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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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风追着那人的身影,视线不断拔高,就见他这轻巧一跃足足腾起一丈多,整个人如同展翅的野鹤,轻飘飘地滞在空中。
即将下落时脚尖点在长笛上轻巧一蹬,又借势而起,几能直接冲上大殿屋顶去。
这人轻似一片鸿羽,速度也是极快,仅两步便跨越了四五丈的距离,眨眼之间便到了小童上空。旋腰而下,落地时又如鹰隼捕食,疾如流光,几位师叔还仰着脖子找人,他已经拿到托盘上的檀香。
柳随月介绍道:“他就是张虚游!”
张虚游跟柳望松果然是一丘之貉,他拿着香点好火,再次翻身而起,手指夹着三柱长香,在空中直接弹射入大鼎,落地后仰头猖狂大笑:“哈哈哈!”
没容他得意多久,一中年男人紧追而来,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换的官服,头顶的发冠也松散得摇摇欲坠,一见张虚游已试剑成功气得牙关打颤,指着他破口大骂道:“张虚游,你这逆子——”
张虚游脸色大变,却不敢再跑,被他父亲当众执鞭抽了两下,疼得跟蚂蚱似地跳脚。
倾风瞠目结舌道:“怎么回事?”
柳望松今日的喉咙好了不少,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了,高深莫测地丢下三个字。
“夜、燕、志!”
倾风听完,拧着眉扭头问柳随月:“他刚才说的是人话吗?”
柳随月拍拍胸口,自信翻译:“他的意思是,昨日持剑大会延期,张叔还不知道。他昨晚悄悄去给张虚游传递了消息,让张虚游趁着今日张叔放松警惕,逃出来参加大会试剑,可惜被张叔发现。张虚游这人实力虽不怎么样,如燕雀无甚出彩之处,但多少也有自己的志向,张叔不该禁锢他在家,断他前路,叫他郁郁不能伸展。”
柳望松点头,尤其是对她评价张虚游的那段话极为满意,放心地去捡自己的长笛。
倾风醍醐灌顶,现下倒是对张虚游没什么兴趣了,更想知道他们兄妹二人到底是靠什么交流的。
张虚游绕着铜鼎跑了一圈,嚷嚷着与他父亲讲理:
“住手,爹!先生定然是为了等我才延期持剑大会,我怎能叫先生失望?”
“先生赐我生,我为先生死!”
“您今日拦住的不是一个我,而是人族的剑主啊爹!”
“剑主虚游,这名字何其相配!是先生给我起的!”
“喂,你们看归看,别忘了将我名字挂上去啊!”
一众看客皆被他的举动逗笑,沉肃的氛围都驱散不少。唯有张尚书面色阴沉,指着儿子咬牙切齿。
周师叔开解他:“张尚书,我想你是多虑了。照我来看,虚游这个性情,怎可能做得了剑主?反正我家那个,是不可能的。”
另外一人附和道:“你瞧我们这些弟子同是一副邋遢散漫的做派,真要遇上什么危险,难道能指望他们顶上什么大用?可我们还是不拘着他们来参加持剑大会,因为——”
几位师叔异口同声道:“他们不行啊!”
张虚游与父亲追逐,脚上鞭上疼得龇牙咧嘴,仍不忘为自己辩白:“周师叔,我知道你是想帮我,可你说的这话我不能苟同!起码我比柳望松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柳望松成了过完河被拆掉的那座桥,气得做口型大骂。柳随月笑得前俯后仰。
几人七嘴八舌地揶揄道:
“张尚书,来都来了。”
“虚游还小,你哪能管得住他?”
“张尚书,自困了,你这是看不开啊。”
张父跑了这一路,本就累了,见那么多人开口相劝,亦不想在先生殿前争吵。知道今日已成定局,两眼猩红地瞪了张虚游最后一次,收起短鞭道:“我往后不会再管你!你爱做什么做什么!”
说罢怒然拂袖,大步离去。
张虚游从铜鼎后走出来,朝着他的背影深深一鞠躬,高声道:“父亲,我有自己的道,你护我再远,也得我自己走!戟折钩沉也好,悲凉颓败也罢,因是我自己选的,我才叫张虚游!儿子不孝,请父亲保重!”
倾风听着,原还以为他不经世故、懵懂无知,现下才发现他嬉笑怒骂本心通透。舍得起自是放得下,道心坚定。
还不如去找狐狸闲扯。
张虚游正经不过片刻,见父亲已经走远,直起身,高抬着手臂朝四面招呼,俨然当自己是此地之主:“诸位,想参加持剑大会的赶紧,现下我已报名,明日可就没有了!”
周围人笑骂他不要脸,他不甘示弱地回了两句,转身朝着柳随月走去。找了一圈,疑惑道:“刚才站你身边的那位师妹呢?”
柳随月指着上山的路,说:“去找先生了吧?”
倾风顺着山道往上,拐过转角,远远就见狐狸坐在白泽寝殿前,表情郁郁寡欢。
头上的发绳解了一半,长发披散下来,显然比先前短了一截。
倾风停在他跟前,他也只撩起眼帘扫了一眼,没什么心情搭理,专心整理自己的碎发。
倾风抬脚轻轻撞了他一下,问:“你头发怎么了?”
“唉,昨日参加持剑大会,险些就要成功了,结果那群老头儿不讲江湖道义,急眼了,四个联合起来对付我一个,还把我头发削掉了一截!”狐狸拍腿大怒道,“赔我一百两就想私了吗?做梦吧!我今日还要去!”
倾风惊道:“你参加持剑大会做什么?”
“好玩儿啊!”狐狸说,“这么好玩的事情为什么不去?”
倾风探手去摸他的额头,被狐狸一把推开,恼道:“去!你才有病!”
倾风笑了下,刚想陪他坐会儿,狐狸又说:“你师父在里面,进去好些时间了。”
倾风意外道:“我师父?”
“我偷……意外听了点儿,没什么意思,就在商讨刑妖司的什么安排。白泽想让他帮忙操练今年大会入选的弟子。”狐狸压低了声音,给她指路,“后面的后面,站在那扇侧门边上听得比较清楚。”
“啧。”倾风不屑道,“我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来了刑妖司还敢做贼,你胆子好大。”
她提着衣摆在狐狸身边坐下,没多久,狐狸终于束好头发,向她借万生三相镜一照。
倾风把镜子给他,顺势起身朝回廊走去。狐狸见状回过头,轻嗤一声,也不管她。
倾风侧身站在门外,以为是狐狸诳她,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两人对话的声音。
二人交谈节奏缓慢,不知为何陷入僵持,白泽似在询问陈冀对几名年轻弟子的看法。
陈冀认真答了两句,声音发紧,忽然道:“先生,刑妖司的事,我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纵是经过深思熟虑,依旧压着沉沉的迟疑,他喉咙翻滚,又停顿了许久,才提起力气往下说:“我决定今日动身回界南。”
白泽没有接话。陈冀也静默下来。
(山高路远,我送师叔一程。)
远处亭台静立、孤鸟独飞, 山水几万里,古道千百程,都落进倾风的眼睛里。
她游离地看, 游离地思考。整个人仿佛被半悬起来,借不到一处力。
无边的寂静,将时间拉出无尽的漫长。
倾风的手指攥着过长的袖口,摩挲着柔软的布料,似乎听见里面有人出声,只是音节太短促, 不知是谁在说话,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陈冀的声音如同一根拉满的弓弦,将她从漂浮的状态中拉扯回来。每一个字就多一分力,紧紧扣住她绷紧的神经。
分明没犯什么错,她却好像是个等待审判的人。站在强烈刺眼的阳光下,抬不起头,睁不开眼。
可等大脑将零散的字词拼接成完成的句子,读懂每一个停顿后的意思,那根弦忽地松开了。
陈冀说:“我陈氏六万三千多名将士被妖域所吞, 不明踪迹。我带着她在边界游走搜寻,她本该是要死的, 偏偏那天早上,枯败残朽的荒地突兀生出漫天的霾, 高空云层叠嶂。先生, 六万多人以身祭剑, 妖力破域, 凝水结霜, 才堪堪吊住她一条命。”
“我只想她多活两年。我叫她去替你们守界门, 她定能做得更好。唯有剑主她不行的,我看着她从小长大,她不过是个极平凡的人,没有哪里不一样。”
他说着苦不堪言的话,可语音语调都只似寻常的讲述。
他的人生支离破碎,仅剩那么一点渺茫的希望,都牵在倾风的身上,可悲在倾风也是个会随时离去的人。
他埋头坐在漫无边际的长夜下,极困倦却又极清醒,苦熬着等待残灯燃尽。手中木块已削落过数十万刀,纵是再锥心刺骨的痛,也被指腹磨出的老茧所抚平。
这场夜已有十五年,他煎熬太过,受不了灯灭油尽。
陈冀弯下腰,恳请道:“我的父母、手足、族亲,如今一个不剩。陈氏为先生驱策,不敢辞免,可她不是陈氏的人。她既不知道什么是山河剑,也负担不起这份家国义。来日苦短,去日苦长,求先生放她离开吧。”
庭院的池塘里,鱼追着低飞的蚊虫跃出水面,水珠连串地迸溅起,又滴滴哒哒地落回去。
云浅水深,荷塘刚抽出新叶,稀疏窄小地铺在湖面上,遮不住满塘的枯枝。
白泽眸光沉凝,也认真地答,每一字都斟酌:“我已为她选好护道之人。她若来,我为她清平障碍。我给她扫路、奠基、开锋,不会叫她踽踽独行。”
陈冀艰涩难答,白泽抬了下手,示意他不用开口,续道:“而今生死存亡之秋,你我不过凡尘沙砾。千山风雨袭啸,地动天荡灾劫,皆是今朝磨剑之石。是剑出山河,还是人族亡道……”
他停了停,亦觉勉强无用,同陈冀谈苍生大义更是荒诞,只能怅然轻叹。
“陈冀,天命之人,不是你我,我等局中人,只能待人落子。”白泽不想说得太重,声音不由轻了下去,“不是我要逼你,这世道凶猛如洪流,我等尚且浮沉,自身难保,如何逼你?”
他该说的都已说完,考量取舍皆在陈冀。二人便又如两尊石像,静默地伫立着。
塘里的水都平了,陈冀才呢喃自语似的,带着些嘶哑,重复地道:“山河剑上妖力动荡,她没有第二次机会,她没有试一试……她真的不行。”
倾风不忍见陈冀做这决断,简直是在剐他的肉、锄他的根,这钝刀要落也该落在自己身上。
是她命途多舛,本该早夭,蒙承重恩才苟且活到今日。
什么剑主、天道,都离她太远,说到底不过是句妄言。她要殊死一搏何其简单,可于陈冀而言何其残忍。只要陈冀不愿意,她就该陪师父走完最后一程。
倾风没再听后面的内容,转身走了,连狐狸手中的三相镜都没拿。
她循着侧面的一条幽径,往深山里去。避开山腰的人群,绕大半个圈,再回自己的木屋。
拐过几个急转的弯,前方那块未曾踏足的区域突然变得视野开阔。一块形状诡谲的岩石突兀立在宽敞道路中间,从石头背面的青苔与地上积累的沙石来看,已积攒了许多年。
更怪的是一中年男人就站在灰白巨石前,遐思弥漫,愁肠百结,对着石头露出孤寂伤感的眼神。
倾风不想惊扰,本打算从他身后越过,刚一走近,那男人便主动开口道:“这是当年刑妖司无意从一处山洞里开采出来的巨石,质地极为坚硬,寻常刀斧留不下痕迹,常年摆在此处,后来被弟子们当成了试剑石。凡是学有所成的弟子下山之前,都会携剑来此,将自己的名字镌刻上去。”
石头表面确实有各种深浅不一的字迹,有些还歪歪扭扭,显然是费尽全力才雕出线条,已顾不上什么笔锋形体。
倾风停下脚步,靠近了一点细看,男人抬手指向高处,说:“你师父的名字原在那里。”
倾风仰起头看去,没找到“陈冀”两个字,只看见一块被涂拭过的痕迹。巨石平白凹陷进去一块,被人一刀刀磨得干净。
“当年离开刑妖司时,他自己把名字划去了,意为此去不归。”中年男人说,“重回故地,终还是有些变了。”
倾风忍不住反驳道:“从来都是你们自己觉得他变了。他对自己无情,可他又不是金石草木,真的无情。凭什么非要他剐掉一身血肉,连半点私心都不能有?”
中年男人这才回头,第一次将目光落在她脸上。
倾风不闪不避地直视他的眼睛,寸步不退道:“没有偏私的是天道,可天道也从不会偏帮人族,虫蛇鸟蚁在天道眼中都与人族等同,人与妖或死或灭,与天道何干?陈冀舍尽一身杀妖退敌,正是因为对人族的偏私,对家国的偏私。他从始至终就不是圣人。既要别人多情,又要别人无情,矛盾不矛盾啊。”
她潦草抱了个拳,算作招呼,铿锵有力道:“纪师叔,你要他救世,他救不了,可他没对不起任何人。他想去哪里,都是磊落坦荡。”
纪钦明只淡静地看着她,倾风也不是要等他的回应,踏着坎坷泥路,转眼已甩开人影。
倾风回到小院时,陈冀正背着简陋的竹箱,身影萧条地站在门口。
倾风一言不发,回屋拿起床头的包袱,又将桌上的一些杂物提在手里,出来时陈冀已往山下去了,没停着等她,她快步跟了上去。
路上弟子见二人先后下山,背着行囊看似是要远行,一时不知所措。目光追着他们由远及近,人到跟前还失态得不记得行礼。
最后到底是没说什么,迟钝地退到两侧,躬身送他们离开。
袁明恰好在带人巡山,半道遇见,这样沉默寡言的人,居然问了一句:“不留下吗?”
倾风轻一摇头,快步从他身侧走过。
柳随月得到消息从半山赶下来,一路狂奔,追到倾风师徒时已近山脚。她远远瞅见人影,张嘴想喊,季酌泉抱着剑与她错身而过,说:“不要留。不必留。”
柳随月未出口的话便生生卡在喉咙里,带着舌根的苦意,咽了下去。
她遥遥看着倾风的衣摆在春风里鼓动,失魂落魄地跟了两步,随后捏着手指,在石阶上怔怔坐下。
季酌泉提着剑,一路紧随在师徒二人身后。
陈冀中途回了下头,季酌泉行礼说:“山高路远,我送师叔一程。”
陈冀不再管她,复又前行。
不多时,一辆华贵马车跟了过来,两侧香球熏得尘土皆香,车夫兜马停在前方。
谢绝尘跳下车,抱拳道:“送前辈一程。”
陈冀摇头,片刻不停地向前。不答,不问,亦不去管倾风是否还在自己身后。
他身上那件薄衫起了毛边,在袖口不显眼的地方有一块破损,可是步履铿锵,便将一身略显宽松的粗布衣裳也穿出了恣意洒脱。
只倾风从他仓促的步伐里看出了无所适从的慌乱。或许稍一停步,悔恨就要泛滥,所以越快越好,逃离上京。
谢绝尘与季酌泉徒步跟在后方,直到陈冀进了上京,才留在城门之外,朝着二人背影深深一鞠躬。
陈冀也停了下来,站在行人穿流的街道上,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苍凉的迷茫,回身看一眼咫尺处的倾风,嘴唇翕动,很慢地说:“今日先留一晚。”
本该是陈述的句子,他说得好像疑问。满腔的毅然跟决绝还是被春风吹开一道口子,又让自己多出一天的抉择。
他有些懊恼,气场愈加低沉。
倾风看着他,点头说:“好。”
陈冀就近找了间客栈,让倾风去把东西放下,带着她在街上闲逛。
倾风顺手为陈冀买了根发簪,陈冀给她购置了两身新衣服。师徒二人许久没有赶市集热闹,俱都没提那些烦心的琐碎事,在上京的街道里漫无目的地游览。
京城商运发达,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陈冀好奇,沿着商铺逐一查看,没走出多远天已经黑了,又带着倾风折返回去。
春末雨水充足空气湿寒,客栈的床褥未及时晾晒,有股浓烈的霉味。倾风干脆穿着衣服直接躺下,随身的东西都没取出来,阖上眼休息。
她本以为今夜该睡不安稳,不料没多久就意识昏沉,随即坠入梦乡。
还是先前那个奇特的梦,还是先前那片雾锁的湖。
之前一句话将她唤醒的那个人也在,盘膝坐在星河倒映的湖面上,只是身前多了一张桌案,上面摆放着齐整的茶具。
茶炉内小火慢烧,白色热气从壶口不断蹿出,林别叙单手支着下巴,见她出现,调侃道:“这么想我啊?刚走就来见我。”
倾风摸了把脸,自我怀疑地道:“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林别叙眸光真诚,浅笑吟吟地说:“我是你,心中所想的人。”
倾风一眼看破,甚觉晦气:“林别叙,你骗人的时候为什么都不会脸红呢?”
林别叙放下手,向后轻挥整理着长袖,说:“其实我很少骗人。”
倾风大步朝他走近,不客气地道:“这句话想必才是你最熟练的谎话。”
“真的。骗别人远没有骗你来得有趣。”林别叙说,“他们从来看不出我在说谎。”
倾风一手撑着桌面坐下,闻言眉梢一挑:“你有病?”
林别叙斜过茶壶,倒出一杯,两指推到她面前。
倾风又问:“我有病?”谁会在梦里喝茶?
“唉。”林别叙将那杯茶端到自己面前,遗憾道,“倾风师妹,不解风情啊。”
(我执意逆天而为,这天地会变成什么样子。)
倾风自己不拘行迹, 更与高雅无缘。纵是把百多种茶端到面前来也喝不出多大区别,捧着一堆金钗步摇也只觉东西沉累碍眼。
她就是从泥里抽长出来的种子,也爱在土里打滚, 对林别叙这般白璧无瑕的模样自然有些看不过眼。
某种恶劣的趣味倒是蠢蠢欲动,很想撕下对方超尘绝俗的面皮来,看看他气极败坏、狼狈难堪的窘样。看看金身里的是否是泥塑。看看一尊泥塑,是否还能淡然闲逸地坐着。
倾风思绪乱如野马,一时失神没有接话,林别叙听不到她适时的反讽, 好奇问:“你在想什么?”
倾风一掀眼帘,散漫地说:“明日我就把你那个妖力碎片,挖个坑埋了。”
“真是暴殄天物啊。”林别叙端着茶杯轻抿了口,好像真能喝出什么味道似的,“埋到哪里记得告诉我一声,我自己去挖出来。”
倾风波澜不惊地道:“茅坑底下。”
林别叙笑了下,细长手指覆在白瓷茶杯的外壁,缓缓摆回桌案,连绘制的花纹都与边上的几个杯子对应齐整, 淡淡地说:“我觉得你舍不得。”
倾风一直在看他的手,听见这句话时便下意识地想要冷笑, 抬高视线往林别叙脸上瞥了眼,小声嘀咕道:“难道真是假的?虽然你平日也鬼话连篇, 但好歹还会说两句人话。不至于让我想揍你。”
林别叙面不改色:“我方才就是这么告诉你的, 我不过是你梦里的幻影。”
倾风坐恣板正, 声情并茂地说:“可是我心目中的别叙师兄, 应当是个性情中人。他拓落不羁, 为了刑妖司的大小事务连日奔走, 蓬头垢面。可能还因此没有头发。”
林别叙想了想,实难接受:“不行,太丑了,我驳回。”
倾风阴阳怪气道:“别叙师兄这么爱美啊?”
林别叙竟一本正经地应了:“自然,否则倾风师妹可能要更讨厌我了。”
倾风奇道:“别叙师兄整日招惹我,还在乎我是不是讨厌你?”
林别叙拎起茶壶,面上一副感触颇深的神色:“我也鲜少有可以说真心话的人。”
倾风手肘撑在桌案上,夸张道:“哇,别叙师兄不会是在向我叫惨吧?”
林别叙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煞有其事地问:“倾风师妹不会瞧不起我吧?”
倾风忍俊不禁,指着他道:“林别叙,你可以的。真想叫师弟师妹们也看看你现在厚颜无耻的模样。”
林别叙全然一派破罐子破摔的随意:“唉,听你叫几声师兄也是不容易。”
这片幻虚之境的时间似乎是不流动的,稀晓的天光与银白的月色长久共存,一半山是清晨的灰朦,一半山是暗夜的幽深。
可山林间又有风,吹动着细碎的白花洋洋洒洒地从顶峰的迷雾中飘来,有些挂在草尖,还有些落在湖面,与湖水中星河互相点缀。
倾风看着一片纯白的花瓣摇摆着落入杯中,只觉天地自然的造物真是令人赏心悦目,现下才问:“这里是剑意中出现过的高山,难道是少元山?”
林别叙说:“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
他说得太过自然。倾风愣了一下,没去思考真假,而是在想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岂料林别叙很快又接了一句:“骗你的。不过是觉得这地方挺好,想与你一起看看。”
倾风与他不着边际地聊了那么许久,可是听见这句半认真半调侃的话还是有些招架不住,欲言又止地安静下来。
这种沉默在风花雪月下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倾风抬手挠了挠眉毛,说:“别叙师兄,就算你没有过心仪的姑娘,也该知道,有些话,不要乱讲。”
林别叙说:“倾风师妹,我在讨好你啊。”
倾风听着这句话,莫名觉得有点耳熟。还没回忆起来,又听林别叙阴阳怪气地往下接。
“你这样说,我着实伤心。看来我是不如其他师弟们会讨你喜欢。可惜你如今已经走了,我也不能叫人帮你打扫屋子,带你闲逛上京。更无缘做你师兄了。”
倾风:“……”
倾风提起一口气,调整姿势往后挪了挪,以防自己在梦里与他扭打起来,有辱斯文。
她认真道:“你如果真的想讨好我,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
林别叙对她倒是了解,一听便道:“你怎么还耿耿于怀?”
倾风恼火道:“那是当然!我说了,我最讨厌别人说话留一半。我都要回界南了,要是你再不明白告诉我,它会成为我的心病!”
林别叙想了想,说:“好吧,我可以告诉你。”
他缓缓起身,抬步走向岸边。
这片湖泊的侧面是一片万仞平削似的山崖,他站在崖边,面对着连绵如潮的云海,衣袂翻飞,平淡说:“我在你的身上,看见了你能杀我的气机。”
倾风侧过耳朵:“什么?”
林别叙转过身,风将他的声音传得很近:“如你所闻。”
倾风对着他几番审视,确认他这句不是唬骗,皱眉肃然道:“你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没有告诉我?你当初不会是纪怀故的帮凶吧?还是说,你今后会做让我想杀你的事情?”
林别叙被她一番话听得头大,说:“所谓气机,并不代表一定。如同一个人出生时,从他的时辰跟命道推算,他可能会做高官,可能会做游侠,也可能会做商贾,这些都是气机。换而言之就是,你往后有能杀我的资质。”
“资质?”倾风被他逗笑,“我若想杀你,还需要往后,还需要资质?”
林别叙无奈道:“看来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啊。”
“这世上有一些大妖,以及大妖的遗泽,他的妖力是与万物生灵、天道气运相关,譬如先生。此等大妖,只能互相搏杀,或者以气运相杀。身为人族,你若举剑杀我,不仅杀不了我,还会受天道制裁。”林别叙在附近的石头上坐下,挥开衣袖,同她解释,“如同季师妹,她不过是借力斩了龙脉一剑,血煞之气便在周身弥留不去。若非是先生力保,她断无可能活到今日。”
倾风若有所思。
林别叙补充说:“柳师妹的三足金蟾也涉及到一丝气运,不过远不到能关联国运的程度。可若是谁伤了她,也会变得很倒霉,很容易丢钱。”
倾风一直默然旁听,闻言不由敬佩道:“柳随月——还挺厉害的?”
林别叙干咳一声,倾风连连点头表示歉意,说回正题:“这样说来……”
林别叙不想再从她嘴里听见什么古怪的结论,干脆自己接着往下道:“持剑大会选的是有执剑之资的人,由先生传道,修身、修心、开悟,看能否获得大道的认可。即便是先生,也算不出究竟谁最后能成为剑主,因为其中变数实在太多。”
他压低上身,前倾着看向倾风,同她透露一个秘密:“当年先生在陈师叔跟谢师叔身上都看见了一分气机,这样的人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可是当初两位天骄居然同时出现,先生因此以为,该是到了人族改变天地格局的时刻,所以才冒险启用窥天罗盘。”
他摇头感慨道:“可惜啊,二人最后都没能执剑,先生也因为窥伺天道,妖力大损,缺失了对预卜的感悟,如今才这般力不从心。”
倾风急问道:“我师父以前确实有能撼动山河剑的资质?”
“不错。万事难料。”林别叙指着她说,“而你,是今朝资质最高的弟子。你若走了,剩下的那群人,很难择出剑主。当然,即便你留下也不一定能。陈师叔正是因为知道执剑之难,才决意要走。”
倾风追问:“我师父缺了什么?”
林别叙摊手:“我怎么知道?也可能不是你师父的问题。”
倾风点头。
她深思片刻,将前后的对话梳理了一遍,发现一个极诡异的地方。
她能拔出社稷山河剑,为何是杀林别叙的气机?
白泽与人族的气运相连,他既是白泽的遗泽,察觉到的该是生机才对。
倾风又斜林别叙一眼,对他们这些人或大妖的想法琢磨不透,不过也无意做无谓的探询,料想对方不可能告诉她,只好奇道:“那你为何不杀我?”
林别叙说:“天道让我看出这份气机,就是想让我杀你,可是我偏不杀。当初先生也看出我是他的杀机,他同样没有杀我。我很想看看,我执意逆天而为,这天地会变成什么样子。”
倾风为这理由折服:“你是反骨成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