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知府的那几年—— by途北囚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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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从来猎完后我都是就着魏卿的茶盏喝的,过去如此,如今如此又如何。”
皇上又伸手去接魏呈乾手中的茶盏,却无预料的教那人躲了回去。
“魏卿,这是何故。”
瞧着眼前人微愠,魏呈乾这才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
“皇上息怒,这茶早已凉了,臣想着茶农不易,不舍浪费,这才未添新的。微臣自己喝了到是无碍,若是皇上喝了,那可是万万使不得。微臣这就叫人给皇上呈上新盏新茶。”
恰到好处的,识趣的婢女已将明黄茶碗呈上来。魏呈乾毕恭毕敬的将茶碗献给皇上。又欲将原先那盏青花大碗递至唇边。
更为恰到好处的,原先默不作声的苏哈煜追捧了几句。
“哎呀魏大人。您可真不愧是我朝众臣的表率。此举真是教我等心服口服,能与您这样的清官共事,实为我等的荣幸啊。”
身旁众臣闻言便皆是啧啧称赞。魏呈乾打量着段玉,后者只是默不作声的站着。
皇上确实被打动了,又接着这话赏了段玉为首的狩猎表现突出的众臣子,又额外的赏赐了魏呈乾一个护主的功名,赐了好些珠宝玩意儿。魏呈乾谢纳之后,众臣便各自归位。皇上也登上了主座上用兽皮珠玉铺好的宝座之上。
魏呈乾注意到皇上特意安排了段玉坐在了他的左侧,与正居他右侧的魏呈乾形成了左膀右臂之势。开宴后,各处便纷纷热络起来。
“皇上在看什么。”
魏呈乾挑眉,看着正端坐在主位上望着一侧出神的今上。
他的思绪被拉回来,倒也不急不躁,反倒是笑着伸手指给他看那远山上的一棵树。
“爱卿你看,树顶枯萎的树叶立在一片葱茏之上,倒像是山上高高而立的一座宫殿。”
“树顶枯黄的树叶被皇上看成了山顶的宫邸。大概是皇上心里有一整个江湖。”
“是啊。”
皇上不瞒着他,有些感慨的望向山岭无边无际的尽头。
“我是真想去看一看。爱卿可知,这偌大的版图之上,何处可被称为江湖?”
何处是江湖?昆仑之顶,不咸脚下。蜿蜒到北疆的连城,浸染了一层又一层故事的南屿。
何处是江湖,魏呈乾心里有数,却不愿对皇上说清楚。
“江湖交错,汇集成山。若是非要点明何处是江湖,到不如算江州府一个。”
魏呈乾身侧的苏哈煜到是很愿意向圣上点明江湖的去处。无意中又推了魏呈乾一把。
“江州。”
皇上念叨着,目光又投向魏呈乾那边。
“圣上,本官有折子想递。”
“哦?是为何事,但说无妨!”
“南方动荡,微臣想去寻访一番,探究真相。”
“好!爱卿要去何处?可缺人手?”
“江州。”
段玉闻声抬了头。魏呈乾晲眼看他。轻轻一笑。
“本官想去江州,好好的查一查。”
段玉微微攥紧了拳头。几人又言语了些无关痛痒的话,但魏呈乾的眼神却一直定在他身上,眼中的冷冽愈发怖人。
远山不语,江畔无影。待又是一轮月明星疏之后,凉夜渐退,营寨未眠。
晨时起雾,段玉却觉得浑身乏倦又闷热。他轻轻打个呵欠,对面的人稍稍锁了锁眉头。
“脉象如何。”
段玉往凭几上靠靠,瞧着风胡子正襟危坐的模样,轻声道:
“你大可不必绕圈子,我的身子如何我比你清楚,只管告诉我实话就是了。且须告诉我,我还有几天活头?”
“大人的脉象好多了。”
风胡子收回搭在他腕子上的手,又往药箱中摸索一番,捡出个小药瓶,连着几味已瞧不出原貌的草药倒进药碗里,细心的研磨起来。
“饮酒最伤身,大人身子底盘还弱着,近些日子还是不要饮酒了。不然再名贵的药都没效力了。”
风胡子似是无心顾及段玉看向他的眼神,只是忙活着摆弄手中的杵臼。自顾自的补充着。
“其实大人这些天进补的也差不多了,主要是心病。凡是看开些,心里的郁结好了,身子自然也就好了。”
“宫里的都这么说,私下里又传我活不成了。”
段玉哼一声。
“我倒是不知道这是说我的病好不了了,还是有人故意这么传给我听的,要杀了我呢。”
“大人的病能好,最迟这个春天,一定能好。”
风胡子仍是低眉顺目的模样,段玉听着他的话,突然笑了。
“先生这是安慰我呢,还是也觉得会有人来杀我。”
那人手中的活计突然停下,未言语,又从箱子中翻出张草纸,将药铺在纸上。
褐黄色的草汁渲出一片深色,冒出股腥苦味。段玉不禁皱了皱眉头。
“我只是觉得,其他人的事都是次要的,大人也该为自己多考虑考虑。”
段家出了名的清正,段玉自幼受得是君子之道,上任以来更是干脆利落。至于触及了谁的利益,又有谁要杀他,他倒是从未在乎过。以至于那碗红花汤送到他手边的时候,他突然一时也想不到送汤人是谁。
再不怕虎的牛犊,终有一天也会明白锋利的爪牙刺穿肚皮的滋味。
“从未想到先生也会劝我,我知道,现在这孩子没了,算是他们对我的警告,下一个他们就会杀了我。但是我若是就此收手,他们更会肆无忌惮,江山怕不是就要改姓魏了。”
“小公子虽未出世,却也算是救了天下百姓,想来也不会怨您的。”
声音就此止在这儿,风胡子收拾起药箱,起身前又道:
“大人的病已无大碍,日后也无传唤小人的必要了。小人已将药方写下,只需同往日一样,日日冲服便是。”
“你要走?”
段玉挑眉,顺手拿起桌上那张纸条,草草的扫了几眼。
“小人本就行脚江湖,无牵无挂。在京城得大人垂爱,如今大人已不需要小人,小人自是该去到该去得去处的。”
“你为我的事操劳了这么多天,我还未好好答谢你。说吧,你想要什么酬谢?”
“能为大人医病是小人的福分,小人不敢多求。”
“放着我这个做官的你不多收些钱,难不成去跟寻常百姓家要?”
风胡子呵呵笑起来,花白的胡子教他胡乱的绑起,如今便一颤一颤的抖动起来。这副样子,倒教段玉有些愕然了。
“小人行医,只遵两道。一道是只医能医者,不从阎王那里抢人。一道是用药只用自己能寻得能遇得的药,治不好,自是分文不取。治好了,亦是分文不取。”
段玉愣了愣,眼见着那人又拜了拜,挥袖便要转身离去。他突然开口:
“有毒药么。”
风胡子仿佛等待这句话很久了一般,又转过身来,神色自如更甚。他坐了回去,压低了声音:
“大人。”
“我要杀了他。”
营外一阵喧哗,段玉松开了攥在腹前衣物上的手,竭力收敛了表情。款款起身,道:
“营外不知出了什么事,本官出去瞧瞧。这里不比京城,山高险阻,先生若是要走也还请您等到同我们一起归了京,我再差人送先生离开。至于其他,我们再从长计议。”
风胡子颔首,抱拳在胸前,弯了腰去。看着那人步了出去。
营外倒是热闹,不只是谁下令在白日燃点起火把,浓烟的呛味卷着草屑滚到段玉这边,他有些不耐烦的扯了扯领子,又不得不朝人群的中心部走去。
因着他今日告了病,皇上倒未在要他陪驾,一早便携着大部队出去狩猎去了。如今留在营寨的,也就他和几个不擅骑射的要员。
他停留在人群较浅出观望一会儿,大概也看出来了七八分:
人群最中心处确实热闹,一名唤郑通齐的武将正骑在一瞧不出名字的小卒身上,段玉瞧见了那小卒身上的衣服,惊觉那小卒竟是他点名带来清点行军之物的奴仆,说来还算是他的家丁。
郑通齐不止是骑在他身上,一只粗壮的胳膊还高高抡起,黑红面皮拧了双暴怒的眉毛,似是不肯轻易罢休的模样。
人群里品阶高的倒有两人,魏呈乾和苏哈煜都在远远的处观望着,他们都没有看到段玉的倒来。孰不知他们的表现已教他尽收眼底。苏哈煜在朝堂之上就爱说话,有时还爱打磕巴,但是打磕巴也影响不了他说话。如今又是一脸的痛心疾首的模样,嘴里嘟囔个不停,挥舞着手指挥一众官员去将打架的二人拉开。
另一位倒是不一样了,魏呈乾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平静的面上掀不起波澜。
“都给我住手。”
段玉站过去,不管是郑通齐还是那做清点活计的都要卖给他这个面子的。当然了,后者求之不得。
“段相来了,都让开。”
人群中忙不迭传报一声。郑通齐这才哼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手上还是攥着他的领子。就这样道:
“段相,你来的正好,这小子污蔑老子,非说老子带着兄弟几个喝了御酒吃了御肉,我欲与他理论,如今却赖上我了。嘴里还一口一个他是你段府的人,怎么,你带来的人做事出了差错,还非得教哥几个背着黑锅不成?”
段玉皱皱眉头,心里清楚这一出针对的还是他。几不可察的冷哼一声,朝另一边道:
“占用御物事小,扰乱军规事大。郑将军是身上压着军衔的人,若是真的做了这事,可是要按军规处罚的。你咬定了是郑将军做的,可有什么证据?”
“有,有。大人。”
段玉的视线定在郑通齐的手上,那人才忿忿松开手。
“咳咳,咳。回大人的话,夜里清点东西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伙官兵,说是郑将军派来清点东西的。要他们亮牌子又不亮不出来,小的见来者不善,便回绝了他们。结果半夜教他们给偷溜了进去,拿了好些东西。小的一早清点时发觉不对,又忙去寻,结果发现郑将军的兵全都醉醺醺的抱着酒罐子倒在那边的坑里,好好的御肉全教他们给糟蹋了。郑将军若是不认,抵罪的就是小人了,小人又如何担当的起啊!”
故而破罐子破摔,被逼急眼的徒仆也敢以下犯上拦住了身量高他两个的将军。
“放屁!谁借你的胆子敢让老子背这黑锅?段相,我素来与你无冤无仇,该不会是你故意派这么个玩意儿来恶心我的吧?”
信口雌黄。
段玉青筋突起,不去理会猛地凑上来的郑通齐。
“查!何必浪费口舌,将那坑里的畜生都拖出来一个个审问,问不出来一个就杀一个,看看杀到哪一个能把幕后主使揪出来。”
“他娘的段玉,你敢杀我的兵!”
郑通齐气急败坏,又要动武。段玉转过身子对他,眸中冷冽一片,开口道:
“你敢动我的人,我又怎么不能杀你的兵?”
郑通齐啐骂一声就要冲上来。众人焦急,却又无计可施。忽闻一阵响动,眼见两个身影匆匆赶到最中心处来。
“慢着!”
苏哈煜曾做过郑通齐的长官,魏呈乾对他也有知遇之恩。这声一呵,他看清来人,自是不敢再轻举妄动。
苏哈煜一迈,又将已抽出佩剑的段玉死死揽在怀里。段玉极不适的挣一下,奈何苏哈煜是武将出身,力气大的很。
“消消气,消消气。郑通齐,你露憨气露到段相面前来了不成!段相贵为当朝宰相,怎会真的与你这类粗鄙之人计较。”
苏哈煜得空拔了段玉手中的剑,扔至一边。继续道:
“更何况魏大人也在这里,魏大人和段大人同朝为官,一起为皇上排忧解难,自是会站在段大人这边。但也绝不会有任何包庇之举。我和魏大人刚刚也听着了,依我看,不如就让魏大人来定夺吧。”
说者有意,听者怎能无心?段玉怎能听不出苏哈煜的这几句话,直接将他卷进了这件事里,并将他塑造成一个为了徇私舞弊不惜与整个军营对立的人?可惜事已至此,他才反应过来他们请君入瓮的心机之深。
魏呈乾摆摆手,示意苏哈煜放开段玉。面儿上神色突然一变,走到郑通齐面前狠狠的扇了下去。
“大人。”
郑通齐被扇的懵了,张着嘴捂住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魏呈乾敛了神情,狠狠道:
“翅膀真是硬了,竟敢一下犯上。这一下,本官替段相给你。你给我记住了,若是日后再敢对段大人不恭,本官绝不留你的命。”
“是,是。”
见段玉未言语,魏呈乾又道:
“昨日皇上开恩,赐了本官好些珍宝佳酿,你们几个去取来填了库房的空子吧。”
“魏大人,这可真是大义之举啊。”
苏哈煜使了个眼色,便有几人领命去了。未给段玉留下反驳的机会。
“不行,还未查清,怎能这般就算了。”
要是这般草草结束,他段玉就真的成了徇私枉法的人了,而魏呈乾倒是显得“清白”许多。
只是就此收手,更加符合在场人的心愿,谁有愿意浪费精力在一件与自己的利益毫不相干的事情上去呢?故而,因为懒惰,他们宁愿相信别人让他们相信的,宁愿管窥蠡测,只看别人想让他们看到的。
苏哈煜打着圆场,摆出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郑通齐也不在闹腾,所有人便都看向段玉这边,仿佛一切都成了他的不对了。
“这边到底出什么事了。”
女声清冷,对有心人来说却如雷贯耳。几个反应伶俐的忙跪倒在地。段玉循声望去,果然瞧见了一张他只有在梦里才敢想念的脸。
东城公主驾马而来,一身便衣。颊边似是带了远谷的春色,燃起段玉心里早已枯死的荒原。
“查,不但要查,还要好好查。这事虽小,却也不能辱了段相和郑将军的名声。将那些坑里的都带走,醒了酒挨个问清楚,总有肯说实话的。”
待苏哈煜老实将事交代清楚后,她的目光从一众人的脸上渐渐移过,最终定在了那个许久不见的人的脸上。
“段相,你,过来。”
段玉不言语,只起身,被她带到个可以说话的地方,才幽幽开口,道:
“我不要你帮我。”
“如今是连句殿下都不肯叫了。”
段玉自言有愧,虽是万般辛苦都尝遍,可他始终觉得自己欠她一个孩子。
因着心中有愧,又是个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的倔强性子,故而他能想到的面对她的方式,只有逃避罢了。
“身子如何了?”
“下官承受不起公主厚爱,皇上该回营了,下官先告退了。”
“段玉。”
东城背对着太阳,正是日头正好的时候,一阵光移过来,段玉突然就看不清了那人的脸。
东城唤他一声,继而喃喃道:
“你可以多依赖我一些的。”
一阵黑影覆盖上来,他被拉进黑影里,一阵温暖自腹部袭来,渐渐传过整个身体。他的唇也被覆住了,温软的触感教他无法在逃脱,春天好似这才来到,又好似从未离开。
“魏大人,这个下马威下的,有些不痛快啊。”
苏哈煜将自己择的干净,此时倒也有兴致调侃几句。
“苏大人,您还有心思说旁的。公主她若是真的查出些什么,下官该如何自处啊。”
郑通齐唉叹几声,愁眉苦脸的样子看乐了魏呈乾。
“魏大人,怎的您也取笑我。救救下官吧魏大人,东城公主和段相那点事儿谁人不知啊,谁知这么赶巧,偏偏撞上她老人家。”
“你慌什么,难道你有做什么么?”
“下官倒也想真的什么都没做啊。。。”
苏哈煜啧一声,郑通齐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苏哈煜补充道:
“魏大人说了这件事情不是你做的,那必然就不是你做的。”
郑通齐忽而反应过来这话的含义,转而大喜,忙毕恭毕敬礼了礼。
“东城公主不会保段玉。”
魏呈乾断言道。
“之前段家得宠,是因为先皇镇得住段家。今上登基不久,镇不住段玉,段玉必死无疑。”
魏呈乾又喃喃:
“东城公主是皇家的人,她该顾及哪边的利益,可是比咱们清楚。”
苏哈煜闻言点点头,还未说些什么,居然教郑通齐抢了话头:
“魏大人果然是高,昨儿个您和苏大人让我找段相的茬,我还以为是自寻死路呢。未曾想您已想到这一层面了。”
“滂之!此事不许再提,言多必失。”
“滂之滂之,我就是个棒子。您若是日后要打谁缺了趁手的,只需将下官拿来用就是了。若是您今日不解气,下官就送段玉幅送子观音的像,恶心恶心他。”
郑通齐说的谄媚,听的苏哈煜和魏呈乾皆是笑了
苏哈煜周全的性子,非要将事情在理一理。
“魏大人,那这段玉,日后咱们还要不要亲自收拾他。”
“收拾,皇上如今还想不到要收拾段家,那咱们就将段家收拾好了,等皇上想起来的时候在献给皇上。”
数日后,当日因吃了御肉御酒的嫌犯尽数中毒而死,而一名清点仓货的小卒被当成了投毒的嫌犯,被处死在深夜中。这下人证物证尽失,谁在想翻案,皆是无计可施。
第39章
“谢大人,小的念着您往日的好才敢直接来找您的。若是几顷、几十顷也就算了。如今可是一百倾……小的半生的家底儿可都没了呀!还请大人高抬贵手,给小的一家一条生路吧!”
尚添棠哆嗦着嘴,面色早已青白。枣核大的眼觊几眼谢我存,又慌忙地垂下去。余下几人皆是面面相觑,晏伐檀坐不住了,定声问那姓尚的同行。
“你从何处查的?核对时可有疏漏?商会的本子都一一对过了么?”
“哎,哎。都对过了。”
尚添棠一拍大腿,瞧着是有些口渴的模样。
“我专门派人到商会去查的,核对过了,城西到城东那一百亩确确实实是划给谢大人了。”
“我要你的地做什么?”
谢我存一时有些糊涂,尚未痊愈的后背隐隐作痛。眼见着尚添棠刺溜一下就跪下了,拦都拦不住,嘴里还念叨着:
“我原也不敢信是谢大人做的。大人爱民如子,从未苛待过小人和家人。我们都打心眼儿里敬爱大人。可是,谁会嫌钱多啊…小人的妻主走得早,家中稚子年幼,如今也才刚刚能混口饭吃。还请大人高抬贵手,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草民一家老小一条活路吧。”
言罢又要拜她,好在西度眼疾手快拦下来了。晏伐檀不知何时已步至谢我存身后,轻轻用扇柄顶住了她的后背。
“慢着,事还未查你怎就一口咬定了谢大人。商会的账本出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府里的人也未必完全可靠……”
“不是的,晏老板。”
尚添棠打断了晏伐檀的话。
“您在江州待得时候也不短了,您怕不是比我更清楚江州的税赋是个什么情况。若是只有我一家如此我也不敢如此唐突跑进官府来找大人。可是像我这般田被划走的,大有人在。我算是有家底的,那那些家里本就不富足的呢?谢大人您若是不信我说的话,还请您去看看啊,江州府民不聊生啊!”
晏伐檀闻声未在言语,视线移至谢我存身上。谢我存未有迟疑,几步走到尚添棠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此事我确不知情,是我为官的疏忽。但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没有贪过一亩地、一分钱。你若不信,江州府有什么你尽数搬去,能补你的洞的你尽数搬走。你若信我,我一定彻查此事。十日之内,给你们一个交代。”
“大人。”
不知是被谢我存的坚定给打动还是其他,尚添棠闻言不在折腾,抖抖袍子任西度将他搀起来,复而施一礼,送了口,道:
“小民不敢不信大人。还望大人明察。”
西度送走了尚添棠,回来时见谢我存仍定在原地,故而快步上前,道:
“大人,此事不如问问师爷。”
“问。除了问,我还得出去看看。我来时只觉江州有意思,从未想过体察民情。是我失职了。”
谢我存顿了顿,抬头看他:
“你待会陪我出去一趟。”
“是。”
西度应下声来。
“我也跟你去。”
闻声,谢我存实实在在被吓了一跳。她转过身来,才发现晏伐檀还端坐在那把太师椅上,正歪着头瞧她,不知已经盯了多久,谢我存教他看的打了个哆嗦。
“你去做什么?”
“帮你啊。”
晏伐檀朝她眨眨眼,又将她拉了过去,捉住她的手放在腹前,压低了声音:
“他说他也想跟你去。”
“西度。”
谢我存声音突然高了许多,吓得西度忙抬起头来看她。
“你去找师爷,教他带着税簿到花厅等我。”
那最忠诚的捕快领命去了。谢我存才悄悄歇口气。却觉原本被扯着的手被甩开了。
“原来大人还未告知他们我们的事啊。怪不得这般小心。”
“南途知道,也就不用我说了。那小子给点好处什么都招,若是带他去打仗我第一个弄死他。再说了,我们的事有什么好说的,你又没相中我。”
晏伐檀瞪她一眼,冷哼一声转过身去。谢我存才轻叹一声,抬手替他扶正发冠。
“这又生哪门子气呢,莫气了。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那人仍不理她,但也未避开她的手,任她将碎发掖至耳后去。半晌才听谢我存又轻轻启口:
“不是我做的。”
似阵清风般拂过耳后,他转过头来,她已将手放下。
“我知道。”
他叹一声,补充道:
“谢大人为了一把刀都能跟我耗这些天,占田这事确实不是你能做出来的。”
谢我存眸中浮动,咬唇的齿又露了出来,笑道:
“谢谢晏老板信我。与晏老板这般的美人耗这些日子,本官可是不亏的。”
晏伐檀抖抖扇轻轻敲在她的头上,道:
“去看看也好,只是田地皆在断山下,那儿人粗鄙,做什么的都有,不似城里。大人从未去过那里,西捕头可能也未去过。还是我陪你去吧,我还算知道些那里的情况,可以替你省些力气。”
谢我存摇摇头,道:
“无碍,我再叫上南途就是了。凡事都有个第一次,我就当是历练的机会了。对我来说,你只要信我就够了。再说了。”
她伸出手去,轻轻触上他刚才拉她去碰的那里。
“你现在比我重要的多,我怎会让你做这些事。就在府上等我吧,我回来就去找你。”
“那大人一切小心。”
晏伐檀将那准备收回的手又按了回去
“我在府上等着大人,多晚都等。”
那人脸上本就白腻,如今透出层粉红来,从耳后一直弥漫至鼻尖。谢我存看着他,笑着道了声好。
又这样两人相顾了许久,终是教一急切的女声打断了。
“谢大人,我相公等你好久了,你怎么还不过去。”
玄清明咬牙切齿,鞋面在石板上敲打出有序的动静。待走到前来,才看到晏伐檀。后者清清嗓子,慢慢的站起身来,朝谢我存点点头。她便也会心的做了个请的手势。瞧着那人朝府外去了。
玄清明现在顾不上谢我存的心思,将她一把捞起,夹着就往花厅去了。谢我存也未注意到玄清明的举动有何异常,又偷偷的朝晏伐檀离开处张望几下,直到那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收了回去。
待到花厅,师爷确实已等候多时了。但面上仍无多大波澜,惹得本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教育自己的谢我存有些不知所措。
瞧见谢大人来了,师爷便站起身来,将圈起红字的卷宗一齐整理好,数十本的垒成一沓,要向谢我存捧来。
玄清明忽然撒开了携着谢我存的手,冲到了师爷的身边,不管他愿不愿意,自顾自的扶住了他,将簿子尽数接过,又将师爷扶回了位置。瞧得谢我存睁目结舌,不知一顿早点的功夫二人的关系为何得以这样融洽。
师爷感觉到谢我存的视线,不禁皱了眉头,轻轻推开玄清明,后者便转身去替师爷换上新茶。
“刚刚那杯兑进茶末了,这杯刚好。你用这杯吧。”
“我不喝,你端走。”
玄清明不怒反笑,笑出了谢我存一身鸡皮疙瘩。将茶壶摆了过来,冲谢我存一笑:
“好好好,我这就走。我去后厨看看,我相公吃不得荤腥,可不能教他们做油腻了。”
谢我存“啊”一声,还未回应,便看着那人又哼着歌走了。西度才无声无息的走上前来,替她斟上新茶。谢我存觉得有意思,嬉笑道:
“师爷,你终于对她下手了。什么药啊多大剂量能让她变得这么听你的话。”
师爷的眼神逐渐严肃,谢我存暗道不好,忙坐直了身子打开最上面的税簿,做出一副正经模样。
“大人,今年的田税还未到上缴的日子。这些是过往年间大小赋税的记录。”
“居然有这么多,上次为何没拿出来给我看?”
师爷犹豫一会儿,还是说了实话:
“过去来的知府大人皆无意关心民生百姓的吃住冷暖,他们只看当年的田税总本就够了。除非那一本上有数字要改,他们才找这些簿子。”
“为何要改数字?”
谢我存突然又想起了尚添棠说的那句“谁会嫌钱多”,这怕不是也是江州百姓对历任知府最深的印象了。改帐只是在本子上轻轻一勾,只要来抽查账簿的巡抚大人发觉不到,他们便可捞笔富足的油水。若是空缺太大,便通过增加百姓的劳役来补上。若是再不够,累死了百姓,他们也有法子堵住悠悠众口,让这件事变得和他们无关。
“我可不是来做这种官的。”
谢我存即是对师爷说的,也是给自己说的。听者得了这句话,心下生出些欣慰来。师爷从被簿子压着的的最下面翻出张图来,纸张斑驳,却不难看出重要之处已被人重新描摹,一旁也被师爷做上了细细密密的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