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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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泽抬了下头,似有些出神。
季酌泉犹豫了会儿,快步下来,从她手中接过镜子,拿回去呈到白泽面前。
窥天罗盘失踪已有十六年,白泽却不是很想再见到这个天地至宝。
他微微阖目,将眼底情绪压下,才调用法力驱动罗盘。
宽大的水蓝色长袖在风中垂落翻扬,他静默地看了许久,弄清事情始末,一掀眼帘,声线平缓地开口:“何人给我一个解释?”
他身后的老者走了出来,躬身请罪:“是老夫做的主意。”
白泽问:“为何?”
老者说:“想给赵氏留个颜面,也不希望与朝廷之间再起干戈。”
不带质问的语气,听起来却很是疲惫:“如今呢?”
老者没有吭声,只是将腰伏得更低了。
白泽目光虚落在远处邈邈的山线,深吸一口气,又怅惘地叹出。
(你受得了,刑妖司的人可能受不了。)
白泽将众人带进殿内, 遣散一群旁观的弟子,关上门处理这桩棘手的事。
白泽坐在主座,季酌泉给他倒了杯茶。他两指贴在杯沿将其推开, 指背白皙的皮肤被热水烫得发红,才缓缓收回手,说起对几人的安排。
赵宽为在刑妖司内当众执剑杀人,是为大忌。虽倾风最后无碍,可此举有违纲纪,有失法理。而今刑妖司精神不贯, 上下虚假以对,苟且相应。当修明吏治,不能轻恕。杖三十,遣至边地戍卫。如有大功可再召回。
赵宽为今年已近五十,召回之日恐此生无望。赵氏先是死一小辈,又折一主家弟子,着实凄凉,怕与刑妖司生隙,也叫旁族心寒。
边上的老者跪地求情, 以额贴手,半白的长发与墨色的宽袖铺在地上, 整个人如同冬日的鸿雁,蜷缩一团, 萧瑟发抖。
白泽只道:“不可。‘欲败度, 纵败礼。’。”
赵宽为低头不语, 按着脖子的伤口朝白泽行礼领罪。
白泽再看倾风。
倾风既自己承认诛杀纪怀故, 案情梳理清楚之前, 当关入牢狱候审。
赵宽为问:“是要关在刑部的大牢, 还是刑妖司的大牢?”
倾风不是刑妖司的正式弟子,纪怀故又是朝廷官员的子嗣,由朝廷或刑妖司负责审理都可以。共同审案更是合情合理。只是进了前者的地方,就没那么容易出来。
白泽说:“刑妖司西北狱。纪怀故是我刑妖司弟子。”
刑妖司西北角山底关押的囚犯,都是一些轻犯,大多是因偷鸡摸狗、聚众斗殴等琐事关押进去。
陈冀张了张嘴想说话,赵宽为也觉得白泽此举有偏帮之嫌,可抬头一见先生沉冷的目光,又忍了下去。
至于边上那老者的处置,白泽没让倾风等人旁听。
倾风退出殿门时,那老者仍跪趴在地没有起身。
山外钟声又响了两道,白泽低垂的眸光落在老者清瘦的脊背上,这才端起桌上那杯凉透了的茶,闭目喝了一口。
一道局促的风呼啸拍来,合上房门,阻绝了视线。
陈冀回过头,走了两步,不停长吁短叹。
倾风靠近说:“师父,你不必替我担心。”
“我哪里是替你担心?我还不如替牢里那帮小妖担心!”陈冀嫌弃将她推开,又看了眼紧阖的大门,五味杂陈道,“唉。师叔也算是先生看着长大的,先生于他如师如父。或许有时顾忌太多,反行错事。”
倾风见他兀自要往山下走,问:“那我现在要做什么?”
陈冀摆手道:“你自己去西北狱找个空地蹲着吧,我懒得送你过去。”
倾风惊道:“没人管我?”
陈冀指着自己气愤道:“你师父我都压在这里,何必再分出心神管你?你早点过去,别劳人催。”
倾风:“……”这京城的刑妖司做事可真有意思。
院内春花无声飘落,黑云推风而走,阴沉了半日的天又泄出一道金光。
等人全部退去,原本清丽幽美的景致,也陷于萧索的岑寂。
白泽走出大门,站在回廊上看远处花影重叠。
不知去了哪里的林别叙这才出现,沿着长阶大步走来,近时抬手朝他一礼,笑着从他身边走过。
白泽问:“你不是不想管刑妖司的事?”
林别叙温声道:“我只说不管与我无关的事。”
他坐到屋外檐下摆着的棋盘边上,抬手抓起一把木盒里的黑子,黑色的棋子哗哗从他手心滚落,最后只剩一枚被他捏在指尖。
他扫了眼案上的残局,一手把玩着棋子,思忖着却没落子。
白泽问:“何故激她?”
“我只是不想她就这样离开。”林别叙仰起头,看着白泽笑了一声,“您不必这样看我,我也不知她是不是剑主。我只是在她身上看见了一份气机。”
白泽:“什么气机?”
“同您当初看见我时一样,一道杀机。我也很好奇,人族如今还有何人能够杀我?”林别叙指尖一松,棋子掉了回去。他悠然笑道:“当日您不杀我,今日我也为您留这生机。”
白泽微微皱眉,眸光轻闪,面露沉思。
林别叙起身,宽长的衣袖拂乱了桌上的棋局,他直接从盘上拿起一子,递到白泽手里:“而今天机不可再窥,先生,希望您这次,不要赌错。”
说完再次躬身行礼,转身离开。
西北狱寥无人烟,路边也无标识,只有郁郁葱葱的草木与蜿蜒多岔的小道。倾风在山里逛了两圈,险些迷路,才找到地方。
刑妖司掌刑的师叔已送来公文,讲明原委。倾风报出自己姓名,核对无误,狱卒便提笔在纸上画勾,让她在外稍等。
年轻狱卒先进去巡视了一圈,将最靠近门口的那间干燥牢房清理出来,让倾风住在里面。
里头的小妖无聊得紧,难得来了个新客,还是个人,觉也不睡了,爬起来瞻仰风采。
于是倾风一过转角,就看见一排排脑袋从牢门的缝隙里伸出来,有些还变回了原型,姿态各异地朝入口方向挥动四肢。
尤其是她房间正对面关着的那只牛妖,眼睛睁得浑圆,瞳孔墨黑,被日光一反,比烛火还亮。耳朵上一对金饰随着脑袋转动跟着轻晃,见倾风看向自己,扯起嘴角露出个阴恻恻的恐吓笑容。
刑妖司的牢门做得一向不坚固,关押这群妖族主要靠的是锁住手脚的精铁。
那链铐深深凿入地底,长度恰好够在一室之内活动,所以就算半边身体能伸出牢门,也逃不出去。
若有谁将木门砸坏了,链子就缩短一截。敢蓄意闹事的,就押到天敌的牢狱里蹲坐两日。
看这帮妖龇牙咧嘴的很是凶恶,但从锁链判断,刑妖司的管教颇具成效,都很乖觉。
狱卒用木棍敲了敲牢门,好意劝告:“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听见有几只小妖掐着嗓子尖笑,觉得自己这番良心真是白费,索性白眼一掀任他们找死,改口道:“好自为之吧你们。”
他拉开牢门请倾风进去,上了个锁就离开了。想来倾风对牢狱里的规矩该轻车熟路,不必他多说。
倾风听着耳边仿佛一万只蚊虫同时振翅的噪音,才想起那只聒噪的狐狸来。如今也算同病相怜,勉强能体会到丁点他鬼哭狼嚎下的可怜,便走到牢门前,问了句:“这里有狐狸吗?”
“有啊。”一妖接话道,“我们这里要什么小妖没有?现在没有,过几天不定也要有了。”
许是那微波荡漾似的腔调原因,倾风听着,总觉得这话味道怪怪的,不知那小妖进来前做的是什么营生。
她猜就狐狸那狗脾气,同这帮举止轻浮的流氓小妖关在一块儿铁定不好受,不定每日气得抓狂,把一身狐狸毛都给拔秃了,好声叫道:“狐狸,出个声儿。”
一妖娆女声不耐地回了句:“喊我做什么?你又不带我出去。”
倾风静了下,问:“没有男狐狸吗?”
对面的牛妖当即大叫道:“你来刑妖司的牢里找男狐狸精啊?!”
牢狱四面顿时响起阵阵嘘声,都觉得这次关进来的人族好不老实。
倾风:“……?”
她说:“我只认识男狐狸。他是一只三尾……现在不知几条尾巴的小狐狸。去年秋天进来的。”
“不知道,没见过。”牛妖见吓不到人,觉得没趣,一身软骨头似地躺回地上,翘起只腿抠着脚道,“可能放出去了,这牢里都是新妖,没几个旧妖。”
这时间早不早晚不晚的,即睡不着觉又不放饭吃,除了谈天没别的事能做。
“那你们新妖都知道些什么?”倾风一脚踩在横栏上,问,“京城有什么新奇的故事?你们对刑妖司的人有多少了解?”
“那可多了!”里头一只鸟妖翻身坐起,声音嘹亮,信手拈来,“京城数十年风云我如数家珍,你想听哪一段?”
陈冀要是知道自己徒弟第一次出远门,就是靠着一帮小妖道听途说来见世面,怕不是气得暴跳如雷。
倾风兴致勃勃道:“那你给我说说陈冀的往事!他回京城了!这人年轻时什么样?”
“什么?陈冀回京城了?!”
“定是来见他的老相好!”
“哪个老相好?是李家那个幼女,还是如今已嫁做人妇的表妹?”
“那些都是谣言!他二弟的小妹为他苦等十五年不嫁,与他才是真心相守,可惜命运弄人呐!”
倾风开心道:“说来,我都听听!”
倾风听他们讲陈冀年轻时的风流韵事,讲他如何仗剑江湖,月下饮酒,真是风花雪月,红尘美事,意境撩人。
听得正津津有味,那鸟妖说得口干舌燥,又换了个话题:“还有陈冀的那个徒弟,我一朋友曾在界南亲自被她抓过,同我讲过她的故事。他师徒不愧是师徒,皆是一往情深。”
“怎么讲?我只听过她如何狠厉,界南的小妖听到她的威名都得夹着尾巴做人。不徇私情,只对金银深情。”
“这你们都不知道?她要不是痛失所爱,怎会甘心苦留界南?”
倾风:“……”我当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原来全都是假的。
她恍然惊醒,有种美梦破碎的失意。
本来还想出去后问问陈冀,好悬没开这口,不然得被一棍棒敲死。
也不知那鸟妖是从哪个话本里听来的故事,倾风全当那人是与自己同名,听到后面也觉得有趣,将那说书的鸟妖名字记住了,等出去找陈冀告状。
狱里不停吵闹,一直到晚间,季酌泉来给她送饭。
季酌泉一露面,不消一个眼神,满室都静了。当年倾风在界南的威名也不过如此,
季酌泉手里提着一个饭盒,开了倾风牢舍的锁,将东西提进来:“陈师叔让我来给你送饭。”
倾风顿时感动,知道陈冀今早是嘴硬心软,终归还是放心不下,便请对方带话:“让我师父……”
饭盒打开,上面一盘豆腐、一盘青菜。
她把盖子关了回去,说:“下次不必再送了。”
季酌泉失笑道:“他让你在狱里多加反省。学学清心寡欲。”
倾风这次收获颇丰:“我回去就同他说我反省后的感悟。多关我两日也行。”
季酌泉静了静,努力抿着唇角,稳住表情:“陈师叔还是忧心你的,下午一直在殿前磨剑。那继焰剑的地火把石阶都给烧黑了。多关两日,你受得了,刑妖司的人可能受不了。”
倾风:“……”
她批评道:“太不懂事了。”
季酌泉又拿出三相镜:“先生说,这罗盘还是你自己放着吧。”
倾风虽用不了这法宝,可毕竟是珍贵东西,当即塞回自己后腰。
季酌泉没别的事,提起饭盒起身离开,门也懒得锁了,随手虚掩了下。
等人走后,又是一阵漫长的静默,才有小妖开口询问:“你怎么认识她啊?”
作者有话说:
别叙师兄,马甲套娃
(“狱卒——狱卒——!有人越狱!”)
倾风拌着碗里的白菜跟豆腐, 知道陈冀是故意挤兑她先前说的那句“活个清白”。这一清二白的嘴里吃着实在寡淡,只能指着这帮小妖满嘴的荒唐胡话添个味儿。
“季酌泉怎么了?”
小妖战战兢兢道:“她身上那么重的血煞之气你感觉不到?”
倾风只觉得季酌泉这人有股说不出邪性,刑妖司其余弟子皆对她退避三分, 倒不是因为讨厌冷落,而是怀有某种刻入骨髓的恐惧。
可因没什么见识,实在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迷惘道:“她是妖?”
“什么妖,她是人!”
对面的牛妖从墙角小心挪出来,停在黑暗中, 对季酌泉方才站过的地方都忌惮万分,不敢靠近。
“她先辈或许有妖的血脉,不过主要还是人。传闻她资质上佳,幼时显慧。十五年前那场大劫,龙脉动荡,她父亲动用什么禁术,操纵她的身体借了山河剑的一缕剑意,再次封断龙脉。随后她平白得了几十年的功力,可身上也有了屠龙的血煞之气, 受天道摒弃,只能跟在白泽身边借国运遮蔽气机, 才好歹活到现在。”
倾风听着这玄幻波折的剧情,对这帮人嘴里的话半字都不敢再信:“又是你们胡诌的?”
“什么胡诌!所有人都知道啊!”牛妖虽谎话说过不少, 可最不满别人质疑他难得的真话, “与季酌泉走得近的人, 也容易受到那血煞之气的影响, 遭天道针对, 变得倒霉。你方才跟她说了那么多话, 自己小心些吧!”
倾风扒了个口饭,问:“那她的父亲呢?”
里头的小妖飞速接嘴:“这等禁术,自然是死了,焉能有命在?”
倾风吃着饭菜都泛苦了,换了个姿势,盘膝坐到一旁的床榻上。
牛妖说着来了兴致:“可惜已经有一道剑鞘了,她失了这名。”
倾风捧着碗,大惊小怪:“什么剑鞘?”
“自然是社稷山河剑的剑鞘啊!”牛妖一双大眼在远处时不时闪动,他壮着胆子又往前走了一步,就是为了能叫倾风看见自己眼神中的蔑视,“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刑妖司的人吗?”
倾风无辜说:“这怪不得我,怪我师父。”
牛妖鄙夷:“你师父真没见识。”
“确实。”倾风赞同了一句,又问,“山河剑还有剑鞘吗?长什么样?”
一众小妖哄笑起来。里头那只狐狸的声音最为尖细,笑声也最醒目,倾风光凭耳朵,都能听出她此刻前俯后仰的画面。
鸟妖说:“剑鞘指的是人!你以为当年龙脉出问题,只有妖境那边的龙头发了疯?龙尾处也有那些杀戮之气,不过是没那么严重罢了。是白泽先生将人境这边邪戾的妖力都封在了自己体内,人境才得这数百年的安生。所以白泽落得如今这般虚弱,还要常年闭关休眠。”
他被白泽关押在此,话里意思本是想说白泽活该,可真说出来时,又少不得几分唏嘘,更多是为同族大妖沦落至此的悲哀。
又恨人族不争气,连累白泽至此。更恨自己连不争气的人族都比不上,还被关到白泽眼皮底下。
心念急转间,忽然发了脾气,闭嘴不说了。
倾风饭都不想吃了,重新捧着碗走出来,靠在牢门边上,冲着走道深处追问:“然后呢?”
鸟妖冷哼道:“问他们去!”
倾风:“……?”
你们这群妖是真的喜怒无常!
这群小妖平日总要听刑妖司的人过来讲课,什么礼义廉耻听得耳朵生茧,难得遇到个一问三不知的弟子,倒很愿意为她解惑。
牛妖干脆地将话题接了过去:“不过十五年前那场大劫,先生深受反噬,险些陨命,几乎控制不住山河剑中正浑厚的剑意。你人族一名弟子便主动表示愿意帮先生收敛这股妖力,不想竟真的成功。于是众人便称他作山河剑的剑鞘。”
倾风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
牛妖继续道:“说出那人的名字你定然听过,只不过是其中隐情比较曲折而已。他就是谢绝尘!”
倾风埋头吃了两口饭,没有吭声。
牛妖:“……”
牢里蚊子挺多的,倾风抬手在半空挥打了下。
牛妖:“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他没见过这么愚钝的学生!
倾风无知但不惭愧,顶着厚颜承认道:“我是浅见寡闻。”
“那他哥你肯定知道。十五年前,他留下一句‘天道在妖境’,就跟着妖王叛离人族了。”牛妖酸道,“真是,怎么不带我一起走?!”
倾风看了眼手里的空碗,第一次觉得自己过于不学无术,不好意思地道:“唉,没听说过啊。”
牛妖一口气上不来,崩溃道:“他哥就是陈冀的结拜兄弟!陈冀你总知道吧?!”
“知道知道,陈冀嘛!”倾风也舒了口气,算了下二人之间的关系,“这么说来,谢绝尘其实算是陈冀的半个弟弟?”
牛妖无力摆手:“是。”再不敢提多余的人。
鸟妖忍不住,又出声补充:“谢绝尘就是为了恳请白泽留他兄长一命,所以才自愿做这剑鞘。并全族从京师搬迁,再不过问刑妖司事宜。”
倾风问:“你怎么知道?”
鸟妖骄傲道:“废话,我趴人家床底下听的,不然我能进这刑妖司?”
倾风一时都接不住他这话,放下碗筷,细想一下谢氏当年的变故,一夜间天地翻转,怕也是诸多无奈,苦不堪言。感慨了句:“可怜。”
鸟妖激动:“可怜什么!他谢家如今是江南首富之家,他家中写字用的都是金子!银钱几辈子也花不完!”
倾风也是震惊:“什么!”
紧跟着妒火中烧,恨其不争道:“陈冀啊陈冀!怎么就你混得这般落魄,你自己看看!怎么回事!”
众妖不懂她为何忽然心防大破,只以为这人族心性躁急,见不得他人富贵,连最基本的物欲都不能克制,难怪关进西北狱来。
牛妖语重心长地敲打她说:“你还想着钱呢?人家的钱又不是你的钱。你不如想想同季酌泉扯上关系,自己小命会不会遭她连累吧。”
倾风右手撑着木柱,缓缓抬起头:“季酌泉?”
她看着这帮无忧无虑的小妖,沉吟了声,说:“比起她,其实你们更应该怕我才对。”
众妖再次哄笑,嘲她爱说大话:“你又是谁?别是被吓傻了吧?”
“能叫爷爷我害怕的,至今还在娘胎里待着呢!”
“大家都关在一个牢里,你不过是同那些狱卒关系好些而已,难道你敢进来打我吗?”
“诶,臭丫头,还没问你叫什么?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倾风等他们笑累了,声音小去,才好声答道:“我叫倾风。我就是陈冀的弟子,不然季酌泉怎会亲自来给我送饭?你们没听她方才提起继焰剑吗?”
“哈哈哈——”
空气里的笑声还在回荡,从最开始的清亮,逐渐变得生硬。最后戛然而止。
本就潮湿的牢狱忽然更显阴凉,有股寒气从脚底窜起,顺着脊背酥麻爬升。
倾风抬起手指,在牢门上轻轻一推。
未关紧的木门摩擦着发出“嘎吱”的声音,连带着挂在上面的铁锁也晃动着作响。
“呵。”
倾风低笑了声,抬步走出大牢。
齐整的倒抽冷气声。
紧跟着是足以震动山脉的尖叫。
鸟妖跟牛妖吼得堪称凄厉,大牢的屋顶要快被声浪掀塌下来。
“救命啊!救命!”
“你别过来!!”
“你刑妖司好生可恶!岂能如此!!”
“狱卒——狱卒——!有人越狱!”
作者有话说:
这章看得应该开心哈
(她想回界南了。)
白泽本是想将倾风关个五六天, 等他将外间的琐事都处理好,再把人放出来。以免倾风与赵氏的人打上照面,又起什么冲突。
可是他师徒二人所过之处皆是鸡飞狗跳。西北狱的惨叫声甚至连主峰的弟子都隐有听闻。知道的是罚倾风入狱,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刑妖司新出了什么酷刑。
再加上与赵宽为的对峙是在英魂殿诸多弟子眼前发生的,消息传得半真半假,二人又相继消失,各式荒唐揣测便甚嚣尘上。
于是只关两天就下令说要放人出来。
狱卒获知此事甚感遗憾。
自打倾风来了之后,小妖们上课变得尤为积极。由于白天夜里地不敢睡觉,精神萎靡, 每日见了他也再无抱怨挑剔,多是殷勤讨好,抹两把虚假的眼泪,求他再三确保倾风不会趁着他们休息拿走他们身上值钱的东西。
玩笑话,陈冀弟子哪可能是那样的人?
他们以己度人,才这般惶惶不安。
被狱卒告知可以出去时,倾风也颇有些意犹未尽。
鸟妖的杂剧话本还没讲完,牛妖的人物故事也没抖落干净,再不济, 听这帮小妖讲他们如何入狱的故事都下饭得很。
只是偶尔有些吵闹,叫得她耳朵疼。
等从山脚的牢狱走出来, 被干燥清爽的日头一晒,才发觉那山牢里湿气浓重, 阴潮发寒, 还是外边的空气更好。
高柳低垂, 白鸟悠悠。
倾风沿着修葺出的石子小路往前走, 拐过弯来, 瞥见路边站着一道清瘦的人影, 新鲜道:“竟有人来接我。”
随即又张头张脑地四望:“居然不是我师父。”
林别叙两手负后微低下头,似真似假地伤心道:“叫你失望了。”
倾风见他两袖空空不像是来接人出狱的样子,可肩头又被晨露沾湿,分明在树下雾中等了自己许久,一时有点弄不懂林别叙此行的目的。
这人看着目光清透眉眼温润,有一张极好骗人的脸,偏偏肚中肠子有千百转,倾风被他唬了好几次,而今就是被咬过十次的农夫又见到那条蛇,不免谨小慎微。
林别叙在料峭春风里岿然站着,任由她不加掩饰地打量,许久后,如苍翠幼松一般被风吹得有些憔然,才摆了摆衣袖,伸出一只手,诚恳地道:“我来给你送样东西。”
他手心里的是一片银白色的碎片,外形不规则,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天光一照,还会盈盈闪烁,似有星河光彩流动,很是玄妙。
林别叙介绍道:“这是白泽的妖力,你留着吧。能帮你调用万生三相镜。”
“先生给我的?”倾风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嘀咕道,“虽说先生如今妖力每况日下,还是能拿出这种好东西。瑞兽白泽果然命厚。”
林别叙瞅了她一眼,没说话。
倾风握在掌心,用各种方法驱动了下,没发觉有什么奇妙的地方,但既然是白泽妖力凝结的碎片,想来是很厉害的宝物。
她心思转了一圈,刚张开嘴,就被林别叙抢白道:“你要是敢把它卖了。”
倾风这骨头就硬起来了,尤其是在牢狱里吹了几日冷风后,跟着沾染了小妖们无法无天的痞气:“怎么?”
林别叙缓缓吐字:“我就让先生,从你师父往后的薪俸里扣。”
倾风愣了下,惊道:“……先生怎么能同我一般无赖呢?”
林别叙却是不与她争这道理,笑了一下,转身往出山的方向去。
山间野草疯长,还未来得及清理,从两岸一茬茬地歪倒在小径中间,叶尖沉重的露水将泥地打得湿润,他一双白色的鞋从草木中穿行而过,竟都没脏。
倾风在里头住的两天都没沐浴,身上沾了不少灰。进去时衣服穿的是深色,如今袖口和后背蹭了一大片灰白,脸也不大干净。
她看不惯林别叙一身清贵地站在她身边。故意落后两步,抹了把脸,趁他不备抬手去搭他的肩膀。
她自觉这个动作该是敏捷而隐蔽的,可手还没够上对方簇新柔软的衣料,林别叙就跟脑袋后边长眼睛似的转过了头,一把抓住她的手。
眸中带笑,似是看她胡闹,戏谑的话倒是很不客气:“你还没出来,我已经闻见你身上的味道了。”
“怎么可能。”倾风悻悻收回手,在衣服上胡乱擦了擦,越过他走到前面。
陈冀终归还是来接她了的,不过是矜持了些,站在回主峰的山道口。
他手里拿着把扎成捆的繁茂枝叶,足有扫帚那么大——一时没找到柚子叶,不知是从哪里薅来的东西——等倾风刚一走近,就往她身上猛抽。
不像是给倾风去晦气,更像是要把自己徒弟整个给去了。
不远处还站了几个中年男人,先前在殿上粗粗见过一面,不认识叫什么,想来是陈冀的旧友。
倾风朝几人行礼道好。陈冀围着她转了一圈,从头到尾拍扫了遍,觉得差不多了,催促说:“我给你烧了两桶热水,赶紧回去洗个澡,随后陪我去见先生。”
他见林别叙从后面跟了上来,文质彬彬,似竹似玉,浑身都写着君子之风。对比起来倾风的野性就像一棵歪脖子树,补了一句:“多与师侄学习讨教,懂了吗?”
倾风没理,又朝几位长辈欠身行礼,才态度尊敬地离开。
中年男人一时欣慰一时惋惜,望着倾风的背影,将罪责都抛到一个人身上:“真是一歪歪一门。本该是多乖巧的女郎,也被你教的这般性情狂妄。陈冀,你真是造了大孽。”
陈冀举起手里的树枝就往他那边丢去,心说关他什么事?自教导倾风以来,他念叨的从来都是恭谦礼让,清心寡欲。
倾风能长成这样,那都是她自己的天赋!
走出西北峰,山道拓宽,地势趋缓,视野也骤然开阔起来。
林别叙要往另外一面去,倾风鬼使神差地叫了他一声:“你去哪儿?”
林别叙说:“我去找季师妹,请她帮忙持剑大会的事。”
“季酌泉?”倾风转道跟上他步子,“那我也去。”
林别叙好笑道:“你就那么不想见先生?”
倾风说:“没有的事,我不过是对她更为好奇。带个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