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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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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风听不得林别叙跟祖宗两字连在一起,忙打断了他,叫道:“你说得对!不要再说了。”
倾风看见从后面投下的长影,回头瞅了季酌泉一眼,拉着谢绝尘往后挪动几步,好三人并排蹲在一起。
他们三人无所事事,与前方一众亢奋激昂、生机蓬勃的弟子对比鲜明,偏各个眉眼里都带着分桀骜不驯,聚到一块儿,活似游手好闲的地痞。
倾风看着柳随月从剑阵中跑出来,竟是坚持最久的一名弟子,举着双手大声欢呼。又薅了把地上的草,问两人道:“这山河剑的剑主究竟要怎么选?我怎么瞧刑妖司的教学,觉得太过平淡。就像是已经选出剑主,在教着如何做剑主,而不是让人去争择。”
谢绝尘右手的长袖垂到地上,他卷起来塞进怀里,回说:“问过,先生说,缺一个契机。”
倾风:“何种契机?”
“不知道。不过先生猜,应当不是剑术或者什么大妖遗泽,否则十六年前,凭陈师叔与我大哥……”谢绝尘说着别扭地停了一下,轻皱了下眉,才接着道,“凭他二人资质,先生数次尝试催动,山河剑不会毫无动静。”
季酌泉点头:“或许是心性,或许是意志,或许是人族的精神,也或许非要等到万难之机,执剑人大彻大悟,才能撼动那柄气运之剑。总归不是靠什么争斗比试能促成的。如今先生制定的修行,其实只是想叫我等离苍生黎民更近一些,而不是高高在上,执起一剑便说要救世、要卫道。”
倾风似懂非懂。
季酌泉补充说:“陈师叔曾领悟过一道山河剑的剑意,他同先生交流过多次。今朝的修行课程,也是他同意的。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他同你说过吗?”
这个倾风倒是知道,陈冀认为山河剑最缺的,是人族的勇气跟脊骨。可这个实难衡量。
“只一条,先生说望我等都能参悟。”季酌泉遥视远方,肃然道,“这天地,不是只有人族。”
就这样上了两日课,刑妖司按照诸位学子的情况开始调整课程。
倾风自幼跟着陈冀学习剑道,没什么好再教的,剩下的全凭自己参悟。也不必先生指点遗泽,于是空出一半时间来。
谢绝尘与季酌泉同是如此。
白泽便定了一个时间,叫他们三人一同去找掌刑师叔。
袁明因两种遗泽冲突,只能用拳,被陈冀评说不必学剑了。柳随月的遗泽与气运相关,没有指点之说。柳望松、张虚游二人被老夫子免了文史课。
这四人也被先生分到了一起。
倾风面对掌刑师叔,总是恐惧他再叫几个弟子过来演上一出,好在这次不是。
他面前是一张宽长的桌案,上头摆着一堆背翻的木牌,见三人靠近,朗声道:“选一个。”

木板都是手掌大小, 不过颜色深浅略有区别。
倾风沿着桌案端详了一阵,伸手想摸,掌刑师叔立即抄起手边的竹条, 不客气地鞭打过来。
倾风迅敏缩手,躲了过去,对上掌刑师叔稍显遗憾的神情也不介意,嬉皮笑脸地问:“这是什么?”
掌刑师叔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哼出一声:“挑了就知道。”
季酌泉观出不对,斜着上身凑在倾风耳旁问:“你怎么他了?”
倾风耸肩。
这种依靠气运的东西, 倾风一向不怎么擅长,可惜不能将柳随月借来暂用。她看中一块深褐色的木头,正要指点,被谢绝尘出手挡了回去。
“等我一算。”谢绝尘朝她点头,又对师叔伸出手,“请师叔借我几枚铜钱。”
掌刑师叔倒不苛难,从袖口数出三枚,朝他丢了过去。
谢绝尘右臂长袖在空中兜风一挥,宽袖拢住四散的铜币, 旋即盘腿坐了下来,信手往前一丢, 在地上掷卦。
倾风新奇道:“你还会这个?”
谢绝尘说:“略懂。”
倾风明白,但凡是高人, 就喜欢谦虚地说略懂。换成张虚游之流, 哪怕只有半吊子水, 也早就满地撒欢乱跑, 找人炫耀。
二人跟着半蹲在地, 看他操作。
谢绝尘用的铜钱不是普通的铜钱。师叔洒出来时, 倾风扫过一眼,确信就是寻常的新币,连污垢都没蒙上一层。
可此时谢绝尘手中抛洒的铜币,上头多了一层浅灰的色泽,隐隐似罩着个字。
他连抛了十数次,才总算停下,捡起铜钱起身,将东西还回去的同时,低声说:“我要三列左六。”
师叔用竹条推着木牌,投进倾风怀里。
倾风翻过一看,却见上面写着一句令人满头雾水的话:
“棺中人,轿中客,迎轿入棺门。”
黑色的字迹,莫名有种阴森鬼祟感。
季酌泉二人同是看不明白。
“什么故弄玄虚的东西?”倾风狐疑,来回翻转着木头说,“听起来不像有妖,更像有鬼。”
“怎么选了个那么远的地方?”掌刑师叔将木牌拿回去,嘀咕一声,丢进一旁的竹篓里,重新给三人分发了一枚特制的铁牌,解释说,“这是昨日晚间刚从儒丹城传回来的案子。确实是有几个江湖骗子在从中作祟。这案子刑妖司的人过去勘查过数次,都认为与妖邪无关,已转交衙门处理。可因儒丹城近来诡邪之事频发,前两日你们别叙师兄专程赶去排查,又将案子递了回来。”
倾风先是觉得儒丹城这地方耳熟,紧跟着听见林别叙也在,下意识便觉事情棘手。
难怪最近都不曾见到人。
季酌泉凝神道:“所以真的有妖?”
“我不知道,他也没在信中详说。”掌刑师叔重新靠着椅背坐下,筹算须臾,粗声粗气地道,“给你们……五日时间吧,去将事情调查清楚,回来同我讲述。”
他抬手一指身后宅院:“要带的东西都先还给你们,等回来再做上交。”
倾风倏然回头,对着谢绝尘兴奋道:“那我是不是可以坐你的黄金马车了?”
谢绝尘:“??”
倾风眸光灼热炽亮,刺得他反心生惭愧,硬着头皮道:“不能。那马车由家仆驶回江南了。只能去驿站借几匹马。何况那不是黄金做的。”
掌刑师叔嗤笑出声。
倾风斜睨而去,觉得他莫名其妙。
掌刑师叔忍俊不禁,索性放声大笑,抱着双臂,上身虬结的肌肉不住震颤:“你师父先前出门买几把木剑,也想来蹭他的马车。我说你们师徒二人是怎么回事?穷急眼了?”
“你不懂,你懂什么?”倾风表情哀怨凄凉,眼角斜斜看着他,翻来覆去地念道,“鬼尚缺纸钱,妄论是人。你真是不明人间疾苦。”
季酌泉怕她与掌刑师叔争辩起来,冲谢绝尘使了个眼色,二人匆匆架起倾风,将她带离。
晚春气候多变,乍暖还寒,好在出行之日天色尚算明媚。
从上京去往儒丹城,有百来里路,三十里一驿。哪怕几人出发得早,中间不做停歇,也在近天黑之际才进到城内。
路上绿意阴浓,田野漠漠,虫鸣不歇,莺声婉转,一片春夏相交的繁茂之色。进到城内,却是截然另一番景象。不过傍晚,街边竟已行人稀疏。
商贩关了铺门,幼童被父母赶回屋内,街旁的窗格中透出微暗的烛火,分道的岔口处用青石压着一堆黄纸。
三人都不是什么喜欢说话的人,又骑了三个来时辰的马,颠簸得腹中酸水翻腾,一路过来皆是缄默,只用眼神神秘交流,管对方是不是看得懂。
倾风抬脚踢翻一块石头,将那叠黄纸捡起来,抬头看见几个和尚在不远处摆开架势,连衣服都穿不齐整,对着祭坛一通鬼叫,分明是不称职的骗子,本想恶劣地过去捣乱,可惜被季酌泉给阻了。
又走了一段,季酌泉远远见街边站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女人,手边挎着个竹篮,走几步停几步,似在赏月,又似在认路,张口叫了声:“姑娘!”
那人许是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季酌泉拔高声音又喊了一句。
前面的人终于回过头。
季酌泉刚要开口,肩膀被人冷不丁拍了一下,她一个激灵,不解望向倾风。
倾风看了她一会儿,问:“你在做什么?”
季酌泉说:“我想问个路啊。”
倾风奇怪道:“你问谁?”
谢绝尘说:“自然是——”
二人都觉得是她反常,一同抬手指去,可前方人影已经消散。
夜风忽而凌冽起来,卷着地上的黄纸朝他们飞扑。
“咚——”
两个巡夜的更夫恰巧提着灯笼铜锣从拐角走出来。
“咦?”季酌泉揉了揉眼睛,低声道,“不见了?可我未曾察觉到妖气?”
“有意思。”倾风说,“此地妖异,小心一点。”
三人未再多聊,朝着更夫走去。
更夫查看了几人的腰牌,给他们指明刑妖司的所在。
儒丹城的刑妖司建在城东的偏静之地,道路宽阔,少有折弯。
三人过去,远远便听见一阵破骂,快步靠近,才发现是一群官差正与刑妖司的弟子在大门口推攘。
双方互相吵得面红耳赤,如果不是中间有两人持长棍艰难阻拦,怕是已经厮打起来。
他们大概是争吵已久,还没来得及点燃高悬的灯笼,彼此在昏沉光线下指着对方鼻子,看不清对方面容,只能靠扯着嗓门来恫疑虚喝。
倾风认真听了听,从混杂着的噪音里辨出两方诉求:
一个让刑妖司放人。
一个说衙门在放屁。
“你刑妖司的人凭什么强闯民宅,将我衙捕役带走?当真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可以无视朝廷法纪?”
“你不提他自己做过什么,便强来我司要人,还有脸在这儿提法纪?真当我等怕你?”
“是你们刑妖司当初说不管这案子,叫我们朝廷自己查!怎么如今又要来横插一脚?不就是看不惯我等衙役动你们的妖人?”
“我呸!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些!我们早说了此案与妖无关,可你们非要纠缠,惹出祸事还不反省,现下聚众在此,是要做什么?打砸了我刑妖司吗!”
“呵,你们刑妖司顶头上面是只白泽,长久同妖共事,怕不是忘了自己是个人!城内多少百姓枉死?今日我不将那孽畜打死,我便脱下这身缁衣,随你去地里玩土!”
骂到后面是越说越混,谢绝尘听人出言辱没白泽,脸色黑沉,右袖一翻,打出一字:
“静!”
那墨字在空中分裂成无数斗大小字,串成一条锁链,将众人齐齐锁住。
聒噪之声戛然而止。
倾风每次见他施展法术都觉耳目一新。寻常弟子的遗泽只有一种威能,他的好似有百种功效。
威力如何都可暂且不谈,关键是好用。
衙役揪着年轻弟子衣领的力道微松,张嘴连骂几句都出不了声,才回头看向三人。
谢绝尘冷声道:“慎言。”
倾风一脚踩上石阶,笑意浅淡道:“看来诸位对我刑妖司意见颇多。别的不说,我刑妖司所有弟子为修行大妖遗泽,都是要冒生死危险去领悟天地道义的。说是两署政务各不相干,可凡遇上凶狠持械的歹徒,难道刑妖司没有遣弟子相帮?如今闹起矛盾来,就是一口一个妖人。说是忘恩负义,都算高看了尔等。骂你们一句畜生,不为过吧?”
她的笑笼在昏蒙夜色里,只有隐约的轮廓可以看清,尤为阴森怖凉。
为首衙役松开手,转身面向她,张嘴说话,无奈发不出声,只能悻悻咂嘴。
倾风眼力好,看出他嘴型是想说:原来是京城来的贵人。
倾风又笑一声,走上前去,抬脚直踢对方脚踝,右手按着他的肩膀,逼得他屈膝,身形一跄猛地跪到地上。
边上兄弟立即围拢,倾风抬眼一扫,五指发力,捏着对方肩头的骨头重重往下一压。
壮汉身上的禁制被破,发出一声凄厉嚎叫,让众人动作一致停了下来。
倾风收回手,并着两指向外挥了挥,示意人群散开,才不冷不淡道:“在刑妖司门前纠集闹事,若我没有记错,匪首当仗责十棍。若我亲自施刑,五棍就可以要你小命。你若还头脑发热,冷静不下来,我不介意全你这番心意。”
她身上自有一股冷厉的杀气,不加收敛的时候,比季酌泉的血煞之气更叫人恐惧两分。是当年妖王之力的余留,加之她多年在界南戍边所积的威势。
壮汉喉结剧烈滚动,按着左肩重新起身,忍住痛楚朝后退去几步,恐怖中倒是确实理智起来。
刑妖司的弟子战战兢兢过去点灯,将两盏纸灯挑下,摆在中间的地上。
壮汉借着灯光细细打量几人,用手背一抹额上冷汗,强撑起精神,高声道:“方才是我失言,意不在羞辱各位先生,也知刑妖司内不乏功德似海、慷慨气节之人。可涉及多起人命大案,我等震怒亦是寻常,难免口不择言。儒丹城的刑妖司放任妖邪残害无辜,城内百姓何其惊慌想必几位路上定也看见了。刑妖司不做事,平头百姓便只能误信鬼神。这几日接连有人受邪法所害,又有贼寇趁乱为祸,如今刑妖司还拿我同僚,我等岂能不急?”
一年轻弟子从人群后方冲上前,对着谢绝尘比划喉咙。
谢绝尘拂袖,将所有人的禁制都解了开来。
那弟子弯腰一揖,横眉怒瞪几人,语速急促地解释道:“几位师兄师姐,近日儒丹城里怪事不断,接连死了几人,闹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我等心中也是急切!可详尽调查过,未发现任何妖力残留,不过是贼人作祟,便让他们朝廷自己遣人勘查。岂料他们一帮衙役偏认定了是妖邪杀人,不知受谁指使,拿了城中一只小妖,打个半死,扭送到我刑妖司,非要我等判罚!我等耐心解释清楚,他们非还不信!”
对面有几个衙役想插话,倾风瞥去一眼,又噤若寒蝉。
那弟子愤慨难当,一口气连说一串,脸色被憋得通红: “前日别叙师兄来,翻阅了旧案卷,将牢中一名扣押待审的小妖放了出去,说他是遭人构陷,不是凶犯。岂料前脚刚放走,他们其中一名差役就堵着小妖痛打一顿,若非有好心路人及时送回刑妖司诊治,怕是要落个残疾!别叙师兄一怒之下,才领着我等连夜将行凶之人缉拿,押入后牢。如今他们又结队前来,要求刑妖司放人!简直是痴人说梦!爬到我刑妖司头上欺凌!”
季酌泉眉头紧锁,抱着剑与谢绝尘耳语道:“此地矛盾激化,冲突不断,人心浮躁,又异像丛生,好生古怪。”
一衙役终于等对面说完话,同是不吐不快:“董氏小娘子惨死之状,尔等也有看见,你同我说是贼人作祟?分明是你刑妖司袖手旁观,包庇妖邪!放走的那名小妖也是,当初人证物证俱全,他们京城的那个谁一来,一句话就把他给放了?说没有暗中勾结,鬼才相信!我看你们——是——”
他们这帮莽夫,血气上来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偏偏这次倾风在旁围观,那股血腥杀气生生将他们震住,舌头转了几圈,终是脑子压过了直觉,将脏话改成一句模糊的“那个什么!”。
弟子回呛质问:“什么什么!是妖便可随意打杀,不受刑罚是不是?”
“闭嘴!此事我等自会查明,都少叫嚣些!”倾风被吵得心情烦躁,喝了一句,问,“林别叙呢?”
弟子与对方瞪视,抽空答了一句:“师兄在后院牢狱看顾伤者。”
“将他叫出来。”倾风踏过门槛,回头对着那群衙役道,“都老实点儿,跟我一起进去。”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都魔怔啦?)
年轻弟子小跑上前负责带路, 领着众人穿过前院,进入内厅。
因衙役们在门口呼叫,人都被引了出去, 大厅门窗未阖,圆形盘盏上点着的妖火都叫风给吹灭了。
弟子上前重又点了两盏,可室内还是一片阴晦。
为首衙役想开口让他们把火给熄了,或是换个正常的灯。这怪诞又昏沉的薄绿火光在这夜间闪烁不定,看得着实瘆人。
才开了个头,那边倾风正在上首位坐下, 抬手对着焰火隔空一拨,火光骤然明亮起来。中间的蓝白光色大盛,压过了外层火焰的幽绿,陡然变得灼烁灿灿,驱散了那种阴森鬼祟感。
倾风没听清,转头问:“怎么?”
壮汉:“……没怎么。”
刑妖司的弟子们一致站在右侧,衙门的一干缁衣捕快则挤在厅堂左侧。双方分列而立,特意空出了半丈的距离。
季酌泉跟谢绝尘跟着坐下,其余人却都不敢坐。
倾风认真一看, 才发现这里站着的全是年轻弟子,有几个甚至比她还小, 略带懵懂地躲在人群后方,扯着师兄的衣袖, 从缝隙里小心窥觑。
倾风问:“刑妖司里的其他人呢?”
为首弟子老成上前, 下意识弯腰行了个礼, 做完才觉得奇怪, 傻愣了下, 答道:“儒丹城的修士本就不多。师叔们都去轮值巡夜了, 怕城内再出什么意外,叫我等随别叙师兄驻守刑妖司。”
倾风瞥一眼左侧的那群衙役,料想此举在他们眼里,多半只能得个“做做样子”的评价。
林别叙还没来,这帮弟子紧张得精神恍惚,都不知上个茶水招待一下,光等着倾风问话。
倾风翘起条腿,坐姿没个正形,手肘撑在扶手上,点着为首的弟子问道:“说说吧,城里最近出了哪些怪事,需要这样疑神疑鬼。”
那弟子打了遍腹稿,流畅道来:“其实之前儒丹城中没有那么多离奇的案子,怪事最早是从半月前开始。有百姓在护城河中发现了一具漂浮的无名女士。因尸体在河水中浸泡太久,已无法辨认面容。她身上又不带什么公文,或是能证明自己来历的物件,衙门追查许久,只知道她是数月前刚来儒丹城投奔远亲的一位小娘子。因远亲不久前刚刚离世,她只好独自住在城南的老屋里,找了个缝补浆洗的杂工养活自己。”
倾风颔首。
衙役按着腰间的佩刀上前一步,高声接过了话题:“董氏的小娘子与那女人住得近,平时也会帮人洗洗衣服补贴家用,出了人命官司,我等循例去董家问话。当时董小娘子浑浑噩噩的,似被吓得不清,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颠来倒去地重复自己‘不知道’。我等虽觉可疑,可没有办法,想等她冷静后再去问话。不料没几日,董小娘子的尸体也叫人发现了,被人敲破了额头,丢在城外的树林里。”
“紧跟着崔氏家的小公子,与桂音阁里的一名伎人,相继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年轻弟子叹了口气,悄悄用手指着对面,“那崔氏是我儒丹城的望族,族中先辈曾出过三位宰相、两位太傅。儒丹城里的这支虽不是主家,可同气连枝,也叫县老爷敬畏。上面一施压,他们自己寻不到线索,就来找刑妖司的晦气。”
衙役怒道:“什么东西?你又来暗中诋毁是不是?!我们寻你晦气,与那崔氏有劳门子关系?”
倾风问:“所以是半个月之内死了两人,失踪两人?”
四人情况迥然相异,不该并类探讨,应当不至于连累刑妖司成为众矢之的。
“不——!”为首衙役叫了声,满脸的横肉颤了颤,露出些许惊悸,下意识缩起脖颈,压着嗓子道,“古怪就古怪在,那董氏小娘子死了十日有余,身上竟一点变化也没有!皮肤还是雪白,两手指甲不停生长,眼皮怎么都阖不上!说是死不瞑目啊!”
男人左手死死握住刀柄,呼吸放轻,语带惊悚:“她母亲每日将她安放在小屋里,给她烧香念经,可是第二日天一亮,尸体就出现在别的地方,满城地乱蹿!还有人亲眼见过她在夜里游荡。我等将她带到刑妖司试着看管了几日,在刑妖司就是安分的,一送回家便又出问题。这谁受得了啊?这不分明是妖邪作祟吗?他刑妖司至此还百般推脱,说与妖邪无关。尸位素餐说的就是他们!”
弟子气得冒火,与他争辩道:“师叔说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否则怎么进了刑妖司就没动静了?是你们被骗了才是!至于尸体不腐,世间能短暂保存尸体的法宝又不是没有,刑妖司也不是一一记录在册,师叔给你们点明方向,叫你们去查,你们光会带着尸体往刑妖司跑,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谢绝尘想起来时路上遇见的怪像,神色微动,起身问:“尸体呢?”
弟子说:“如今埋了。”
倾风皱眉道:“这也能下葬?尸体还未腐烂,说不定只是假死呢?入土了没再蹦出来?”
“不不不,死是肯定死绝了。说到这个就更离谱了!”弟子两手一拍,恼火道,“不知道他们背地里做了什么,不过一晚,那尸体便彻底腐烂成血水。摆明了是法宝的缘故!同他们解释了他们死都不信!”
眼看两边又要争吵,林别叙这才姗姗来迟。
他这次的衣服总算不是那么簇新光鲜,浅蓝的布料上沾了零星的血渍,衣摆处扫了层灰,看来在儒丹城里过得也是焦头烂额。
他身后还跟着几人,两人押送着一名身穿常服的壮汉,还有两人架着受伤不便的小妖。
衙役们见同伴未受私刑,倒是那小妖,即便经过诊疗,进气还是没有出气多,瞧着可怜,便不吭声。
众人都静下来,看着林别叙从容走近,坐到倾风对面,将手中擦血的麻布放到几案上,再挥着长袖往两边一扫,坐得儒雅而端正,开口感慨一声:“你们可算是来了。再迟一天,今夜又要被吵得睡不着觉。”
“你怎么知道会是我们来?”倾风将信将疑,“这也能算?你每次做事前难道都要卜个上百卦?料定次次准?”
“当然不是。”林别叙偏过头看她,“不过这么有趣的地方,有谢师弟在,你们怎么会错过?”
倾风才想起来问:“你卜的是什么?”
谢绝尘说:“吉凶。”
倾风抬手下指:“所以此地……”
谢绝尘一字一句道:“大凶!”
倾风恍然,赞道:“甚合我意!”
林别叙问:“你的万生三相镜带了吗?”
倾风直接从后腰抽出,丢了过去。
林别叙这人说起谎来是脸不红心不跳,他拆开外层的袋子,用妖力将它托举在半空,对着衙役们道:“这是刑妖司的至宝,以前由先生亲自掌管,如今交由倾风师妹代持。若要驱用,需要活人的鲜血祭祀。可窥过去,可探真相。几位若是诚心想要破案,能否献血一碗?省得你我再起无谓争端。”
“当真?”衙役们犹豫半晌,互相对视数眼,虽心有不安,可形势至此,只能一咬牙应下,“行!”
林别叙对弟子道:“去给几位高贵的官爷找把干净的匕首。”
为首衙役哪能听不出他对自己的不满,此番自知理亏,梗着脖子拒绝道:“不必!”
说罢直接拔出腰间的佩刀,往手腕上一割。
艳红的鲜血从伤口涌出,立即飘向半空的窥天罗盘。
其余弟子见状纷纷效仿。
也不知到底是收了多少碗血,衙役们等了良久,只觉是海碗大的盆也该装满了,林别叙才温吞地挥了下手,驱动镜面背后的秘文。
“先查什么?”林别叙沉吟着道,“不如先看看董小娘子入棺的样子吧,你们传得玄幻,我还不曾得见。”
霎时间,周遭景色连连变转。众人顿感目眩耳鸣,头脑轻重交替。
尤其是方才失了血的官吏们,等画面固定下来,还缓了数息才能睁开眼。
倾风起身环顾,发现众人正身处荒落的城南。
这附近一带都是破旧的老屋,道路弯弯折折,修不平整。前日当刚下过雨,地上一踩便是一个泥坑。
他们正对着一间狭小宅院,院内烧着两个火盆,纸钱的灰烬不停随着热风在空中浮沉。
一群男人穿着黑衣慌乱地从屋内走出。簇拥在中间的是其中身形最为健壮的青年,由他背着一名闭目沉睡的年轻女子。边上几人伸出手帮着搀扶。众人脚步虚浮地朝院门走去,仿佛身后背着的是一尊巨石,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人群最后方是一位中年妇人,动作局促地跟着他们。
背人的正是那群衙役。
几人用气音急躁交流:
“小心一点!慢!”
“千万别摔,高人说了,不能叫她双脚落地!”
“这个人好沉啊,几步路下来,我怎么觉得更沉了?”
“少说话,老张你就认了自己没用吧!”
门口摆了一顶小轿,骄子四面围着密不透风的白布,前端还绑了只刚宰杀的公鸡,脖颈处的热血顺着毛发一滴滴地往下落。
几名壮汉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女人放到轿内,垂下门帘,长吁口气,合力将轿子抬起。
刑妖司的年轻弟子们虽见识不多,可对天下除妖轶事向来了解不少,还是被这诡异一幕惊得手脚发凉,问身边的那群衙役:“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都魔怔啦?”
衙役们旁观这一幕,更是脊背发寒,本就提心吊胆,叫他一出声,吓得哆嗦不止,忙竖起一指立在唇边:“嘘——!”
“接着往下看,是有高人教我们,只要这样做,就可以驱散董小娘子身上的妖性。”衙役说,“还不是你们刑妖司不管,我们有什么办法!”
弟子:“简直是荒谬!无稽之谈!我们测了几十次,董小娘子根本不是被妖所杀,哪里来的妖性!”
衙役:“那你不妨接着看,若不是妖性未除叫她作怪,难不成真是闹鬼?!”

(关键不就在你们说的那个高人?)
一群人出门时, 高空月色还算清亮。挑起担子后,云霭忽然发沉,不知从哪里聚集, 揉碎漫天银光,走出没两步路,视野便黑了一半。
数人都没点灯,只能借着冰凉如水的夜光认路,这一暗,周遭万物只剩憧憧虚影, 心下陡然慌张起来。加上路面泥泞,一脚踩下去,泥水飞溅,总感觉走得很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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