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 by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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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李雯却待她格外慈蔼。
据说甄奕与李雯夫妻二人原本也有过一子一女两个孩子,只可惜两个孩子都未能活到成年,一个十岁染了天花,另一个八岁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皆早早去世了。
如今谢知秋被送到两人身边学习,她的年纪正与李雯夭折的女儿当年一般大,李雯看到她这个年纪的女孩便觉得难过,可又忍不住对她好,没有寻常师父的严格,反而更像对孩子。
谢知秋感恩两位老师给了她难得的机会,自然对他们二人十分敬重,如此一来,她亦更得两人怜爱。
不过,谢知秋虽然打着学棋的旗号,但实际上并不是来学棋的,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蹭甄奕的名气这种目的,真讲出来并不光彩。
但李雯并未因为自己被当作幌子而生气,也并未因为大人们的刻意安排而迁怒一个年幼小孩。
相反,她在亲眼见过这女孩后,对谢知秋的才能十分欣赏,有意地给她留出时间、安排机会,好让她能顺利去学堂后面隔着墙听学。有时丈夫没有空,她也会帮着提点谢知秋的文章。
谢知秋平时随李雯住在内舍,不可以去前来求学的男学子们的舍房,但书库、花园、后山之类公共的区域,只要有丫鬟陪同,她都可以走动。
她年纪还小,还没到男女之防最严格的时候,又有甄奕弟子之名,相对来说比别人自由。
除了她与师父一家之外,书院还有几位先生也携眷住在书院内,人口都不多,但谢知秋也有同龄人可交流。
在书院的生活,谢知秋起初忐忑不安,总担心做错什么事。
但日子长了,也就逐渐安定下来。
她白日看书,或者去书斋后面听先生们讲习,晚饭后随李雯师父一同学习棋术。
甄奕则隔三差五笑眯眯地看她写的文章,提点她学业上的困难。
谢知秋由于先前冒表哥之名写的文章得到的评价太奇怪,她便多长了个心,向温闲表哥要来许多在鹭林书院能拿到甲等的文章。
来到白原书院后,她立即抽空读起来,待读完十余篇,心里多少有了分寸。
谢知秋发现,那些拿到较高成绩的文字,大多确有文采,也有自己的思考,但说起主基调,都是遵照书本的圣贤之言、为当今王朝歌功颂德的。
绝没有像她这样,真将自己心里想的东西毫无遮掩地写出来,甚至在质疑权威之言。
如此一来,谢知秋便明白,原来写得好不好、真不真尚在其次,最关键的地方,是绝不能触及上位者的逆鳞,即便真要写出来,措辞也要委婉才行。
谢知秋一贯聪明,心里想明白,手上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从此,她再写作,内容就圆滑了不少,必不去碰敏感的地方。
有时候比起言辞尖锐的文章,倒不如写些赏风赏月、观花观景的诗词来得安全,还更容易博得赞赏。
甄奕先生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是个乐观豁达、与人为善的人。
他白天教书,晚上回来,就看谢知秋与李雯下棋,有时还陪两人一起下。
另外,他也喜欢看谢小姐的文章。
甄奕先生为人宽容,并不会因为谢小姐年纪小、写的文章缺乏阅历而批评她,反倒十分乐于夸赞——
“噢?这个句子写得不错,意境很美。”
“小知秋很不错,这篇论述,已然写到了精髓。”
“很好很好,进步很大!不过这个地方,若是再加上一两段典故,会不会更好呢?”
甄奕不同于原来在谢府中的贾先生。
甄奕一度功成名就,如今已不将功名放在眼里,故教书于他而言,不是谋生手段,而是意趣,故而他应教尽教、随兴所至,也不会因为谢知秋是女孩,就对她有所敷衍。
谢知秋勤奋好学,先生提出来的地方,她自会努力思考,力求精进。
两者相辅相成,兼之在书院的其他方便,谢知秋自觉在书院两个月,学到的比过往两年还多。
不过,甄先生有时看了她的文章,也会抚着她的头,温和问道:“小知秋,你觉得文人作文章,是为了什么呢?”
谢知秋不解其意。
甄先生微笑,道:“赏风吟月的辞藻固然美好,可于士人而言,将自己的才学为国家所用,方为经世致用之大任。
“当下科举考试看重诗词写作之比分,不少学子为迎合举业,确有大将精力放在钻研华篇美句之上而忽视真正有用之经论之嫌,但于国家而言,一个能理解国事、思维理智变通的官员,远比满口华而不实诗文的所谓著名诗人有用。
“我看得出来,知秋儿,你年龄虽小,但胸中自有沟壑,为何小小年纪便压抑自己,装作浅薄之状呢?
“若是一味地为了迎合他人而压抑自己的内心,再罕见的天赋,也终会失了灵性。”
谢知秋一愣,便明白甄先生是看出她一直在模仿那些所谓的“甲等文章”,而没有将自己真正的想法写出来。
她尊敬甄先生,故也听从对方的建议,从此少看那些风花雪月,反倒多钻研起《尚书》《律法》之类的书籍来。
慢慢地,她的文风又转向了实际干练的风格,只是避开易惹来危险的敏感之处。
谢知秋隐约感觉到,甄先生并未像平常人家培养女儿一般,只让她学陶冶情操的东西,反而当真将她当作一个弟子、当作一个未来有可能为官的士人来培养。
偶尔,谢知秋望着窗外的落叶,也会犹豫,她身为女子,学习这些东西,将来真的会有用吗?
会不会像父亲理想的安排那样,专心学些诗文,只当个品味高雅、有些才名的淑女会更好?
不过,她也有自己的喜好。
她对这个世界有非凡的好奇,绝不只限于吟风赏月。于是,她一旦真的投入到书中去,便无暇再多想了。
唯有她指腹间长久握笔长成的茧子越积越厚,读过的书越来越多。
另一边,在白原书院的另一侧、与谢小姐相隔数堵墙的地方,有一群将来真正可以科考入仕的男性学童正在学习。
“……公会郑伯于垂,郑伯以璧假许田。”
“……君子以督为有无君之心而后动于恶……”
一书斋内,一群学童举着书摇头晃脑。
他们如今正学到《春秋》,古老之言甚为晦涩,他们也不管口中所念自己懂不懂,反正先生让读,他们便必得大声读出来,课上还得抽背。
在一众学童中,却有一人将书竖起立在桌上,自己伏案在书后。
借着书本的遮掩,他非但没有听课,反而一手拿刀,一手拿一块形状怪异的木头,雕得专心致志。
其他学童发现了那人的小动作,又发现这节课的先生没发现,纷纷窃笑起来。
学童们一贯对这种捉弄先生的事情感到有趣,纷纷借书遮掩、口口相传,一会儿偷偷指指那在雕木头的少年,一会儿又指指先生,捂着嘴偷笑。
那少年浑然不自觉,自顾自雕得投入,不久,手中的木块居然成了个模糊的人形。
课上到中途,忽然有人将宣纸揉成一团,扔过去往那少年头上一砸!
“——!”
少年被砸中,拿着刻刀,转过头来。
只见这少年披散长发,小小年纪竟生了双风流的桃花眼。
他皮肤白皙,五官俊俏,一双眼睛天生带着春困未醒的倦意,似有些懒散。
砸他的是坐在他斜对角的一个小学童。
那人与旁边人嬉笑两声,因还在上课,他压着声,用气音喊话:“萧、寻、初,你、在、干、什、么?”
被唤作萧寻初的少年懒洋洋的,他见有人问,就拿起手中雕了一半的木头人,对那学童晃晃。
小学童没看明白,正要再问,背过身去讲课的先生却忽然回了头,正好看到两人交头接耳。
先生一见有学生不专心,眼神当即就凶狠起来,目光如同两把带钩的飞刀,直直剜过来。
小学童一惊,忙将脑袋缩回去,假装在专心听讲。
那俊美少年倒十分淡定,反倒大方地与先生对视,半晌,他才意思意思地慢吞吞收起木人,拿起书来。
那先生仿佛憋着一肚子火要发,但见那少年,又好似有所顾忌,最终没说什么,只瞪了他几眼,方才继续讲课。
须臾,到下课的时辰,先生将书卷一捞,头也不回地出了讲习室。
那少年后来没继续雕木人,但他好像也没专心听课,不知何时又将书支在桌上,趴在后面睡着了。
先前那几个小学童笑笑闹闹,忽又有人揉了纸团扔过去,正中他的肩膀。
“——!”
少年醒过来,但仍睡眼惺忪,他缓缓打了个哈欠,看向那几人,问:“干嘛,有事?”
其中一人道:“萧寻初,你胆儿也太大了!都被先生瞪了,居然还敢睡觉!
“那个朱先生平时最凶了,上回文云在他课上看话本,被朱先生发现,结果朱先生直接将他书撕了,而你居然比文云还过分!
“要是让先生发现你先是玩木头,后面又睡觉,恐怕都不是你以往那样头顶水桶站一下午能应付过去的了!”
名为萧寻初的少年不甚在意,心不在焉地问:“有吗?”
“有啊!看书好歹声响小呢,而你雕那木头,动作大不说,还有声音!刚才先生那眼神……啧啧,我猜若不是顾忌你父亲是马步军副都指挥使,你东西已经被砸了。”
“我已经尽量轻了。”
少年看向窗外,似被午后暖阳激发困意,又打了个哈欠,道:“而且我也没办法,这先生同样的内容要讲好多遍,听得实在太困了,如果不找点事情做做,恐怕睡得更久。”
“萧兄,那是你太容易困了!”
萧寻初没理会同窗的拆台,经过先前那番对话,他好像想起了自己先前的“大作”,将木人从桌下拿出来,用手指细细摩擦表面后,又拿刀修整起来。
那学童有些好奇,凑过去看他,问:“萧兄,你雕的这是什么?”
“人。”
萧寻初手上不停,随口回答。
他顿了顿,看向对方,道:“其实我还没做完,但你要是有兴趣的话……”
说着,他当着同窗的面将手里的木人举起,随后手指一动,那小木人的关节也随之居然活动起来,很快随着他的操纵,摆出各种僵硬的姿势。
“哦——?”
小学童眼睛一亮,稀奇地将木人从萧寻初手上接过。
很快他就发现,萧寻初无师自通地给木人做了关节活动的机关,令其四肢灵活。虽说做得不算很完美,但想法却很大胆新颖。
真要说的话,这世上有趣玩具不少,可这木人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从头到尾都是萧寻初独自做出来的,顿时显得格外不同。
小学童感兴趣地拿在手中把玩了半天,问:“你这怎么想到的?怎么做的?”
萧寻初正要回答。
这时,一个学谕模样的男人走进斋室里,环顾四周,问:“萧寻初是谁?”
萧寻初被打断讨论,主动回头应道:“是我,怎么了?”
学谕是书院中负责协助先生教学的学官,一般都没什么功名,在书院中地位也一般。
这个学谕尤是。
这人瞧着有些穷酸,常着褐衣、穿草鞋,总低着头,长发总遮住脸,说话也少。
他似乎在白原书院待了很久,因为踏实勤快,平常有好几个先生都喜欢用他,不过他却甚少与学生有交集,存在感不高。
只听他简明扼要道:“王先生寻你过去。”
学谕话音刚落,一群学童皆是取笑道:“萧兄,你又犯了什么错,这下连脾气最好的王先生都要找你了!”
少年一副困意未散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想了想,却想不出来,道:“不太清楚,过去问问就知道了。”
言罢,他没要回自己的木人,只转头对学谕道:“我这就过去。”
说完,他便慢悠悠地往先生舍房去了。
待萧寻初离开,这群学童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一人道:“来!大家都猜猜萧兄这回被先生骂多久能回来!”
“我猜两个时辰!”
“那我猜到傍晚!”
众人正嘻嘻哈哈地打赌,忽然,最后一个学童话音未落,却见那缄默学谕毫无预兆地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一下子逼得极近。
“——!”
学生们顿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吵闹。
这学谕平日给人阴沉的印象,虽说不像个有出息的人,但毕竟是个成年学官,学生们还是有些怕他,见他过来不敢吭声。
谁知,他倒不是来抓他们言行规范的,反而一下将视线集中在小学童手中那个萧寻初留下的木人上。
他颇有兴趣地从学生手里拿过木人,细细端详。
他问:“这是你自己做的?”
那学童懵了片刻,才意识到这学谕在跟他说话,回答:“不、不是,是萧寻初做的。”
学童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这学谕看着怪怪的,他将萧兄的名字说出来,也不知道会不会给对方惹上麻烦,早知道说是捡的不就好了?
然而,那学谕倒拿着木人看得专注,口中自言自语道:“不错……手用得不错……不过……”
只是过了一会儿,那学谕望向萧寻初离开的方向,又想到什么似的摇摇头。
他将木人还到学童手上,将有些受惊的学生们抛到脑后,自顾自离开了。
与此同时,萧寻初正往先生的院舍去。
他知道自己被先生唤去,十有八/九要挨训,可却不太紧张,反倒在经过荷塘边时,发现春季的柳枝长得不错,便随手折下一条,拿在手里边玩边走。
不过,他走到中途才发觉,自己平时罚站罚得多,但被叫来内院却少,他不大熟来这边的路,经过几次又弯又拐的长廊,已经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他沿途没碰上人,也问不了路,又向前走了一段,没见到王先生的院舍,倒看见这花园的小亭里晾了一幅未干的书法,书法最末小小提了一个潇洒飘逸的“甄”字。
白原书院里只有一位姓甄的先生,那便是鼎鼎大名的学士甄奕。
原来他七弯八拐,没找到王先生,倒闯进了甄先生的院舍。
萧寻初步调一顿。
甄奕先生现下是白原书院中最德高望重的学者,是不教他们这些初学小学的学童的。故而,就算萧寻初的父亲算是名将,他也久闻对方大名,但从未真与对方说过话,算不认识。
萧寻初见状,本想退出去再寻别路,但他转念一想,这书法墨迹未干,说明甄先生人未走远,或许就在附近。
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瞎转,又找不到人问路,与其像没头苍蝇一般到处跑,不如直接问问甄先生。传闻甄先生为人友善,他只是误闯问个路,应该不算冒犯。
如此一想,萧寻初便往深处走去。
他沿着长廊靠窗而行,一边玩着手里的柳条,一边往窗口张望,找寻甄先生的身影。
小院深邃,落花映入池塘。
甄先生生活朴素,在书院中少用仆从,一路无人,四下无声。
忽然,在经过一小舍时,萧寻初听到里面传来围棋落子之声。
他早听闻甄奕夫妇二人都是棋痴,平日甚爱对弈。
说来也巧,他以往干什么都懒洋洋的,但对下棋还有几分兴趣,平时在家里也和兄长一起下。
萧寻初闻声,以为或许是甄先生在里面,便举目往屋内望去——
一树桃花之下,窗棂半掩。
只见小室之中,木质棋具摆在正中央,室中并无他人,唯有一杏裙少女端坐于其中。
她两指夹着黑子,正在钻研棋盘中的棋势。
听到声响,少女转头望来,萧寻初倏然对上一双黝黑的明眸。
只见那少女之眸静如秋夜平湖,似雨水洗过的暮色,无悲无喜,却说不出的清亮灵性,有如沐月灵珠。
萧寻初手中的柳条掉到地上,身体猛然后退两步,却撞到窗框上,痛得他“啊”了一声。
萧寻初没想到会见到一个女孩子。
他家中只有兄弟二人,平常亲戚走动也少,他几乎没怎么见过年龄相仿的女孩,不等他自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已忽地慌了神。
一时间,他脑海中只疯狂窜出“男女有别,礼不亲授”、“男女八岁不同席”、“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封建礼教,他平常压根不觉得不遵守院规乱闯是什么大事,这一刻却突然后悔起来,顿有一种偷窥女孩被发现的窘迫。
而且不知为何,一见对方的脸,他就突然说不出话了,不如说连直视都不好意思,等回过神来,他已经满面通红,连剧痛的后脑勺也顾不得。
这一刻,他已经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了——
谢知秋。
这个称呼出现在脑海中。
外人没法知道太多深闺姑娘的事,但他先前也听说过名士甄奕收了个年纪与他们相仿的女孩作弟子。
这件事实在稀奇,甄先生在学生中口碑又很好,他们在外面的书斋内已经议论过很多轮了。
他知道很多同窗都异常好奇谢小姐的长相,还有人起过偷溜进内舍看看的念头,只是学正管得严,这种计划大多夭折,他们中途就都被抓住赶回去了。
萧寻初之前也并非完全没见过谢小姐,偶尔有几次,他在花园和书斋外瞥到过谢小姐的身影,只是对方多戴帷帽,根本看不清楚。
可此刻,对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眼前,两人不过一窗之隔。
萧寻初慌乱至极,自觉犯错,本想道歉,可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道:“你手上那一子应该落在东五南十一路,十五步内,必斩敌之大龙。”
谢小姐闻言一顿,低下头,真依他所言去看棋盘。
萧寻初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理,只觉得莫名想在对方面前表现一下。以往他与其他同窗之间玩闹也会有争强好胜的情况,可今日似与先前不同。
他不是想赢对方,只是想表现得自己很聪明。
可是过了一会儿,谢小姐皱起眉头,淡淡地反驳:“不,走东四南十二路更好,棋更活。”
萧寻初下意识地争辩道:“东五南十一路赢得比较快,局势也比较稳。”
“不,这样走有破绽,会死局。”
“可以的,我有方法,必能活棋。”
“不行。”
“可以。”
两人一来一往,居然吵了起来。
谢知秋看似清冷,实则要强,她平日里就听多了什么男子学东西快过女子、男子思考更为理性的论调,这个时候莫名其妙有个少年跑来和她较量棋术,她当即便起了好胜之心。
谢知秋一定,将手中黑子放回棋碗中,将两碗一调,指指自己对面的位置,道:“你进来,我和你下完这局。”
第十一章
两刻钟后,谢知秋手执白子落盘,杀得落花流水,区区十二手之内,便堵死黑子所有活气。
谢知秋收手放在膝上,后背挺得笔直,闭目淡然道:“你输了。”
萧寻初出神地垂首盯着棋盘,好像尚沉浸这一局棋中。
谢知秋偏头看对方的反应。
两人先前争吵过,她担心对方会恼羞成怒,在心里斟酌着应对方法。
然而,约莫半刻钟后,面前那少年抬起头,脸上竟全是豁然开朗的笑意!
“好厉害!”
他毫不吝啬夸赞。
少年看向谢知秋,嘴角弯弯带笑,一双桃花眸睁得清亮,眼底有明光熠熠。
他道:“原来还有这种思路,我完全没有想到!你棋下得真好!”
谢知秋看着对方率直的笑脸一怔,倒不知该作何反应。
原来这人跟她吵归跟她吵,却并不是个输不起的人。
谢知秋肩膀一松,原本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
那少年还饶有兴致地钻研着棋局,他说:“若是先前我先下在这里的话……不,这样的话,你从侧面进攻仍是无活路,那若是走这里……”
谢知秋见他想得专注,没有打扰,反正这一局棋也下完了,她就自顾自转到一旁,低头取了书看。
萧寻初本在研究那盘棋,由于太过投入,全然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原本来这里的目的。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抬起头来时,谢小姐的模样倏忽又映入眼帘。
斜光之下,她斜倚在窗边读书,乌发与赤色发带落在肩上,长睫低垂,面容沉静,如仕女画一般。
萧寻初以前不太清楚女孩子该是何等模样,但今日这般画面映入眼底,从此他再看到女子一词,想到的,都是此刻的景象。
萧寻初的视线落在女孩手中的书卷上,只见其书名为《东观汉记》几个字,像是史书。
在少女身侧,高低不一地堆放着各类书籍,看书名有《太平寰宇记》、《事文类聚》、《证类本草》不等,居然从史学地理乃至药学都有涉猎,其中不少都是晦涩难懂的厚重大书。
萧寻初暗吃一惊,道:“这些都是你看的,而且你能看得懂?”
萧寻初大致知道,谢小姐应当比他小上一两岁。
谢小姐住在内院,可是她脚边这堆书,难度和广度却远超他们这些外院的学童。
谢小姐扫了他一眼,回答:“有甄先生给我看的,也有从书库里借来的。我不是全看得懂,看得懂就看,看不懂或不感兴趣就放下还回去。”
尽管谢小姐这样回答,但萧寻初看到桌上厚厚的手记,直觉她多半看得懂得多,并非是装样子。
萧寻初一向不太坐得住,也嫌先生讲的东西无聊乏味,可是这谢小姐居然能长久地坐在这里,也不嫌看这些书枯燥。
他心底莫名生出些许钦佩来,不由自主道:“你真厉害……”
说着,他不禁上前一步,想去拿谢小姐手边的一本书册。
这时,忽有人推门进来,那人见屋内除了谢知秋居然还有别人,大吃一惊道:“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萧寻初立即缩了手,回头见来人是李雯,忙行礼道:“李师母,抱歉,我……”
李雯认出萧寻初。
她知道外院那帮小子总对住在内院的谢知秋好奇,总有人想方设法要溜进来,立即将萧寻初当作屡教不改的小混球之一,怒喝道:“你怎么溜进来的?未经允许擅入内院,绝非君子之行!还不快出去!”
萧寻初其实并非刻意闯入,更像误入,但他居然没有辩解,反而面红耳赤,乖乖就往外走。
只是他走到一半,才想起他知道谢小姐是谁,可谢小姐大概不知道他,忙又回头,说:“谢师妹,我叫萧寻……”
李雯随手操起架子上一卷竹简,作势就要赶他:“还不走!”
萧寻初自知理亏,忙不迭跑了,只是跑到长廊末尾,他才莫名有些遗憾——还是没有留下名字。
他认识谢小姐,谢小姐不认识他。
这样好像不公平。
另一边,李雯将小学童赶走以后,双手往腰间一插,嫌弃道:“真是。”
谢知秋则望着棋盘上那盘大局已定的棋。
她记忆力很好,记事以后,只要听过一次,就不太容易忘记。
那少年没把名字说全,可光听一半,她已经意识到对方是谁了。
来白原书院之前,父亲曾对她提过两个人,一个是与谢家世代交好的秦家人,另一个是……
原来,他就是那个前武将之子萧寻初。
谢知秋又看了眼棋盘。
好像……
这人也没有父亲说得那么粗野。
谢知秋在心里给那少年定了个印象,可并未十分上心。她很快又拿起书卷,沉浸到文字中去了。
次日,书斋中。
又是一个勤学日,旁人都在摇头晃脑地苦读,萧寻初支着书混在其中,却打了个哈欠,撑着头望向窗外。
窗外,一只蜜蜂收起翅膀落在桃花的花蕊上,令桃花枝轻轻颤动。
不知为何,昨日从内院回来后,他眼前总是浮现谢小姐看书的样子。
她看书时很安静,亦很和谐。
她身上有一种书卷气,可又不像许多埋头苦读的老学究,一辈子死气沉沉的。
谢小姐很有灵性。
像她那样的人,为什么平时只能待在内院呢?
若是她可以走出来,可以与更多人交流,可以将她的才华展示在外面……
也不只是这个小小书院,父亲说过,梁城也不过是一方小天地,千里之外,还有漫漫大漠、滚滚江海。
那些遥远的地方,浩瀚烟云,百里黄沙,稀奇的东西,看也看不完。
萧寻初正发着呆,忽然,只见一卷书重重砸在他桌上——
“萧寻初!不跟着背书,你又在干什么!”
这堂课的讲习先生又是朱先生,他大约是忍了萧寻初许久,忍无可忍,才出言训他。
只听对方怒喝道:“萧寻初,你究竟有没有将我们这些先生放在眼里!”
萧寻初如梦初醒。
朱先生向来看他不太顺眼。
此刻见对方怒气冲冲地来找他兴师问罪,萧寻初一愣,倒是回了神。
但他似乎并未因为对方的愤怒而心生畏惧,反而梦游般慢吞吞地道:“我在想《三字经》。”
“三字经?你照理都应该学到《诗经》《礼义》了,你跟我说你在想三字经?!”
朱先生怒极。
周围的学童则是觉得这场面有趣,纷纷窃笑。
萧寻初则不在意,道:“三字经有言——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警。”
先生敲着手里的书,不耐道:“这说的是汉末的蔡文姬和晋朝的谢道韫,皆是难得的才女。我看你是要好好想想这句,人家女孩子都知道读书,你一个男孩子整天不务正事,将来真要连女孩子都不如了!”
先生话音刚落,室内又是一阵哄笑。
萧寻初却像是专门等着他这句话一般,困惑道:“先生此言何意?为何说‘连’女孩子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