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 by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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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她眸色渐深,神情异样,似有思量。
另一边,秦皓见过谢知秋后,就乘坐马车,又转道去了齐府。
子时已过,齐府的灯火却通明依旧,这?座府邸的主人近日彻夜难眠,常常点?灯到天明。
秦皓到时,齐慕先正在研究棋局。
自从遇到“萧寻初”这?个?下棋好手,秦皓就常见师父钻研棋道,似是久违地有了棋逢对手的乐趣。
只是如今,齐府夫人已经去世,齐相独子齐宣正身在牢狱,齐慕先一个?人深夜品棋,难免有些孤寂的味道。
秦皓上前道:“师父,我今夜已将利弊都对萧寻初说?明清楚。”
齐慕先颔首。
“他反应如何?”
“……萧寻初没有当?场答应,好像还有顾虑,我不敢打包票。”
这?并?不是一个?理想的结果?,尤其对齐慕先来说?。
齐慕先执棋落了一子,他的眼神如鹰一般,像是已经盯紧了猎物,可又深邃地让人难以判断其打算。
而这?时,他注意到秦皓的表情似有些恍惚。
齐慕先指尖一顿,没有立即去拿下一颗棋子,反而问:“怎么了,你去见萧寻初的时候,还出?了什么事?”
“不……出?事倒是没有。”
秦皓用手抵住额头,晃了晃头。
他皱着眉缓缓道:“只是这?个?萧寻初……实在……很奇怪。‘他’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样。”
今日萧寻初那番话,还在秦皓脑海中来回回荡。
不单单是因为这?番话对他多少有点?影响,还因为“萧寻初”说?话的语气态度,都太容易让他想到另一个?熟悉的人。
当?年?与谢妹妹一同读书?学习时,两人不时也?会有想法相异之处,因此秦皓时常会与谢妹妹辩论观点?。
“萧寻初”今日对他说?话的感觉,就和当?年?与谢妹妹说?话如出?一辙。
他太熟悉那种感觉,因此甚至难以说?服自己是错觉。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觉得与“萧寻初”接触像是面?对谢妹妹了,一而再再而三,这?究竟是……
秦皓有些走神,但想到自己正在齐慕先面?前,又不由逼自己回过神来,诚恳地向齐慕先道:“抱歉,师父。师父明明对我寄予厚望,我却未能从萧寻初口中得到切实的答复。”
齐慕先叹了口气。
他并?未责怪秦皓,只说?:“萧寻初这?个?人,连我都不是看得恨透,这?不能怪你。”
说?着,他示意秦皓过去,然后轻轻拍了拍秦皓的肩膀:“你很诚实,没有怕被责怪而说?假话来蒙骗我。
“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我知道你必是尽力了,换作别人也?难做得更好。
“今日辛苦你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师父……”
秦皓对得到齐慕先的谅解,十分感激。
只是,他虽行?了一礼,可之后并?没有离开,反而留在原处,担心地看着齐慕先。
秦皓跟随齐慕先学习已有两年?有余,二人确有师徒之情。
秦皓知道齐慕先早年?的经历,也?知道他对齐宣正多有偏爱,自从齐宣正进了大理寺狱,齐相恐怕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尽管齐慕先看起来还算沉着,可他比平时疲倦的脸色,也?泄露了他此时的心力交瘁。
齐慕先似乎看出?秦皓眼中的担忧,笑笑。
他拂袖指指自己对面?,道:“你若不想回去,干脆坐下来,和我下棋吧。”
秦皓一凝。
随后他依言入座,去看这?棋局。
棋局上的黑白二字皆杀气腾腾,局势尚不明朗,分不清胜负。
秦皓拿起棋子,想了想,说?:“师父……按照方朝律法,主人误杀奴仆,可减刑二等。乐坊女子本是贱籍,想必可以减刑更多。即便?师兄他真的上了公堂,即便?当?真没有证明师兄清白的证据被判刑,应当?无论如何罪不至死。
“于师兄而言,除此之外的惩罚,并?无太大损失。
“师父为何不多给大理寺一些时间?,让他们有更充裕的时间?来考虑,而非要逼得这?么紧?”
齐慕先动作一滞。
他稀奇地看了眼秦皓,说?:“我以为你和萧寻初不对付,难不成现在,你是在为他说?话?”
坦白地说, 在?过去的三?年,他都憎恶“萧寻初”。
“萧寻初”被下放的那几年,他无时无刻都在?想怎么才能?往上爬得更快, 怎么才能?将“萧寻初”远远甩在?身后。
连秦皓自己?都没想到, 事到临头,当他真的有将“萧寻初”一脚踩到泥里的机会时, 他居然?会想手下留情。
……或许是?因为萧寻初和谢妹妹已经是?夫妻, 如果对萧寻初动手, 谢妹妹也难逃影响。
……或许是?因为他总觉得眼中看到的不?是?萧寻初,而是?谢妹妹。只因那一点点谢妹妹的影子,他就?百般迟疑, 难以下手。
秦皓扶住额头, 试图摒弃脑海中没法解释的杂乱。
齐慕先端详秦皓,良久,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碗中。
齐慕先笑了笑, 道?:“皓儿?,这世上向我?投诚的人?那么多,也有不?少人?想做我?的弟子, 你可知,我?为何独独看中你?”
“……?师父为何……?”
齐慕先怀念地说:“因为在?我?见过的所有青年才俊里,唯有你, 最像我?的狸儿?。”
与其说最像,不?如说, 在?他心里, 秦皓最符合他曾希望狸儿?会长成的样子。
齐慕先注视着秦皓。
倒映在?他眼中的这个青年, 端方谦和,君子如玉, 有学识有原则,但并非迂腐无能?之辈,能?适当地审时度势、保全自身。
在?齐慕先看来,秦皓与狸儿?有许多相似之处。
他们都是?懂事且少年聪颖之人?。
秦皓的成长轨迹,也符合齐慕先对狸儿?的期望——
在?官宦之家读书长大,被教?养成知理?知节的模样,会读圣贤书,但也没有读死了,反被圣贤书骗。
如果是?现在?的齐慕先,再养育一个如同狸儿?一般的孩子,他就?会尽力将他培养成秦皓这样。
齐慕先这辈子付出的真心不?多,他待人?的亲疏远近,更是?只有他自己?内心深处清楚。即使?是?一度与他称兄道?弟的多年好友,如有必要,也会被他在?一夜之间毫不?留情地丢弃。
然?而秦皓,能?让他想到狸儿?。
诚然?他有一个亲生儿?子齐宣正,但齐慕先也知晓齐宣正的弱点和不?足之处。即使?有齐宣正,他仍然?会怀念那个更有天赋、更为乖巧的孩子。
爱屋及乌,齐慕先对秦皓这个年轻的晚辈,是?的确有几分信任和喜爱,亦是?真心将他当作弟子、孩子一般教?导。
此刻,他轻拍秦皓的胳膊,笑道?:“你还年轻,对他人?容易心软,容易心怀悲悯。这是?好事,年轻人?就?该如此,我?当年也是?如此。
“若是?连你这个年纪的人?都变得心狠手辣,那人?间也算没救了。”
只是?说完,齐慕先又叹道?:“但我?只有这一个孩子,我?容不?得他有半点污点和不?测,等你将来到我?这个岁数,或许就?懂了。”
秦皓果然?没懂。
他隐约觉得师父还有所保留,并没有将全部的事情告诉他,但以秦皓的立场,没有办法过问。
齐慕先一转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笑道?:“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都这么晚了。我?看你今晚不?要回府了,就?在?我?这里睡吧,反正你在?我?这里也有房间。秦家那边,我?让人?去通知一声便是?。”
“多谢师父。”
秦皓的确有点累,并未推辞。
但他看齐慕先,又关心地问:“那师父呢,还不?休息吗?”
“我?再看一会儿?这棋局,左右睡不?着,不?如动动脑子。”
齐慕先微笑。
“你不?必担心我?,先去歇着。”
不?久,秦皓暂去客房睡下,齐慕先一人?在?屋中下棋。
一个黑影静悄悄地潜进屋来,凑到齐慕先耳边,道?:“大人?,都安排好了。”
“好。”
齐慕先的双眼幽黑一片,深不?见底。
他缓缓将手中棋子放下,沉着之中,凶机顿显。
他说:“一会儿?,我?去大理?寺狱中看看正儿?。”
“不?好了!不?好了!”
“来人?——”
“快去通知大人?!”
凌晨,梁城内一阵嘈杂喧嚷。
一匹快马从城西大街一路驰骋奔到将军府。
须臾,就?有人?唤起了熟睡中的谢知秋,在?门口急道?:“寺正大人?,不?好了!大理?寺遭贼了!”
谢知秋先前与萧寻初讨论那信纸到深夜,才刚睡下不?久,一听到外面拍门的声音,骤然?惊醒,心头亦是?一惊。
萧寻初也被声音吵醒,看外面有人?,连忙手忙脚乱地将自己?的铺盖藏起,跑到床上躺下,假装他们是?一起睡的。
谢知秋一边让萧寻初到床上,一边问:“什么时候遭的贼?抓到人?没有?丢了什么东西?”
外面的人?答道?:“刚遭,是?打更人?看到有人?从大理?寺里翻墙出来跑了,去汇报给城中巡逻的守卫才知道?的。人?没抓到,至于?丢了什么……要先盘点才能?知道?。但是?那个贼似乎是?怀抱目的而来,竟然?翻了停尸房和证物间!不?知道?是?想找什么!”
谢知秋一凛,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放在?桌上晾晒的信纸。
据萧寻初说,等到信纸完全晾干,字迹又会消失,变成一张白纸。
谢知秋略作斟酌,当即道?:“我?这就?去大理?寺看看。”
不?久,谢知秋衣冠整齐,像上朝一样回到了大理?寺。
她一到大理?寺,立即就?去查了遭窃的停尸房和证物间。
大量的尸体和证物都被翻了一通,盗贼明显是?想找什么东西,可由于?两?间屋子都无比混乱,也瞧不?出对方的目的。
谢知秋专门仔细查看了杜宁枝这桩案子的相关物品,杜宁枝本人?的遗体以及本案的证物都没有逃过毒手,可是?与其他物件的遭遇相较,仿佛也并没有特别异常之处。
谢知秋粗略检查了一番,感觉证物中并未丢失什么东西,那盗贼或许没找到想要之物。
谢知秋不?由想到那封信,那个被她带回将军府了,是?唯一不?在?此地的证物。
谢知秋问:“你们检查过了吗,可有异常之处?”
跟在?一旁的小吏回答:“目前没有发现有东西失窃,但是?……有一件事很奇怪,我?们去查看那贼逃跑的痕迹时,发现总共有两?个方向有有人?经过过的痕迹,都很匆忙,所以留下了脚印。
“从脚印的情况来看,两?边的脚印大小不?同、深浅不?同、行走?习惯不?同,可见是?完全不?同的人?。
“大理?寺今晚……搞不?好遭了两?拨贼。”
“……!”
谢知秋意?外了一瞬,但面上不?显。
她盘算了一下,要是?这两?拨贼正好撞上面,甚至有可能?发生过打斗,以至于?双方只能?匆忙逃离,那倒能?解释现场一点遮掩的迹象都没有,还如此凌乱。
谢知秋问:“大理?寺今晚没有巡逻的守卫吗?怎么还要被打更人?看见,才知道?有贼?”
“这……”
那小吏犹豫了一下,才汇报道?:“其实……今晚凑巧由同平章事大人?做主,让守卫的人?都去吃夜宵休息了,所以戒备比较松散。”
“……同平章事大人??”
“对。他现在?应该在?大理?寺狱,寺正大人?可要去见见?”
谢知秋在?这个地方听到齐慕先的名字,显然?十分诧异。
她考虑了一下,道?:“我?过去一趟。”
谢知秋屏退他人?,独自走?进大理?寺狱。她方一进来,就?见本该认真值班守夜的几个狱卒正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数着银两?。
他们听到脚步声,一转头看到谢知秋,都像吓了一跳,忙将银两?揣进怀里,纷纷扯出尴尬的微笑,道?:“寺正大人?。”
谢知秋装作没看见颔首,问:“听说同平章事大人?来了?”
“对对对。”
狱卒回答。
一人?貌似为难地道?:“同平章事大人?深夜想念儿?子,临时说想过来看看,希望咱们通融。大人?他一把年纪了,半夜思念独子,想得满脸泪睡不?着,来一趟不?容易,咱们也不?好这么不?讲人?情,是?吧。”
这人?毕竟是?齐慕先,这群看守监狱的小卒,想来不?敢、也没法拒绝。
谢知秋问:“我?能?进去瞧瞧吗?”
狱卒们彼此交换眼神。
但他们知道?谢知秋原本与齐慕先交往甚密,她还敢在?大理?寺卿和少卿都不?敢碰这案子的情况下一个人?挑起大梁,说不?定就?是?齐慕先示意?的,忙说:“当然?,寺正大人?怎么会不?能?进?快请、请。”
谢知秋踏入牢狱中。
实际上,她还有话,在?纠结要不?要和齐慕先谈。
此刻,由于?看过了那封信,谢知秋仍在?心中不?由替杜宁枝悲戚。
要是?齐宣正当时没有喝酒,要是?情况哪里变化一点、没有最终出现这样的局面,要是?这封信能?够交到比齐宣正稍微靠谱一点官员的手中……或许杜宁枝真的能?够救出自己?的妹妹和朋友,非但如此,许多事情……甚至方朝本身都会大有不?同。
杜宁枝只有十三?四岁,若非如此,她本应拥有许多鲜活的可能?性。
只是?,由于?凶手的一时冲动,这美丽的生命戛然?而止,消失在?一片她很陌生的土地上。
说实话,谢知秋内心存在?着愤怒。
但另一方面,她同样还有理?智。
这次和上回不?同,一旦对齐宣正动手,她再想要修复和齐家之间的关系,就?再也不?可能?了。
由于?那封信的存在?,她已经有办法让齐慕先暂时无法像预想的那样搞掉她,可是?齐慕先的地位如此稳固,结下这个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等到疯狂地报复。
这对谢知秋来说,无疑是?非常可怕的风险。
她思来想去,或许双方可以各退一步,她对齐宣正少许抬一抬手,而齐慕先配合她,钓出那封空白信后的大鱼。
正像她的师父甄奕和上司祝少卿教?她的那样,小心驶得万年船,尽量不?要得罪人?。
作为一个成熟的官员,或许这才是?理?智的选择。
只是?……
当她即将走?过最后一个弯、来到齐宣正的牢房时,忽然?,她听到监牢里传来齐宣正暴躁的声音——
“爹!你怎么还没有找到人?来替我??不?过就?是?一桩小案,有这么难吗?”
“胡闹!你可是?弄出了人?命!”
“区区一个伎女而已,死了又怎么样!”
齐宣正喊道?。
“老子花了钱,当然?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她居然?敢挣扎……那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贱.婊.子,以后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搞,老子喝醉酒捅了她几下,还算做件好事,替她保住贞操!凭什么因为这种不?守妇道?的下.贱.女人?,我?就?要失去前程?!”
狱墙之后,谢知秋的眼神骤然?幽沉。
齐慕先听齐宣正这样抱怨,其实也很烦躁。齐宣正大概是?在?牢里关了太久,开始急躁,连在?他面前的好儿?子都装不?下去了。
看他如此不?懂事,齐慕先内心失望是?难免的,尤其一比秦皓和狸儿?,越看越不?顺眼。
可是?这毕竟是?一根独苗,夫人?刚刚去世,他也答应亡妻会好好照顾儿?子,自己?生的只能?忍着。
齐慕先正想再说几句安抚他,忽然?,他猛一转头,看向旁边的拐角处。
“嘘。”
齐慕先倏忽凝神,站起身来,道?:“好像有人?过来。”
“什么?”
齐慕先没搭理?齐宣正,慢慢走?到拐角之处。
然?而,监牢里外都空荡荡的,已经连人?的衣角都看不?到一片了。
齐慕先眼珠一转,走?出去问正在?数钱的狱卒:“之前有没有人?进来?”
狱卒回答:“寺正萧大人?来过,他没跟大人?您打招呼?”
“——!”
齐慕先心尖一紧,无数思路转过数个来回。
然?后,他当机立断,走?出牢狱,以最快的速度传来自己?的人?,紧急吩咐道?:“立即去将秦皓以及其他谏官都叫起来,不?要等日子了,明日一早,立即集体上书,往死里参萧寻初!”
宁德元年, 五月廿五。
清晨,天将亮未亮,无数官员已经聚集在?宫门外, 一部分人是准备上朝, 还有一部分人怀里揣着奏本,做好了死命下?跪磕头、涕泪俱下?的?准备, 是打算闹件大事。
然?而, 他们?从黎明等?到天光大亮, 到了平常早该大开宫门的?时辰,仍没有人来放他们?进去面圣或者上朝。
直到巳时将至,厚重的?朱漆大门才缓缓打开。
只见?天子身边的?大内侍官董寿笑盈盈地站在?宫门前。
这董寿年四十?许, 面白无须, 头戴幞头,身着圆领长袍,双手拢在?袖中, 笑起来像一尊体型匀称的?弥勒佛。
“实?在?抱歉啊,诸位大员。皇上今个临上朝了,才忽觉身体抱恙, 本是不想耽误早朝的?,可太医看了以后说,皇上许是操劳过度, 还是需要静养。”
董寿笑眯眯地对?在?场所有官员赔不是,仿佛没有注意到宫外不少官员脸上怪异的?神色。
董寿道:“皇上对?诸位大人十?分抱歉, 非但没能按时早朝, 还劳大人们?在?外头白等?这么些时候。为表歉意, 皇上特?意命人在?殿中备了点?心和暖汤,还请诸位大人进宫用过再回。
“另外, 诸位大人可以将要奏的?奏本的?留下?,皇上今日虽身体不适,但等?他康复一些,自会给诸位批复的?。”
先帝是突发急症英年早逝的?,如今天子说身体不适想要休息,自然?没人敢说什么。
不过,皇帝自登基以来,从来没有延误过早朝。
为什么偏偏是今日?
心怀鬼胎的?朝臣们?彼此交换视线,不知要不要留下?奏本。
与此同时,本应身体不适、正在?寝殿养病的?赵泽,实?则正在?大理寺中。
赵泽身着一身文人长衫,手拿坠玉折扇,俨然?一风度翩翩学生相。
天亮从宫内溜出来后,赵泽和普通人一样在?御街南段吃了烧饼油条,又悠哉悠哉地到大理寺来找谢知秋,二人这是刚刚碰面。
他还是第一次装病翘早朝出宫,内心既是紧张兴奋,又是新鲜。
不过,赵泽丝毫没觉得自己这样做是怠工,反而有些自得,道:“忘忧,朕觉得你之前和董寿讨论的?话很不错,虽说你们?聊得不是朕,但对?朕也很有启发。
“朕若是一天到晚只待在?宫里,只看其他臣子呈上来给朕看的?东西?,朕怎么能知道这天下?究竟是什么样呢?
“今天早上从董寿那里听?到这个话题以后,朕自己也仔细思考了一下?。
“然?后,朕决定,这回,朕就先不打招呼,自己出来看看各个省部的?官员平时都是怎么工作的?、有点?什么问题。朕自己先在?心里打个底稿,明日再去查这些朝臣的?奏本,看看他们?有没有抓住关键,有没有说实?话。
“这样一来,谁有能力?谁没能力?,谁诚实?谁不诚实?,朕还不是一目了然??”
赵泽洋洋得意,显然?为自己想到的?办法很是满意,只觉得自己果?然?是个灵活机智的?皇帝。
谢知秋面色淡定,却用十?分钦佩的?语气道:“皇上圣明,这确实?是个好方法,尤其是皇上能有这份为江山社稷努力?的?心,实?乃万民之福。”
“过奖过奖。诶,不过萧爱卿啊,你和董寿居然?还聊过这种话题,董寿不都在?朕身边待着吗,你们?说话,朕怎么不知道?”
谢知秋道:“回圣上,应该是先前皇上常乘天鹤船的?时候,董公公担心皇上的?身体,来问臣天鹤船的?原理和安全水平,当时皇上注意力?都在?天鹤船上,可能没瞧见?我们?说话。不过,本来也就是随口闲聊几句,没想到董公公竟一直记着,还会与皇上偶然?谈起。”
“原来是那时!”
赵泽恍然?大悟。
他心情倒没有不好,兴致勃勃地道:“这朕也有兴趣,你们?下?次再聊这种有趣的?话题啊,记得带上朕。”
说着,赵泽将头探出大门,随处看了看,道:“反正大理寺卿和少卿都不在?,这里应该没人认得出朕,朕就先看看这大理寺的?人怎么样。忘忧,朕出去到处走走,要是有人问起,朕就说是你的?朋友啊!”
赵泽跟谢知秋打完招呼,就新奇地出去转悠。
谢知秋在?他背后行礼,做出恭送的?姿态。
不过,等?赵泽一个人离开,谢知秋与跟在?赵泽身边的?小太监对?视一眼。然?后,她走过去,往小太监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谢知秋道:“有福,这回替我谢谢你师父。”
有福是经常跟着皇上出宫的?小太监,据说在?赵泽尚是皇子时就跟着赵泽了,因此很得信任。
只见?平时在?赵泽面前胆小恭敬的?有福,此时流畅地将银子往掌心一卷,收下?了。
他对?谢知秋倒颇为礼待,笑道:“客气,师父说了,这是为了苍生百姓嘛,咱们?宦官虽不受人待见?,但这心中谁说不是系着江山平民的?。
“那齐慕先一手遮天、以公谋私,师父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早就受不了了。
“虽是短暂合作,不过师父他一向欣赏萧寺正大人。
“咱们?内侍官啊,别的?做不了,但替您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还是小事一桩。”
有福的?师父,正是宫中大名鼎鼎的?内务官总管,董寿。
这董寿可是宫中老人了,不但侍奉过先皇,还侍奉过赵泽与先皇之父,只要是宫里待过的?太监,十?有八.九都得对?他恭恭敬敬的?。
不过,方朝看到前朝权宦专权的?前例,在?管理宦官的?权力?上一直十?分小心。目前宫中内侍官人数,只有前朝的?五分之一左右,能伸手到朝堂的?程度也有限。
谢知秋对?宦官不了解,亦抱了些戒备。
那董寿,能在?宫中舒舒服服地活这么些年,还能让连续三个皇帝都对?他信任有加、让他一直牢牢把控着内侍省大权,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只是这一回,谢知秋想往宫中递消息,将赵泽从高墙深院里骗出来,只有依靠董寿这一脉的?宦官——
齐慕先知道她深得赵泽信任,想要弄死她,必然?要先阻断她与赵泽之间?的?联系,好让赵泽弄不清事情的?前因后果?,糊里糊涂被齐慕先与他掌控的?那一大群谏官牵着走。
谢知秋不用试都知道,她如果?按照正常流程去皇宫请求面圣,绝无可能见?到赵泽。要是齐慕先手段强硬一点?,说不定她还没走到皇宫,在?半途就会出事。
所以,谢知秋逆其道而行之,换了个途径,把赵泽弄来了大理寺。
之前由于天鹤船的?事情,谢知秋频繁要进宫,几乎次次都能见?到董寿。
董寿没有明着对?她表示友好,但谢知秋耳聪目明,记住了时常与董寿交谈的?几个太监和宫女的?脸和名字。
昨日一出牢狱,谢知秋立即命张聪去找与萧家关系密切、靠得住的?守夜侍卫,让他们?给宫里的?内侍递消息,再让内侍去找董寿,帮她这一把。
要说的?话,谢知秋与董寿并没有什么交情。
但这董寿,当年是太后派的?人。
太后身居宫中,对?与她朝夕相处、对?她马首是瞻的?内侍官,自然?比较信任,也更容易拧成一股绳。
在?太后掌权期间?,对?内侍官的?权力?略有放水,一度让他们?涉足前朝。
而太后失势后,齐慕先这种标准的?文人权臣,当然?对?内侍官这种身份不屑一顾,大力?打压了一番外戚宦官,令董寿的?权势大大缩水。
谢知秋不清楚董寿对?自己是什么看法,但她知道,只要有机会给齐慕先使绊子,董寿多?半不会手下?留情。
董寿作为能连哄三任皇帝开心的?内侍官大总管,口才果?然?相当值得信任。
赵泽比想象中更早就来到了大理寺,他甚至没感到丝毫不对?,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主意。
这时,赵泽在?外面溜达了一圈,满面疑惑地回来了。
他说:“忘忧,你这大理寺怪怪的?啊,怎么人人脸色都这么凝重,而且这里不是本该戒备森严的?吗,怎么昨晚还遭贼了?没丢什么东西?吧?”
谢知秋回答:“并未。昨晚遭窃的?是证物室和停尸房,但目前并未发现有什么东西?失窃。”
“停尸房?!什么贼会去偷停尸房?!”
赵泽大吃一惊。
他虽然?作为皇帝资历尚浅,但本身并不是个傻子,一转头就回过神来,道:“那贼必定是哪桩案子涉事的?人派来的?,恐怕是你们?的?证物里有对?他不利的?证据吧?!”
谢知秋面不改色地恭维道:“臣亦是如此想,皇上第一回 办案竟就如此敏锐,真是明察秋毫。”
赵泽被夸挺高兴的?。
他拿扇子轻敲下?巴,问:“所以你们?最?近在?办的?是什么案子啊?好像挺有意思的?。”
谢知秋回答:“最?近闹得大的?,主要是一桩死者为乐坊女子的?凶案,坊间?百姓议论也不少。这桩案子略有些疑点?,所以臣这两天花了点?时间?查查,但凶手其实?当场就被抓获,是一名今年刚及第的?进士,目击者和凶器都在?,这案子本身并不难判。”
“今年的?新进士,竟有人犯了这样的?事?!怎么没人告诉朕?!”
赵泽惊愕。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一年新进士一录几百人,虽然?理论上来说这些人都是天子门生,但赵泽其实?根本没记住其中几个人,后面授官什么的?都交给吏部去办了,他也不是很清楚,对?这些人后来的?遭遇自然?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