都会有被利刃划破的那一天。
终有一日他还是会得知,这段时间他们之间不论前尘、只谈当下、朝夕相处下这份看似和睦的情状,亦是她在隐瞒于他。
届时,她该如何自处?
而他们之间的劫数,又该何去何从?
安罗浮端端正正的坐在房间正中的凭几前,一边用铜制小锤砸核桃,一边欲言又止的看向窗边。
此时窗边的一张檀木矮榻上,卓清潭正头戴玉冠、穿戴齐整,用一袭浅绿色的大氅将自己捂得严实。
她微微低垂着头,正在安静的翻看手中那本在房间书架上翻找出来的孤本手抄。
卓清潭那修长而纤细的脖颈,因为垂首读书的姿势,弯曲成一道十分好看的弧度,便像只瑶池湖畔,引颈而眠的仙鹤。
尽管不远处安罗浮那欲语还休、目光灼灼的盯视让人十分不适,但她始终神色恬淡,默默看自己的手抄,丝毫未被其扰。
只见她手指轻轻一动,手中的孤本便又翻过了一页。
安罗浮纠结了好一会儿,直到桌子上那一木匣的核桃都被他砸光剥完了,他都未曾找到合适的契机开口。
终于,他似乎可算是在脑海深处与自己斗争结束,拿起那碟装得满满的剥好了的核桃果肉,起身走到窗边矮榻附近,然后轻轻将手中核桃放下。
安罗浮小声道:“......师姐。”
卓清潭好笑的看了他一眼,淡淡问道:
“怎么了?这两天你怎么一直怪怪的,可是世叔他又训诫你了?”
安罗浮闻言轻轻的摇了摇头。
“哪有。近日重阳将至,按照惯例的习俗,百姓们届时要登高赏菊,遍插茱萸,出游祭祖。
父亲近日都在附近百里范围内的几座深山中巡山清查,提防预防山中有妖物斡居惊扰百姓。他老人家忙得很,才没有闲功夫理会我呢。”
卓清潭瞥了他一眼,笑着问:
“既如此,你不是应该很逍遥吗?这般愁思满面、愁眉苦脸的样子是作甚?”
安罗浮紧紧抿着唇。
有些话他这些天早就想说了,但是又怕唐突冒犯了卓清潭,因此迟迟犹豫,始终未敢开口。
但是今日,他似乎是终于鼓起勇气。
他坐在矮榻上,眼神飘忽,快刀斩乱麻的问:
“......师姐,我知道这话让我来问,实在是有些犯上不敬。但是你和谢仙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卓清潭微微一顿,她面无表情的将手中的书籍又翻了一页,然后重新垂下头去看书。
“什么怎么回事?”
安罗浮细细瞧了瞧她的表情,试探着问:“你们可是......吵架了?”
卓清潭没有抬头,只是微微蹙起眉尖,淡淡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成体统。”
安罗浮却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师姐,你就别瞒我了,我都看出来了,你与谢仙君必然是吵架了。
先不说旁的,且说前几日他为了保护你,将你的房间圈得连只蚊虫都进不来,更别说是我这个大活人了。
这两日却又忽然让我们随意进出了。由此可见,他近日必然是跟你吵架了嘛。”
卓清潭虚虚握着手抄孤本的手极稳,她纹丝未动的再次翻了一页,淡淡道:
“并非如此,他前几日不许你来寻我,皆是因为我未醒转,伤情亦需静养,不便让过多的人叨扰。”
安罗浮闻言挑眉:“那他这两日连面都未曾露过一次,一直在躲着你,这又是为什么?也是因为不便叨扰你吗?”
卓清潭手中动作微微一顿,半响没有说话。
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旋即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了,你们莫不是闹了什么别扭,所以正在冷战?”
卓清潭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她微微蹙紧的眉梢不知为何泛着一丝冷意,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丝一毫旁的表情。
安罗浮当即心里一突。
他立刻表忠心道:“当然!师姐沉稳大度,自然不会同旁人任性闹别扭。必然是那位谢仙君的缘故,他为老不尊,居然还寻师姐的麻烦。”
......为老不尊?
卓清潭脸上的表情险些没有绷住。
她若有所思的想,说起来前世她与谢予辞均是混沌初开时便降生于天地间的。若是单单看年岁,他们确实算得上是三界中顶顶“年迈”的存在了。
不过她如今前身摒弃,再世为人,芳龄不过二十有一。
这般看来,谢予辞与她一起时屡屡试探戏弄于她,倒也当得起一句“为老不尊”了。
但是她嘴上却还是轻轻斥责道:“放肆。”
安罗浮苦着脸点了点头,叹道:“罗浮我知道,如今今非昔比了。
他是天上尊贵的仙君,我们是凡间的小小修士,自然要对谢仙君要恭敬有礼,更加不能出言不逊冒犯仙颜......这些话,父亲都快说烂了。”
卓清潭闻言瞥了他一眼,轻笑道:“你知道便好。”
安罗浮却不满的道:“可是,就算他是天上的仙君又能怎样?仙君也不能对师姐始乱终——”
他愤愤不平的视线对上了卓清潭瞬间皱起的眉头,当即自己吞下了自己后半句话,连忙改口。
“——也不能对师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啊!你们吵架归吵架,但是他转头便与旁的女子嬉笑出行,招摇过市,这也太不将师姐放在眼里了!——”
他“啊”了一声,连忙下意识抬头偷偷看了一眼卓清潭的表情,懊恼的止住的话头。
他真是气糊涂了,气愤之下居然一时之间说漏了嘴。
他可真是个棒槌!
他师姐还在病中,怎么能告诉她这些腌臜不悦之事?
卓清潭却微微一怔,轻轻蹙眉问道:
“‘嬉笑出行,招摇过市’,你在说什么?谢予辞吗?”
安罗浮“呃”了一声,他忽然佯作镇定的站起身道:“啊,对了师姐,我方才想起来今日的心法还没有温习,怪不得今日一直心浮气躁,我且先去——”
“坐下。”
卓清潭淡淡道。
安罗浮登时收声,他略微一停顿,再次老老实实的坐了回来。
她淡淡一笑,轻声道:“罗浮,你有什么想说的便直说罢,支支吾吾像什么样子。”
安罗浮颇有几分为难的看了看她此时并没什么异常的表情,踟蹰片刻,嘱咐道:“那我就说了啊?......但是师姐,你答应我,听罢切勿动气。”
卓清潭好笑的看了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不会。”
安罗浮这才长叹一口气,然后皱眉道:“师姐,你这些天除了前几日无妄海彭长老主办的那场晚宴,一直在房间养病,因此许是还不知道。
拜月节那日,你在兖州府城中庙会上救下的两名大妖,前几日居然又遇到了谢仙君!”
卓清潭神色微微一动。
她听到这里,便已然有些明白了。
想来是谢予辞与晚青、灵蓉一起做了场戏,打算给晚青和灵蓉的身份过一个明路。以便她们从此在仙门百家众人面前,亦可光明正大的继续跟着他做事。
不过,这倒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儿,或早或晚而已。
安罗浮十分不满的继续说:“谢仙君见她们并非是为非作歹四处作恶的恶妖,便放了她们一马。
但是她们却说感念谢仙君饶命再造之恩,非要认主做谢仙君座下的灵兽!你说这扯不扯淡?
若论救命再造之恩,师姐那日拜月节才是实打实救了她们。她们怎么不说来找你报恩呢?”
果然如此......
卓清潭轻笑着摇了摇头:“不能这么说,我那日即便未曾横插一手,就凭那几名仙门弟子,亦是拿她们毫无办法的。
所以,我自然算不上对她们有救命之恩的,顶多算是援手之义......既然如此,如何能挟恩已报?说不定她们还会觉得当日是我多事了。”
安罗浮却蹙着眉,轻抚下巴,喃喃道:“师姐,你说,她们是不是别有用心啊。想要借着谢仙君之势,将来修仙之时能走些门路和捷径?”
卓清潭却笑了,她缓缓道:“罗浮,即便如此,其实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对。修行之事,本就玄妙。除了个人的天资和努力勤勉外,仙缘亦是十分重要的一环。
很多修士或精怪,多年苦修、道法不凡,却始终因为少了那么一丝仙缘,而无法得道成仙。你怎知她们得遇谢予辞,便不是她们天定的机缘呢?”
说到此处,卓清潭忆起前尘过往,忽而沉默了。
那么,什么又是天定的机缘呢?
第126章 身死道消,情丝不倦
上万年前,那枚碎裂了的蛇蛋中即将胎死蛋中的小螣蛇,在葬修山下得遇谢予辞,算不算得上是天定的机缘?
晚青得遇谢予辞,因此被他所救,捡回了一条性命。
也正是因为谢予辞捡回了她,她才有机会遇到她这位万年前荣冠三界、显赫一时的九重天帝君太阴幽荧。
因此,亦获得机缘能被太阴幽荧记在名下,成为九重天仙兽司中有名有号的仙兽螣蛇,成为西极濯祗仙宫的记名弟子。
只是,缘之一事,一饮一啄,具是天命。
而天道辗转,向来无常。
她曾经因她福谕点化,名列仙班,荣获仙籍。
亦是因为她错手之失,仙灵尽碎,沦落妖道。
而今看来,当初晚青遇到他们二人,究竟是机缘还是孽缘,还当真是说不清、道不尽了。
安罗浮沉默片刻,却还是皱着眉头,沉声道:“若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可是她们......”
他似乎是羞于开口,反复斟酌了几次,方才继续道:
“可是她们居然还与谢仙君拉拉扯扯,牵连不休,甚至......甚至在夜深之时还频繁进出谢仙君的客房,这些妖女,这实在是不知检点!”
卓清潭叹了口气。
“罗浮,她们是妖,行迹坦荡潇洒,自然不像凡人女子那般注重男女大防的虚礼。但你不可凭借这种捕风捉影之事,败坏女儿家清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