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 by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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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闲见谢知秋没事,松了口气,但回过神,忍不住大声教训她:“你干嘛啊!小小年纪,还是个女孩子,居然敢玩火!烧伤了怎么办?”
谢知秋一看温闲刚才灭火动作反应之快,就知道他私下里绝对偷着玩过什么需要点火的东西。
谢知秋抬目望向他,问:“林先生让你烧掉这文章,你怎么不立刻烧掉?”
温闲被谢知秋这目光盯得一惊,只觉得这妹妹一双眸子黑漆漆的,深不见底。
但他仍嘴硬道:“她谁啊?凭什么她让我烧我就烧?我难得拿一个乙等,还打算贴在墙上多看两天呢。”
谢知秋的视线则移向地上那篇已经烧焦的文章。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道:“闲哥哥,对不起。”
“啊?”
温闲听到谢知秋道歉,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他大度道:“算了算了,一篇文章而已,烧就烧了吧,谁让我是你哥!我哪天做梦再写一篇好了,你人没事就行!”
然而,谢知秋之所以道歉,却不是因为烧这篇文章。
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太多事情她不明白。
她只不过是想找个机会证明自己罢了,可没想到,一个弄不好,差点就给表哥惹上麻烦。
下一回,不能再让这种事发生。
谢知秋沉思良久。
然后,她问道:“闲哥哥,那你下回去书院时,能拿几篇先生说可以公开的甲等范文给我看看吗?我想研究一下有什么区别。”
温闲不太明白谢知秋问她要这种东西是做什么。
不过,他倒也清楚,这个妹妹和他不一样,是喜欢念书的。既然她是他表妹,又是难得提一次要求,温闲不疑有他,便拍拍胸脯答应下来。
谢知秋向温闲道了谢。
只是,她心里又隐隐有些不安,像是这桩事还有哪里没处理完似的。
……说起来,林先生为何会专程来温表哥这里向他要卷子看?
林先生平日里除了教她以及偶尔接待客人,几乎足不出户,不像是对这种事情有兴趣的样子。
是夜,谢知秋返回自己的住处。
然而,刚走到院落外,她便看到门前有个人。
由于种种插曲,谢知秋回来时,天色已全然沉了。
幽静夜色之下,那人手中提着盏灯,靠在墙上,借着微光单手持书卷看着,似是特意守在这里等她。
听到谢知秋归来的脚步声,那人抬起头来。
月光与灯笼共映着那中年女子的面庞,她的眼神如平时一般冷肃。
她直起身子,淡然地抚平衣袖。
谢知秋心头一紧。
随着那女子站直的动作,光线从她面容上掠过,清晰地映照她的相貌——
是林隐素先生。
考虑到温闲那边发生的事,她居然觉得在此处见到林先生,并不是特别意外。
她恐怕是专门在这里守她。
谢知秋内心一沉,外表却按兵不动。
她故作寻常地缓步上前,对对方恭敬地行礼道:“夜安,林先生。”
林隐素淡淡一颔首。
她的视线落在谢知秋身上,似带着某种审视。
谢知秋微凛,却不敢动。
不知为何,林先生今晚给人的感觉与寻常不同。
这两年来,林先生的眸子总是半开半阖,一副对俗世浑不在意的模样。可今夜,她静默地凝望着她,那眼神竟无比清亮,带着萤火般的幽光。
原来,林先生认真起来的时候,她的气场竟如此锐利而年轻,浑然不似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妇。
林隐素未有与她周旋之意,开门见山道:“温闲那篇文章,其实是你的手笔吧?”
“……”
谢知秋一闷,但还是应道:“是。”
她问:“先生怎么看出来的?”
林隐素神情并无意外,只说:“我看你上课时的反应,就觉得有异样,所以去找温闲问了一下,看了他所谓的卷子——那不是温闲能写出来的东西。”
说到此处,她稍作停顿,话语多了些意味深长——
“不过,在实际看到以前,我也没想到你会写出这样的东西。”
“……”
谢知秋没吭声。
但她感到林先生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些别的意味,那视线漆如深渊,难以琢磨。
林先生又问她:“你是怎么做到的?温闲看上去完全不知道那篇文章的来路,还以为是自己做梦写的。”
“……”
谢知秋静默一瞬,含蓄道:“表兄为人单纯,破绽不少。他夜间写功课常会打瞌睡,我趁他不注意,尽快为之。”
林隐素道:“也就是说,你深更半夜还不打招呼孤身藏在一个同龄男子屋中,一个人将他的习惯举动摸得清清楚楚,甚至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替他写文章……你们现在是还算小,但但凡再过两三年,你们二人长个半大,你可知你这样的举动,会造成何等后果!”
林隐素话说到后面,语气渐渐严厉起来。
谢知秋默默挪开目光,并不看她。
林隐素训斥道:“男女七岁不同席,我教你的东西,我看你是忘光了!”
谢知秋仍不吭声。
半晌,她默默抬起手,将掌心放到林隐素面前。
她问:“按照闺训,犯这样的错,应该领多少家法?请先生教训。”
林隐素定定直视她。
谢知秋知道,林先生是专讲妇德的先生,自己犯了这样的错,在林先生看来,想必是滔天大罪、罪无可赦。
然而,正当谢知秋以为林先生会继续兴师问罪的时候,林先生一声不吭,提着灯笼迈步,与她错身而过。
她走到谢知秋背后,又定住脚步。
谢知秋不解其意。
这时,一阵清风吹过,夹着早春料峭清寒。
伴随着微风,谢知秋听到身后传来林先生的声音——
“罢了。谁小的时候,没想过要破釜沉舟一回?错的不是你,是这世道。”
还没等谢知秋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林隐素又缓缓地道:“……你其实,只是想和同龄的男孩子一样去书院念书,是不是?”
“……”
谢知秋垂下眼睫。
冷月之下,两个女子的身影一高一低,一年迈,一年幼,彼此背对,两人都没有回头。
谢知秋轻轻地说:“……是。”
这一刻,某种始终被压制的情绪冲破她一贯用以示人的冷面,透过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向另一个人打开一线有限的心扉,泄露了一丝她真实的内心世界。
另一侧,林隐素闭目凝思。
在她脑海中,尽是今日所见之文章。
那样的文思,说是十岁小童所写已经令人不可置信,然而它真正的作者,却是她身后这个八岁女童。
如此之才,若是就此埋没,如何不可惜?
谢知秋一动不动地等着,任凭风声穿过她的衣袖裙摆,正当长久的寂静令她怀疑林先生是不是早已消失之时,她才听到身后离去的脚步声。
林先生离开时,留下一句话:“可以,我帮你。”
次日,林先生在谢老爷归宅后,敲开了对方的门。
谢老爷今日做成一桩大生意,心情颇好,遂诗兴大发,回家大笔一挥写了一幅对联,自觉写得不错,正站在桌前欣赏。
他看到来人是大女儿的妇德先生,并不怎么上心,只问:“林先生?怎么了?可是小女的功课有什么问题?”
林隐素站在门前,先恭敬地行了个礼,方抬步进屋。
她道:“小姐功课没有问题。不过,关于知秋小姐,老身确有事想与老爷商量。”
“嗯?”
“老身敢问老爷,如此精心教导大小姐,可是对大小姐的将来,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
谢老爷未语,似是对她的说法有所不解。
林隐素安静地立在屋中,她身姿端正,衣衫整洁,如寒松挂雪静立。
她没有急着解释,反倒不慌不忙地又行一礼,才不卑不亢地道:“老身斗胆出言……老爷之所以如此看重大小姐的教育,无非是因为不希望谢家的姑娘将来辱没谢氏一族的门楣,且大小姐聪颖,老爷格外偏爱于她罢了。
“但是,依老身之见,大小姐的界限远不止于此。只要老爷妥善安排,大小姐未来能给谢家带来更大的荣耀。”
“——!”
林隐素的这句话,似乎戳中了谢老爷内心深处的某个位置。
他确实一向觉得,自己这个女儿有点与众不同,只是女孩子未来出路不多,他没想到什么特别好的安排,便姑且耽搁着罢了。
这林先生主动来提想法,也不是不能听听。
谢老爷直起身体,虽没有完全信她画的大饼,但似被勾起几分兴趣,道:“你继续说。”
林隐素缓缓道:“恕老身直言,先前几回府中有客来拜访时,老身也有幸见过谢家其他小辈。
“谢家乃是一代书香名门,子嗣自然皆是人中龙凤。只是可惜……依老身之见,除了大小姐之外,谢家其他孩童,多只是中上之才,还远算不上出类拔萃。
“但大小姐不同……大小姐,身赋之天资,即使在谢氏一族中,也算难得一见。只要老爷妥善安排,大小姐绝对有机会成为谢家小辈之中,最为出色之人。”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谢老爷的眼神微微一亮。
不得不说,这是他喜欢听的话。
谢老爷过往自己在同辈兄弟中并不出众,又以自己是谢氏一族为荣,生平最怕别人私下议论他不像谢家人。
在培养知秋这件事上,他也的确如林隐素说的那般。
一方面,知秋是他的第一个孩子,难免偏爱些。何况,她幼时那般不爱说话,性子又有些古怪,他在她身上花的心思也最多。
另一方面,知秋的天赋也是有目共睹的,他自然希望她能知书达理,为谢家、为自己长脸。
但在林隐素向他提起之前,他的野心也就到此为止了,并没有更大的打算。
最多是偶尔会想想,知秋这般聪慧,相貌又美,若是将来运气好的话,会不会有机会嫁入高门大户?
不过,这种事情说不准,也就是想想罢了。他还是更在乎自己在谢家的声望。
若是真如林隐素所说,能让知秋成为谢家同辈中最出色之人,那么于他而言,无异于翻身之仗。
能一口气扳回他这些年在堂兄弟那里受的憋屈,对他来说,这比培养女儿本身还要有吸引力得多。
林隐素端详着谢老爷面上细微的变化。
她看到谢老爷面有斟酌,便知道他已被自己说动。
林隐素趁热打铁,继续说:“此事的关键,除了大小姐本身的能力以外,还有一点至关重要,即是‘他人的认可’。
“大小姐生活在闺中,光是家中父母先生知道她聪颖过人,并无大用。
“大小姐作为晚辈,若是在整个谢家没有话语权,任她再怎么聪慧,最多从其他谢家长辈口中得一句居高临下的夸赞,不会认真将她这个小姑娘当回事。
“但是,若是人人都知晓大小姐聪慧,人人都认可大小姐才华罕见,今后每当提起谢家,世人第一个便想起大小姐的名字,让其他人的名气难以与她相较……那又如何呢?”
谢老爷心中一动,转过弯来。
在谢家的范围内,他们自己议论谁第一谁第二,那都是自己排的,没什么意思。
唯有外面的人都如此认为,那才是公认的。
若是人人都承认谢知秋乃是第一,那么他那些兄弟即使不服气,又能如何?
谢老爷有所意动,道:“你的意思是,想办法给知秋推一个才女的名声?”
林隐素颔首:“世人对女子的期望不高,正因如此,女子中若是出了格外出类拔萃之人,会引得世人惊奇,即使不在官场纵横,也可以获得与男子比肩的名望。”
谢老爷以手点桌,斟酌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踌躇地说:“可此事本该自然而为,强行为之,只怕不好。况且女子本该待在闺中,若想要他人承认她的能力,难免要刻意地时常抛头露面,这不合适吧?”
“不必如此。”
林隐素显然早有考量。
她道:“强行为之,当然不好。但大小姐本有真才实学,何畏之有?我们只需要推波助澜,为之保驾护航即可。
“况且,人各有想法、各有心思,文人更有互轻之心,要让人人喜欢、人人认同,本就是极难之事。老爷可有想过,这世上其实还有更简单的方式,能让一个人的才华与名声,成为公认的?”
谢老爷苦思冥想,却并未领会。
林隐素揭晓答案:“——不必人人承认,只需有权威承认即可。”
“——!”
谢老爷眼神一动,恍然大悟。
林隐素神情微定,终于揭开她此行的来意:“老爷应当也听说过,甄奕这个人的名字?”
谢老爷身躯一震,竟下意识地正襟危坐,道:“甄老之名,如雷贯耳,望麟自然听过。”
甄奕,乃是如今梁城……不,放眼整个方国,也是赫赫有名的学者。
他不但著作等身,且襟怀坦荡、光明磊落,一度官至礼部尚书,又不留恋权势,急流勇退而辞官,改以教书育人为业,连先帝都对他称赞有加,在现今读书人中有极高的声望,甚至被称为“活着的圣贤”。
倒不如说,林隐素这个长居后院教导女眷的妇德先生,在这个时候会提及甄奕之名,反而更让谢老爷吃惊。
林隐素见谢老爷知道,便不费口舌多说,只道:“我父亲仙逝之前,乃太学五经博士,一生育人,桃李满天下。
“甄奕当年在太学读书时,曾是我父亲的得意门生,师徒二人感情甚好。那时,他常来我家拜访,也愿称我一句‘小师妹’。
“前几年,他告老还乡之后,仍不太闲得下来,故受昔日友人之邀,赴白原书院任教。这既是他本人有意传道受业,亦是打发闲暇时光。
“他妻子颇善棋术,亦是梁城中有名的贤妇。
“不如让大小姐借想学棋术之名,同拜他们夫妻二人为师。如此一来,既顺理成章有名师弟子之名声,又可以此为名目,让大小姐每年赴白原书院学习九个月。
“大小姐身为女子,虽难以与同龄男子同室学习,但身为先生弟子,势必可以广览书院之藏书,亦有机会向诸多名师求教。若是时机合适……我想允许她隔墙旁听,也未必完全没有可能。
“甄奕其人,一向敬重老身之父。老身丧父丧夫之时,他也曾顾念早年我父亲的恩情,多次让他夫人私下接济于我。
“我想,若是我以昔日小师妹之名义,斗胆向他引荐大小姐,他应当会考虑一二。
“接下来,以大小姐之天赋,甄师兄他见了,想来会愿意收下这个女弟子。”
得到谢老爷的首肯后,次日,林隐素当即一封书信送去白原书院。
没多久,回信送到,林隐素便专程领着谢小姐,去见了多年未见的甄师兄夫妇。
谢小姐再回家时,便已成了名士甄奕的亲传弟子。
此事,甚至惊动了谢家本家。
甄奕一度官至礼部尚书,绝对属高官之列。
更重要的是,他为人宽厚风趣、平易近人,极少与人结仇,身居高位,却并不执着于功名利禄,连先帝都曾赞他“浮云不系一仙翁”。
前年他并未贪恋权势,反而主动辞官退隐,十分符合当下文人傲骨不折的价值观,于是显著增加了他的声望。
如今,甄奕正被奉为文人之表率,受一众学子称颂,以至于一大批人都以入白原书院读书为荣,风头正劲。
这样的甄奕,竟忽然收了一个八岁女童作弟子,任谁都会觉得惊异。
谢老爷如今腰也挺了,背也直了,见谁都满面春风。
别人恭喜他,他表面上说着没有没有对小女是过誉了,可眼里的兴奋却压抑不住。
不过,当谢府一片喜气洋洋,人人都在恭贺谢老爷、谢小姐的时候,主角谢知秋本人,倒是一声不吭地溜去后面的厢房,敲开了林先生的门。
相比较于外界庆贺的热闹,林先生本该是最大的功臣,可她本人却未露面,反倒一个人留在屋中喝茶,倒显得十分素净寂寥。
谢知秋一句话没说,只是站在门口,默默向先生行了一礼。
屋内一缕淡烟升起,林隐素放下茶盏,冷目瞥她,问:“外面人人都在为你庆祝,你反而跑到我这老太婆这里做什么?”
谢知秋并未被林先生尖利的眼神吓退,反道:“我来向先生道谢。”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知道是林先生说服我父亲的。”
林隐素垂下眼睫,不以为意:“随口讲几句话罢了,我也没做什么。”
谢知秋睁着一双幽黑的乌眸,仍望着她。
林隐素淡淡一瞥,问:“怎么,还有事?”
谢知秋说:“我听说,先生之所以能在甄大人那里说上话,是因为甄大人早年是先生父亲的学生,林先生可以与甄大人师兄妹相称。既然如此……先生为何不自己教我?”
林隐素听了她这番话,移开目光,呷了口茶。
然后,她对谢知秋招招手,道:“过来。”
谢知秋迟疑地走过去。
然后,林隐素将手放到她头上,轻轻一抚。
林隐素道:“若由我来教你,我能给你的,只有学识。
“我不能说学识在世上完全没用,但从我的经历来看……这东西的作用不过如此罢了。
“而甄师兄不同,他真的做过官,曾身居高位,他不只有学识,还有名望、人脉、官场经验……他能给你许多我远远给不了的东西。我不清楚这些对一个女子会不会有用,但无论如何……有总比没有好吧。”
谢知秋低下头来,没有吭声。
林隐素放下手,闭上眼,道:“好了,你走吧,外面还有许多人在等你,不要老把时间花在我这个老女人身上,我也不喜欢和太聪明的小孩太亲近。”
谢知秋没有说话。
她只是跪下来,将额头伏到双手,对林先生深深一拜。
然后,她起身离去,果然没有再回头。
能够跟随甄奕学习,绝不是小事。
谢老爷因此足足兴奋了数日。
为了让尚不知事的女儿到白原书院后能够落落大方、千万不要表露出孤陋寡闻的模样,几天后,谢老爷专门将谢知秋抓来,亲自为她介绍——
“白原书院乃百年前由大儒方匀亲自创办,至今仍是方国有名的读书圣地,可谓人才济济。”
“它不似国子监那般,只招收王公贵族高官子弟,亦不似县学之类,须得有功名有推荐才能入读。它招收学生的范围更广,是谓有教无类,且设有小学之科目,学童只要满七岁即可入读学习基础知识。”
“不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入内学习,也是破格第一遭。虽然你严格来说是甄奕的弟子,而不是真正的学生,但也算罕见情况。”
“白原书院不只创立人是赫赫有名的大儒,书院如今的山长、副山长及讲书先生们亦有不少是有名的学者。比如说你拜的老师甄奕,便是其中声望极高的先生之一。”
“这些人多半不教小学之学,但若有机会得到他们三言两语的指点,已是有幸。”
“到时候,你会与甄学士的夫人一同生活在书院的内院。你切记要时刻恭顺守礼,万不可有失仪之举,莫要辜负他们破格收你为徒的期望,莫要辱没谢氏门楣。”
“白原书院虽不似国子监那般是专供高官之子就读的学府,但因为历史悠久且素有名声,这些年时不时也会有家境颇为显赫的学生入学。你前往白原书院以后,万事小心,万一碰上这些人,尽量不要冲撞他们。”
谢知秋乖顺地点头。
然后,她略定神,问:“家境颇为显赫的学生?”
谢老爷颔首。
纵然谢家说起来也是世代书香,但不可否认,这数十年来代代衰微,而谢老爷自己又是个白身,就算家中颇有余财,他们比起如今风头正盛的真正官宦之家,还是有些弱气。
他道:“我先前稍微去打听了一下,现下在白原书院,与你年龄相仿的学童里,似乎有御史秦多龄之子秦皓,还有前将领萧斩石的次子萧寻初。”
“……秦皓?”
谢知秋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谢老爷微微一笑,道:“对,你小时候应该见过他的,不过当时太小,你大概不记得了。
“他们秦家与我谢家是世交,我们两家先祖早年一同读书,后来我谢家先祖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时,秦家先祖任大理寺丞,两人一直是至交好友,情谊代代存续……虽说近十年来,秦家日益显达,谢家却有些颓靡之势,我们双方来往也逐渐少了,但认真算起来,关系还是比别家要好的。
“秦家与我们同是书香门第,且世代清廉。秦皓那孩子,我印象中,也是个颇为得体的少年。
“你到白原书院后,万一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差人寻秦家帮忙。他们多半不会拒绝。”
谢知秋点点头。
原来是世交,难怪有点耳熟。
不过,既然她这么多年来都没怎么见过对方,想来这份所谓世代的交情,实际上也有限。
这时,谢知秋想起刚才父亲口中还有一人,又问:“那萧家呢?”
提及此家,谢老爷轻哼一声,面露不屑之色,言道:“这家你不用太在意,一家子兵痞而已。
“他们官职说起来是高的,祖上还有封爵,但当初都不过是目不识丁之徒。
“如今圣上疏远武官,以高官厚禄换了这些武官手上的兵权,说是武将,也有名无实了。
“现在这萧斩石的孩子居然在白原书院,想来他是想效仿梁城的士人,也送孩子读书吧……不过是附庸风雅。
“你若是见到对方,注意不要与之冲突即可。”
谢知秋离家这日,妹妹拽着她的衣袖哭了很久。
“姐姐,你为什么要离家?可不可以不去呀?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妹妹哭得两眼通红。
谢知秋握着妹妹的小手,为她擦干眼泪。
她也不舍得妹妹,但这样的机会,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谢知秋对她道:“知满,你好好留在家中陪着母亲,我每月月末都会回家几日,到时候便教你读书。”
知满见状,知道自己留不住姐姐,眼神微黯,一寸一寸松开了拽着姐姐衣裳的手。
她委屈地说:“姐姐,你要早些回来,不要忘了知满。”
“好。”
谢知秋抱了抱她,算是道别。
不久,谢知秋坐上小轿,远去了。
知满见姐姐走远,愈发憋不住眼泪,抽噎愈多,呜呜落泪。
这日,谢家祖母也来送孙女远行。
她与两个孙女都不是很亲,大孙女也就算了,若骂这个大孙女,儿子会不高兴,可这个二孙女,看着总觉得心烦。
她还不停地哭,小姑娘的哭声听着刺耳,令人不悦。
“别哭了!”
祖母站在门前,骤然呵斥。
她声音不大,可语调却十分严厉,冷淡道:“小姑娘总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知满被祖母这一声怒喝吓懵了,怔怔地抬头,正对上祖母的眼睛。
祖母年迈干瘦,许是年轻时不太容易,看着比同龄人老迈。
她生着一双吊眼,隐藏在层层皱起的眼皮里。知满一与她对视,便身上一冷,只觉得那双眼眸中隐藏着万丈刺骨冰寒。
祖母好像不大喜欢她。
祖母本就鲜少露面,两人交谈甚少,如今祖母一开口就是教训,知满不免生怯。
这时,绍嬷嬷得了老夫人的示意,代她开口道:“二小姐,大小姐生得漂亮,脑子又好用,是不必人担心的。相比之下,二小姐您若总一点小事就哭成这样,日后只怕要嫁不出去了。”
绍嬷嬷态度客气,可话里却夹着三分威吓之意。
知满还小,其实不太懂嫁不嫁得出去是什么意思,比起嫁出去,她更想留在家里,和娘跟姐姐在一起。
但是从绍嬷嬷的语气里,她隐约觉察到这似乎是一种严重的诅咒和惩罚,所以对方才会拿来恐吓她。
小孩子天生的本能就是会讨大人欢心的,因为他们自己没有生存能力,必须依靠着大人活着。
祖母的眼神,还有绍嬷嬷的话语,对她来说都难言的恐怖。
知满不由自主地往后缩。
温解语忙将女儿掩到身后,道:“知满只是和知秋关系很好罢了,娘何必因此动怒。”
老夫人显然仍旧不悦。
“绍嬷嬷说得也不算错,小姑娘总该比男孩文静懂事些,成天吵吵闹闹,日后丢的是谢家的脸。”
老人淡淡地说,只是再对温解语说话,也难免带了点责怪——
“满儿会如此,多半还是教得不够。你平时不能总惯着,也该好好管管她。”
言罢,她未给二人眼神,挪开脸,扶着嬷嬷的手,缓缓归去。
“好孩子,以后你就跟我住在这儿。”
谢知秋抵达白原书院后,甄奕的妻子李雯拉着她的手,笑盈盈地招待她。
“除了学业,有什么别的事,也尽可以来找我,反正我没什么事做,每天都很闲。”
谢知秋有些紧张,恭敬地行礼应下。
谢知秋之所以能出来求学,打的是向甄奕夫妇学棋的旗号。
甄奕和李雯夫妻二人都颇有名望,虽然谢老爷逢人更爱说谢知秋是甄奕的弟子,而不太提李雯,但其实真说棋术,有造诣的是李雯。
李雯的祖父当年是围棋国手,她自幼跟在祖父母身边学棋,在与甄奕成婚之前,也曾一度因棋显名,只是成婚之后,愈发减少了公开与人对弈的次数,声望渐渐不如丈夫。
谢知秋毕竟是第一次离家,又要由这样厉害的人来教导她,谢知秋生怕自己表现不佳,让师父们失望,难免拘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