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 by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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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墨家学派之书。”
昏暗的灯光下,邵学谕坐在他身边, 耐心?地向?他解释。
“墨家, 在东周时期,也是诸子?百家之一, 一度可与?儒学相抗衡, 可并称‘世之显学’。”
“此学一派, 主张兼爱、非攻,研究自然规律,专著有《墨经》一论?, 以记录力学、光学、数学、逻辑等百姓经验智慧之结晶。”
“创始人墨翟, 精通工匠之学,可与?巧匠公输班齐名,善做攻城器, 曾率弟子?三百,以机械为守城策,制止楚王伐宋。”
“然而?西?汉时期,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墨家学派与?当时的墨者?均遭受打压,且当时的墨者?团体结构确有过?于艰苦激进之处, 人数渐少,此学终绝于世间。”
“此书, 是我师父之师父, 师父之师父之师父的先祖, 将墨学之论?整本?背诵下来,隐匿于心?中, 待朝廷搜查风声过?后,再私下默写下来,一代代藏于地板暗格之中,如?此方避免摧毁,勉强保存下来。”
“如?今,此书已是绝书。”
“今之士人,普遍认为我们研究技术、钻研器物,乃‘匠人之作,奇技淫巧’。但我不?这么看,墨学也不?这么看。”
“你很有天赋,这种天赋再辅以知识,必有改变这个国家……不?,是改变这个世界之能!”
那?一晚,在暗夜的烛火下,萧寻初那?双懒散的桃花眼中,原本?天生的倦怠被?邵学谕的话语一点点驱散,星火之光似被?点燃。
后来,他选择拜邵学谕为师。
再后来,他又选择跟随邵学谕离开。
在那?时的萧寻初看来,这一切是如?此顺理成章,他根本?不?必有所犹豫。
不?过?,多年?后,他再度回想却觉得,他当时之所以能如?此果断,或许不?仅是因?为邵学谕教给他的知识。
……也是因?为,师父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对他说他的天赋很了不?起,对他说他的才能并非玩物丧志,对他说他会对这个世界有用的人。
跟随邵学谕学习以后,在师父的引领下,萧寻初很快见到了许多志向?相同之人。
师父这些?年?在白原书院当学谕,除了谋生糊口之外,也一直在观察是否有天资和思想适合学习墨家学说的学生。
在萧寻初之前,他已经收了两个弟子?,一个名为叶青,比萧寻初年?长五岁;另一人名为宋问之,比萧寻初年?长两岁。
在萧寻初拜师后两年?,师父又带回一个铁匠家的孩子?,名叫邱小安,说是为人老实好学,很适合学习墨学,他年?纪最小,跟师父上山时只有十二岁。
如?此,包括萧寻初在内,四名弟子?便一同追随师父,学习墨家学说。
他们早晨同在书院读书一般,读学墨家经典著作;
到了晚上,他们则会动手实践,师父从基础开始一点点教他们,最终目标是要让他们能像当年?的墨子?及其门人一般,真正做出有用之物,甚至包括武器。
师父对残存下来的墨家学说残卷倒背如?流,时常拿着书,笑呵呵地教导他们——
“平等地包容万物,不?因?等级地位而?有所区别,是谓‘兼相爱’。”
“人们相互合作、相互帮助,共同创造未来,而?不?要互相争斗,是谓‘交相利’。”
“统治者?为了争夺利益而?引发战争,令百姓遭受痛苦,使死者?遍野,民不?聊生。因?此要避免无意义的战争,是谓‘非攻’。”
“这世上的贫富安危,都不?应该是由命运决定的,而?应该是由‘人’自己的努力决定的,事在人为,是谓‘非命’。”
“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
“以一个位置为支点,两边的杆子?长度不?等长,同时在杆子?两边施加同样?的重量,那?么离支点较远的那?一边一定会下落,因?为这一边的物体力臂更长,能产生更大的力。”
“景到,在午有端,与?景长,说在端。”
“由于光线是直线传播的,所以将一个物体放在一边,让光线穿过?小孔投射到另一边,它的影子?将会颠倒过?来。”
师父很喜欢跟他们讨论?这些?,所以每到讲课的时候,他整个人会一下子?精神起来,看起来也没有平时那?么邋遢了。
无光的夜晚,他悄悄将四个弟子?都叫起来,在一块木板上钻一个小孔,然后点起蜡烛,让他们看蜡烛投射在木板另一边倒过?来的影子?。
分别移动蜡烛、木板还有投影位置的距离,影子?的大小都会发生变化。
当弟子?们发出惊叹之声时,邵学谕的嘴角会勾起来,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萧寻初与?师父、师兄弟在一块很自在,然而?研究此学,却绝无可能一帆风顺。
师父是个很有精力的人。
他白天在书院坚持学谕的工作,清晨和晚上还要额外传授他们墨家学说。
另外,师父似乎还在研究进步的攻城器,他们这些?弟子?平时学习需要的器具,也都是一一由师父亲自打造。
后来,待弟子?四人都掌握了大量的知识,为了做事方便,师父将他们的大本?营搬到了临月山。
此地是师父的旧居。
他年?轻时在山洞里发现了那?块不?同寻常的大黑石后,因?发觉此石有不?同于磁石之磁性,且查遍文?献都无记载,为了研究磁石,就在这里造了个草屋,久而?久之就住了下来。
虽说他至今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但这块地方荒远僻静,少有人居,倒是正适合他们搞隐世之学。
师父最大的野心?,是像千年?前的墨子?那?般,制造出无人可敌的御敌之武器,从此令外敌不?敢再进犯方国,结束方国边域常年?被?周边邻国之骑兵骚扰、还要向?邻国年?年?缴纳高额岁贡的现状。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希望能像墨子?那?般周游列国、止楚攻宋那?样?,带着自己的武器,制止其他统治者?为了一己之私而?对小国的侵略,从此令天下之民,都可不?再被?战乱所扰,能生活在太平盛世之中。
然而?,纵使他们已经尽可能在荒郊山间活动,但由于平时的行为异于常人,仍免不?了与?周围住民发生冲突,甚至遭人白眼。
那?日,师父从山下回来时,就见四个弟子?正被?人点着鼻子?骂——
“拿你们两根木条怎么了?我怎么知道这么奇形怪状的木头你们还会要?还不?如?我拿回家烧柴!你们把好端端的木头切成那?样?,简直是糟蹋东西?!”
“我都还没说你们呢,一天到晚在山上砰砰锵锵的,搞得人午睡都睡不?好,我忍你们很久了!还有后山那?边,隔三差五就飘黑烟,难看不?难看啊!”
“一群十几二十岁的人了,正事不?干,整天就搞没用的东西?,有毛病!”
“改良?什么改良?谁要你们整这种东西??不?要说卖钱了,这些?没见过?的破烂,送我我都不?要!”
“就知道没事找事,闲得吃屁!老农具用用不?是蛮好的,我家锄头我都用了几十年?了,一点事儿都没有!”
“像你们这帮不?务正业的,一辈子?没有出息!说是读过?书认识字,还不?如?村口要饭的!”
那?老头指着弟子?们骂了一通,回头看到邵学谕回来,冷笑一声,又道:“老闲汉带一群小闲汉!还说是读过?书的,有功名吗?一个不?务正业的穷秀才,还当自己有什么本?事呢。
“真有本?事,拿你们的破烂去说服皇上,让你们当个官老爷啊!要当了官,这山头你们想怎么炸就怎么炸,想什么人跪就让什么人跪!”
当晚,萧寻初晚上发现师父还没有回屋,便去寻他,最后却发现师父独自在山后喝闷酒。
师父不?知一个人喝了多久,已然醉了。
他见萧寻初过?来,便拉住他:“忘忧,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教了你们这么多东西?,却害你们没权没势,被?人瞧不?起,还穷得叮当响。”
忽然,师父又一个人耍起酒疯来,他将酒杯高举过?头顶,豪情万丈地道:“待我与?弟子?新?的攻城器做成之际,我方国军必可以一敌百!到时候,又何必再怕辛国进犯!何必再怕什么辛国骑兵大军!”
“只要不?用向?辛国年?年?缴纳高额岁贡,税收便能降下来,国之财富也能用之于民。”
“届时,百姓都可以安居乐业,疆域兵将也都可以安全回家,不?必再忍受朝不?保夕、生死相隔之苦……”
萧寻初扶住师父,打算将他带回草庐。
在回去的路上,师父逐渐安静,然后,低低地哭出了声。
泪水染湿他半边衣裳,却听师父无助地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意识到呢。”
“我明明觉得这些?……是有用的啊……一定是有用的啊……”
师父醉酒这一夜染了风寒,之后久病不?愈,卧床难以起身,半年?后,便去世了。
萧寻初与?师兄弟们一同将师父安葬在临月山上,为他立了一座坟,上书【恩师邵怀藏之墓】。
师父孑然一身,除了他们之外,世上便了无牵挂。
这时,萧寻初早已从萧家离开。
起初,他仍与?师兄弟们住在山上,继续过?去的研究,可是过?了三个月,师兄弟之间竟也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那?日萧寻初回到草庐,就看到一贯好脾气的大师兄叶青居然勃然大怒,正狠狠拽着二师兄宋问之的领口,咆哮着质问:“问之,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改进的突火.枪是我们近三年?来的成果,是师父一生的心?血!就为了区区一百两白银,你居然将图纸卖给辛国的商人!”
二师兄颓着身子?,任由大师兄拽着他的衣服摇晃,却别开视线,并未看他。
小师弟在旁边看得着急,不?知道该帮谁,手足无措地劝架:“叶师兄,宋师兄,你们别打了。宋师兄卖都卖了,再吵也于事无补,不?如?往好处想,至少现在咱们有钱了,下个月可以不?用愁饭钱了。”
“小安,你闭嘴!”
大师兄瞠目欲裂,死死瞪着宋问之。
“问之!这些?年?来,你钻研学问的时间比我们谁都长,不?会不?知道辛国意味着什么!”
“辛国与?我方国接壤,三十年?前昌平川一战,方国大败,辛国占走我国北境十二州之地,要求方国年?年?岁贡,以数十万金计数!”
“然而?饶是如?此,辛国仍对我国疆域虎视眈眈,多年?来仍以其强悍之骑兵骚扰我国边境,可谓居心?叵测!”
“师父领着我们改进多年?的突火.枪,已经比现在军中常用的版本?稳定了许多,火力也更强,是有实战价值的!”
“你将这种东西?的图纸卖给辛国商人,若是辛国人照着你的图纸做出我们改进的突火.枪来怎么办!那?些?炮火,最后肯定会落在我们自己的将士身上!”
“萧师弟人都还在这里,他家里世代从戎,你卖图纸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的家人!有没有想过?其他边关的将士!”
“方国兵力松散,军事力量远不?如?辛国。若是再让辛国改进武器,到时我们的国民,我们的土地!会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百姓生死离散、家破人亡!”
“这些?事情,难道你一点都不?想想看吗!”
宋问之先前一直只是承受着叶师兄的质问,沉默地不?出声,但这时,他却忽然来了情绪。
宋问之转过?头,看向?叶青,哀道:“师兄!我想过?的啊,师兄!你说的这些?,我全都想过?!”
叶青被?宋问之的目光直视,惊于他眼底浓烈的哀伤,一愣,竟松开了拽着对方领口的手。
宋问之生得文?质彬彬,在师兄弟四人中,除了萧寻初,便数他长相最好、最为斯文?。
然而?此刻,他却使出了浑身力气,竭力道:“师兄,你仔细想想,方国的军队这么弱,是我们的错吗!
“我们费尽心?力改造好了突火.枪,是我们不?想让自己国家的军队使用吗!
“有多少次,师父低声下气地到处求人,希望能让有势力的人看看我们的东西?,结果呢!最后受了多少白眼,多少侮辱和嘲讽?!有没有哪个官员正眼看过?我们哪怕一次?!”
叶青忽然哑口无言。
宋问之的语调冰冷了三分,他看向?萧寻初,道:“正好萧师弟也回来了,便让他来说。自方国立国以来,对武将有多忌惮,想来没有人比萧师弟更清楚。”
萧寻初:“……”
萧寻初一时难以开口。
坦诚而?言,宋师兄说得没错。
方国的开国皇帝乃武将出身,背叛旧主而?称帝,因?此方国的代代皇帝,都对武将十分忌惮。
只要武将的势力稍大、战功稍多,立刻就会引来朝廷的猜忌和打压,不?仅如?此,连兵权都被?不?断切割分裂,使将领在战场上束手束脚,根本?无法灵活作战。
他的父亲就是典型,作为开国元勋的后代,在边关稍有声望后,立即就被?一纸诏书叫回梁城,然后被?迫交出兵权。现在,他父亲表面上高官厚禄,实际空有节度使之职,半点没有实权,更不?要想再拿到兵权回去作战了。
这一切,都是怕怕有人效仿祖皇帝,再度改朝换代。
然而?,这种时候,他却不?能说这些?实话来附和宋师兄,这无异于是给他们的争吵火上浇油。
不?过?,不?必他多说,这种事情,大家心?里都清楚。
宋师兄冷笑一声,道:“那?些?在金銮殿里的人,不?是不?知道怎么让军队变强,而?是根本?不?想让军队变强!
“他们害怕,害怕强大的武器非但没有为他们所用,反而?成为百姓和军队手里对抗他们的工具!
“所以,他们宁愿让活生生的将士在边关战死!活生生的百姓被?折磨侮辱!也不?愿意改善军备,不?愿意让将领有正常的指挥权!
“待在这里,我们像这样?等,就算等到死,也不?可能有人重用我们的才学,重用我们创造出来的东西?!
“他们自己在宫里吃得满嘴流油,却让平民百姓用血肉之躯去抵挡无情的冷剑刀枪!”
大师兄的脸色苍白,说话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有底气。
他说:“可是,就算这样?,也不?能……”
“师兄。”
宋问之唤他。
“我和你不?同,你还是一个人,但我已经成家,我的孩子?都快四岁了。你知道上一次回家,我女儿对我说了什么吗?”
叶青张了张嘴,但最终没有说出话。
宋问之自顾自讲了下去:“那?天萧师弟的小厮送了我半袋米,我拿回家给妻子?孩子?煮了粥喝。
“我女儿问我:‘爹爹,米汤里有这么多米真好喝,下次煮米汤,还能放那?么多米吗?’”
说到这里,哪怕宋师兄一直使劲让自己绷着脸,仍不?禁红了眼眶,他别过?脸去,用袖子?掩着表情,干硬地擦了擦眼角。
另外师兄弟三人俱是无言。
半晌,宋师兄捻了下通红的鼻子?,回过?头来,语气已十分冷静。
他道:“师兄,我们需要钱。照顾家里人需要钱,吃饭需要钱,这里的每一斤火药、每一块铜铁都要钱。
“可是在这个地方,没有人要我们做的东西?。
“当初师父给我们留了些?东西?,都是他数十年?来省吃俭用、早出晚归,在书院里当收入微薄的学谕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师父也不?富裕,你觉得靠师父留下来的东西?过?活,我们还能过?多久?”
叶青看着宋问之的脸,实在无法像以往那?样?,说出只要大家都去山下找点临时活、然后省一点再省一点之类的话。
叶青说:“再下山试试看,或许会有哪位官员比较有良心?……”
宋问之道:“上一个愿意任用工匠的高官,还是上百年?前的神机宰相谢定安。你看现在哪儿有这样?见识和胆识的官员?
“还是说你在指望老天忽然大发慈悲,在下次春闱时突然天降一个才智气魄堪比谢定安的奇才,短时间内升至高位,然后来任用我们这些?方圆百里都有名的怪人?”
叶青:“……”
邱小安问:“要不?然我们自己去考吧?万一考上了呢?”
“可以一试,不?过?大家都知道我们平时时间都花在什么地方。”
宋问之一指他们满屋子?的工匠器物,道:“我们是都识字,但我们平时学的东西?,哪一样?科考会考?科举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桥,无数学者?头悬梁锥刺股专门研究儒学三四十年?都考不?中,你我可有这个本?事?可有这个精力?”
邱小安也萎靡下来。
宋问之又看向?叶青,道:“大师兄,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我想让我的家人每天都能吃上三菜一汤,我想让我的孩子?每年?能穿合身暖和的衣裳,我想让他们住在正常的屋子?里!不?要让人瞧不?起!”
他又擦起眼角来。
“大师兄,你放心?,那?图纸我只卖了我自己负责的部分,你们和师父的我都没给。做不?做得出来,看辛国人的本?事。”
“但是若没有你们,没有师父的教导,我绝无可能有现在的本?事。所以卖来的一百两白银,我打算分成四份,我们每个人分一分。”
“方国不?需要我这样?的人,但是那?个辛国的商人跟我说,如?果在辛国,像我这样?知识和手艺的匠人,每年?至少可以赚到上千白银。”
“我……还要再想一想。但是,今后,我绝无可能再留在这山上了。”
“师兄,两位师弟,我们就此别过?吧。”
萧寻初试图挽留他,道:“宋师兄,如?果是钱的问题,我……”
宋问之拍拍他的肩膀,说:“忘忧,你和家里断绝关系这么久了,其实身上也没什么钱吧?就算你去求你父母又如?何呢,难道从今往后,我们这么多人,就央着你和你父母来养我们全家吗?
“更何况,你父亲本?就受朝廷忌惮,若是知道他资助一群人研究火器,会不?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知道的人自然知道我们穷得连造一把突火.枪都够呛,根本?没有办法量产,但若是被?有心?人听说,会不?会说这是军械?”
“师弟,你这人表面上玩世不?恭的,其实心?里门清。师兄问你,你当年?那?么坚决与?家中断绝关系,闹得满城风雨皆知,当真只是因?为家里人觉得你玩物丧志吗?”
萧寻初:“……”
宋问之摇了摇头,道:“我这么大个人了,想靠自己的手艺为生,不?想再依赖他人下去。”
说完,宋师兄叹了口气,当天就收拾东西?下了山。
临行前,师兄弟几个都几乎没说话,山上静得可怕。
反而?是宋师兄又道:“我劝各位也想一想,我们这些?年?来这么努力,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指了指山下:“是保护血浓于水的家人,让他们免于磨难痛苦?”
他又指指皇宫的方向?:“还是保护那?个谁都没见过?的皇帝老子?,让他可以继续安稳地住在皇宫里吃香喝辣,拿百姓的税负修葺高阁楼台、养后宫佳丽三千?”
三人鸦雀无声。
宋师兄对他们作了个揖,下山去了,一路再也没有回头。
宋师兄走后,临月山上的气氛明显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叶师兄话少了,邱师弟亦萎靡不?振。
在这种情形下,萧寻初也不?知该对他们说什么好。
过?了一个月,邱师弟也说,他想下山了。
邱师弟年?龄最小,跟随师父学习的时间最短,想法本?就不?是十分坚定。
他想要下山的理由也很简单,简单到无从劝起。
那?就是他们真的没有钱了,不?能再入不?敷出,必须下山另寻差事谋生,至于将来还回不?回来,那?没个准。
邱师弟家里本?就是铁匠,只要继续回家打铁就好,这些?年?他也不?算没学到本?事,技术是对口的。
邱师弟将从宋师兄那?里拿的钱当作盘缠,下山时看起来很轻松,没多久就走远了。
山上只剩下叶师兄和萧寻初两人。
又过?了一个月。
有一天,叶师兄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将草庐内所有东西?都理得整整齐齐的,然后来找萧寻初说话。
相比半年?前师父还在时,叶师兄瘦了很多,眼底光辉亦不?复从前。
“师弟。”
他有些?迟疑地说。
“我可能……也要下山去了。”
“大师兄——?”
萧寻初吃惊不?已。
大师兄是最早跟着师父的人,早在他们还只将师父当作一个阴沉的学谕时,他就跟着师父学习制造机械和机关,学各种道理了。
这些?年?来,大师兄从未表现出过?任何对墨家学派的犹豫质疑,还经常在其他人迷茫时鼓励大家,说贫穷的生活也有贫穷的好处,这符合墨者?“节用”的思想。
他既温和又有耐心?,像一个风向?标似的站在前面,引领他们这些?后入门的师弟。
萧寻初不?得不?问:“师兄……你怎么会……?”
叶师兄扶住自己的额头,难以直视萧寻初的眼神,他情绪复杂地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宋师弟的那?番话,对我……也是有影响的吧。”
他顿了顿,说:“其实这些?年?来,我父母屡次给我寄信来,劝我回家,我都没有回去。但现在……我也不?知道,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理理自己的思路。另外,我祖父年?事已高,前些?日子?又染了重病,许不?久于人世……我想我可能也是时候,回家尽孝了。”
萧寻初张了张嘴,但最后也没将话说出口。
叶师兄道:“萧师弟,对不?起啊,最后居然留你一个人在山上。”
叶师兄离开那?天,是个雾霭沉沉的阴天,就像师父喝醉酒的那?个日子?一样?。
叶师兄当初没有要宋师兄给的钱,他走的时候,身上带的东西?很少,包袱空荡荡的。
叶师兄在这里耗了十年?,将自己的全部心?血耗在这里,走的时候,他拥有的所有财物,却只有一卷草席,一袋山上采的野果,他身上穿的衣服,还是萧寻初的旧物。
临行前,他摸了摸身上的衣裳,愧疚地道:“萧师弟,这身衣服,等我回到家乡以后,再想办法寄给你。
“以前住在山上不?讲究,就把能当的东西?都当了,没想到要走了,连件得体的衣裳都找不?到。”
萧寻初忙道:“不?必了。师兄,你知道我不?缺衣服。”
叶师兄腼腆地笑笑说:“也对,你父亲对你其实还是不?错的,说不?管你,可认真想来,也没真短了你什么。五谷每回从萧府回来,总各种由头带着东西?,一会儿是地上捡的,一会儿是别人不?要的,一会儿是他家老娘非要塞给他。”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又黯淡下来。
“现在再说这些?,许是像风凉话,但萧师弟,其实我真心?羡慕你,有个面冷心?热又有背景的父亲,虽说已经被?夺了权,但你总有一条后路在下面兜着。”
“像我们这样?普通的人,便没有太多时间再蹉跎下去了。宋师弟是如?此,邱师弟是如?此,连我……也是如?此。
“所谓的理想,或许终究只是一场梦吧。”
“师兄……”
萧寻初不?知该说什么。
他问:“师兄果真……不?会再回来了吗?”
叶青回答:“我不?知道。也许还会,也许……不?会。”
他反问萧寻初:“倒是你,我们都走了,你还要一个人留在山上,不?回家去吗?你父亲希望你和你兄长都改武从文?,不?要再管军队的问题。你只要肯回去读书,你父母定会高兴的。”
萧寻初想了想,道:“不?了。”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还能守着师父留下的东西?了,他还想再坚持一下。
他们着手在做几件火器,很多都有改进空间。
而?且,他也相信师父说的,这些?东西?是有用的。
他是武将的孩子?,比其他人更清楚强大的武器在战场上的价值。
叶青叹了口气,却有些?欣慰道:“也好,那?至少还有你可以继续陪着师父。”
随后,萧寻初送叶师兄下山。
叶师兄走得很慢,几步石阶的路要走好久,就像已经忘了该如?何下山一般。
待走到半途,叶师兄又回过?头来,在长阶半道对他挥了挥手。
“师弟。”
“我走了,但我希望你我并非永别。”
他对萧寻初笑笑,开玩笑似的道:“说起来,宋师弟还有一句话也说得很对,世道变得这么快,万一真有一天,又天降了一个神机宰相谢定安呢?”
“忘忧,要是那?一天真的来了,真的出现了一个愿意重用我等学说技术的高位之人,你写信给我,我定会跋山涉水,回来找你。”
“然后,我们再继续一起做这一场千年?大梦。”
当萧寻初被谢家马车带往白原书?院的时候, 临月山上,也有一人缓缓苏醒。
那人睁开眼,一入目便是毫无遮掩的、从?树叶缝隙洒下来的点点碎光。
“他”似是不太适应这样直接的光线, 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视线。
那人撑起身体?, 扶着额头适应环境。
“少爷!”
萧寻初的随从?五谷从?坡上匆匆赶来。
而当他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少爷身披白衫, 已经自己起了身。
他屈膝半蹲, 乌发覆面, 面染赤血。
这时,只见?他抬手撩起落在眼前的长?发……
然后——
露出一双寒冰般的眸子?来。
五谷心头一惊,双脚突然被钉在原地?, 寸步不敢上前。
五谷是个矜矜业业、踏踏实实、对离家出走的少爷仍旧不离不弃的模范小厮。
今日他本是上山来给少爷送日常用品的, 谁知上山没多久,才转个头的功夫,他就听到背后一声闷响, 身后的少爷不知怎么回事?,居然突然从?山坡上摔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