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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 by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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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命官除了重病或者丁忧,是很少?告假的?。
毕竟官场如战场,位置有限,好?不?容易挤到?一个官位,谁都怕别人抢了。
这?萧寻光倒好?,在外地任职还请假回梁城,真不?怕有损仕途,洒脱得?很。
不?多时,谢知秋赶到?大堂。
大堂中,俨然站着一个高大的?年轻人。
萧家代代从军,家中男性个子都很有优势,萧斩石当年更是战场上有名的?“巨人”。
萧寻光身高随父,足有九尺多高。
饶是谢知秋使用萧寻初的?身体,比绝大多数男性都高,但她在萧家父兄萧斩石和萧寻光面前,竟仍能感到?压力。
此时她一入内,就感到?萧寻光目光凛然,朝她望来。
今日暴雨,萧寻光俨然同样是刚换好?衣服,头发还是湿的?,只扎了个马尾束在脑后?。
萧寻光以前在国子监的?时候,打扮还像是个书生,现在大概是做官了,远在西北也没?什?么人管他,他装束愈发自由起来。这?会儿他没?穿官服,只看这?常服的?打扮,若盲问谢知秋这?人是文官还是武将,她一定会说武将——萧寻光压根不?是文官会有的?体格,而且他眼底锋芒寒光毕露,已与三年前不?同,简直像是一路从腥风血雨里杀回来的?。
萧斩石正在怒气?冲冲地教训萧寻光:“离年底还有两?个月!你现在自己没?病,你老子我也没?死?,胡乱请假回来干什?么?你好?不?容易荫到?一个官,当初你一定要去?西北已经顺了你的?意,现在又怎么了?而且还这?么大雨天骑马跑回来,把自己淋成这?样!就算你没?事,马还有事呢!你要是生病了,难过?的?还不?是你娘!”
谢知秋住在将军府,对父子吵架已经不?稀奇了。
她目光一转,落在萧寻光身后?的?人身上——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平民百姓的?粗衣,体型偏瘦,但看得?出肌肉壮硕,平时一定是做体力活的?。
不?过?,引起谢知秋一眼注意的?是,他的?右手衣袖空荡荡的?,并没?有手臂。
这?中年人瞧着老实本分,站在将军府中有些拘谨。
外面大雨,他鞋底难免有泥水,其中有一点落在地面上,谢知秋看到?他脸上当即一白,慌忙站在那块泥水上,用双脚盖着,好?不?起眼一点。
这?人站在高大的?萧寻光背后?一直没?说话,分外低调,以至于萧斩石光顾着骂儿子,都没?瞧见他。
谢知秋走过?去?,主动问:“你是?”
那人一被?问话,后?背就紧张得?绷了起来,忙对谢知秋点头哈腰:“少?爷好?,您是将军的?公子……吗?竟都这?么大了……”
萧斩石这?时才发觉萧寻光后?面还有人,暂时歇了火气?,探头过?去?看。
萧斩石微愕,似是觉得?这?人眼熟,眯起眼,细细辨认。
萧寻光与父亲的?关系早已水火不?容,萧斩石发火的?时候,他连接话都懒得?接,此时才解释道:“我骑马回来的?时候,看到?这?个人在外头绕着将军府的?墙走。我看他举止动作像是当过?兵的?,年龄又在当年萧家军的?范围内,还缺了右臂,担心是不?是以前萧家军的?人,就让他进来了。”
那人像是不?大好?意思自我介绍,仅存的?单臂之手擦了擦衣角,道:“大将军,我……我……”
态度恭敬,而又疏离。
这?时,萧斩石想起来了,震惊道:“小孙?!”

一刻钟后, 萧斩石请这独臂男子同坐,还给上了茶和点心?。
独臂男子果?然是以前萧家军的?人。
萧斩石以往见?到昔日的?战友来见?他,都是很高兴的?, 但今日, 他见?到这独臂老兵的?落魄样子,却没法像过去?那般纯粹地笑出来。
萧斩石大?手在膝盖上搓了搓, 踌躇地问:“小?孙, 你这手臂, 是……?”
老兵苦笑了一下,说:“是后来在战场上弄的?。没有将军以后,萧家军走的?走, 拆的?拆, 有些编入了其?他军队,我当时年纪还小?,离开军队也?不知道干什么, 就选择留在军中。
“但没有将军,萧家军就再不是萧家军了,后来我们输多赢少, 被辛军打?得落花流水。我缺了一臂,但能活下来还算不错,以前的?战友, 很多都没能回来。”
萧斩石默然以对,只是握惯刀的?手反复搓着大?腿, 握紧又松开。
凭借谢知秋这几年对萧斩石的?了解, 这是他内心?煎熬的?表现。
独臂老兵名叫孙堂。
算起来的?话, 他今年应该四十出头,萧斩石风头最劲时, 他应该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兵,比萧斩石年纪要小?很多。但如今单看外表,这位孙堂老兵却比实际年龄瞧着沧桑。
他当初是负责在萧斩石帐前执勤的?小?兵,虽说在军中是微末的?职位,但由于离萧斩石的?生活区域近,不时能与大?将军说上话,萧斩石还能忆起他的?脸。
孙堂道:“将军离开边关后,我和其?中一批萧家军的?人一起被编入另外一支镇北军。但其?他军队,和萧家军太不一样了。
“朝廷的?军队实行更戍法,将领每三年就会有一次轮换。
“我们后来跟的?那个将军,带我们这支军队还不到一年,对军队里的?人都不熟悉,不知道哪些人真有作战能力,哪些人只是会耍嘴皮子,于是只听部分人的?一面之词,重用了一大?堆只想捞取军饷的?酒囊饭袋。
“军饷被克扣以后,普通士兵装备、伙食都很差,自然士气?大?减,而且上行下效,就连士兵里都出现一大?批恃强凌弱、偷奸耍滑之辈,老实士兵苦不堪言,会耍小?聪明的?却能吃得满嘴油,成天?不干活光喝酒玩牌,还能受到将军倚重。
“不仅如此,以前萧家军都是萧将军亲自带上来的?兵,萧将军视我等为家人,每回出战都会仔细考虑对此,尽量减少伤亡,绝不打?无准备之仗,非但对死去?的?士兵抚恤郑重,每回出战,将军自己一定冲锋在前,势与军队共存亡。我等亲眼见?到将军英勇,又感念将军恩德,当然愿意为萧将军冲锋陷阵,视死如归。
“但换到新军以后,那位新将领本来就对这支军队的?士兵没什么感情?,三年后又要换任,所以压根也?没有好好培养军队的?意思,训练蛮横荒唐,只将活生生的?士兵当作作战的?棋子用。
“他目标第一是保证他在任期间不出大?错,第二是尽可能立点军功。
“所以军队有一点功绩,他立即夸大?百倍上报朝廷,揽为自己的?功劳。然而手下真正?出力的?士兵,他却百般压制,不愿提拔,连正?常的?论功行赏都十分吝啬。
“以前萧家军纪律森严,萧将军延续老萧将军当年的?军规,严守‘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劫’的?铁律,百姓见?到萧家军都是夹道欢迎,我等心?中也?有自豪感。
“而在新军,那将领是典型的?蛮将,行军过程中从周围百姓家中取用是常事,并视之为节省军费、犒赏军士的?妙计。
“军中士兵本来在军队里环境就艰苦,衣食不保,里头还有不少人本来就是地痞流氓被征来当兵,将领不管,他们就自然将沿途百姓视作任凭宰割的?摇钱羔羊,动辄以‘吾等保家卫国,尔等岂敢置身事外’相要挟,实际就是抢钱抢东西,甚至抢女?人。
“结果?老百姓见?到军队经过,都吓得闭门不出,简直如同看到土匪一样。
“我们这批萧家军,一开始还能保持纪律。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些人见?到这军中这样的?状况,便忍受不了清苦的?日子,逐渐变得和其?他士兵一样。
“我们原本是萧家军的?人,各地的?军队因为我们有实绩,都曾积极招揽。那位将军亦是如此,把我们当作续命救火药,一有辛军过来就让我们上,一味地催我们进攻。
“更别提还有督军的?文官,一天?仗都没打?过,只是看了一堆兵书,就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在旁边指手画脚,非要我们按他那根本天?方夜谭的?‘锦囊妙计’来。
“人人都指望我们能像当初萧将军在时那样力挽狂澜,显得他们用兵得当、英明神武。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不到半年,我们原本的?人,无论是士气?还是军纪都一落千丈,不复当年英勇,一上战场,立即被打?得丢盔弃甲。不少当年出生入死的?伙伴,就这样倒在战场上。”
孙堂说到这里,不免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空荡荡右边衣袖。
他说:“若是萧将军还在场,看到那样的?场面,必定失望透顶。”
堂中几人皆是肃静。
谢知秋还在其?次,她毕竟是局外人,感触不深。
但萧斩石与萧寻光父子都满脸凝肃,似乎被包裹在阴云密布的?低气?压中。
尤其?是萧斩石,数度起身欲立,可又强行忍下。
他亲手带起来的?军队,一度生死与共的?战友,后来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他自己却在梁城忍辱贪生,为了不惹天?子不快而多年沉寂,任谁听了,能不觉得恼火窝囊?
可萧斩石远离朝野已久,纵然有心?,亦无力可为。
他紧了紧拳头,问:“那你现在……在何处谋生?又怎会到梁城来?又在将军府外久久徘徊而不入,可是有什么事……?”
被问及正?题,孙堂将头低得很低,似是难以启齿。
孙堂道:“我断了一臂,虽然生还,但在军队中待不下去?,后来就回了家乡,前两年随家人一同迁到梁城附近。
“我这种样子,有很多工作做不了。好在我还有一身蛮力,原本蒙一位亲属关照,在码头帮人搬送重物为生。但前些日子这名亲戚下江南经商,卖掉了这里的?产业,我本寄希望能继续从事此业,但其?他雇主却都不愿意用我。
“一连数月寻不到生计,我已近乎弹尽粮绝。
“今日我本是恍惚走到将军府附近,忽然想起当年意气?风发……我自知当年在军中只不过是个小?兵,不敢厚颜求萧将军帮助,但我已走投无路,前后不过一死,所以多少抱着试试的?心?态……”
孙堂话又说到后面,屋外的?雨声越大?,几乎要淹没他的?讲话声。
求人帮助、仰人鼻息,对任何一个有自尊的?人来说都是难以开口的?事。
孙堂人到中年,一事无成,还要来央求几十年前与自己不过几句话之缘的?将领来求一口饭吃,于他自己而言,只怕难堪。
谢知秋见?此状,已感到一阵苍凉意。
萧家军散后,昔日英雄流落天?南海北。
谢知秋与萧家军接触不多,但这几年假装萧寻初,也?见?过其?中几人,比如张聪、钟大?梁之类。
张聪几经周转,最终还是回到萧斩石这里谋生,如今是她的?护卫。
钟大?梁对朝廷军死心?,转而加入义军,换一种形式抗击辛军。
如今又是这位孙堂……
都是曾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可命途各自难料。
史书一句话,便可引出人豪言壮志、浮想联翩,但落到每一个个体头上,又是千转万折,一言难以述尽。
萧斩石亦叹了口气?。
随后,他拍起胸脯,豪义道:“小?孙,你放心?,你当年是我麾下的?战士,既然同共过生死,自有恩义在!我萧家虽不及往昔,但给往日过命的?将士保一条生路,还是没问题的?!
“你若实在没有地方去?,就留在萧家,继续为我做事吧。我等下叫管事来问问,看有什么能交给你做的?活。”
孙堂仍有些拘谨忐忑,但俨然松了口气?。
他忙对萧将军道谢,感恩戴德。
不久,孙堂在萧将军的?安排下,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既然要打?长工,多半会住在将军府中。
府中人见?他是萧将军的?旧部下,又缺了一臂,都对他颇为友善。
孙堂此前生活艰难,还未用饭,萧家管事带他去?用饭的?时候,恰巧经过谢知秋与萧寻初的?院落。
将军府极大?,各处通达,可唯有这二少爷的?院子装了门、上了锁,里面一片安静,没什么人气?。
孙堂见?这景象,不由多看了两眼,问:“那里是……?”
管事回答:“那是二少爷和少夫人住的?院子,二少爷打?小?性子有点怪,喜欢摆弄奇奇怪怪的?东西,前几年成婚后尤其?不喜欢被人瞧见?,所以就给锁上了。
“他们夫妇喜静,不喜生人,平时除了少夫人的?妹妹和二少爷的?师兄,院子里只有他们从小?用惯的?一两个仆从可以进去?。你今后也?注意着点,没事别打?扰他们。”
孙堂连连称是。
“小?弟。”
大?堂那里散后,萧家人各自离去?,但是萧寻光在外面绕了一圈,驱走其?他人后,又追上了自己的?弟弟“萧寻初”。
谢知秋走到半道,听到萧寻光的?声音,回过头。
雨中,萧寻光身姿高大?挺拔,眼神坚毅,犹如一棵巨松。
此时,他看着自己这个“弟弟”,其?实心?头亦是震撼。
他与弟弟并不是十分亲密的?兄弟,四年前“弟弟”忽然从临月山回家那次,他就感到,“弟弟”和他原本认识的?那个弟弟有很大?变化。
当时他只是感慨欣慰,这个小?弟的?确是比以前成熟不少。
在那时,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昔日那个懒散率直、有点小?聪明的?弟弟,有朝一日竟能高中状元,还在短短三年内,从一个八品知县升至二品参知政事,就算是写话本,都写不到如此离奇。
震动有之,钦佩有之。
但随之一同而来的?,是陌生。
说实话,萧寻光有些不知道要如何与眼前这个“萧寻初”相处了,两人明明是亲兄弟,可这个弟弟的?眼神如此冰冷疏离,眼底深得连他这个兄长都看不清。
不过,唯有一件事,让他还能在“萧寻初”身上,感受到两人血脉相连的?亲密。
萧寻光定了定神,道:“那位姓叶的?工匠,以前是你在临月山上的?大?师兄吧?他做的?突火.枪,比想象中还要管用。”
实际上,他这次急急赶回梁城,还是为了突火.枪。
叶姓工匠很有责任心?,说自己要去?梁城任官,还特意做好一批枪才?走。
但萧寻光清点了一下,发现上回与叶青接洽的?人要么没说清楚,要么中间哪里出了纰漏,这批枪数量还不够。
战场凶险,容不得半点差池,最近辛军那里情?况也?不是很乐观,时间很紧迫。
得知叶姓工匠是去?将军府找萧寻初了,萧寻光当机立断,马不停蹄地亲自赶回梁城。
在他心?里,做官只是敷衍父亲,义军才?是第一位的?。
他亲自回家来谈,绝对比其?他人少很多麻烦。
当然,他其?实也?怕这位叶师兄投靠朝廷以后,对义军的?态度有变,甚至走漏消息,他非得过来确定一下才?能安心?。
除此之外,见?一见?弟弟,也?是一件要事。
有了钟大?梁在其?中牵线,尽管萧寻光这几年与弟弟基本没有联络,但两人都和义军有牵扯这事,就算摆在明面上了。
以前,萧寻光只知道萧寻初推崇一种标新立异的?学说,并且沉溺工匠之术,但他并不清楚被萧寻光称作“墨家术”的?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的?。
他可能是全?家唯一一个在心?底支持弟弟的?人,但他的?支持,本源自于两人同在父亲施压下的?共情?。
直到真正?用到突火.枪,萧寻光才?意识到,萧寻初在做的?究竟是怎样一件倾覆传统的?事,这东西究竟有怎样的?价值!
他是有从戎之志,还有暗中支持义军的?经验,一眼就看得出此物能在战场上发挥何等作用。
没想到他们兄弟二人,性情?爱好都不相同,但竟能在这件事上殊途同归!
萧寻光顿时就对这个弟弟生出一种比过去?更深的?亲近感来,他情?真意切地道:“小?弟,多谢你,依我之见?,此物绝对能在战场上起到以少胜多、逆转全?局之用。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在做的?究竟是何事,虽不曾像父亲那样反对,但心?里难免觉得是富家子闲来摆弄的?游戏,不曾想到原来……”
“等等。”
萧寻光还未说完,忽然被对面的?人打?断。
谢知秋目光安宁,她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兄长若要讲,还请跟我来。”
萧寻光茫然。
他虽想向?弟弟道谢,但他本身并不是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只想稍微说几句罢了,谢知秋摆出这样郑重其?事的?架势,他反而有点为难。
不过,谢知秋已自顾自撑着伞离去?,萧寻光只好跟上。
两人离院落已经不远,几步就到。
萧寻光听到院中动静,抬起头,本以为是谢知秋回来,没想到她身后还跟着兄长,不免一怔。
他迎上谢知秋的?目光,而谢知秋在确认过他在以后,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示意他在里面等待。
谢知秋与萧寻光走到廊下。
萧寻光没提进屋,就站在这里,将先前未尽之言讲完,道:“你所学的?墨家之术,我认为确有足以造福千秋万代之奇用,是难得的?远见?之学。
“不单是在战场上,若是运用得当,想必还有极大?潜力,能做出何等大?的?改变,简直不可想象。
“义军那里的?局势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这回,是我必须谢你。
“你也?好,那位叶工匠也?好,能顶住压力,初心?不改,委实不易。
“日后,还请你与那位叶工匠继续为义军制器,若是有新的?军器问世,请务必告诉我,我必定第一时间前来尝试。”

萧寻光离开好?一会儿, 萧寻初还独自坐在廊下?观赏天空。
他?甚至难得地?取出了“折千桂”——
这是月县先前的知县胡未明?酿造的酒。
此酒配方本已在世间绝迹,但谢知秋从?胡知县生前的手记里找到了折千桂的配方。
她将配方留给了月县的百姓。后来?辅以她本人独赴龙凤楼、为胡知县翻案之类的话本故事,折千桂一举成为月县闻名于世的特产, 连在梁城都能买到。
谢知秋与萧寻初都不太喝酒, 但他?们会在家中放几坛折千桂,作为对月县的回忆。
萧寻初平时?几个月都不会想起?来?要小酌, 今晚却难得地?在夜晚品酒, 喝了两三杯。
天空不知何时?放晴了, 暴雨止歇,晚风吹开乌云,露出一轮清透的圆月。
萧寻初披散着长发坐在屋前, 宽松的白衣与月光同色。
微风吹动他?的发丝, 他?手持白瓷酒盏,望着空中皎月,感慨道:“想不到今晚竟还能云开见月。雨后的明?月……看起?来?是比平日皎洁。”
谢知秋凝视片刻, 从?屋中走出来?,坐在他?身边,一同赏月。
她道:“俗世污浊, 而青空无垢。偶尔能见到这样的月色,确实?会让人感到不枉此生。”
萧寻初递过酒盏,笑着与谢知秋轻轻碰杯。
二人各自饮下?一口。
淡酒过喉, 萧寻初忽而道:“多谢你,谢知秋。真没想到有朝一日, 我能从?大哥口中听到那样的话。”
萧寻初从?未对人言过。
他?其实?, 是感到孤独的。
在十四?五岁的年纪舍弃原本拥有的一切, 与父母决裂,违逆世俗的认知潮流, 顶住无数流言蜚语,一个人住到山上,学习从?未得到认可的隐世之学。
后来?师父去世,师兄弟争吵决裂,所有人都放弃离山,唯有他?一人还守着那一间看得见师父坟茔的草庐,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当着无人理解的“怪人”。
在谢知秋出现之前,他?没有遇见过肯定他?的人。
但谢知秋赞赏他?的知识技能,引他?下?山,并用她的方式,帮他?将这门学问?的成果应用于世。
若不是谢知秋,他?和兄长大概一辈子都不了解对方在干什么,他?也听不到自己兄长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无论由谁来?肯定他?,他?都会高兴。
但当这样的人中出现一个他?的亲人时?,萧寻初内心涌现出的喜悦,甚至超乎他?自己的想象。
萧寻初定了定神,方言道:“毕竟我刚对你表明?心意?,再说这样的话,可能听上去像刻意?给你灌甜言蜜语,不过……此言的确字字发自真心。
“其实?,我时?常在想,遇见你,于我而言,许是此生最幸运的事。”
他?想要说这话的原因,其中甚至不包括男女之情。
谢知秋现在还在计划建设帮助工匠的义学,她的打算是先将教育体?系建起?来?,然后逐渐将墨家的学说融入其中,等了解这方面的知识的人多起?来?,话语权自然会增大,后续便可将全部思想公诸于世。
日后方国会变成什么样,萧寻初光是展望起?来?,都感到无比期待。
谢知秋听萧寻初这样说,手轻轻一晃,酒盏中心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她平时?做事很?果决,但却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的答谢。
尤其这话从?萧寻初口中说出,正如他?所言的,有一点点像甜言蜜语。
谢知秋晃了晃神,方才应道:“……嗯。”
“哦?雨竟然停了。”
“出月亮了!”
“真是天公作美,连老天爷都不忍坏诸位大人的雅兴,这才放晴啊!来?来?来?,快作诗,谁先来?一首?”
“既然如此,我先来?!”
入夜,梁城一座台楼之上,仍是热闹非凡,不少人齐聚于此,以文会友。
这批人中,不少都是朝中官员,不过比起?齐家的各种?诗会花会,这些人的聚会要来?得朴素许多。
若是齐慕先那一派人举行文会,往来?之人必定非富即贵,不说人人都是朝中重?臣、王宫贵胄,至少也得有名有姓,方可踏进齐家门槛。而且文会上必定有美酒佳肴,齐慕先喜松,各种?名贵的盆栽松树亦是为人津津乐道的亮点。
相较之下?,今日楼台上这些人,喝的是廉价的清酒,赏的是免费的风月,席间有朝廷命官,但也有两袖清风的寒士,纯粹以志趣结交,而无关权势——
他?们自诩文人“清流”,明?面上不曾挑明?,但私下?都与齐慕先那一派“浊流”割席,十分厌恶齐派以利而合、专权朝堂的做派。
若是谢知秋在此,多半会发现这些人中有几个熟面孔——
当年在太学指点过她的太学博士严仲。
严仲那个养八哥的好?友。
还有她在大理寺时?提携她许多的大理寺少卿祝维平——这人是有点墙头草的做派,其实?是会一部分刚直之士不屑的,但他?为人处世方面还算清正,又确有学识,还是被接纳了进来?。
今夜本来?天气不佳,不适合同聚,但赏景会友,重?要的是“友”,而非其他?。
况且在狂风暴雨中饮酒品诗,倒更有文人墨客喜爱的狂士风范,别有风雅之感,众人七七八八互相拉了拉,居然还真凑齐了一批人。
众人在高台上,眼见着天空放晴还出了月亮,都极为兴奋,认为这是难得的经历,纷纷写诗助兴。
在写出几首不痛不痒的诗后,忽然,其中一位寒士道——
“旭日繁星尽齐天,乌云霾雨覆幽台。一夜萧风拂雾去,忽见皎月出颜来?。”
此诗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不久,有人笑道:“王兄,你这是诗中有话啊。”
要是在公开的场合,这诗就?要惹麻烦了,但这是好?友私下?相聚,且彼此知根知底,说话尺度也就?可以大点,更何况没事骂骂齐慕先也算是大家的惯例活动,反而可以使话题更加热络。
那寒士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故意?装傻道:“我有什么话,世人苦齐天久已,我这是痛快,痛快啊!”
“我敬王兄一杯,我懂王兄,我也痛快!”
“王兄你平时?看到哪个官员都要骂骂咧咧,头一次见你夸人……不过我也懂你,来?,喝一杯!”
众人喝了一轮酒。
这时?,其中一人问?坐在角落里的中年人,道:“史大人,依你之见,齐慕先这回能倒台吗?这可是他?近二十年来?受威胁最大的一次了,若是再不倒,真是老天都奈何不了他?。”
中年人大约五十来?岁,一把年纪了,打扮却不大修边幅——
他?头上只插了支木簪,身上的常服宽大松敞,喝酒时?他?将酒撒了,袖子上染上一大片酒渍,但他?全然没在意?,继续喝酒品诗,完全没有更衣的意?思。
在文会上,他?其实?没怎么说话,但众人交谈时?,偏偏都不会错过他?的意?见,显出一种?特殊的尊敬。
此人名为史守成。
是当今的礼部尚书,亦是这个不拘一格的文会中心人物。他?崇尚以义合,不以利合,广结天下?君子,是这里的老前辈。
听到那位文友问?他?的话,史守成略顿了顿。
他?道:“不好?说,齐慕先于方和宗有恩,和宗是安宗与当今圣上的父亲,这种?威望不是轻易能扳动的。
“萧寻初现在看着风头是不错,但太年轻,未来?还不可知。”
那文友有些失望:“史大人也看不清啊。”
这时?,另一人道:“不过,这个萧寻初虽然年轻,瞧着却像个实?干的人!我早就?觉得梁城赋税太重?,应该予民减负,奈何这事阻力重?重?……萧寻初能将这事办下?来?,我就?敬他?三分!
“当然,他?一开始说减税能增加财政,我觉得完全是天方夜谭,以为只是为推动此策找个借口,没想到……这人不愧是二十岁的状元,脑子是和普通人有些不同。”
此话一出,又有人附和:“我也蒙他?关照了。你们知道,我一直想修梁城外的水渠,奈何上级唯利是图,捞钱捞得厉害,要出资就?一毛不拔,全然不将民生放在眼里……如今换了萧寻初主事,他?亲自过问?了城郊农田的情况,我抱着试试的心态提了提水渠,没想到他?只是考虑了一下?,就?做主同意?了!我以前可和他?完全没有交情,也没送过礼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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