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痛—— by白小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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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许君莉说:“我回去一趟,一会儿过去。”
她把车停在那幢旧楼下,沿那扇常年敞开的蓝绿铁门进去就是灰扑扑的水泥楼梯。因为楼里常年住人,楼梯扶手倒是很干净。
她走上楼梯,在第一个转角碰上刚巧出门的张老太。老太太看见她时挺激动,一顿热情地安慰后她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
双方上下交错着离开,张老太扭头对老伴儿道:“她爸都死了她怎么也不哭一声儿?”
另一个小声说:“我也没看见她哭,出殡的时候都没见着。”
“挺冷血的,像个小怪物。”
“……”
忽然“哐哐”两声响,是身后的简昆抬脚踹向楼梯扶手。
“坟上待着去吧,那儿不缺人哭。”他抬脖子朝着他们道。
张老太刚平息的激动又复苏起来:“你个逼崽子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
得亏她老头儿及时把人拽回屋里,才避免了一场纷争。
章玥站那儿看着他:“一把年纪了,再气出个好歹。”
他大步跨上楼梯往她跟前走:“精神气儿比我都大,能出什么好歹。”
章玥勉强笑了一下,领他一起回了家。
她和章涌森住的房子不大,进屋是客厅,靠墙一张沙发,靠里是阳台,阳台上还挂着两双袜子。
刚出事那天简昆来过一趟,这会儿熟门熟路直接去了厨房烧水。
章玥回这儿并没有目的,因为几天不回感觉像过了很久似的,就想回来看看。
章涌森的房间不大,素色枕头上放着叠好的被子,只一边床头有台小柜子,柜上放着台灯和水杯。
床尾一张书桌,桌上放着几本书和他生前未吃完的药。她拿起那些药瓶本想全部收拾起来,临了又想保持原样,全部放了回去。那瓶身不稳,猛地歪倒在桌上时掀开了那本薄皮书的扉页。
章玥这才发现书里夹着一张诊断书。
她拿起来看了看,上面详细写着章涌森的诊断结果。他因病而亡这件事儿毋庸置疑,章玥疑惑的是自己竟一点儿不知道他曾去医院看过病。
她盯着那纸上的日期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这正是章涌森说他的朋友要来接他去市里聚聚的那一天。
她一定是因为头天俩人为去兴市闹不愉快而涨浑了头脑,也不想想,他的朋友既然能来这儿,在店里或者家里都能聚一聚,何必非要再跑去市里。他分明是去看病的,也不知他独自一人是怎么坐的车、怎么看的病。
她心中似有超载的重物直往下落,又想起那句是谁照顾谁的混账话来,却也只是沉重的苦涩,她依旧哭不出来。
“我真是个怪物。”她对站在身旁的简昆说。
简昆愣了一下:“那种嚼舌根的话有什么可听的,那些人成天吃饱了没事儿干尽胡说八道别人家的事儿了。”
章玥看着他。
“真的。”他说,“昨天还有人说刘岩浆他爸把卸煤机搬家里私吞了,那玩意儿多大,能放家里?人为厂里守着那些东西,到他们嘴里都变成偷东西的嫌疑犯了,理他们干什么。”
章玥叹了口气。
“别理他们。”他又说,“什么怪物,顶多像个动物,像小狗儿。”
章玥抬脚踹他。
他嘴边浮起个笑:“我妈走的那会儿……虽然和你爸情况不同,但对我来说都差不多……我到现在都哭不出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人和人不一样。”
章玥看着他:“你知道你妈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他说,“不管去哪儿,总比留在这儿好。”
章玥:“也是说走就走了,没给你留什么话?”
“话没留,留了根项链,上回车行被砸,我拿去当了。”他说。
“当了?”
简昆:“总不能卖了吧,就那一个念想。”
章玥又看了看他:“她迫不得已才走的,肯定也舍不得你。”
“行了。”他说,“我安慰你还是你安慰我啊。”
“就不能互相安慰么?”
简昆笑:“行,那你安慰安慰我。”
章玥:“我不是说了么,她也舍不得你。”
简昆:“一走了之叫舍不得?睡大街捡垃圾都不抛弃不放弃,那才叫舍不得。”
章玥沉默几秒:“那样的话就不能上学了,她也是为你着想。”
“我现在和不上学也没太大区别。谁考虑过我的感受,还都他妈说是为了我好。”他看着她,“不是说你啊。”
“我知道。”章玥说,“只是你还留着项链,我还以为你不怪她。”
简昆说:“我不怪她,那项链只是一种……说不来,一种过去的见证吧。”
章玥没说话。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是不是看不出来我还挺脆弱?”
“也不是。”章玥说,“你现在看上去就挺脆弱的。”
他微微抬了一下眉头,极轻微的笑容里带着点痞劲儿看着她。
章玥:“脆弱怎么了,脆弱又不犯法。”
他那点劲儿化成一滩温柔的水,笑了出来。
“你会原谅她么?”章玥又问。
“说不上原谅不原谅,就这样吧。”他说着沉默一会儿,“好了,该我安慰你了。”
“不用了。”章玥说,“我本来挺难受,听你说完好多了。”
说完俩人皆一愣。
章玥补充:“我不是那意思。”
简昆盯着他。
“我都说了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啊?”他笑着问她。
“我意思是你经历的事儿其实比我惨……不是,是和你相比,我算幸运的了……总之,谢谢你的安慰。”
简昆还笑着:“不是你安慰我吗?”
“那你得到安慰了吗,这会儿好点儿了吗?”
简昆点了点头:“你呢,好点儿了么?”
章玥也点了点头。
便利店还是原来的样子, 门口的货架上挂着几串棒棒糖,地上放着开过箱的牛奶。
章玥搂起牛奶箱摞在密封的啤酒箱上,又擦了擦柜子扫了扫地。
等收拾完去烟柜后面坐着时, 她一抬头就看见对面立着的冰柜, 柜里之前放过绿豆汤碗的地方还空着。她挪开视线,不经意对准墙壁,左手边靠墙的位置原本立着根拐杖, 恍惚间拐杖似乎还在,细一看也空了。
正愣神, 有人走进店里,是住在对面的老王媳妇, 一个眼角有细纹的中年女人。
她挺热情地招呼章玥:“我当是谁开了门, 原来是你回来了呀!”
章玥答她:“刚回来, 您来给王叔买烟吗?”
“是啊, 死烟鬼!一刻也离不了烟,哪天抽死一了百了!”她边说边打量店内。
章玥打开烟柜:“还是白沙?”
“是啊, 就那,他倒是想抽好的,哪来的钱呢!”说话间她已从货架打量到烟柜, 接着一顿, 嘴边挤出个尴尬的笑,“那个……小玥啊,我才想起来,儿子不让他抽,昨晚还打视频专门说了这事儿, 我先前还记得好好儿的, 一进你们店里就给忘了你看……”
章玥放回已经拿在手里的烟:“没事儿, 戒烟是好事儿,对身体好。”
“是是是,你看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都懂事儿……”她赔着笑。
章玥附和着笑了一下,没说话。
“那……我就走了啊,家里还做着饭呢……”
“您慢走。”章玥说。
她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不买了,章涌森生前常坐在这儿,连死之前也坐在这儿。
章玥看了看透明的柜子,趴上去试图还原章涌森生前最后的姿势,她照着记忆还原了,却无法感受他最后的痛苦。
门口忽然又进来一人,是晃晃悠悠的刘岩,他环顾四周一圈冲着章玥道:“你这么多东西怎么卖啊,不上学了?”
接着又进来一人,是穿着运动裤的简昆:“就差你了,你多买点儿不愁卖不出去。”
薛恒跟在简昆身后:“是啊,把你那小金库掏出来,是时候为同学发光发热了。”
刘岩:“我他妈,我哪来的小金库,我是贫穷本穷好吗。”
许君莉走在最后:“刘岩浆你可真抠!”
简昆:“确实抠!”
薛恒:“太他妈抠了。”
许君莉叫来的二班那同学紧着道:“是有点儿抠。”
几人都笑。
刘岩骂:“你妈你凑什么热闹!”
那同学弱弱地说:“来都来了,不加入不合适。”
地方小,这几人进来后分两列分别站在中间货架隔出来的过道里,彼此是近到转个身都尴尬的距离。
章玥:“你们怎么都来了?”
“看看你。”简昆说,“小老板生意做得不错。”
先前唯一的顾客已经放下烟跑了,哪门子的不错。
章玥没接他的话:“货架上的零食,你们爱吃什么自己拿。”
“够意思!”刘岩伸手抓了一包薯片。
薛恒抬脚踹他:“你妈你饿死鬼……诶诶诶……”
空间太窄,他话还没说完,踹上前面的人同时也撞着后面的人。那货架上的东西都敞开着,不经剐蹭,刹那间接二连三往下掉。
大家伙又蹲下去捡,互相撞在一块儿,东西掉得更多了。
章玥头疼:“天挺热的,要不你们吃冰棍儿吧。”
刘岩率先撤到冰柜旁:“可以吗,这多不好意思啊……”
章玥开了冰柜招呼他:“随便拿。”
于是这支临时组建起来的探望队伍每个人都一手零食一手冰棍儿地撤离了。
走前薛恒对简昆道:“一会儿去食堂啊昆儿。”
“知道了。”简昆说。
人都走后他看了看空了一半儿的货架:“你是真不会做生意啊小老板,照你这个做法,很快你就会破产。”
“反正也卖不完,大家吃了还省心。”章玥说。
简昆看了看她,打开冰柜:“我也可以拿一个么?”
章玥看着他。
“这怎么好意思啊……”他继续道。
章玥“唰”地关上柜门:“不好意思就别拿了,拿了会更不好意思。”
他又“唰”地把冰柜打开,脸上挂着点儿笑容道:“我试试?”
他搓着冰棍儿的包装纸:“……还行,也没那么不好意思。”
章玥嘴角扬起轻淡的笑,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简昆拆着包装纸问她:“中午就在这儿了?”
“嗯。”
“那你待着吧。”他说,“我去食堂打球,下午再过来。”
章玥:“你不用来了,到点儿我就关门了。”
“几点关门?”
“五六点吧。”
“四点见。”他说。
章玥看着他。
他又说:“打完球渴,买水,不卖啊?”
“卖。”章玥拖长了嗓音道,“冰的不冰的都给您老人家留着,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他吃上冰棍儿满意地走了。
又剩她独自在店里待着。
她在烟柜后面坐了一会儿,打算再去小屋收拾一下。
靠里的小屋一入口摞了几个纸箱,纸箱旁边竖着一架梯子,梯子过去有张折叠单人床。床对面堆着大大小小的货,屋子顶头的墙上镶了一扇毛玻璃,玻璃外是那条摆着两个大垃圾桶的巷子。
靠墙那些箱子已经很久没动过了,她挪开来一点点地清货。
屋内不采光,她开着灯也不知道清到几点,直到屋外传来动静,那动静无人说话,只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四点了?”她背朝着门蹲在地上,正清点箱子里的卫生纸。
“五点半了。”
章玥顿了一下,毛骨悚然。
她迅速站起来:“陈医生。”
陈蔚蓝穿一件淡蓝衬衣,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
他笑着走进:“你在干嘛,连几点了都不知道?”
“收拾东西。”她边说边站起来往外走。
“外面也没个人,你就不怕东西被偷了?”陈蔚蓝左脚往后一勾,勾动箱子关上了那扇半开的门。
他挽了袖子蹲下,刚好堵住门口:“我帮你一块儿收拾。”
“不用,这儿没什么可收拾的,我出去看店。”
陈蔚蓝往另一个箱子里捣腾肥皂,沉默了三秒又站起来:“不是收拾一下午了吗,怎么又没什么可收拾的了。”
“你还是对我有误会,上次我就发现了。你怎么能误会呢,这么多年,你们住的房子,还有这店,我都是尽力帮你们,什么时候伤害过你们?”他又说。
章玥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在灯光下像稠密的黑色漩涡,她提起一颗心:“我知道,谢谢您。”
“不是早和你说过不要和我见外吗,我也没大你多少,别您啊您的,你就把我当成你哥。”他环视一圈屋子,轻松随意道,“这店你打算怎么办?”
“能卖的卖,卖不掉的再说。”她边说边从他身旁往外挤,“这儿怪挤的,先出去吧。”
陈蔚蓝动也不动,没听见似的:“卖不掉的都给我吧,我全包了。”
章玥又往后退了两步:“那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他伸出手揽她的肩,“我对你们怎样你还不知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却挣不开肩上那只像沉重的铁一般的手。再往外冲就更受制了,因为他另一只手也放上来,不动声色箍着她,像窄小的牢笼禁锢了小羔羊。
“你干什么!”
“你不知道我干什么?”他手上的力道分毫未减,把人往折叠床的方向拖,“帮了你们那么多,你也该回报了。”
章玥往后坠着身体:“店的事我爸早就谢过你,房子租金也一分不少都给你了。”
“那又怎样,要不是我,你们连在这儿落脚的资格都没有,哪个单位会收留一个残废?”他边说边像拖拽忤逆的动物一样拖她。
章玥手脚并用地挣扎,生死攸关之际爆发的力量不容小觑,但抵抗不过一个蓄谋已久的成年男人。抗争间她踹翻了脚下的箱子,腿部悬空的刹那被猛地一推,前扑着趴在了床上。
陈蔚蓝像千斤重的鬼魅,往她背上压去时激出她一身要命的冷汗。
她感到自己的牙床在发抖,下一秒,屋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这动静唤起了她更加剧烈地抗争,她张嘴呼救,但被陈蔚蓝一把捂住了嘴。
他掌心像焊牢的铁,咸腥味扑向她被迫紧闭的牙。
她使出蛮力抬起胳膊,只一瞬又被他压了下去,但这一瞬他松了手劲,她趁机大喊简昆的名字。
屋外静了一秒,接着传来猛拍门的声音,然后是踹门的声音,最后没了动静。
小屋的门本来常年插/着钥匙,进出都落不了锁,陈蔚蓝进屋时显然摘了钥匙,门从里面锁死,外面的人进不去。
章玥的心仿佛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她带着绝望做最后的挣扎时脑子里闪过章涌森的脸,她甚至希望章涌森的灵魂能出现并将她带走。
陈蔚蓝的一只手已经在她腰间徘徊,她浑身血液冻住的同时听见“哗”的一声响,最靠里的那扇毛玻璃碎了,简昆从窗口跳了进来。
像堆紧实的垃圾一样覆在章玥身上的人被突然撤离了。
简昆把陈蔚蓝怼到地上,一拳拳砸向他的脸。他脸色阴沉,平静的眼睛如黑云下的暴风,整个人就像头被困已久的斗兽。
陈蔚蓝不知是牙还是嘴,反正肯定破了,因为正往外溢着血。但这宣泄远远不够,简昆边砸边四下寻找,最后拿起纸箱下的剪刀。
紧紧握着裤腰的章玥靠墙站着,她颤抖着看着这一幕,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简昆。
简昆顿了一下,转头看着她。
“……走吧……走……”她抖着嗓子,两行泪从眼眶涌出来。
简昆心上一疼,似针扎了一般。
他喘着粗气扔掉剪刀,抄起立在墙边的梯子砸在陈蔚蓝身上:“我草/你妈!”
他拉起章玥的手,一脚踹开锁上的门,终于走了出去。
门口停着他借来的那辆残破摩托车,他扶章玥上去,然后自己也坐上去。接着,摩托的轰鸣响彻整个电厂,也是这时候章玥才知道这辆车的速度原来能够这么快。
极速行驶间她前倾了脖子搂紧他的腰,那些曾经令人窒息的风和摇摇欲坠的颠簸都变成一具坚实的保护壳,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第23章 真实的生活
陈蔚蓝是电厂第二个搬走的人, 他走时一条胳膊打着石膏,脸颊因为肿胀戴不了眼镜,头发因为后脑勺缝了两针被剃掉了, 看上去就像个尖头烂萝卜。
他走的这天天空灰蒙蒙的, 周围墙皮斑驳的老房子显得更加苍老。以往和他碰面的人大都尊敬地叫他一声陈医生,但这天他从诊所走到路口,所有的人唯恐避之不及。
那天之后巷子里的便利店再没开过。
章玥也没回过那所房子, 她在许君莉家住着,每天除了上课就是看挖掘机拆房子。
正式文件下来了, 所有人的去向都定了,类似诊所和仓库之类无人居住的地方已经开始拆除。
大人们喜笑颜开, 惶惶不安的变成学校里的这帮孩子, 这段偏僻落后的苦日子里, 他们在乎的只是青苗般的年纪在朝夕的陪伴下滋养出来的真挚情感。
杨青霏是在章涌森去世两星期后找来电厂的。
她从那辆洁净的白色汽车下来时戴着一副墨镜, 许茂和刘珊泡了茶接待她,但她一口没喝, 在沙发上端坐了两分钟就提出要带章玥出去吃个饭。
她开着那辆车绕电厂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那个曾两次过门而不入的饭店门口。
“这地方,连个吃饭的地儿都没有。”她熄了火拿上包先一步下车。
进入饭店后她把那张塑封过的单面菜单来回阅了三遍, 最后勉强点了三个菜, 这才摘了墨镜,露出一双匀称的眉,她鼻挺牙齐,眼角的几丝纹路也掩盖不住漂亮的气质。
章玥和她有几分神似。
“你年级排名多少?”她问章玥。
章玥从她进许家不摘墨镜的那会儿就心生不满,冷冷道:“没排名。”
杨青霏想了想:“也是, 现在各学校都不让公布排名。”
章玥:“让公布也不排。”
杨青霏看着她:“什么意思?”
“就是不排名的意思, 不管公不公布都不会排名, 我们学校从建校起就没排过名。”
杨青霏顿了一会儿:“这事儿就怨你爸,当初非要和我抢你,我以为他多大能耐,结果还不是丧家犬一样打道回府了,这地方能有什么好的教育,你在这儿能学到什么东西。”
提起章涌森,章玥更不满了:“他腿都断了能有多大能耐,你当初不闻不问,现在知道抱怨。”
杨青霏误会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道:“怪我当初没坚持到底,才让你跟着他吃苦。”
章玥回避她的目光:“我跟我爸一点儿也不苦。”
“行了,苦不苦我还不知道。”她用开水烫着破了小口的瓷碗,“等回兴市我就联系老师,转学后立即给你补课。”
这顿饭章玥吃得难受极了。
饭后二人走出饭店,杨青霏刚拿出车钥匙,却见路的对面有俩人正在追逐,确切的说是在互相打架。
跑在前面的是一小伙子,薄T恤飞滚着半扬的尘土。
“我他妈说多少遍,我没见过什么项链。”简昆边说边躲避简营。
简营手里拿着根铁棍,凶神恶煞似地狱里的恶鬼。仓库那事儿后他确实安分了一阵儿,也就一阵儿,对于以赌为生的恶棍来说,那点儿惩罚显然不足以让他醒悟,他只是因为胆怯暂时消停而已。
一旦开赌,必然欠钱。他怕催债的找上门催命,又把那张没躺上几天的皮沙发卖了,但那点儿钱还不够,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简昆妈曾经戴过的项链,翻遍了整个屋都没找着,便认定那项链在简昆手里。
“你他娘的骗人骗鬼,骗老子头上来了!你妈啥德性我还不知道,那臭娘们儿走的头天我还看见过,打掉一层皮都不肯交出来,第二天人就跑了,她不给你给谁?”
简营像个夺命鬼一样追着他,他手里的铁棍大概是撬东西用的,尾部横向打了个弯。
简昆一直不好下手,这会儿才有了空间,抬脚踹向他膝盖的同时自己腿上也挨了他一棍。
简营一个踉跄跪倒在地,手中铁棍磕得地面“咚”地一响,他随即撒起泼来又喊又骂。
简昆说他:“要点儿脸!”
他爬起来:“当儿子的都打到老子头上来了,还要什么脸,是谁不要脸!你个畜生!”
边说边举了铁棍又追上去。
简昆跑向对面时,章玥正要叫他的名字,还没叫出口,他先看见了,极短的时间内他刹住脚。
因着这一脚,简营的铁棍斩钉截铁挥上了他的肩膀。他站着没躲,直挺挺地挨了这一记。
一刻钟后,他和章玥出现在那间旧楼的客厅里。
他坐在沙发上,看章玥像个陀螺满屋子转。
“小伤而已,不用搞得我快死掉一样。”他说。
“这还是小伤?”她边说边往他肩上抹碘伏,“家里就这药,诊所也没了,实在不行就上医院。”
他穿一条运动裤,光着膀子,精瘦的肩胛上一道骇人的“血条”。
“提诊所干什么。”
章玥看他一眼:“我都能提你不能提?”
他顿了几秒,无所谓道:“提提提。”
“不提了。”章玥又抽出一支棉棒,两支叠一块儿往他身上涂着药水,“白长这么高了,也不知道躲一下。”
简昆不说话了。
被心上人目睹父子当街相残这种事儿,解释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情躲,何况杨青霏也在。
那会儿的杨青霏都看傻了,直到饭店的人出来劝架都说不出一句话,简昆叫她阿姨她也没理。
后来她终于能说话了,叫章玥跟她一块儿走,章玥也不理她,只顾着带简昆走。
简营在给了简昆一棍后占据上风,开启了长串不堪入耳且恶毒的谩骂。即使简昆不再看向杨青霏,他也能感受到如芒在背的目光。
这场遇见让简昆不太得劲儿,和简营这一棍相比,他宁愿疼痛也不愿遇见。
章玥顺着他的肩膀缠绷带,她一只腿跪上沙发,胳膊绕过他的肋骨。一瞬间俩人距离极近,他听见她的呼吸,看见她脸颊上飘散的几根细发,一时有些血液发热。
他不自在地顿了顿,指着桌上的白绷带:“你家怎么连这也有?”
“陈蔚蓝给的。”她倒不避讳。
简昆没说话。
章玥看了看他:“又不能提?”
“无所谓。”他说,“我早知道他不是好人,就你跟一傻帽儿似的相信他。”
章玥沉默一会儿:“以后不会了。”
“也没以后了,以后遇到这种人你就长点儿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知道么。”
“那你是奸还是盗啊?”
“我是好人。”他抬了抬下巴道,“像我这种殷勤的好人可不多。”
章玥笑着没说话。
他又问她:“你妈来接你的?”
“不是,她就来看看。”
“转学已经办好了吧?”他又说。
“还在办。”她问他,“……别人都定好了去哪儿,怎么就你们还没定?”
所有人的去向都定了,除了简营。
“不知道。”简昆说,“……情况特殊吧,谁知道会分去哪儿,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
章玥:“……也就一年,大学往哪儿考都行。”
简昆没说话。
章玥看了看他:“是不是呀?”
他点了点头。
章玥:“不管去哪儿,先去了再说,然后好好学一学,总能考个大学的。”
他还是没说话。
章玥又看着他,他就又点了点头。
杨青霏来看章玥的事儿迅速传遍电厂。据薛恒说,杨青霏开来的那辆车很值钱,许君莉为章玥从此踏上康庄大道享受荣华富贵感到十分高兴。
“苟富贵勿相忘啊。”她对章玥说。
刘岩拍了拍章玥,贱贱道:“她骂你是狗。”
许君莉:“刘岩浆你文盲吧,这都不知道。”
薛恒也笑:“明年就高考了,就你这个水平爸爸很替你担忧啊。”
刘岩:“切,考不考的无所谓,考不上我就跟昆儿混,是吧昆儿?”
一扭头,简昆盯着语文课本。
刘岩很吃惊:“不是吧昆儿,你在干嘛?”
简昆:“学习。”
惊得刘岩连说两个卧槽。
章玥内心对豪车的事儿毫无波澜,倒是为简昆的学习态度感到满足。
晚上简昆回了趟家,因为肩上缠了绷带,穿在身的T恤鼓囊囊的。
头顶亮了一盏旧灯,简营光脚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他嘴里叼着根烟,跟前立着个玻璃酒瓶,和一敞开的塑料袋,袋里装着花生米。
简昆看了一眼满地的烟灰和花生皮,心中升起一股烦闷。
“老徐头给的。”简营搓了搓花生道,“狗东西开饭店挣上钱了,中午在他那儿吃了碗面,走的时候还知道送我瓶酒,但我问他要二两牛肉,他没给,妈的这些狗玩意儿没一个好东西,挣几个钱就瞎了逼眼了,鼻孔都往天上长的,二两牛肉都舍不得。”
他一口花生一口酒,像白天那场斗殴和他无关。
小施恩惠就能买他一刻平静,简昆知道他历来如此。
他又说:“老子的去向还没定下来,但肯定是大城市,等我去了大城市,让这些狗日的眼馋,嫉妒死他们!二两牛肉算什么。”
简昆懒得理他。
他还说:“你小子命好,以后有命跟着老子吃香喝辣!但你还是对章家那丫头死了心吧,她妈什么样你也看见了,那眼睛,比老徐头抬得还高!就你这逼样,人家看不上你。我原来想的有个店不错,谁承想她老子短命,残废么,能活多久,死就死吧,冒出个妈。”他说着看了简昆一眼,笑道,“你也就借着老子给你生了副好模样,讨女人喜欢,不然谁能多瞧你一眼?不过你小子也算机灵,知道怎么哄骗她,那医生那事儿就干得不错,就得这么玩儿命哄,她家那么有钱,你要真给人哄高兴了,还愁钱花?到时候你老子我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