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 by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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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宣正?一听她这话, 表情倒是严肃起来。
他稍一坐正?, 作赌咒发誓状:“怎么可?能!无缘无故, 我杀人干什么?”
谢知秋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母亲才下葬不到三日, 尸骨未寒。你?尚在孝期中?,同平章事大人还在为?你?是否可?以免去丁忧周旋,而本该守孝期间、身上还有一桩婚约的你?,无缘无故,好像也不该出现在乐坊吧?”
“……”
谢知秋这几句话,成功将齐宣正?问倒了。
他卡了一下壳,有一瞬间,他看谢知秋的眼神,变得怨恨而阴毒。
但那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尽管齐宣正?有十足的把握,没有人敢让他死在这个大理寺狱中?,不过他也清楚,在他爹将一切从?头到尾打点?好之前,这个“萧寻初”对他的人生有相当大的决策权。
想?不到他齐宣正?,有朝一日也会落到这个田地。
齐宣正?心里?“啧”了一声,但面上态度好了很多。
他一摸后脑勺,道:“萧弟,这个事上,我承认我是昏了头。主要是母亲去世,我实在太难过了,必须找个地方借酒消愁,要不然我觉得自己也一天都活不下去。
“你?我都是男人,你?想?来也明白,人活在世,难免有这种时候,这一点?小错,你?就饶过我吧。”
谢知秋:“……”
齐宣正?又说:“这个关头还去乐坊是我不对,但杀人真和我没关系。
“萧弟,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我现在前途一片光明,我父亲还是齐慕先,我为?什么要自毁前程,去杀一个伎女?凭我的家世地位,什么女人得不到,又何必非杀这么个人?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的非杀这女的不可?,区区一个伎女,还用得着我齐宣正?亲自动手?”
谢知秋一顿。
齐宣正?这话,倒还有几分道理。
当初林世仁在春闱开榜过后得罪了齐宣正?,被打断右手,齐宣正?就是全?程在幕后,绝没有亲自动手的。
而且林世仁那个时候,齐宣正?也没有下死手。谢知秋很难想?象一个乐坊的歌女,究竟要如何得罪齐宣正?,才能被他恨到亲手杀掉。
但齐宣正?这个人,谢知秋对他的话也不敢全?信,只说:“按照大理寺现在初步调查的结果,这桩案子?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凶器已经找到了不说,还有不少人证。
“你?若真没有犯事,怎么会叫大理寺的人当凶手抓了?”
“这恐怕就要问大理寺了,我也不太清楚。”
齐宣正?扶住额头,一副宿醉未醒、头疼欲裂的模样。
他说:“昨晚我刚酒醒过来,人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还被一大群人团团围住,根本来不及反应。
“我承认我在孝期留宿乐坊是不应该,但要说我杀人,我可?不认。”
据齐宣正?说,他当晚遭遇的情况,是这样的——
自母亲去世后,他郁郁寡欢。
在母亲去世前,他其?实就已经是乐坊的常客,不过身为?堂堂从?四品秘书少监,流连乐坊花街并不光彩,所以他出入这等烟花之地,常用化名。
当晚,许是受到母亲丧事的影响,他心情尤其?郁闷,只想?逃避现实。
恰逢他在乐坊的相好,差人送来他之前不小心落在乐坊的簪子?,并告诉他乐坊来了几个新的歌女,今晚会给客人唱新曲子?。
齐宣正?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等回过神来,他就已经身在乐坊,寻找人生为?数不多的乐趣了。
当晚乐坊非常热闹,人来人往。
但齐宣正?作为?乐坊难得的贵客,自不必和普通客人挤,乐坊的鸨母给他单独留了一个雅间,让姑娘们单独为?他弹唱。
以齐宣正?的品味来说,那晚的曲子?一般,词调略显庸俗,新来的歌女相貌倒是还不错,但尚未调.教完全?,与他这种贵客谈笑的话语动作过于刻意生硬,反而让人失了兴致。
当晚,他意兴阑珊。
但无论如何,在乐坊消磨时间,总比在母亲灵堂前要愉快些,所以他还是没有回家,打算挑个新姑娘过夜。
酒过三巡,哪怕他酒量好,意识仍多少有点?模糊了。
这个时候,从?那群歌女里?,忽然单独走出一个姑娘来,对他巧笑逢迎、投怀送抱。
齐宣正?当时人已经朦胧了,见到那样一个女子?,只觉得比其?他歌女都好看很多。他刚经历丧母之痛,实在拒绝不了这样温柔的安慰,便决定选这位姑娘过夜。
于是他将屋中?其?他人都遣出去,只留下他们两人。
昏暗的房间中?,那姑娘在他面前跳舞,低声对他清唱,将薄薄的轻纱扔到他脸上,还坐到他腿上,给他斟酒。
这本来也是乐坊情趣所在,齐宣正?一一笑纳。
然而,当他喝了那姑娘斟的一杯酒后,后面的记忆,就完全?消失了,再?没有半点?意识。
“等我醒来,那女孩已经倒在地上死了。”
齐宣正?如此说道。
“当时屋内火烛都熄灭了,很昏暗,视线看不清,我意识也很模糊。”
“我那时只觉得自己倒在地上,头也很痛。”
“我捂着脑袋站起来,才看到我旁边还倒了个人影。我摸黑过去看情况的时候,正?好摸到她身边有个烛台,我刚将烛台拿起来,外面就有一大群人举着灯笼闯进?来!”
“我那时才看清,那女孩身上居然被烛台刺了好几下,最重的一下在头上,人已经没气了!”
齐宣正?说他头很痛,大约确有其?事。
谢知秋能看到他额头上破了个大口子?,已经经过包扎,但仍有血迹从?布上渗出来,大概伤得不轻。
谢知秋没作评价,略作思?索。
然后,她顺着他的话说道:“按照你?的说法,那女孩给你?的酒里?,难不成是被下了药?”
齐宣正?一凝,立即附和说:“不无可?能。要不然的话,我不至于那么突兀地睡过去,一点?记忆都没有。”
谢知秋垂眸沉思?。
说实话,她对齐宣正?的人品毫无信任,所以不敢确定齐宣正?话里?有几分是真的,也不敢确定齐宣正?是否真的没有杀人。
但她由衷地希望齐宣正?说的是真的。
如果齐宣正?说的是实话,那就说明除了他之外,这世上还存在一个真正?的凶手。
只要将这个凶手捉拿归案,她就可?以轻易地将齐宣正?捞出来,而不必伪造案卷、抓人抵罪,只为?了不得罪齐相。
哪怕齐宣正?手持凶器站在尸体边上,还被一大群人目击,只要有这一线希望,情况仍比齐宣正?真杀了人好得多。
只是……
不知为?何,凝视着齐宣正?的样子?,谢知秋内心深处笼罩着重重不安。
听到齐宣正?说自己是无辜的,她非但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压力?更大。
“……我知道了。”
谢知秋道。
表面上,她对齐宣正?的态度仍然稍微温和了一些。
她说:“我会按这个方向去查,你?放心,只要有了有利于你?的线索,我会立即告知你?。”
齐宣正?脸上没有表情,令人格外看不透。
他道:“那就有劳你?了,萧贤弟。”
从?狱中?出来,大理寺主簿看上去大大松了口气。
“太好了。”
他长吁一声。
“至少齐家这位公?子?没有真杀人,比想?象中?还是乐观一些。看来大理寺卿和少卿他们,是在官场沉浮太久,太敏感?了,装病装得太早了些。”
“……不一定。”
谢知秋出了大理寺狱就没说话,面色凝重。
直到此刻,她才出言打断主簿的积极的情绪。
主簿转头,看到谢知秋脸上的肃色,先前的轻松顿时烟消云散,不由僵在原地。
他问:“寺正?大人看来,此事没有齐大人说得那么单纯?”
“……齐宣正?的话里?,有很多值得推敲之处。”
齐宣正?的话,并不足以完全?取信。
光是在谢知秋听来,他的叙述就有好几个矛盾之处。
首先,齐宣正?身上的衣裳。
谢知秋刚一进?大理寺狱,就看到齐宣正?的衣服上全?是血。
那是喷溅状的血迹,而不是单纯的浸润或者沾染。
会在衣服上留下那样的痕迹,就说明他在对方的血喷出来的那一刻,以站立的姿势处在离对方很近的位置。
然而按照齐宣正?的说法,他喝了酒就晕了,直到那女孩死了才醒来,那要怎么样,他的衣服上才会沾上如此大面积的喷溅状血迹?
其?次,齐宣正?头上的伤。
他那样会流血的伤,恐怕不是单纯摔倒能导致的,必须要被用力?打击过。
有人曾经用足以致人流血的武器,正?面用力?击打过他的额头,才会有这样的伤口。
可?按照齐宣正?的话,他直到喝酒晕倒之前都是好好的。
要是不曾与人有过冲突,他都晕倒了,为?什么还会被这样敲打头顶?难不成是曾有人还想?置他于死地吗?
从?谢知秋的角度看,光以现有的线索判断——
齐宣正?是醉酒后与那歌女因某些情况不合、发生肢体冲突,歌女用重物击打齐宣正?的头部,导致齐宣正?恼羞成怒,一时冲动地拿烛台杀死了歌女,才是逻辑连贯的合理推断。
齐宣正?实在够像凶手。
这些话她没有说出来。
当下局势扑朔迷离,说的话越少越好,怕被人抓到把柄。
她闭上眼,摇了摇头,将脑子?里?的杂念摒弃。
情况还不清楚,不能那么早下判断。
其?实这些线索还有别的角度可?以解释——
衣服可?以说是凶手提前就想?好了要嫁祸给齐宣正?,自己穿一样的衣服杀了歌女以后,再?换到齐宣正?身上。
至于伤口,完全?有可?能是在歌女死后,凶手还想?杀齐宣正?灭口,只是没想?到下手太轻,反而将齐宣正?从?药的效果中?敲醒了。
毕竟齐宣正?自己说得也有道理。
齐家人想?要杀谁杀不成,齐宣正?如今已经是四品秘书少监,他要是真想?杀人,何至于弄脏自己的手?
谢知秋闭目凝神,尽力?让自己不要有太多先入为?主的观念。
既然齐宣正?说他没杀人,那就但愿他真的没有吧。
半晌,谢知秋开口道:“等会儿你?带几个人去给齐宣正?做笔录,让他将刚才那些话再?说一遍。然后,关于这桩案件的其?他细节,全?都整理成案宗给我。明日,我会亲自去查。”
“姐姐, 听说乐坊那边死人了,是?真的吗?”
当日,知满特?意跑来将军府串门, 向谢知秋打听消息。
屋室中, 知满见姐姐坐在桌前看案卷,也好?奇地凑过脑袋, 上?去搭一眼。
以前谢知秋还在闺中的时候, 知满不太?懂姐姐为什么总想做官, 而现在,姐姐借萧寻初的身体?真弄了个官做,她终于觉出几分好?处来——
城中闹得风风雨雨的事, 其他人还半点得不到消息, 她却可以跑到姐姐这里来,向姐姐撒娇问具体?的情况。
不过,姐姐看起来有点忙, 知满也不敢太?耽误她工作?。
只?见斜光之中,谢知秋面色凝重,神态严肃。
她抬起手, 摸了摸知满的头,问:“这案子,在梁城中, 都已经传开了吗?”
“嗯!”
知满点点头。
她说:“昨晚打更人边跑边敲锣,奔着喊‘死人了!’喊了大半条街, 好?多人都听见了。
“今天一整天, 我们绣坊的绣娘们都在讨论这事, 说什么都有。我听说,好?像是?一个有官职的嫖.客杀了伎女?”
梁城人口稠密, 其实每日官司都不少,但毕竟是?在天子脚下,像杀人这种大案,还是?相当罕见。
人言如同晚风,吹得极快,更何况是?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不到一天一夜就?已经传遍大街小巷。
这案子的实情不便让知满知道太?多,谢知秋“嗯”了一声,没说齐宣正的名字,只?说了点能让她知道的,比如被关在监狱里的犯人声称自己?被下.药了没有意识、但他身上?血迹和额头上?的伤对不上?云云。
不过,只?这么一点,已经让知满听得津津有味。
但,接着,知满又有点紧张地拽了拽谢知秋的袖子,道:“那……姐姐,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验尸,还要检查现场?”
谢知秋应道:“嗯。明?天会去听仵作?验尸的结果,接下来就?要去现场勘察。”
“可是?……可是?……这桩案子不是?……”
听到谢知秋的话,知满忽然期期艾艾。
谢知秋见她表情有点纠结,问:“有什么问题?”
知满道:“听说死者是?名乐伎,出事的地方?还是?乐坊。
“看戏曲话本里,乐坊里的姑娘都不是?很端重。
“姐姐你现在用的是?师父的身体?,师父这个人虽然……嗯……但他脸还蛮好?看的,个子也高……”
谢知秋其实没觉得萧寻初的个性有什么问题,但知满习惯性和萧寻初互相嫌弃,自家妹妹忽然夸起萧寻初的长相来,反而令她有点意外?。
知满踌躇半天,竟没有说下去,便换谢知秋不解道:“所?以怎么了?”
知满注视着如今的姐姐——
面前的男子身长八尺有余,即使在男人中也属于非常修长的,走在人群中足以鹤立鸡群。
他眉眼俊美,尤其一双恣意典雅的桃花眼,令人印象深刻。
如果换作?是?真正的萧寻初,恐怕会给人倦怠懒散的印象,但自从这具躯壳里的人成了姐姐,气质就?完全变了,变得清冷而肃稳,虽气质不好?亲近,可也更加沉稳可靠。
一言以蔽之,要不是?知道这皮囊里的人是?她亲姐姐,她说不定也会觉得嫁给这个人不错。
知满欲言又止,纠结半晌,才凑到凑到姐姐耳边,小声道:“我听说乐坊女子,因身处烟花之地,行为做派难免比较轻佻。她们、她们会不会试图来勾引你呀?”
谢知秋略一沉凝。
许是?乐坊女子名声实在太?差,与良家女子之间仿佛隔着一条天堑鸿沟,在普通姑娘看来,这一类人又难免和“水性杨花”“花.柳病”“轻浮早亡”之类的词联系在一起,难免会带上?负面情绪。
但谢知秋没想到知满居然还会担心这个。
谢知秋回答:“我是?去查案的,是?做正事。再说,就?算正遇到这样的情况,我本是?女子,也不会因此受影响。”
“我知道姐姐肯定是?不会受影响,但你现在用的毕竟是?师父的身体?……”
知满费劲地说了半天,最后索性一咬牙一跺脚,直接问道:“姐,你一点都不介意他的身体?被女人摸哦?”
“……?”
谢知秋脑子慢了一拍。
她迟疑道:“若是?介意这身体?被女人摸还得了,不要说其他人,我自己?每天都会摸到好?多次。”
知满:“……”
知满:“那不一样啦!”
知满端详着谢知秋的表情,想了许久,才说:“姐姐,你和师父明?面上?已经是?夫妻,成亲后这几年?又一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虽说外?人看起来换了身体?,但你不是?说,你们自己?互相看起来还是?对方?的样子吗?
“我还以为你们保持这种关系这么久,感情多少会有点变化,至少也要觉得彼此的关系与众不同,稍微多点占有欲吧。”
谢知秋一怔。
说实话,她并不是?完全不考虑这种问题的。
偶尔有时候,当她在沐浴时摸到自己?现在与过去截然不同的身体?,然后意识到这具身体?本应属于另一个人;亦或是?当她睡觉之前,听到萧寻初习以为常地与她道晚安,还有清晨一睁开眼,就?会看到一个男子睡在她床边近在咫尺的地上?,与她同室而眠……
她会忽然产生?怪异的意识,觉得不太?自在,毕竟这不是?普通未婚男女之间会有的状态。
但谢知秋这个人性子十分沉静,她没有对任何人表现出过这部?分的情绪。
在她看来,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毕竟她和萧寻初必须要维持这样的状态,坦然一点,能让双方?都更自在。要是?她表现得过于扭捏,连带着萧寻初也会难受。
她对妹妹道:“我与萧寻初是?朋友,彼此正在合作?,不会有这种顾虑。”
知满听到她这样说,张了张嘴。
过了一会儿,知满问:“姐姐,会不会只?有你一个人是?这样想的?”
“什么意思?”
知满不由回忆起那天,她看到萧寻初在提起姐姐时的神情。
知满说:“其实我觉得,师父他对你的感情,可能并不单纯是?……”
知满想了半天,还是?没有说下去。
这到底只?是?她一瞬间的直觉而已,并没有实际上?的证据。
万一猜测,导致姐姐和师父之间的关系反而尴尬起来就?不好?了。
再说,姐姐一到将军府就?不停地在翻案卷,好?像很忙的样子,还是?不拿这种事情打扰她了。
知满摇摇头道:“算了,没事,姐姐你忙吧,我下次再来找你。”
谢知秋对妹妹未说完的话感到疑惑,但她并未放在心上?,很快低下头,又沉浸到案卷中去了。
次日,谢知秋来到大理寺。
今日,她计划上?午查验死者的尸体?,下午去案发的乐坊实际调查。
谢知秋心情烦躁,整晚睡眠不佳。
寻常查案,是?需要追查凶手、寻找证据,可这一桩案子,她却不能将注意力放在真相上?,而得费尽心思想办法撇清齐宣正的干系。
一旦有这样的念头,就?难免干扰思路。
正因如此,当她命人带她去找仵作?看尸体?时,脸色比寻常阴沉,似乎将下属吓得不轻,一路都不敢跟她说话。
“大人,尸体?就?在这里了,请您看吧。”
那下属恭敬地说完,就?退到了一边,只?请仵作?上?前。
谢知秋略一定神上?前查看。
死者的遗体?是?专门从乐坊运回大理寺的,被收拾得相对平整,面上?还盖了白布。
为了让她更好?地看清楚,仵作?在遗体?边跪下,将白布轻轻掀起,露出死者的面容来。
谢知秋方?一扫,待看清对方?的外?表,心尖忽然一颤——
这个女子……不,或许只?能叫作?小女孩,年?龄实在太?小了。
昨日大理寺还未进行初步调查,给谢知秋的案宗很粗糙,并没有关于死者的详细信息,这还是?她第一次切实地亲眼了解这个失去性命的人。
在此之前,谢知秋听到的形容是?“歌女”、“投怀送抱”、“会与贵客调笑”,齐宣正在对她描述时,甚至用过“相貌好?看,但身材一般”这样的措辞。
就?连知满在得知她调查关于乐坊的案子时,第一反应都是?要担心乐坊女子会不会勾引她。
在谢知秋的想象中,这些所?谓的烟花女子,大约是?巧笑倩兮、花枝乱颤的成年?女子。
她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歌女”,看上?去最多只?有十三?四岁。
谢知秋吃了一惊,问仵作?道:“这女孩还这么小?”
那仵作?看上?去有近七十岁了,留着整齐的白胡子。
他正调整着验尸工具,打算给谢知秋解说,听到她这样说,反而奇怪地看了这位上?官一眼。
仵作?道:“寺正大人以前在梁城有纨绔之名,我还以为应该去过乐坊……乐坊姑娘刚出台的基本都是?这个年?纪,这个不算很小了。
“乐坊女子大多寿命很短,那些客人狠,乐坊的老鸨和管事更狠,他们为了管住姑娘,毒打不算,手里还有大把?折磨人的手段,分寸拿捏不好?就?出人命了。
“所?以这些姑娘每年?死得都多,我以前还验过许多更小的。”
谢知秋无言。
眼前这女孩看上?去比知满还小一点, 在她眼里,知满不过就是个半大的黄毛丫头,难以?想象比她妹妹还要小的姑娘, 竟已?经在乐坊中?供年龄比她们大上?一倍多的人赏玩。
仵作观察着谢知秋的表情, 见她是确实不太了解乐坊的样子,在解说尸体情况的时候, 顺嘴提及一些乐坊的情况, 以?作案件参考——
“验乐女的尸, 看死因、年龄、外观,就能瞧出?原先?的来?历,还有她家老鸨的性情。”
“梁城的乐坊, 除了官营教?坊之外, 私营乐坊还分三六九等。”
“下等窑.子不挑客,贩夫走狗皆可入内,这里头的女子往往死得最多, 因病因外力?都有;中?流乐坊门槛会高一些,也有些戏曲弹唱之类的花活,里头的女子若是过世, 除了外貌通常更好?,手上?还时常能瞧出?练过乐器的痕迹。”
“这回狱中?这位爷去的是最上?等的私营乐坊,这种乐坊接待的都是豪富贵宾, 光是进个门可能就是几千钱,普通人是进不去的。”
“里面的姑娘如果验尸验到很?好?认, 她们通常细皮嫩肉、外貌姣好?, 手上?有常年练习吹拉弹唱的薄茧, 可见技艺超群,而且通常个个都是早亡, 最大也不会超过二十岁。”
“早亡这一点,我原来?不太懂。后来?有一回,有一桩案子的涉事人告诉我,其?实上?等乐坊的生活还是比中?下等要好?些,但上?等乐坊不留超过二十岁的姑娘,除非很?红,要不然乐女年纪大一点,就会如用?废的牛羊一般被卖到中?下等去。”
“故而不是上?等乐坊的女子特别早死,而是他们就没?有年纪大的姑娘。”
“另外,若是身份不明的女尸,辨别普通女子与乐坊女子有讲究,尚未梳头的清倌与已?经留客的乐女也有区别。”
“乐坊女子无论上?中?下哪等乐坊出?身,通常身上?都有伤,有些伤势骇人,但大多不致命,要注意与真正的死因相?区分。”
“如果是尚未梳头的清倌,年龄以?十二三岁居多,身上?一般是鞭伤。乐坊喜用?一种叫三股鞭的皮鞭,这种鞭子抽人能引起剧痛,但不易伤筋动骨。这个年纪的乐女还不留客,只是表演和陪茶陪饭,所以?只要不伤到脸,乐坊手段百无禁忌。”
“如果是十四岁以?上?的,多半已?经梳头,尸体除了产.门会有明显损伤外,还要注意身上?是否有针眼。这种乐女已?经留客,乐坊的调.教?手段会从鞭打改为更不起眼的针扎,特别是肉嫩敏感而隐蔽之处,大多会有针扎之迹。”
“因为乐坊路数各有差异,一些无名的乐女之尸,通过验明她生前遭遇的手段,就能查到原先?所属的乐坊。”
仵作板着脸大致说了一番,又用?手隔空点了点那女孩的尸身,道——
“大人请看这具尸体。”
谢知秋闻言望去。
只见静静躺在地上?的那女孩,正如仵作描述的上?等乐坊女子那样,是个容颜秀丽、皮肤白皙的少女。
她养着一头蓬云长发,五官尚未长成成年女子那般精致,但已?瞧得出?某种青涩的俏丽,若是尚且鲜活且如同谢知秋或者知满那般衣食无忧地抚养长大,想必说话蹦跳的模样都会十分可爱。
然而此刻,她面上?已?无半分血色,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肢体已?然僵硬,露出?的皮肤上?遍布新?伤旧伤,望之触目精神。
只听仵作描述道——
“此女年约十三,死亡时间应在廿二日晚上?子时,身上?有多处鞭痕,但伤成约有三天以?上?,都不是致命伤。”
“她身上?共有被尖锐之器击打所致伤口十七处,致命的是头上?这一处,锐器刺入头部,导致颅内出?血当场毙命。”
“锐器此伤的痕迹,皆与现场发现的烛台尖刺吻合,烛台应当是凶器无误。”
“此女产.门无损,尚是处.子,应当并未受到侵害。”
“但是,她身上?还有拳打脚踢留下的淤伤,伤势较新?,说明她死前曾遭人殴打。”
“不过,这些伤口毫无章法,大部分也没?打到关?键之处,行凶之人应当并非熟知打斗技巧的练家子,甚至可能喝醉了酒,只是凭着脾气乱殴一气。”
谢知秋沉着地听完,她略一琢磨,问?:“照你先?前的说法,从这女孩尸体的情况来?看,她应当是尚未准备梳头的清倌?”
仵作颔首。
谢知秋静默片刻。
这女孩身上?鞭伤未愈,若按仵作的说法,那么至少在近期内,乐坊本来?应该是没?有打算让这姑娘留客的。
但后来?她却与齐宣正单独待在房间里。
这样的女孩哪儿?有什么自己选择的机会,像齐宣正这样的社会背景,他看中?了哪位姑娘,乐坊只敢恭恭敬敬的,哪里敢拒绝,而乐女自己的意愿,更是微中?之微了。
仵作描述的行凶者特征,也和齐宣正完全吻合。
谢知秋若有所思。
须臾,她又去看尸体以?及凶案现场找到的证物——
证物大多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些带血的珠钗一类女子之物,还有本案的凶器烛台,以?及一个花瓶碎片——据大理寺查验,这很?可能就是造成齐宣正额头伤口的器物。
不过,其?中?有一样物件,瞧着倒在这些东西间有些格格不入。
谢知秋走过去,将它拿起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封信笺,里面的信已?经被拆出?来?了。这信纸上?大片血迹,但上?面居然一个字都没?有,是张空纸。
仵作一看,道:“这是从这姑娘怀中?找到的,是贴身之物,但上?面确实没?有写字,许是还来?不及动笔。”
……若是来?不及动笔,怎么会小心翼翼地当作贴身之物藏着呢?
谢知秋想了想,觉得此物颇有些异样,姑且将它单独分在一边,自己收了起来?。
下午,谢知秋去案发现场实地勘察。
乐坊这一带要到夜晚才热闹,这会儿?光天化日,整条街都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