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 by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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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擅长掉书袋子,当个启蒙先生不错,可想登科为官,火候还差得远……除非撞上滔天大运,不然只怕还是会落榜。”
“既然是隐素你这么说,想来结果也就是如此了。”
女客摇了摇手中蒲扇,懒洋洋地接口。
但接着,她脸上浮现隐约遗憾之色:“想当年你在闺中的时候,才学从不逊于兄弟。你父亲乃太学五经博士,你自幼聪慧,又耳濡目染,想来真要当先生,便是正经学子也教得,比拼学识,必不会输给一个启蒙先生。”
林隐素望着香线青烟,静默半晌。
“没有那么容易,没人会聘一个夫家落魄的寡妇去教经学。更何况那些东西……我许久不读,早忘光了。”
女客叹道:“若是三十年前,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教起妇德妇容来。小时候,你是我们之中,最倔、最不愿屈服于这些规矩的了。”
“谋生罢了。”
林隐素道。
“可容女子谋生的行当屈指可数,我既无田产,又无积蓄,娘家早已不可归,夫家已是一座空屋。难道果真一辈子赖着你们这些好友接济?我唯一的特长便是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于我而言,这已是难得的好出路。有人聘我教什么,那就教,没什么可挑的。”
说到这里,林隐素眼神微锐,显出几分不经意的讽刺之色来。
她道:“当年夫家败落之际,我对亡夫已心灰意冷、不报期望,便自行寻方法谋取收入,不过是不想自己饿死罢了,阴差阳错之下,倒被称赞是愿意在困境中支持夫婿的贤妻;
“后来亡夫病故,历经当年种种之后,我早已与他形同陌路,又觉得天下男人都是一回事,何必再跳第二回 火坑,便维持现状,并未改嫁,没想到又被称赞贞烈。
“我心里觉得滑稽至极,可偏偏……这些我不屑的东西,反倒为我开了如今的生路,令我衣食无忧。”
林隐素目色黑沉,面色平寂,眼底却隐有暗涛汹涌。
女客听得有些怕,将手指往唇边一竖,“嘘”了一声,提醒她道:“这些话你还是少说为妙,万一被什么人听到,以后怕没人敢聘你了。”
“……”
林隐素未言。
须臾,她将手边的《女论语》用力一丢,甩到烛台边上,只见火光一晃。
这书扔得凶险,再偏半寸,只怕就会碰到烛火。
林隐素瞳底印着那烛台的火光,似是压抑着怒意,许久,她却自嘲地道:“可笑,想不到有朝一日,为了这一口饭,连自己都不信的东西,我居然要拿来教别人。”
这半年来,谢小姐身边发生了两件大事。
若按时间顺序来说,第一桩事,应当是贾先生又落榜了。
这一回的乡试照例在八月举行,分别于初八、十一、十四这几天大考三日。
那小半个月,贾先生整个人都焦躁起来。
谢小姐几乎完全见不到他的面,偶尔见到几次,他也完全无暇顾及旁人,都眯着眼在苦读。
短短数日,贾先生眼见着清瘦许多。
放榜当日,贾先生支着一把老骨头,一大早就去等榜。
然后,他直到入夜才归,喝得酩酊大醉。
据家中仆从的说法,当晚,贾先生院子里哀苦的老人哭声贯响整夜。
“为什么——为什么——”
“苍天无眼——”
“寒窗苦读五十余载,难道当真只落得这样的结果——”
“明明——明明——人人都说我的文章好,这回定能上榜,可是为何还是——”
快七十高寿的老先生哭得嗓子都哑了,后来连院中仆从都听不下去,上去安慰他——
“老先生,别哭了,三年后还可以再考啊!”
谁知这话半点都没有起到安慰的作用。
老先生满身酒气,却又是一口老酒灌下,哭道:“三年复三年,我都快七十岁了,还能有几个三年?”
“年轻人,你们不懂啊!”
“我十六岁中了秀才,踌躇满志,梦想日后能进仕途,一展拳脚,改变这个国家内忧外患的状况。”
“头悬梁,锥刺股。买不起灯油点灯,夜半算着月亮升起的时辰看书;只得借一天的书籍孤本,彻夜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手头稍有余钱就去换笔墨,一把年纪居无定所,一件长衫十年不曾换过。不知何时熬坏了眼睛,读驼了背。”
“事到如今,到了这把年纪,我早已不奢望当什么官、成什么大事,更不想什么名垂青史了。”
“我只是想中个举,只是想中个举而已啊!”
“我只是想过几年,去泉下见我父母兄弟的时候,能跟他们说,我身上好歹是有点功名的,当上举人了。近六十载的努力,不是一场空!”
“不是一场空啊!”
说到最后,贾先生再度哽咽。
他用宽大陈旧的长衫袖子遮住双眼,低低地哭起来。
漫漫夜色中,只余一位老者孤寂的哀泣。
贾先生一连闷在屋中几日,至到半旬后,谢小姐才再次见到他。
贾先生面色如常,只是眼神更差了,有时连谢小姐写的拳头大的字都要许久才能认清。
他还是没有中举,便像过去那样继续教她读写。
经过一年多的学习,谢小姐如今已识得不少字,也读得懂稍微复杂的书了。
只是,她觉得贾先生时常拿着书发愣,反应好似比过去慢了许多。
此外,谢小姐身边的另一桩大事,便是新年春节刚过,母亲终于生产了。
温解语这一胎是足月,许是孕期补得太足,很是不好生,比生谢知秋当年更为艰难。
当夜,直到寅时,屋内才传出婴孩的啼哭声。
谢老爷在屋外徘徊了半宿,见有人出来,忙上去问:“夫人可还好?孩子是男是女啊?”
嬷嬷眼神躲闪,难以启齿地道:“是女孩。”
长廊上一时静默。
良久,只听谢老爷轻轻叹了一声。
他道:“罢了。”
然后,他看了一眼天边满月,随口道:“这个孩子,便唤她知满吧。”
言罢,也没解释名字是不是有什么寓意,就结束了。
妹妹出生后几日。
冬寒未过,屋内烘着炭火。
谢知秋裹着厚实的棉袍,偏着头,好奇地望着床上的妹妹。
妹妹还小,整天不是哭,就是在睡觉。
世上婴儿好像都是一个模样,脑袋大大的,眼皮肿肿的,并不是太好看。
但许是血脉相连,她倒意外地觉得这女婴可爱。
谢知秋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指,戳了一下熟睡中的妹妹粉色的小脸。
温解语将小女儿护在身侧,见到大女儿的动作,不免失笑,道:“软软的,还有点温暖,是不是?”
谢知秋一本正经,点点头。
她不讨厌妹妹。
不过,她有些担心其他人的反应。
毕竟在妹妹出生之前,人人都希望是弟弟。
果然,妹妹出生以后,长辈们的反应皆微妙的怪异。
当初谢小姐出生,因是女孩,已有些美中不足,但她毕竟是第一个孩子,对父母来说,无论如何都是新鲜。
而妹妹则不然。
既不是长辈们心心念念的儿子,也没有占得先一步踏入父母心房的先机。
若说第一个女儿还算有趣,那么第二个女儿,便像抽签抽中了同样的签文,读来已有些乏味。
父亲每日会来看看,但亲手抱妹妹的次数却不多。
第一次来看的时候,他居然站在床边卡壳了许久,问:“我之前给她起了什么名字来着?”
“知满。”母亲提醒他,“你说唤她知满。”
父亲恍然大悟:“对了,是这个。知满,知足知满,挺好的。”
不久,祖母送了妹妹一把平安锁。
一把银锁,寓意平平安安。
好东西是好东西,只是谢知秋知道自己也有一把类似的锁。
她自己的锁是祖母出生前就备下的,正面雕着精巧的花纹,无论男女皆可配,反面后来加刻上了她的小名,下方还坠着三个小铃铛,比妹妹的要精致得多。
她明明记得母亲在怀孕时,祖母已经提前打了一把金锁,但此回竟没有给妹妹。
母亲娘家的人只是来瞧了瞧,不久就离开了。
妹妹年纪尚小,还不太明白这些,每天只是靠着母亲的胳膊呼呼睡觉。
如今,当真像妹妹出生之前那样喜欢妹妹的,好像只有母亲。
她温柔地将妹妹抱在怀里,为她哺乳,哄她睡觉。
等妹妹稍微大一点,她笑着让妹妹在床上爬来爬去,然后又教她走路、说话。
快满一岁时,妹妹可以咿咿呀呀地开口了。
和当年沉默的谢知秋不同,妹妹显然是个话痨。
她先会喊娘,然后又跟在谢小姐后面,轻轻喊:“姐姐,姐姐。”
谢知秋经常会读书、写字,这种时候,她常会发现妹妹在拽她衣服。
于是,她便会停下笔来,摸摸妹妹的头。
妹妹其实很调皮,很喜欢故意引起别人的注意,她有时见谢知秋有空档,立刻就伸手想去抢她桌上的纸。
谢知秋熟练地一手扯住她的后领,一手压住自己的纸。
妹妹被抓住,一点儿都没不高兴,反而咯咯笑出来。
一日,母亲得闲,在屋中领着知秋知满姐妹两人做手工。
一张普通的正方形素纸,对折几次,再沿对角线裁开三分之二,将边角压向中心,用木针固定住,轻轻固定在小棍上,就能做成一个简单的小风车。
谢小姐一板一眼地做,她的风车也同她人一般标准端正。
妹妹年纪虽小,但手很巧。
她速度很快,在姐姐还在细细折纸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第一个,只是很不注意细节,力气又小,风车歪歪扭扭的。
谢知秋余光瞥见,问她:“要我帮你调整一下吗?”
“不用!”
知满豪气地道。
说着,她吸了口气,对着风车一吹,风车呼啦啦地转出来。
她欢喜地抬头看向姐姐,脸上满是自豪的灿烂笑容:“姐姐你看!能转!没掉!是好的!”
谢小姐抿唇,露出一个难以觉察的浅笑。
知满粗心大意,没注意到姐姐对她笑了,一门心思又扎进手工里。
她学会以后举一反三,没多久就用多余的材料,大大小小做了十几个小风车,有些她还修了边角,让风车看起来是不同样式的。
材料用完后,温解语将她自己做的风车、大女儿做的漂亮风车还有小女儿的十几个奇形怪状的风车都装饰到窗外。
风一吹过,十多个大大小小的风车就一起呼啦啦转起来。
知满手里攥着一个自己做的风车,高高兴兴地在院子里疯跑,一边跑一边叫:“啊啊啊!姐姐看我,我跑得好快!啊啊啊啊啊!姐姐!你也过来!和我比赛谁尖叫叫得响吧!”
谢知秋在窗边看书,听到妹妹的声音,抬起头来,还未回应她,却听到一声怒喝——
“成何体统!二小姐,你这样一边跑一边叫,还有个女孩儿样吗!”
知满被这样大吼一声,脚下一滑,头撞到院中的花盆,额头红了一大块,还摔得满身泥。
谢知秋同被这呵斥声吓了一跳,顺着声往外看去——
先前出声斥责知满的,是谢家一位姓绍的老嬷嬷。
她当年是老太太的陪嫁丫鬟,如今年纪也很大了,平时都陪祖母生活在宅院深处,鲜少到这里来。
眼下,绍嬷嬷既然会出现在此处,那么就说明……
只见小院外,祖母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祖母被绍嬷嬷搀扶着,苍老的面容冷冰冰的。她的视线落在知满身上,眼底并无慈祥之色,反而因为知满先前不庄重的行为,显得有些不满的样子。
祖母自己并未说话,但绍嬷嬷会出言训斥小姐,显然是祖母本人的授意。
温解语见女儿摔跤,连忙小跑过去,将无措的小女儿扶起来,拍拍她身上的沙土。
温解语见是婆婆到此,暗吃了一惊,但还是解释道:“母亲,满儿年纪还小,由着她玩儿罢了,我看着的。”
老夫人没说话。
反而是绍嬷嬷回过头,去看老夫人的脸色。
见老夫人面色并未缓和,绍嬷嬷便对温解语道:“二小姐现在年纪尚小,这么疯还没什么,可若是大了还这样,今后还怎么嫁人呢?她嫁出去若是出了差错,丢的可是咱们谢家的脸。
“夫人平时对两位小姐,还是严格些好。大小姐端庄,不用担心,可二小姐瞧着是个多动的,就怕她心野了,将来也收不回来。”
绍嬷嬷话里,隐隐有谴责之意。
温解语一顿,接话道:“我明白了。”
她像是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停留,立即看向老夫人,问:“母亲今日怎么过来了,是有事吗?”
这时,老夫人方才开口了。
她沉声道:“有点事,来看看你。”
言罢,她扫了眼院里的两个小姑娘,没继续讲。
绍嬷嬷则貌似有所顾忌,她代老夫人道:“请夫人陪老夫人到屋里聊一会儿吧。两位小姐先交由我照看,在院里稍等片刻。”
言下之意,是祖母有话要单独与母亲说,不便有旁人听着。
谢知秋有些不安,但眼下她没有反对之能,只能安静地留在绍嬷嬷身边。
旁边的妹妹则像是被祖母看她眼神吓到了,缩到姐姐身旁,半天没怎么说话,不似往常活泼。
须臾,母亲与祖母进了屋,在里面交谈。
谢知秋和妹妹则被安置在屋外,由绍嬷嬷照看。
谢知秋担心母亲,她起先安静,但过了小会儿,趁绍嬷嬷走神的功夫,她一个人偷偷绕到院子后面,跑到母亲与祖母所在的屋外,将耳朵贴在窗下,偷听里面的话。
她待的位置不好,祖母和母亲说话声音也轻,她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几句话,内容不太清晰——
“母亲,这是……?”
“解语,你是个好媳妇,性子好,平时与望麟感情也好。我知道你身体虚弱,平时也尽量不催你,但你也知道,我先夫去得早,望麟是家中独子……”
“母亲……”
“不是说知秋和知满不好,但她们两个女娃,将来能顶什么事儿呢?”
“我……”
“这是我特意上山寻了名医,给你求来的秘方。你明日可以找人去药铺抓药,只要按时服用,三年之内,必能得子……”
“……”
谢知秋蹲在屋外,她静悄悄得像一团空气,从头到尾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谢老爷兴致来的时候,偶尔会亲自检查谢小姐的功课,有时他心情特别好,还会顺便教女儿一些两位先生不教的知识。
今日,便是这样一个日子。
他特意将大女儿叫到书房,说要考她有没有进步,让她写几句诗,而且不能像以前那样空口说,还得在纸上写出来。
谢小姐似有些心不在焉,但父亲考她,她还是提笔迅速完成了这个任务。
谢小姐行笔流畅、不假思索,仿佛对她而言,这很简单。
谢老爷看得啧啧称奇。
谢知秋的字写得很不错,远胜于一般孩童的水平,而且小小年纪作出诗句,竟颇有意趣。
最难得的是,只要谢老爷出题,她就能当真能在规定时间里写出来,且写得不错。
谢老爷回忆往昔,犹记自己在先生面前抓耳挠腮半天也写不出半个字,再看这聪明伶俐的女儿,不由感慨万千,也愈发骄傲。
谢老爷看着那诗篇,十分自豪,十分欣赏,可品味半晌,他却不禁惋惜地感叹道——
“知秋儿,你若是男儿该多好。为父此生,便无憾矣。”
谢知秋毛笔一停。
这话,谢老爷已不是第一次说。或者说,每每到这种时候,他总会这么慨叹一句。
谢知秋问:“对父亲而言,我与男孩,真有那么大区别?”
谢老爷道:“你身为女子,书读得再多,字写得再好,也无法像男子一般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啊!”
谢知秋眉头一蹙,没有吭声。
若是以往,她或许会保持沉默,但今日不知为何,她竟像是与这个问题较起了劲,居然刨根问底起来。
须臾,谢知秋又问:“为什么?女子便考不出、做不了官吗?”
谢老爷看了女儿一眼,摇头:“从没听说过有女子参加科举的。再说,若真让女子当了官,怀孕如何养胎?家中事务、孩子又由谁来操持?为官责任重大,公务又繁忙,小小女子如何承受?男主外,女主内,此乃天理伦常也。”
谢知秋仍拧着眉头不言。
谢老爷看出女儿似有不甘之色,不由一笑,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不服气了?
“知秋儿,你的确聪慧,可也别小看男子,男子要学的东西之深奥,远不是闺中小姑娘接触的玩意可比拟的。
“你是我谢家的女儿,的确颇有天资,我也从未放松对你的教育,不谦虚地说,以你之慧,确可胜过大多数凡夫俗子,但若是男儿中的佼佼者,你还差得远。
“再说,男子中有许多人发力晚,成年后进步才快,你若是非要和男孩较劲,可吃力得很。”
谢知秋没接父亲的腔,脑中浮现出贾先生落榜那日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们口中的功名,就真那么重要吗?
说起来,贾先生是男子,但他一生至今也未中举。
依谢知秋眼中所见,男子中碌碌无为者也是十有八.九,并不见得人人都有出息。既是如此,为何人人都还想生男儿?
她同样从小读书,难道果真只因身为女子,就怎么也比不过男子?
谢小姐心中满是疑惑,只是她长居闺中,性子又偏内向,与同龄人交往甚少,更不要说同龄的男孩。
她对自己的全部认知,都来自于周围人的主观评价和世俗观念。
可是,谢小姐并不信人言。
人言太容易被影响,也太容易编造谎言。
她只相信眼见为实的结果。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希望有什么办法,能让她以真正公正的方式,与其他人比较一番,称称自己的斤两。
谢小姐嘴唇微抿,认真思索起来。
然而,这个时候,她还没有预料到,不必她绞尽脑汁,马上就会有一个这样的机会,被送到她眼前——
这年开春,母亲的娘家来了人,跟随长辈同来的,还有一个比谢知秋年长两岁的男孩——
“秋儿,这是你二舅舅的儿子,名唤温闲。你与满儿,该叫他表哥。”
母亲久违地见到娘家人,看上去心情颇好,笑如春风,特意将两个女儿唤来,向她们介绍。
谢知秋闭口不言,身体向前微倾,算打了个招呼。
知满则好奇地望着对方,眨巴圆圆的眼眸。
二人面前的所谓表哥,身条瘦长,束发细眼,已初露少年之貌。
这温表哥穿着一身霜色薄衫,初春时分居然不嫌冷,被父亲带来见人的时候,他坐不住似的,一直左动右摆,像只被强行制住的不安猴儿。
直到被父亲在背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表哥被打得猛一声咳嗽,才漫不经心地拉长声打招呼:“两位表妹好——”
话音未落,他已经又被自家父亲猛打了一掌。
温闲“噗——”得一声往前一倒,差点被拍在地上。
他回头控诉道:“爹!你干嘛!”
温家舅舅恨铁不成钢:“来别人家做客,还是有求于人,你这么吊儿郎当,像什么样子!”
温闲大为委屈:“这算什么理由?你就因为这个打我?等回家了,我告诉娘去!看娘不让你跪搓衣板子!”
“小兔崽子你——”
父子俩眼看要吵起来,温解语笑着打圆场:“没关系,闲儿是自家人,不必如此拘束。”
温闲见有人向着他说话了,当场蹬鼻子上脸,高高翘起鼻子,给他爹一个“你看,姑姑都这么说”的眼神。
温家舅舅愈发懊恼,又上去嘴道:“你怎么不看看你两个妹妹!秋儿一向稳重懂理,满儿不到三岁都坐得这么端正,个个都比你懂事乖巧!”
言罢,他又对温解语说:“姐,你千万别惯着这个皮小子,他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过两天你就晓得了,该揍就揍,一点儿都别手软!姐夫是谢家人,说来也是高门大户的,可别让他给你丢脸。”
温解语性情一向温和,听弟弟让她该打就打,反而露出为难之色。
这回这表哥温闲被送到谢家来,不光是做客,而且要长住的。
方国贤者有言,男子十岁,可出就外傅,居宿于外。
说白了,就是按照习俗,男孩子年满十岁就可以外出读书,学点难度大的东西,正式为将来考取功名做准备了。
这年头,谢小姐这样的深闺小姐,若想学到知识,只能在家学习,大多不是父母亲自教,就是请家教。放眼大环境的话,闺中女儿若是能够识文断字,就算难得了。
但若换作是男孩子,选择就多了。
除了和女孩一样请家教之外,大家族通常会有专门供自家孩子读书的族学,国家则一级一级往下设置了各种形式的地方官学,就算进不了官学,还有形形色色的私塾。
不仅如此,为了让付不起束脩的贫家子弟也有学上,民间还有不少富人赞助的义学、义庄,专门供寒门子弟读书。各类官学内也设有学禀补助,帮助经济有困难的学生。
总之,只要男孩真心向学,总有办法读书,要是凑巧有钱一点,甚至可以选到眼花缭乱。
温解语的娘家,其实与谢家的情况有不少相似之处。
她祖父混了点芝麻官做,家中男子也代代读书,只是小辈们目前看来都没什么大出息。
若论门第,温家比不上谢家,微微高攀了点,但若要说天壤之别,也不至于。
温家舅舅对儿子的最大要求,当然也是读书。
这温家二舅舅,在家中算念书好的,虽说也没太显眼的功名,但他另有一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性格不错,与谁都处得来,朋友不少。
如今他在外地寻了个差事,不住在梁城中,最近他抱着试试的心态,广求人脉,想让儿子留在梁城读书。
梁城作为方朝之国都,名士齐聚,书院遍地。若能在梁城拜到名师门下学习,自是比在外地要好的,更不要说还能结交人脉,万一将来进入官场,也会有助益。
别说,温家舅舅运气很好,还真让他得了贵人相助,给孩子拿到一个名书院的学童入学名额。
温家舅舅对自家的孩子能捡到这种便宜,显然是喜出望外的。
倒是温闲本人好像对这份好运没有深入的理解,他一直茫然地抓脸抓手,打打哈欠,一副地主家的傻儿子样,让人看了来气。
但毕竟是亲儿子,温舅舅再气也只能养着。
对温家舅舅来说,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与家眷目前并不住在梁城。温闲毕竟年纪还小,性子又不安分,温家舅舅其实不太放心这个儿子在书院中当住宿生。
思来想去,他决定求助于嫁在梁城的姐姐,若是温解语愿意留温闲寄宿几年的话,那当是最好不过。
温解语性情宽和,她是不介意的,见谢老爷也不反对,便答应下来。
不过,两人聊起这事时,谢老爷主动问起:“闲儿他去的哪家书院?”
温解语有些惊讶他关心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道:“说是鹭林书院。”
谢老爷回忆了一下,说:“还不错。”
但他又道:“但远不如白原书院。”
言罢,他便埋头算账,不再过问此事了。
没多久,温闲就带着书童和大包小包,住进谢家的厢房,开始早出晚归的学童生涯。
往后,谢知秋带妹妹在院子里玩时,偶尔会碰见温闲与书童一道出门或者归来。
书童背着装书的褡裢,温闲则老大不情愿,每到去上学的时辰,他便双手背在脑后,满脸不高兴。
妹妹新奇地问:“姐,表哥每天都要去做什么啊?”
谢知秋没说话。
妹妹已经习惯了姐姐少言的性格,并不在意,反而继续拉她袖子:“姐姐,为什么表哥出门和回来的时候,你都要盯着他看好久,你也想跟他一起出门吗?
“表哥为什么不能和我们一样每天待在家里呀?我看他可想和我们一起玩了,见我们不用出门都很羡慕的样子。”
“……”
谢知秋仍是不言,只是眼神深邃了几分。
是夜,温闲在厢房中读书。
忽然,他背后一抖,猛打了个寒颤,问:“小五,你有没有一种一直被人盯着看的感觉?”
“没有。”
书童不以为意,一边倒茶,一边回答他。
他熟练地晃晃茶壶,将茶壶盖盖上。
“少爷,自打我们住到谢家,你怎么一天到晚这么说?”
“呃,因为我一直觉得背后毛毛的?”
说着,温闲很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好像真有什么东西贴在他背上似的。
一转眼,他入学鹭林书院,已有月余。
温闲不大爱读书,更不太乐意乖乖坐着,他之所以去书院里老老实实学习,一大半原因是被父亲逼的。
如此一来,每天听课写功课,对他来说,简直是世上最痛苦的事。他宁愿空口吞五条蚯蚓,都不愿意上学。
奈何这事由不得他做主。
他几乎天天在课上开小差,回家以后天天唉声叹气,两个时辰写不了几个字的作业。
温闲强忍着翻了几页书,又怒而拍桌站起,道:“不行!这个屋子绝对有鬼!我真的觉得有怪东西一直盯着我!我根本静不下心读书!”
小五同情地看着他,只道:“少爷,别找借口了,您每天都这么说。您别忘了,您今个不止要背书,还有一篇论述要写呢。
“您这个月已经被先生发生上课打瞌睡二十一次,忘带课本十二次,违反院规八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