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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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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师叔肃然摇头:“不可,那群猴子本就心浮气盛,缺乏定力,这般轻描淡写地揭过,怕是会养出疲态来,日后在书院更不会听课。好些学子光会潜心武艺,认为读经诵史无甚用处,这等风气不可在刑妖司泛滥。”
“但是罚已算是罚过了,一事不该二罚。谁有什么主意,能折一折那帮弟子的戾气?”
众人看来看去,最后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到陈冀身上。
陈冀心情正郁闷,见状昂起头不满道:“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在骂我?”
国子监的老先生可能是惊吓中拧了腰,上了一会儿课,觉得实在不舒服先告假走了,留了课业叫众人自学。
倾风对照着他书中的注解看了一遍,由于有些词句写得并不清楚,所以读得也是囫囵。
课堂上渐渐多了杂音,有人带头说话,本就躁动的人群便更坐不住了。
等书院放堂的钟声敲响,更是跳将起来,涌出门去活动手脚。
倾风出去走了一圈,回来时路过袁明的课桌。
因袁明不怎么说话,她今日都未注意,看到他的脸才想起他来,觉得以他的困窘家境,大可能是没念过书的,或许跟不上。垂眸往他案上一扫,发现他字迹竟很清秀,一整个早课也都在规规矩矩地纂写记录。
倾风脚步骤停,返身回去,弯腰一掌拍在他桌上,问道:“‘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袁明不知所以,与她对视了片晌,才接了句:“‘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倾风静了静,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袁明迟疑点头,然后道:“但是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倾风神色凝重地起身,说,“你继续。”
倾风若有所思地走到柳随月身边。
他们四人打坏了桌椅,老先生不许去搬新的,叫他们借用同窗的桌子,盘腿坐着听课。
那矮凳反正坐着不舒服,柳随月索性陪她一起坐到地上。
倾风并着她的肩膀,手指隐晦地指了指:“你不是说他们,都跟你一样不学无术吗?”
柳随月点头:“是这样啊!你何时见过他们认真念书?”
倾风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柳随月不由心虚道:“说明他们阴险!总是偷偷背着我念书!”
她怕倾风追问别的,赶忙换了话题:“陈师叔没有教过你吗?”
倾风往后一仰,两手后撑着地,说:“也教,不过大多是处事的道理,或是一些精炼的名句。天南地北万事万物皆有涉猎,不求甚解。不会叫我像这样背诵通读。何况我不定哪日人就没了,背这些枯燥的经文着实用不上啊。”
柳随月:“呸!我呸!不要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嗯。”倾风点头,目光虚虚落在她脸上。
没别的意思,可柳随月被兄长借此奚落过太多次,只觉得这眼神里也有难言的刺,慢慢红了脸,拍着胸口道:“我怎么了?我虽不喜欢念书,可我喜欢赚钱啊!我算科也很好的!”
“那……”倾风油然生出强烈的不忍,“你的钱呢?”
柳随月被踩中痛脚,抓狂道:“消灾是要花钱的!要不是我进了刑妖司,总是遇上各种倒霉事,指不定早跟他一样家财万贯了!”
被她指着的谢绝尘停住笔,犹豫了会儿才决定回答她们:“我不会挣钱,主要是我母亲跟我几位叔婶操持碎务。”
柳随月对着他神色端详许久,低声问道:“你怎么啦?”
谢绝尘轻一摇头:“无事。”
“因为他方才一扇,那是叫扇吗?叫众人觉得他不好相与。”倾风学着挥了下手,豪放地对谢绝尘道,“别介意,刚知道我杀了纪怀故的时候,他们也是用这种眼神看我的。很快他们就会习惯了。”
谢绝尘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柳随月:“你……好会安慰人。”
倾风脑子里忽然冒出个想法,兴致勃勃地道:“你、我,哦,再加个季酌泉,若我们三人一道出去,可以直接起个名字,叫‘人之将死’。”
柳随月推了她一下,激动道:“呸!呸呸呸!”
倾风摩挲着下巴:“哦,不对,应该叫魑魅魍魉!”
谢绝尘:“……”
柳随月叫道:“为什么非要跟鬼过不去啊!”
倾风好奇琢磨:“小金蟾能帮我们转转运吗?”
柳随月惶恐道:“我……可三足金蟾又不是白泽?”是不是太高看她了?
季酌泉从房顶上跳下来,抱着长剑,站在窗户外看她。
倾风还笑着问二人:“你们觉得呢?”
谢绝尘没见过她这么怪的人,脸上是种很复杂的茫然,困惑却不知如何思索。
季酌泉已给了答案:“不是很好听。”
倾风居然一本正经地探讨起来:“那你说。”
季酌泉刚要开口,眸光一转,利落从窗口翻了进来,站定叫道:“别叙师兄。”

倾风回过头, 才知道是林别叙来了。
这个平日总是温润和善的人在刑妖司竟颇具威望,他走进门来,弟子们比见到老先生时要本分许多, 端坐回自己座位,摆出一副听训的姿态。
林别叙在门口顿足,对着地上还未情理干净的木屑轻扫一眼。走到台上,又转身朝破败的窗棂与墙面看了一眼,随后才慢条斯理地坐下,将手中书册与竹笔并齐摆在桌上。
他喜怒无形的浅淡模样, 更叫底下众人心惊胆战,只觉他高深莫测,从来看不穿他心中所想。
林别叙拍拍矮桌左侧,唤道:“谢师弟。”
谢绝尘不明就里,还是起身走去。
林别叙又指着右侧,点名:“季师妹。”
季酌泉跟着起身,与谢绝尘隔空对视一眼,分别在桌案两侧坐了下来。
张虚游当即大叫出声:“别叙师兄,你来上个课, 怎么还带左右护法啊!”
“如此才能安心啊。”林别叙无辜叹了声,“何况我不是来上课, 我是来同大家说一件事情。”
众人看着他翻开面前书册,纤长细白的手指点在纸张上, 平和宣布道:“烦请诸位将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一并上交。无论是金银、铜钱, 还是方便变卖的饰品、兵器。需用武器时, 会再由刑妖司一并发放。待修行结束, 再将东西还与诸位。”
众弟子顿时哗然不止, 借口百出。林别叙挑了几个作答。
“不要吧!我的剑不好变卖, 可否留在身侧?”
林别叙无情地道:“不可。”
“我的刀自小与我相伴,需日日养护,离不开身!没有它我夜里都睡不着觉!”
林别叙说:“需养护的兵器会转交令尊保管。若是实在睡不着,那就别睡了。”
“我身上的这块玉佩是出生时高人赠予,我娘说我若不时时佩戴,会灾祸不止!”
林别叙笑容依旧,眼神微凉:“刑妖司早有明文禁治,不可迷信鬼神,偏信左道。是哪位高人的道法比先生还要精深?那大可不必在刑妖司求学了。”
倾风见众人诉求被一一驳回,毫无转圜余地,也是愤恨骂道:“是谁想的这么阴毒的主意!”
她第一反应是黑心肠子的林别叙,可随即又觉得这做事的风格极为眼熟,等林别叙意味深长地朝她瞥来,心底便泛出一丝悔意。
果然,那厮带着笑意道:“我会向陈师叔转告你一片贤孝之心。”
倾风:“……”
柳随月欲哭无泪:“倾风,你师父好狠啊!”
众弟子亦是哀怨朝她看来。
林别叙又道:“袁师弟,你的奉银我会托人帮你寄送。”
袁明点头。
林别叙一脸兴味地道:“来吧,先从师妹们开始。柳师妹。”
柳随月脚步拖沓地上前,从袖口、腰间,各自取出几枚大钱,又在林别叙的眼神示意下,将发簪跟耳环也取了下来。
她埋头从自己的行李中翻找其它值钱物件,盘算着如何浑水摸鱼。
林别叙耐心静等,让谢绝尘帮忙逐一记录,等柳随月拖延了好一会儿功夫,才不急不躁地开口:“烦请师弟师妹们动作快些,否则等明英书院的饭堂关了门,今日中午便要饿肚子了。”
柳随月飞速将东西都甩了出来,拍到桌上。
林别叙颔首,示意她先站到边上,稍后他会带弟子们一同前往饭堂。
倾风身上是没多少现银,可真要论起来,妖丹跟箓文都是千金难求。
她左肩上用红绳缠绕悬挂而下的,就是一串包着符箓的妖丹。是因人多的地方妖力也斑杂,陈冀于是借用大妖的妖丹驱散她周遭的部分妖力。
林别叙检查了遍,又还给倾风。
等着弟子们相继上前,林别叙补充道:“午饭在明英书院吃,晚饭仍需回刑妖司。若能遵从守序,我每两日会下发十五文作为零用。因不听课叫先生们责罚的,扣除当期零钱。回去记得将自己的东西都带上,住所已重新安排。明日早晨的课是设在峰顶剑阁。今后每日上课的地点与时间,我会再做告知。”
众人本瞧不上那两天十五文的打发,买些蔬果吃食怕就不够了,听到后面怨念齐吼:“那你还让我们带那么多行李!”
林别叙面不改色道:“我可没说要远行,我只是代传先生的话,说会有马车在山脚等你们。诸位师长如何告知,与我无关。”
张虚游昂首阔步地走上前,将发冠拆了,放到桌上。不顾风度,任由头发披散下来,一派无赖地道:“没了!我身无分文!”
“等等。”林别叙叫住他,指了指他脚下的鞋子。
张虚游表情骤然崩裂,骇然道:“这你都知道?!”
“你缘何觉得能骗得过我?”林别叙屈指轻叩桌面,示意谢绝尘记上,“他下期的零用也被扣了。”
张虚游叫苦不迭:“不要吧!”
他哀怨把鞋子脱下,从里面抖出几枚大钱,还有一小块金片。
众人皱眉直嚎道:$1!——你这厮——别把我的东西与张虚游的放在一起!”
等一番鸡飞狗跳地将东西都收齐,林别叙才起身,领着众弟子出门。
明英书院各个院落里栽种了不同的植株,后院一条蜿蜒小溪玉带般地铺陈,将各地相连。
分给刑妖司的东院大多栽种的是斑竹和冬梅。岸边黄花半吐,溪中纤鳞嬉戏。草木葱茏、水声潺潺。伴随着远处学堂中飘来的朗朗读书声,景致与人文俱是高雅俊洁。
可惜在刑妖司的弟子们走出课堂后,便煞了此地风景。
一群弟子宛如饿死鬼投胎,待林别叙指明方向,拔腿飞奔而去。
学武的弟子本就食量惊人,加之今晨天色未亮就从山底一路打至城中,早已腹饿难忍。可众人将打好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仍有四分未饱。
如今方知那一文钱的重要,可惜还领不到。
书院的仆役们始料未及,歉意地表示今后会多做些饭菜,今日实在是没有了,烧了几壶热水端给众人。
柳随月一出饭堂,一群人便蜂拥而上,不管平日是不是相熟,都缠着她发问:“柳师妹等会儿要去哪里捡东西?我想陪师妹散散心。”
“我早想与柳师妹结交,准备了礼物可惜被大师兄给收走。柳师妹要不要先送我一件?我往后双倍还你!”
柳随月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大叫道:“你们好不要脸啊!走开啊!”
用完饭不过一刻钟,便是掌刑师叔的课。
众人落寞坐在廊下,见掌刑师叔领着浩浩荡荡一群人走过来。还是今早的那群小妖,还多了几名刑妖司的弟子。
掌刑师叔懒得多说话,指着空地淡声道:“分开坐。三排。前后隔一丈。”
地方不够大,还有几个人是坐不下的。
倾风与谢绝尘不欲争抢,索性站在廊下没动。
张虚游捧着肚子道:“师叔,练不得武,饿。”
掌刑师叔斜眼讽他:“自做的罪。”
他一点下巴,刑妖司的弟子便各带着一名小妖上前,分别坐到学子们的正对面。
柳望松选在最后排,倾风等人顺道过去旁听。
他坐姿懒散,手中转着长笛,与同门的兄弟略略一礼,
青年从怀里取出一份抄录的案卷,就着练习过多次的经验,形神俱佳地朝前一扑,软倒在地,捏着嗓子哭道:“官爷,请给奴家做主啊!”
柳望松浑身打了个寒颤,险些从地上跳起,叫停道:“不能来个师妹吗?!”
那青年翻他一记白眼,嗤笑道:“做什么白日梦?师妹哪里有空来搭理你?”
张虚游这人有趣得很,只要你搭过他一句话,他就默认你同意与他做朋友。现下便来同谢绝尘勾肩搭背,又与倾风微笑问好,亲近地道:“我还猜师叔要如何讲解政务,他看起来不像会教人,原来竟是如此!”
作为刑妖司的弟子,日常协从师长捉拿妖邪,其实对法条有一定了解。只因妖族各自情况特殊,不能以朝廷的法制等同,需执法者深析后断夺处理,繁杂琐碎。
当下几人俱是饶有兴趣地听起青年陈述:
“前段时日,奴家郎君外出跑船,留我独自一人在家,本就心中惶惶,夜里刚换好衣裳,就听见窗外有窸窣响动,连着好几日都是如此……”
柳望松指着小妖问:“你是采花贼啊?”
那小妖气愤道:“还没到我出场!你问都没问,不要乱说!”
柳望松忍着满腔不适,蔫蔫道:“好吧。”
结果青年照着本子一通念,从夜里冷寒,说到郎君久不归家,又说到住所冷僻低湿,最后说起自己年轻貌美时在娘家过的不是这种日子。
柳望松额头青筋暴突,喝道:“说正事!”
青年低头垂泪状:“官爷怎么这般没有耐心?好生凶悍。”
柳望松怕了,绝望道:“行行行,你说,你慢慢说。”
青年往后翻页,又念了几句,终于说:“没了。”
他换了个姿势,恢复正常的声音,解释说:“我现在是刚才那位小娘子的郎君。”
柳望松精神一震,以为煎熬可算结束,岂料青年清清嗓子,开口就是一通不堪入耳的秽语,眉宇间暴戾横生,杀气浓勃。
他声音如雷,说到兴处,抬手对着虚空就打,貌似抓住何人的头发要虎扑过去。
小妖“哎哟”叫唤着将他按住。他才被迫安分下来。
柳望松坦然失色,倏然回头看向倾风几人。后者也连退数步,互相扯着袖子,惊恐躲回廊下。
空地上的其他弟子同是好不到哪里去,面如土色,恨不能落荒而逃。
现场各种叫骂跟哭喊连成一片,那种荡气回肠的尖细哭腔,真真比鬼叫还要可怖。
掌刑师叔特意选出来的这帮弟子跟小妖,颇有演戏的天赋,将那些刻薄与轻佻在基础上又多发挥了数成。选得还全是叫人焦头烂额、进退维谷的棘手案子。
这些当事的百姓大多没怎么念过书。说话颠三倒四,不明重点。有些进了刑妖司就暗生怯意,有意遮掩,问好几遍才肯说一些细枝末节,甚至撒谎敷衍。
青年弟子演得喉咙干渴,耸耸肩膀示意小妖松开点,举起卷册,接着念说,妇人听见所谓骚动都不过是托词,定是趁自己不在与他人私通,不慎被邻里发现,所以才早早寻了借口,卖弄聪明想要堵住他嘴。他岂能上当?
再后头就是讲妇人平日如何招蜂引蝶,不是个良家子。
柳望松听得耳鸣阵阵,头疼欲裂,眼角发红,对着小妖吼道:“你在里头到底是干什么的!这是刑妖司的事情吗?!你非掺和进去做什么!”
小妖对他的不耐烦深感不满:“你听啊!这不是正在说吗?”
他们排演得如此声情并茂,这些年轻人怎么连这点定性都没有?
两人演了得有半个多时辰,柳望松接过案卷从头到尾又翻了一遍,才好歹将事情梳理清楚。
这小妖是只夜行动物,就喜在天黑之后到处游走,恰逢男人悄然归家,他正好躲在人家院里偷吃树上的果子,被男人逮着打了一顿。
他气不过,反击间也拧伤了对方一只胳膊。
日日前去偷窥是假的,暗通款曲什么也是假的。
小妖叫道:“我不过是想摘他家树上几个栆子而已!”
柳望松恍然大悟。他思维迟钝,暗自推敲了下,迟疑道:“对你,罚钱吧?”
小妖嫌弃评价:“啧,不是这么判的!你怎么这都不会?回去多念书!”
另外一面已有学子审理完案件,虚脱地起身离位。掌刑师叔喊他们几个尚在旁观的闲人赶紧接上。
倾风摸摸眉毛,万分抗拒地走上前。
这场磨难,一直到日落西山才好歹结束。

回去时要将这群小妖也一并带回西北峰的地牢。
夜间不似朝晨, 街上行人往来络绎不绝,刑妖司也不便再做清道。哪怕是挑选幽僻的小路,小妖们佩戴铁链铿锵作响亦是引人侧目。等是游街, 折辱人了。
于是便不用那些戒具,令弟子三两名分别看顾一只小妖,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们回山门。
掌刑师叔与另外几名青年分点着人手,安排回程时的搭档。倾风趁机在人群中一顿晃,找到蔫头耷脑坐在地上的鸟妖,朝他冲刺过去, 一把挽住他的左臂,将他提了起来。
鸟妖不寒而栗,全身汗毛都炸了开来,张开嘴就想尖叫,又被倾风眼神威吓逼了回去。
边上张虚游也是茫然,问:“你要做什么?”
倾风没答,拖着他往边上走,同时小声叫道:“谢绝尘!这就是喜欢在床底下偷听的鸟妖!”
谢绝尘本在人群外闲散踱步,闻言登时上前, 架住鸟妖的右臂。
鸟妖一时腿软,没骨头地滑落下去, 只能半挂在二人身上,两脚贴着地面拖行, 全身的劲都用到了脖子上, 拼命扭过头, 深情求助张虚游。
张虚游不负他望, 追在后面喊:“喂, 这是我的妖!”
倾风跟谢绝尘才不管, 一左一右挟制着鸟妖往队列前面走,路过掌刑师叔时指指点点飞速比划了一下,不等他开口驳斥,就带着鸟妖跑了。
张虚游气愤大叫:“喂——!”
掌刑师叔冷着脸拽住他,不由分说就道:“给我站后边儿去,又胡闹什么?”
鸟妖见自己与人群渐远,已是孤立无援,索性咬咬牙,又站直了起来,虚张声势道:“你们想做什么!”
倾风松开他一点,嗤笑道:“你怎么那么怂?我们不过是想找你打听打听,你常年喜欢躲人家床底下,都听到过什么有趣的事情?”
鸟妖耳朵动了动,半信半疑:“真的?”
谢绝尘附耳过去,低声问:“你在我家里还听到过什么?”
“能有什么?”鸟妖回他说,“你们举家搬迁出京城,知道的东西又不多,整日聊来聊去都是生意,再要么就是你大哥。旁的男女爱恨纠葛不用我说给你听吧?”
他以为二人是来寻仇,虚惊一场仿佛劫后重生,身上冷汗都出了一层。麻衣黏住皮肤,瘙痒粗粝,当下甩甩手,有些恼怒道:“你二人做什么?吓死小爷了!”
谢绝尘思量着,还要再问,被倾风捷足先登,拍拍鸟妖的肩头道:“鸟,狡兔尚有三窟,我相信如你这般耳聪目明的大妖,定然有别的藏身之处!我现在身上缺点银钱,你先借我,我肯吃亏,九进十三出,怎么样?”
鸟妖听在耳里全是鬼话,骂道:“连妖的钱你也骗啊?无耻!没有!”
倾风佯怒道:“你这不识好歹的小妖!”
前头一辆推车过来,三人并排行走,挡了对方的道。
避让着退到街边,两面恰好是支起的热锅,锅里麻油炸得鸡肉浓香四溢,鸟妖看着那些吃食,舔了舔嘴唇。
他艰难收回视线,想起一事,对倾风说:“你之前不是要找男狐狸精吗?我知道有一只。不过人家是老实狐狸,不干那些……额,坏事。”
谢绝尘目光如炬,顿时盯紧了倾风。
“嘶——你别在外面辱蔑我的名声,我只是找个认识的朋友!”倾风哭笑不得道,“你都被关了,还能知道那么多事?”
“玩笑话,我人虽在刑妖司,可是耳目遍布天下的好不好?有几个正常人不喜欢鸟?一只毛色滑亮的鸟愿意停到他们肩上,呵,都得乐得见牙不见眼,当是自己松风水月,朗润清华。”鸟妖讥诮地道,“说来真是可笑,你们人族喜欢花鸟,却不喜欢启了灵智的妖。京城还算稍好些,没有明面上捕掠虐杀的。我从南面来,一路真是受尽白眼,途径某些地方甚至不敢与人说自己是妖,就怕夜里有人抄着刀将我砍杀,我伸冤都无处去。”
倾风听他抱怨,面有尴尬。
毕竟十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纵然知道当年的浩劫与他们这群小妖实没什么关系,可仇怨还是难消。不都同他们一样,觉得人与妖并无贵贱。
等推车过去,三人续又往前走。鸟妖那眼神直勾勾的,都快淌出口水来,倾风看不下去,回过头冲着那小贩道:“一盒油糕,再来一只鸡。”
“好嘞!”
男人手脚麻利地装盛好,倾风要付账时才想起来,身上的铜钱一枚不剩全交了。
谢绝尘难掩震惊地看着她,当她是要拉着自己吃白食。
倾风面不改色,转身冲不远处的掌刑师叔招手:“师叔!”
掌刑师叔箭步走来,刚要问是怎么了,倾风抄过小贩手中包好的纸袋,带着鸟妖飞逃而去。
谢绝尘踯躅片许,也扭头就跑,不敢回看,与他们一道跑出百来步,确信师叔没有丢下脸面过来追赶他们,才停住脚步。
倾风将手里的东西拆了,递给鸟妖:“吃吧。”
“给我?”鸟妖愣愣地不敢接,“真的要给我吗?”
“吃你的吧!你到底要不要?”倾风作势收回,“我们两个午饭都才吃了几口,你不要算了!”
“我吃!”鸟妖匆忙抓起一个油糕往嘴里塞。
刑妖司给小妖们的伙食虽称不上多好,可也说不上差。只不过从后厨挑到西北峰,饭菜早就凉了。
而且鸟妖自小生在人境,日子过得颠沛流离。看惯了人情冷暖,鲜见真心。一张嘴看似热闹得紧,可真正能说上几句话的同样四海沦落的小妖,大家都是一般落魄,更从未有人愿意饿着肚子请他吃饭。
一口热乎的甜糕吃进嘴里,眼泪都要被烫出来。
谢绝尘难得做了一件坏事,浑身都有点不自在,但见鸟妖一扫先前沉郁,眯着眼睛不住冲他们傻笑,又有种说不出的熨帖。想着罢了。
倾风低笑了声,嘀咕说:“跟狐狸一个寒酸样儿。诶,早知道不是自己花钱,就该多买一只鸡,不然回去狐狸又要烦人。”
鸟妖擦了擦嘴,眉开眼笑,话也轻快起来:“唉,我本来是不想告诉你们的,可既然你们拿我当朋友,那我就勉强同你们透个风。”
鸟妖招招手,叫他们靠近来,待三人凑着脑袋,他才神秘兮兮地道:“有人在儒丹城附近,见到了一只早早传闻已死的大妖。”
死了就死了,没死就说明只是谣言,这哪里算得上秘密?
“哪个大妖啊?”倾风问,“然后呢?”
鸟妖郑重其事道:“儒丹城里闹鬼啊!”
倾风:“……”他这鸟嘴真是憋不出什么好话。
鸟妖见他二人神色鄙夷,羞恼道:$1!,不信就算了!”
“你这鸟妖居然还信鬼神?真是稀奇。果然好骗。”倾风说,“你还不如告诉我,你提到的那个男狐狸精在哪儿,要是离得近,说不定我能给他介绍个朋友。”
“也在儒丹城啊,不远不近吧,不过百来里路。你要是过去了,顺道帮我探探虚实,据说那是个很厉害的水妖!”鸟妖比划着道,“听说是有上古血脉的鱼,又听说是条水蛇,也可能是个蚌。反正早些年传说是能施展出妖域的大妖!”
倾风无所用心地“嗯”了两声。
这描述也忒可疑了,是个妖都幻想自己能施展妖域,鸟妖恐是终日吹嘘,被朋友给驴了。
不过说说话,转眼已到刑妖司。
山脚的守卫给小妖们重新戴上铁链,要将他们带往西北峰。
倾风对着鸟妖叮嘱道:“好好做妖,早日出狱。再给你介绍别的小妖认识。”
鸟妖怀里捧着冷却的鸡肉,装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挥手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
夜里众人睡在刑妖司特意清出的房间,屋内除了被褥跟一应洗漱的物品,什么都没有。
第二日大早,是陈冀的剑术课,设在剑阁外的空地。
众弟子不用催促,早早到场,列成两队,等待陈冀指点。
陈冀搬了张木凳坐在空地上,边上还有一筐长短粗细不一的木剑,自己高架着腿,手指指点江山般地慵懒一点,故作高深地道:“这柄古剑里,除却寄存了山河剑的剑意,还借由阵法寄存了一众剑道高手留下的一式。你们去挑一把木剑,从四个方位依次入阵,看能抵挡几招,让我试试你们的身手。”
众弟子抱拳响亮应“是!”。
倾风对着陈冀的做派微微摇头,被陈冀明里暗里瞪了好几眼。
倾风本想在剑术课上显显身手,得意没多久,不知为何,这阵法与她相冲。
她一入阵,见到的不是哪位前辈指教的一式,而是千百道剑光齐出,她根本没有反抗余地,直接就被轰了出来。
陈冀也不明就里,又让她试了两次,见还是如此,便叫她滚到边上,同谢绝尘一块儿蹲着去。
季酌泉因身上的血煞之气,不敢靠近那柄古剑,独自在峰顶的平台边缘来回打转。
见倾风被赶出队列,顺势走了过去,就看她甩着手里的一根杂草,偏头同谢绝尘询问道:“你为何叫我师父叫师叔?你是不是该叫他师兄?这辈分好奇怪啊。”
谢绝尘表情比她更迷茫,顿了顿,解释说:“刑妖司的弟子各有家学,其实算不上是什么同门,大家分处各地,本不相识,真要论资排辈,哪里还能算得清楚?不过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互相叫一声兄妹而已,自然是就着年龄随便叫。何况真要如此,凭先生的资历,早是不知多少辈的前辈了,别叙师兄算作他的弟子,岂不也是我们的老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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