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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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酌泉在不远处的一座僻静凉亭里。
往常没事的时候,她就常坐在那里,见到她的次数多了,这地方便没人来了。
她自己也不常清理入口的小道。细碎的春花覆在冬日未腐的残叶上,厚重地铺了一路,没有脚印踩踏的痕迹,倒是有一种别样的生动意境。
见倾风跟着一同出现,季酌泉沉声说了句:“没人告诉过你,少同我待在一起吗?”
倾风灵巧一跃直接跳上台阶,紧跟着大摇大摆地在凉亭长椅上坐了下来,身形往后一靠,不以为意地反问:“你觉得我像是会听话的人吗?”
季酌泉看看她,又看看林别叙,不解挑眉。
林别叙装作意会不了,往前走了两步,在亭边眺望群山。
倾风不急着走,招手示意季酌泉在对面坐下,兴致盎然地询问道:“听那群小妖说,你身上有一道屠龙的煞气,还比别人多出几十年功力。那你剑法超然啊,为何至今拔不出剑?”
季酌泉起初听着还面无表情,等她问到最后一句,只剩满脸困惑。
“你觉得屠龙的人能做剑主吗?”
倾风理所当然道:“可是剑主都屠过龙吧?”
季酌泉哽了下,没遇到有人是从这角度思考问题的,犹疑道:“所以剑主屠完龙都死了?”
林别叙笑出声来,引得二人一齐看去。
他的声音怎么听都觉得有点嘲弄。
“是啊。山河剑的剑主是天道垂青之人,少元山龙脉是天道庇佑之灵。偏偏天道选出的人杰次次都想斩杀龙脉,或许这也是多年不出剑主的原因吧。全是逆子。”
倾风随口便是一句:“合该是天道的不对。这玩意儿说得玄乎,谁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劳门子垂青不垂青的也很难说,许就是看运气呢?”
季酌泉站在这二人中间,一耳朵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直接变了脸色:“你们真是什么都敢骂。不要再说了。”
倾风心道这算什么,她还见过一只更会骂的狐狸。
亭内三人都沉默下来,配着周遭宁静闲雅的风景,有种悠然的舒适。
季酌泉却不敢与倾风在一起多待,站了会儿,主动说:“我走了。”
“我走吧。”倾风止住她道,“我还要去见先生。你们慢聊。”
她直接一手撑着椅背翻过了围栏,落在亭子外面。刚走两步又折回来,侧身虚倚着栏杆,婉转纠结了那么久,终于问出真正想说的话:“林别叙,你知不知道,我师父这次回京,求先生做的事情是什么?”
林别叙转过身,不怀好意地说:“无论年龄还是辈分,我都确实比你大一些,你老老实实叫我一声师兄,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季酌泉呆愣地重复了一遍:“师兄?”
林别叙朝她颔首回应:“不是你,季师妹。”
季酌泉瞥一眼倾风,下意识道:“可她不是我们刑妖司的人啊?”
倾风正要黑脸,闻言才反应过来,笑着附和道:“不错。你本就不是我师兄。”
林别叙正了正神色,也有迟疑,思忖片刻,还是说:“罢了,我今日送你一个答案。”
他说:“陈师叔想要先生十五年的气运。”
倾风说:“气运?”
“当年陈师叔去界南之后,先生曾允诺过他,可以为他积攒十五年的气运,帮他弥补‘蜉蝣’所损耗的光阴。”林别叙说,“白泽是应人族国运而生的瑞兽,先生的气运就是衍生的国运,也就是他的妖力。当年师叔不忍先生再多消损,便婉拒了,而今想要救你,唯有这一个办法。”
倾风扯动嘴角,却笑容僵硬,索性不伪装了,自嘲道:“纵是给我,也不过是苟且因循罢了。十五年国运又如何?六万蜉蝣都不过叫我多活十几年而已。”
她得到这答案,好像心头石块落了地,有些空荡荡的,又有些轻快。舒了口气,洒脱地走了,边走又边笑陈冀:“石头落水还能听个响呢,平白做那么多不值得的事情。满头白发了都想不明白,真是个糊涂人。”
她循着苍翠簇拥中的山道缓步向下,行至半路,看见一片平削似的浅绿水潭。
水面映着游鱼的虚影,映着错杂的枝叶,映着尽头处停落的几只野鸟。
倾风盘腿坐在岸边,腰背微松,垂眸看着波澜不止的水面。
就这样从早晨到晌午,又从晌午到傍晚。
流云来又走,聚又散。
树叶摇又落,生又长。
直到彤云四垂,天已薄暮。
倾风才从石化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抬起头,撑着膝盖起身。
她想回界南了。
上京再繁华,她还是喜欢界南的土。
等倾风收拾好形容,来到后山见白泽,陈冀已经在屋里。
二人不知谈了多久的话,倾风敲门进去时,里头正寂静无声。
陈冀见她现在才出现,穿的还是一身便宜的旧衣裳,头发也只随意地束在脑后,本该是要生气的,这回脸上却什么神色都没有,淡淡说了句:“来啦。”
让她过来,沏好一杯茶,放在托盘上,交到她手里。
“去给先生敬杯茶。”
倾风两手接过,看着眼前的那杯浊水,感觉手腕重得托不住东西。低头说了句:“师父,我想回界南了。”
陈冀眼眶瞬间红了,身形都震颤了一下,却凶狠骂道:“你给我闭嘴!去给先生敬茶!”
倾风抬步走到白泽身前,不屈身,不弯腰,又说了一句:“我屋前的花草都没人浇水,出来太久了,师父。”
陈冀气得发抖,又痛得剐心,按住她的左肩,五指紧紧扣住,死死压下她的背,嘶哑地同白泽道:“她不懂事,先生不要与她计较。”
又说:“请先生喝茶。”
倾风弯着腰,手指捏紧托盘,仍是因角力不停颤抖,带着盘中杯盏一同震颤。
白泽见二人如此,叹道:“何苦呢?”
陈冀放软了语气,已是可怜哀求道:“当是师父求你。”
“就算今日先生救我,我又得数年苟活,可这数年里我要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倾风的声音也飘,仿佛落不到实处,怕用力些就伤到身后的人。
可还是咬着牙,坚定地道:“蜉蝣不知日月,无畏光阴转逝,可人存于世数十载,只闻贪生而怕死,不曾听过因畏死,而畏生的。”
倾风闭上眼,挂在长睫上的液体垂直落到茶水里,用沙哑的声音,残忍地、一字一句地道:“师父,这命太贵了,我活不起。”
(你不知道我在刑妖司过得有多苦!)
这话从界南一直忍到现在, 伤到陈冀之前,也曾伤过倾风自己无数次。
她想过表述得再委婉些、含蓄些,挑一个更恰当的时间, 风轻云淡地同他道:“师父,‘花发多风雨,人生足离别’,尘世众生皆是如此,你不必替我难过。”
可结果既是注定,不如还是说得直白。
每一次演练的画面里, 陈冀的脸都是空白。就是现在,倾风也不敢转头去看他的眼睛。
白泽抬手接过了托盘,放到一侧的桌案上。
屋内变得很静很静。
陈冀紊乱的呼吸;右脚往前迈了一小步,鞋底与地面拖沓发出的摩擦;低下头,靠在倾风耳边,欲言又止的一个屏息……
无数细碎的声音都切转成了漂流的画面。
从高空的浮云到飞滚的沙砾,从殿前的空阶到案上的烛火。天长地阔,倾风在那些零碎的剪影中摇摇荡荡,等着陈冀将酝酿的话说出口。
最后终是什么也没说。
扼在她肩上的力道却是渐渐松了, 随着身后那人后退而远离。
倾风不敢抬头,只从余光里捕捉到陈冀的一抹衣角, 和他死死攥紧,又无力松开的左手。
直到走出房门, 陈冀也未再与她说一句话。
下山的时候, 陈冀走得很快。倾风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不敢叫他, 中途见他不是往木屋的方向去, 便停了下来, 留他一个人冷静。
她独自在原地站了会儿, 环顾四周,第一次觉得刑妖司小,六座山峰连成一块儿,也没什么地方好去。
天色已陷入昏暗,头顶残月如钩,主道两侧的石灯相继被挑亮,映照出林间的深深树影。
妖力点的火带着一种幽微的青绿,如同夏日草丛里出没的萤虫,又好似星光遍洒在春日的绿湖。
倾风坐在石阶上,看着对面山道上盘旋蜿蜒的光线,听见不远处弟子嬉笑打闹的声音,思绪放空,不由飘到九重天上,想着十几里地外的上京此时是否应该是花灯满城,热闹非凡。第一次对京师有了兴趣。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界南,也不知还有多久的人世路,既然难得来一趟,离开前见识一番也是好的。
倾风从怀里摸出钱袋,掂量着数了数里面的铜钱,打算明晚去京城逛一逛,顺道给师父买几件衣服。
刚揣回怀里,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穿云裂石的气势,在高处呼喊她的名字:
“陈——倾——风!”
倾风陡然一个激灵,回过头。果不其然正是那只愚蠢的狐狸,他大吼着从远处冲撞过来,嘹亮高亢的声音彻底打破了今夜的沉静。
“陈倾风你果然来了!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你知道我为了寄出那封信费了多大的工夫!陈倾风你好没良心!”
下坡的路太抖,狐狸冲过了头,急停时差点滚下去。
“哎哟”惨叫了声,四肢并用地扒住石阶,稳住身形才回来找倾风。
倾风此时已经没了与他插科打诨的心,伸手拉了他一把,应付地说道:“你还在啊?”
“你这是什么态度!他乡遇故知,不该是件幸事吗?!”狐狸一屁股坐下,开口便是诉苦,“你不知道我在刑妖司过得有多苦!”
倾风见他身上穿着整洁的儒服,皮肤比起在界南时的风吹雨打还白嫩了两分。该是过得很滋润才对,哪里称得上吃苦?
这狐狸天生便有着滑稽的本事,他一来,倾风的心情被抬得不上不下的,笑也不是忧也不是。听他要开始不着边际地瞎扯,说了一句:“狐狸,看来你这妖确实挺不识滋味的。”
狐狸说:“什么意思?”
倾风含糊道:“夸你呢。”
她站起身,往山下走去。狐狸也跟着站起来。
“陈冀居然放你出界南了。”
狐狸做事虽不靠谱,脑子也不灵光,但知道的东西着实多。一听说她来了刑妖司,就知是为了做什么。
不过追着她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只摸着下巴奇怪道:“没看出什么变化啊。”
倾风随手折了枝路边的野花,说:“你想有什么变化?”
“脸色红润,法力大增之类的!”狐狸在她身边跑来跑去,“我还想你也分我两年气运,我的第四条尾巴快修出来了。”
倾风说:“你别修了。我喜欢你一条尾巴的样子。”
“滚滚滚!”狐狸气得炸毛,“你这人嘴里没一句好听的话!”
他把倾风手里那朵嫩黄色的花抢了过去,插到路边的石灯上,又很没骨气地跟上来,续问:“陈冀带你来刑妖司,不就是想让白泽给你续命吗?是白泽不愿意,还是你脑子犯轴,连这样的好事都不要?”
他说的是问句,不过自己早有了答案,一腔怒其不争的语气道:“以我的经验来看,白泽不是出尔反尔的人。所以你着实病得不轻!”
他甩着袖子,长吁短叹:“那我的两年气运也没着落啦!”
倾风不想再提,陈冀现在还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不知躲在哪里伤怀,换了话题问:“你一直留在刑妖司做什么?”
“你以为是我想留吗?我怎么知道你们先生到底要做什么,非把我留下来。让我在他院里洒扫,跟他念书,还不给工钱!”狐狸顿时泄气,蔫头耷脑地说,“我的先祖九尾狐,曾经就是第一代白泽的随侍,跟着他授业传道。唉,好命苦啊,怎么到了我这儿,还是得做白泽的手下。我一点儿都不想念书!”
倾风惊道:“你祖上原来还是个文化人啊?”
狐狸难得在她脸上见到这种被震慑的表情,当即得意起来:“这有什么?你瞧我这么聪明,也该知道我祖上是大人物!”
“难怪你能读懂万生三相镜背面的密文。”倾风对他刮目相看,“蠢狐狸,原来你不光会说大话啊。”
狐狸撇撇嘴,表情复杂道:“你究竟是在损我还是在夸我?不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你的嘴怎么还是那么不留情?”
“就算我要死了——”倾风冷笑一声,“拔光你狐狸毛的时间还是有的!”
狐狸见她真的要来抓,立马尖叫着逃开。
一狐一人沿着山道飞驰而下。
狐狸听着逼近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发现倾风袖子都挽起来了,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霎时头皮发麻,三魂七魄吓丢了一半。
他喊道:“要不是林别叙说你一个人在这里伤心,我才不来找你呢!”
倾风笑说:“那你去找他赔你的狐狸毛!”
狐狸闹不清她是不是当真:“等等!你等等!你不要吓我!我是开玩笑的!”
倾风一路追着他翻了座山,回到自己木屋附近,才停了玩闹,放下袖子道:“我要回家了。”
狐狸累得精疲力竭,发觉倾风果然是在戏耍他,气得跳脚,见她真的要回去了,又好奇道:“你住在这儿啊?”
倾风出了身汗,觉得这狐狸的反应着实好笑,积沉的惆怅随着汗水疏解了大半,不再逗他,径直往后院去,提了两个桶过去打水。
狐狸在外头徘徊不定,转了好几圈,还是小心翼翼地进来。
一只脚轻踩在院门内,另外一只脚朝着山道,潜身缩首,做足了逃跑的准备。
他转着脑袋看了一圈,评价说:“好寒酸的院子,什么都没有!”
倾风从墙后转出来,狐狸吓得赶紧后跳。她斜了一眼,弯腰抱起木柴,进后厨烧火。
狐狸缓过气来,胆子又大了,跃跃欲试地走进院门,扯着嗓子喊话道:“陈倾风,要我说,自私是万物本性,人之常情,何况你跟陈冀在界南这么些年的功绩,白泽自己也愿意,拿他几年修为不算什么。你现在还可以反悔,回去找白泽说想要活命,顺道也分我一年!”
倾风洗完手出来,见狐狸踮着脚,一幅草木皆兵的模样,踢了下边上的矮凳,说:“坐吧。”
狐狸安心下来,过去抱着凳子坐下,嚷嚷道:“活着不好吗?陈倾风?”
倾风不知道怎么跟他讲这道理,因为光论活着这件事,她自己都说不准好还是不好。
从靠墙的竹筐里摸出个苹果,抬手抛给他。又捡起一个,在手里转了两圈,眼底带着几分迷蒙。
她背倚着墙,回忆着地同狐狸说:
“你知道吗?我师父是不迷信的,也曾训斥那帮满口胡言的游方术士欺骗蒙昧的百姓。但是百姓信奉鬼神尚可说是寻图安心,如我们这般的修道之人,却是万万不能。可他还是为了我,听了江湖道士的鬼话,给我改风水,为我点灯求长生。还因此被你笑话过。”
狐狸张开嘴,瞥见倾风神色,又把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安静听她往下说。
她声音平静,说得轻描淡写,却藏着浓烈的不舍。
“他觉得我是陈氏的根,定然是有缘分,才会在冥冥之中,在我将死之时,遇到陈氏六万人的陨落之地,得以侥幸存活。”
“其实我是无所谓能活多久,每次妖力侵蚀的时候都太疼了,就是当场死了也不会觉得遗憾,反倒是种解脱。可我不忍看我师父形单影只、孤身一人。我若走了,他怎么办?人总该有个念想吧?”
倾风笑了起来,欣慰道:“但是这次回京城,我发现他其实不需要我担心。他也有亲朋,有师友,有鸿鹄志向,有明朗前程。就算我走了,他也不会是一个人。”
狐狸不假思索道:“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一时又说不清楚。
抓了抓头发,坚持道:“反正不一样!”
倾风冷静地道:“先生如今处境何其艰难,我师父当年都不肯要,我又怎么会要?他世事洞明,看淡生死,只是在我这里魔怔了而已。”
“其实他也清楚我不会同意,不过是抱着一点侥幸,才带我来京城。”
倾风仰起头,靠在墙上,注视着被上翘瓦檐遮住的半片天,说:“算了。”
今日在小潭前,她对着满池波澜的水面,已经想明白了。
“算了吧。”
狐狸第一次词穷,翻空肚子也找不出该说的话来,只觉心里很不痛快。盯着手里的苹果,狠狠咬下一口,囫囵啃完半个,骂道:“那坏胚子说的果然没错!”
“坏胚子?”倾风知道他说的是林别叙,觉得这称呼与那人贴切,可惜能看透林别叙本质家伙的太少,好奇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你们这些满嘴大义的人毛病都多!”狐狸豁然起身,将手里的果核往外一丢,暴躁道,“烦死了!我懒得管你!走了!”
作者有话说:
花发多风雨,人生足离别——于武陵
花儿开放要历经许多风雨,人的一生要经历无数次离别
等月过树梢, 夜已近半,陈冀还是没回来。
今晚尤为燥热,倾风睡意全无, 换完衣服,干脆躺在屋顶吹风。
不过今晚失眠难熬的似乎不止她一个。倾风耳朵微动,扭头朝着黑暗某处望去。
远处树叶一阵麦浪似的婆娑,由远及近。沁凉晚风里隐约荡出一股妖气,紧跟着黑影便从眼前倏忽蹿过。
倾风坐了起来,捏着手指活动关节。
刑妖司里有人作怪, 本该是轮不到她出手的,只倒霉这贼遇上她今夜闲得发慌,爱管这闲事。
倾风翻身跳下屋顶,循着黑影追出小院。
几名年轻弟子穿着里衣也正匆匆赶来,远远见到她就喊:“站住!诶?那人逃哪里去了?我看见他过来了!”
倾风下意识朝他们瞥了一眼,觉得今夜来犯的可能不止一人,毕竟整个刑妖司被惊动了大半。
那贼人速度竟是极快,不过是这稍一错神的功夫,已经跑没了踪迹。
倾风顿时警醒, 朝他方才躲藏的位置冲了过去。
刚刚靠近,就见长阶尽头涌现出一道火光, 照得两侧石灯都在发红,浅绿色的妖火也随之膨胀了一倍。
赤焰直蹿一丈多高, 带着呼啸的热风, 围绕着某个东西拧成一个旋涡, 不过刚燃了一息就立即熄灭。
弟子中有一人高呼道:“哇——是袁明师兄!”
倾风急速赶去, 视线下滑往地上一扫。
就见战场处的石砖上印有一道灼烧的黑痕, 周遭空气也被燎得发热, 可惜袁明没能凭这强横的妖力把人留下。
倾风脚步未停,视线飞转间,捕捉到袁明奔跑的身影,同他一道,沿着大殿的回廊往后方跑去。
那贼人像是不熟悉刑妖司的地形,仓惶间七拐八绕,走了不少冤路,最后逃到了大殿的后院,面前仅剩一堵高墙。
昏沉夜色中,黑衣人脚步稍顿,回头朝二人瞥了一眼,竟两手并用,跟壁虎似地直接爬上围墙。
袁明不擅长追击,本也不是灵便型的武者,跑到墙面前停了下来,准备笨拙地攀爬过去。
倾风已经跟上,纵身而起,单手在袁明肩上一撑,借势跃起一人多高,再往墙上一蹬,直接翻过那道围墙。身形飘逸如鸿雁,狂笑一声道:“我的!”
“那可未必!”
对面屋顶上,皎皎月光轻笼下的人影抬手一挥,周身浮出一层与月色相似的银白光华。
他握紧手中长笛,从高空跳下,动作忽然变得如雷霆般迅急,几乎化为一道光,朝黑衣人杀去。
倾风差点以为要被柳望松捷足先登,幸好那黑衣人足够警觉,见状直接改了逃跑的方向,退出石道,混入两侧的树林。
柳望松冲势太快,不易拐弯,自然也不敢就这样追进昏暗的密林寻人,无奈扑了个空。
柳随月试图从侧面迂回过来围堵,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几人所站位置都有些偏僻,没有石灯的火光照耀,她远远只能瞧见一身白光的柳望松,高声问他:“人呢人呢!”
柳望松收回妖力,才回道说:“倾风去追了!在树林里,你拦上面我拦下面!”
他取出长笛,深吸一口气,吹出一曲。
树林里,倾风眼见着离那黑衣人仅剩一丈远,便是凭着晦暗的天色也能看清他闪避的姿势。
在后面仔细观察,才发现那人身形步伐都有些诡异。
身体似乎轻得像杨柳,只需足尖一点,整个人就如同风筝一样飘了过去。
可又不是轻功,因为他腰部明显没有发劲。
速度那般快,都只拂起一阵柔和的风。
林间叶片簌簌作响,全是被倾风冲撞出的动静。
倾风用足尖踢起一颗石子,右手顺势接住,脚步顿了下,正要朝那黑影人的方向掷去,柳望松的笛声恰巧隔着百多丈远的距离传了过来。
带着妖力的乐声清亮得如同近在耳边,一刹那薅夺了周遭所有的杂音。
倾风四肢不受控制地僵住,被绊在原地,只能极缓慢地移动。而那黑影人却完全不受这股遗泽的影响。
倾风心中暗骂,立即驱动妖力遍走全身,平心静气,刨除杂念,才好歹摆脱那笛音的影响,可黑衣人也因此不见了踪迹。
她沿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继续向前,看见一间冷清的院子,院子外面栽了一排杨柳,才意识到自己来了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她顺手折了一根柳条,翻过围栏踏进院子,准备搜寻地上的足迹。忽然脚下一空,本该是地面的位置突兀出现一个坑洞,里头漆黑得望不见底。
这里居然还有个陷阱?!
倾风大惊,第一时间便抬脚往坑壁上蹬去,可那墙壁极为光滑,半分力也借不上。最后只来得及单手攀住土坑边缘,才稳着没掉下去。
倾风惊魂未定,听见一道极轻的脚步声从上方缓缓靠近,当下想也不想,用妖力绷紧柳条甩了出去,缠住对方的脚踝往下一扯。
那人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等——”
等倾风听出他的声音已经晚了,林别叙被一同拽进坑来。
他二人的心思真是如出一辙的单纯,自己倒霉怎么都得捎带一个。林别叙眼疾手快地抓住她肩膀,非带着她一起摔到坑底。
坑洞倒是不深,内壁垂直,像是一口干枯的井。
林别叙被垫在下面,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
倾风大感心虚,立即装作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尘,与他拉开距离。
月光从井口落下,虽比地面要暗,但二人习惯了黑夜的光色,倒是还能看清对方的大致轮廓。
林别叙用手肘支撑着坐起,靠在井壁上,仰头看着她,嘲弄道:“我本想拉你一把,你倒是狠心。”
倾风顾左右而言他:“还好这井不深,掉下来也无碍。”
“呵。”林别叙低笑出声,指指自己的侧脸。
倾风心想他真是娇气,这一摔能摔出什么重伤来?一点小伤也要显摆。
扯下袖子想给他擦擦,凑近了他的脸,只看见两道红痕,甚至都算不上是伤。刚要开口讽刺他,林别叙眸光转动,将她往下一拽,左手护住她的头。
“轰”的一声闷响,又一个人摔了进来。
天下掉下来的新妹妹痛得嚎叫:“什么!怎么回事!”
发现来人是柳随月,林别叙一把将倾风推了开来。
倾风:“……”这人什么毛病啊?
倾风若无其事地起身,朝头顶看了眼,说:“又掉下来一个,得赶紧出去才行。再来两个可装不下。”
林别叙:“你想自己从这里出去,不大容易。”
“就这?”倾风不屑,双手凝聚妖力,往墙壁上按去。
不料这口井玄妙得很,即借不上力,又坚硬无比。
还真是出不去。
柳随月听着二人自说自话,自己爬起来,生气道:“你们就没人关心我摔得怎么样吗?”
倾风扭头问:“怎么出去?”
林别叙单腿曲起,一手搭在膝盖上,头微微仰起,看着她不说话。
倾风奇道:“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林别叙悠悠地说:“这要看有没有人求我了。”
柳随月飞速道:“我求你!求求你别叙师兄!我想出去!”
林别叙侧过头看她,又用余光扫了眼倾风,用他一贯的温和语气,缓声道:“柳师妹,可是我不想告诉你啊。”
柳随月:“……”
“??”
“……”
大哥,你是什么意思啊?
倾风没料到他这般得寸进尺,对他这恶劣趣味深感荒谬:“我求你一句很值钱吗?”
林别叙笑说:“还行。”
柳随月再迟钝都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在二人之间来回看了几圈,猜他们是闹了什么别扭,刚想劝和,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喊:“三脚蛙!你人呢?”
她立马忘了这事儿,跳起来大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快点把我拉上去!”
(“你想执剑吗?”)
柳望松循着声音找过来, 从井口探过头查看,然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却不妨碍他蹲在井边奚落:“这你也能掉下去?三脚蛙, 如今你出门不仅不带脑子,连眼睛也不带了吗?”
倾风跟林别叙都憋着没说话,沉默中释放出淡淡的杀气。柳随月被这暗流涌动的气场激得寒毛直立,多一刻也待不住。
得仰仗柳望松快些将她拉上去,是以不敢与他呛声,只意味深长地道:“阿财, 你完了。”
柳望松见她平日的气焰都收敛了,惬意道:“三脚蛙,你也有倒霉的时候。等着吧!”
他从附近摘了的几根柳条,缠成一捆,抛到井下。
柳随月灰头土脸地出来,他便松开了手。柳随月赶紧接过柳条,抖了抖冲底下说:“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