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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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泽喉结轻微滚动,两手负到身后,长袖掩住虚握的双手,声线平坦道:“现在有了。”
轩窗内,树影投映着的长桌旁。
纪钦明执笔右手忽地一抖,在纸上留下横长的一道。他看了眼飞溅出去的墨渍, 又出神地瞥向窗外。
那阵忽如其来的疾风已经止了,他思忖着没有作声, 身后的黑影先行讶异道:“又一道剑意?人境,难道真的要出剑主了?”
沉吟片刻, 又道:“不过, 也不定能活到那时候。”
掌刑师叔正与陈冀角力, 按着他手不让他乱动, 见那剑光突然飞走, 本就绷紧的面皮更是抽搐了下, 当下顾不得手痒的陈冀,纵身追了过去。
剑光果然是朝着倾风直去,但倾风见势不对,已掉头往山下飞窜。
来时不见多迅速,逃跑时残影都出来了。
掌刑师叔感觉整个脑浆都在沸腾,烧得他理智成了灰烬,一时半会儿分析不出是自己有毛病,还是倾风有毛病,只能追在后头大喊道:“陈倾风你马上站住!”
掌刑师叔平日板着张脸不怒自威,这话更是吼出了撼动百川的气势,倾风的耳膜都随之鼓动,不必回头,光凭着声音就在脑海中构建出一副他要吃人的表情。
身后那剑光追来的气势又急又凶,还带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飒意,倾风以为是刑妖司的在兴师问罪,哪里敢停?魂都要跑丢了。
“不至于吧!不至于吧!”倾风发觉自己竟甩不脱这剑,头皮发麻地吼道,“真不是我动的手!怎么只来打我?!好歹听我一个解释!”
掌刑师叔提着口气追在后面,一双腿脚跑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急得大叫:“是剑意!是剑意!”
“这特娘哪里是建议!”倾风气得直爆粗口,“这是索命吧!”
掌刑师叔对自己的威势全无所觉,还嘶声呐喊着,声如雷霆,杀气一道更比一道重。
后面的几位兄弟倒是能明白,可惜反应不及他快,嗓门也不及他洪亮。还有一群弟子追在身后,乌泱泱的一片,彼此都在嚷嚷,压过了他们的声音。
倾风沿着下坡的山道一路冲刺,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本就听不清楚,这下更是嗡嗡一阵,除了掌刑师叔的几句之外,如听五百只鸟在同时狂叫。
于是一个逃,数十人追,一道流光在上方飘,现场彻底乱成一锅粥。
众人还是第一次遇见要山河剑的剑意跟在屁股后头追,还几乎追不上的情形。胸腔内短促的呼吸与翻腾的情绪不停冲撞,噎得他们快要背过气去。
也不知道这剑意离开剑台太远,是不是会半道消散,几人急得眼眶发热,险要憋出泪来,叫不停倾风,只能对陈冀道:“别跑了,陈师兄!陈冀你快喊你徒弟停下!”
“这小兔崽子啊!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陈冀哭笑不得,大骂了声,第一次承认自己身子骨是真的老了,屏住呼吸,带着内力朝前方吼出一声,“你给老子站住!”
历来陈冀要动手之前,都会说这么一句。倾风一听,不敢回头,脚下动作不由更快。
那剑意迅如电掣,却不如她灵敏。倾风跑动时左右来回地打转,剑意跟着调转方向,硬生生被拖慢了速度。
倾风的机灵,在不该出现的时候,依旧表现得十分优秀。
屡次被戏耍,剑意拖拽着尾光,对着倾风所在的方向颤抖了一下,赫然发出一声低鸣。
那一抖,将众人的五脏六腑都跟着攥紧了起来。不知所云的尖叫声顿时响彻林间。
好在此时对面山道上也有一群人闻讯赶来,目睹这一幕,张口结舌,出手作挡。
季酌泉立即抽出长剑,飞身向前,对着虚空全力劈出一道剑气:“定!”
剑势到倾风跟前时已不猛烈,倾风下意识避开,回了下头,那道追逐的白光趁机袭近,直直没入她的额心。
倾风脚步骤然一顿,眨了下眼,视野中残留着的山道崎岖迂回的画面,转瞬被漫天柔和的白光所取代,随即手脚一轻,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她感觉自己的神智沉入一片陌生的地界,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纯白。
不是日光澄澈的那种白,而是氤氲雾气笼罩着的那种朦胧,要她恍惚以为自己是飘进了一团云雾。
倾风环顾四周,试着抬脚走了一步。
随她脚步落下,地面漾开一团水墨般的涟漪。刚觉得有趣,对面传来汨汩的水声,平地拔起一道黑色的高瘦人影。
对方身材与她相仿,浑黑的一团,身体周边飘荡着仿似晕开的墨气,由浓转淡。手中提剑,与她行了一礼,摆开架势,便在广莫天地间舞动起来。
与先前剑意共鸣中看见的剑术不同,这次的墨影近在咫尺,动作间少了那种黏连模糊,且每出一式,都会在原地留下一道定格的残影。
倾风凝神看着它打了一遍,将它动作全部记下。
那虚影挥完一套剑法,收剑直立,再次同倾风作揖。身形如被清水冲散,消散在白茫之中。
倾风飞快伸手去抓,毫无触感,耳边再次出现细微的水流声,转过身,原先的位置再次出现一道相同的虚影,朝着倾风施礼。
倾风抬起手,发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黑色长剑。而那虚影定在原地,看着她杵立不动。
倾风走到它面前,提剑平指,摆出剑招的第一式。对面的黑影同样提起剑身。
一人一影相对着舞剑,空气中的云气随着剑尖不住翻飞,黑色剑身在空中留下一道分明的墨色轨迹,将一招一式下的微末细节清楚拓印下来。
倾风随那虚影舞了第一遍,还不怎么觉得疲累。
纠正好错误的姿势,又打第二套剑招的时候,手中长剑蓦然开始发沉。
一抬,仿佛有波涛压沉。
一劈,仿佛有千石前顶。
一刺,仿佛有万山阻隔。
招式流转间,额头汗渍岑岑而下,每一招都要用十成的力,才能将那朴简的一招落下。
甚至一套完整的剑招尚未出完,手臂已酸软得无法抬起。停下之下,那种疲累又急速消退。
倾风喘着粗气,连续打了两遍都未成功,心底开始生出一丝燥郁。
少年人最易缺乏耐性,她举着长剑在空中恼怒劈了一道。
凌冽剑气破开云层,留下震荡的波纹。
倾风陡然一惊,意识到自己莫名的焦躁,发狠在舌尖咬了一口。尝到血液的腥味,闭上眼睛,长长几个呼吸,将心神放空。
她想象自己重新回到了界南,站在那片荒芜的土地上,方圆数里内只有几株枯树,她是独翔于天地的一片孤鸿。
无畏死生,无畏牵挂,日升月转间只剩下练剑一件事能做。
彼时她筋骨受损,手脚伸不平直,笨拙地拿着剑,一遍遍地练,一遍遍地学。不懂失败是什么,亦不懂枯燥是什么。固执地活,野蛮地长。直至今时今日。
天下间,没有她学不会的剑!
倾风浑然忘却了幻境中的时间,思绪逐渐平静。脑海中只余下那套玄妙的剑招,驱动着手脚不断挥舞。剑生华光,片刻不歇。
到后来,沉累的长剑又开始转轻,轻如落叶。倾风感觉自己的身形也飘荡起来,反被剑气带着游走,剑招快得惊人,某一瞬甚至好似能追光及电。
直到最后一道剑气落下,边界处的白雾如泼墨的画卷一样渐渐淡去,露出背后那片妩媚多姿的青山——以及陈冀那张放大的老脸。
倾风深吸一口气,受惊地朝后退去,才发现周身早已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站着,闷得透不过气。
天光亮得晃眼,倾风甩了甩脑袋,问:“你们要做什么?”
陈冀被她这模样气笑了,骂道:“为师在后头叫你停,你还恨不能再长出三条腿飞奔是不是?”
他只是抬起手,没说要教训,边上就有四五人齐齐扑过来将他按住。
“陈冀你这莽夫,怎么随便就要打人呢!”
(“你不如直接换个师父吧。”)
一人开了腔, 一堆马屁精接二连三地跟上,对着陈冀就是劈头盖脸的数落。
“这也要怪你,你不曾提及, 倾风师侄如何能认得那是剑意?”
“无名剑光袭来,聪明人自是先避其锋芒,难不成干站着遭剑劈吗?”
“你怎么连句辩解的话也不留人说?陈师兄啊陈师兄,你怎变得如此独断专横?”
“倾风师侄一听你喊便落荒而逃,定是你平日过于严苛,不分青红皂白, 才叫师侄如此惶恐!”
陈冀一口气哽在喉咙,几次开口反驳,愣是没争过他们,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刚挣开那几人的手,已被人群推攘出去。
那帮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围在倾风身侧,掐着故作温和的嗓子,用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关切道:
“倾风师侄现在感觉如何?是有哪里不适?”
“可有从那剑意中领悟到什么?若是没有也无关系,参悟一事凭的是缘分。”
“此番儒丹城一行想来是受累了,想来倾风师侄收获颇多。”
倾风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 看得是眼花缭乱。要不说变脸是门绝活儿,不必摆台, 也不必找人吹弹拉唱,也精彩得乱坠天花。
她故意不去看人群后方眼神幽凉的陈冀, 对着几位前辈憨笑着回应, 忽然想起一事, 询问:“我方才入定了多久?几位前辈不会久等了吧?”
有人答说:“不久, 数息。”
倾风惊疑, 她虽练得浑然忘我, 可也感觉已有好几个日月了。原来这就是大道的神通吗?
众人刚要追问细枝末节,白泽抬了下手,喧闹的人声顷刻安静下来。他沉默地站着,面色平静,没立即开口。众人了然,朝着他躬身行礼,主动退离。
陈冀要领着一帮弟子回剑阁上课,见他们还留恋不止,脚步拖沓,没好气地叫了句:“走了!”
说着用木剑抽向最后方的几名弟子,催促他们:“还看什么?不都是两条胳膊一张脸?剑练得不行,光羡慕成什么用?”
几人哄闹着往前逃去,捂住屁股,造谣着告状:“陈冀师叔就是这样打倾风师姐的!”
陈冀气结,索性认了,凶狠道:“好!玉不琢不成器,往后我叫你们师父也这样打你!”
说完回头冲倾风不善留下一句:“回家等我!”
倾风:“……”迁怒她不好吧?
等人散尽,白泽才叫着她的名字,开口询问:“儒丹城一行中可有头绪?为何能引动山河剑的剑意?”
“我也不知道。”倾风坦诚说,“我什么都没做啊。”
回京前还心虚了一路。不想这剑意那么不长眼……不是,那么目光如炬。
林别叙干巴巴一声笑:“你还想做什么?”
倾风早在来的路上便将这几日的经历在肚里翻来覆去地嚼烂了,要说最可圈可点的地方,大概就是她的良善,颇有些自得地说:“可能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吧。”
林别叙神色古怪地道:“你救人,我受苦,你造浮屠?”
倾风一听就乐了,心情都变得更为开阔明朗,囫囵抱了个拳,满脸欠揍地道:“诚然如此!多谢别叙师兄慷慨!”
白泽对他二人吵闹不置一词,静静等她说完,才接着道:“而今人境存留的剑意仅有一道,是白泽先天领悟,多年前封存于剑阁。我会在每次持剑大比时传教于诸位弟子,正是你当日所见。”
倾风点头。
白泽引动的那段剑意明显更为浩瀚恢弘,蕴藏着人族数百上千年的意志传承,至今回忆起那些片段仍觉震撼非常,她只能窥得尺椽片瓦。
……还激得她旧疾复发,各个方面而言都可谓刻骨铭心。
白泽说:“你师父其实也曾领悟过一道剑意,不过被他用于破城,已不存于世。知之者也是鲜少。你是否愿意将今日这道剑意传道于其他弟子?”
“如何来?”倾风痛快道,“先生客气,我自是愿意!”
白泽点了下头,请她随自己去后方大殿。
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倾风尚属小辈,自己还未出言嘉许,便回头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暗暗忖度着她是否需要。
他诸多弟子是曾表露过,喜欢得他半句赞赏。虽他自己不觉什么有用。
倾风被他看得不甚自在,抬手摸了摸后脖颈,隐约觉得有点发凉。
任谁被白泽盯着发呆,都忍不住要从祖宗上九代开始数起,看自己脑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倾风祖宗不明,自诩聪明,此刻也不由开始反思方才是不是说了什么浑话。
二人四目相对,各自心绪飞转。
林别叙在一旁闲观,被双方表情逗得发笑,胸口一阵闷痛,忙转过身小声咳嗽。
在倾风快要煎熬不住的时候,白泽终于收回视线,扯出个很浅的笑容,说:“刑妖司弟子袭承你的剑意,该尊当半师。”
倾风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本来也没放在心上,毕竟那道剑意里的剑招她已学完,留在身上还多费功夫担心是否又会引得妖力反噬。
可余光一瞥林别叙,眼神不由发亮,委婉地说:“那我这辈分是不是平白拔高了?原先与我同辈的弟子该叫我一声师父?”
林别叙一眼看穿她的坏心思。
见过卸磨杀驴的,可他这驴当得劳苦功高且重伤未愈,倾风便一点情面也不念,实在是太过无情,便顺着话题说:“你若要同我论辈分的话,如何也是从先生这里算起。先生可是你祖宗的师父,倾风师妹该叫我什么?”
“先生,您看他!”倾风张口就来,“扯着您的名号做大旗!往日没少欺压我!”
白泽在二人脸上看了一圈,大抵是看不明白,摇摇头转身走了。
待倾风封存完剑意,回到山间的小院,陈冀的早课尚未结束。
从院中摆设可以看出陈冀这人独居时过得何其潦草,不过短短三日,枯叶便落了满地,院中的小桌上也全是积沉的雨水。
往日倾风在,陈冀总念叨着她邋遢,拿着扫把在她脚底下赶,一副半点灰尘也容忍不下的架势。
想是昨晚被一千六百两乱了心神,都忘了毁尸灭迹。
倾风拿过扫把,将小院清理了遍,又将缸中的水打满,无所事事地在空地中间走动。
人一闲下来,真是容易犯蠢。
倾风犹豫半晌,从墙边抄起一把崭新的木剑,回忆着陈冀在界南时主动召唤剑意的场景,分开两腿,对着虚空横劈,默念“社稷山河剑”的大名。
她对着各个方向、用不同姿势都试了一遍,呼唤山河剑。
反正剑意如此偏爱她,不定给她凑上了呢?
正练得兴起,一式转踵反削,发现陈冀不知何时回来了,侧身靠在门口的栅栏上,一脸趣味地看着她表演。
倾风面不改色地收好剑,清清嗓子,还没来得及开口,陈冀欲盖弥彰地先说了一句:“我不曾做过你这样丢人的事!”
倾风:“……”
她把木剑往边上一丢,靠回墙上,说:“我只是想问,您吃了吗?”
陈冀冷哼着走进来,手臂摆动间露出藏在身后的一柄长剑,睨一眼倾风,装作漫不经心地抛了过来,说:“送你的。为师千挑万选,刚从剑阁中买下。”
倾风顿时受宠若惊,想着自己今后终于也要有把正经的铁剑了,深深望了陈冀一眼,庄重将剑拔开。
银色的剑刃倒映出她满含希冀的一双眼,看清的瞬间,眼中的光骤然湮灭了。
这什么破剑?剑身上还有用过的残痕便罢了,做工一看就是不值钱的次品,她用力点一掐不定就能折断。
倾风心情大起大落,冷着脸将剑丢回去,说:“还你。我不要。”
陈冀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这人怎么那么挑剔?就你这成天上蹿下跳的,什么好东西都经不住造,我没给你捡个破铜烂铁已是格外豪爽!”
他将剑往石桌上重重一放,问:“你自己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
倾风想了想,当自己听不懂好赖,真的许愿道:“我想要季酌泉手上那样的。”
季酌泉的剑法走的也是凌厉凶杀的路数,她每日抱在怀里,剑不离身,想来是用了多年。
那么多年剑都没坏,还能把刑妖司阶前的石头劈开,必然是把神兵。
陈冀背过身,挽起袖子往后厨走去,决绝地说:“你不如直接换个师父吧。”
倾风叹了口气,转眼又嬉皮笑脸地跟在他身后,见他端了矮凳坐着洗菜,也在他对面坐下,问:“师父,你知道蜃妖吗?”
(不先来找我,反倒来找这小妖!)
“蜃妖?”陈冀洗菜的动作没停, 漠不关心地说,“听说过一点。”
倾风好奇问:“那你知道她的来历吗?”
陈冀说:“我怎么知道?”
倾风当他是在敷衍,不悦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你怎么随意污人清白啊?”陈冀拿着手中白菜甩了她一身水, 气不打一处来,“说了不知道就是真不知道。蜃妖的事刑妖司压得森严,若非是她当初风头太多,声名传遍人境,怕是你们这些小辈都没机会听闻她的事迹。我与你驻守在界南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哪有闲心再去管她死在哪里埋在何处?顶多只是偶尔听人聊过两句。”
倾风擦了把脸, 想着反正衣服是脏的,便不拘小节地将手上的水全蹭到衣摆上,看得陈冀一阵眩晕,翻起白眼,要抄起边上的家伙打她。
“师父师父!”倾风忙赔着笑脸将他拦住,抓紧又问,“说来,刑妖司为何对那蜃妖如此讳莫如深?为祸一方的妖邪也不是没有,杀了示众以平民愤, 何至于遮掩避讳?只因为她是大妖?”
陈冀手上动作慢了下来,唏嘘道:“那蜃妖……该怎么说呢?你若说她面目可憎, 确实为真,助纣为虐致上千无辜惨死。不过她自身杀性其实不重, 全是为报她恩人。蜃妖涉世未深, 流落人境后有过一段无依无靠的日子, 遇上有人对她好, 她便随着那人坏事做尽, 全然不知她恩人已灭绝人性。”
倾风将菜帮子随手掰成小块, 丢进盆里,若有所思地道:“果然是因为她那个所谓的恩人?她恩人是否就是最早的药人?连先生都没能从她身上问出那邪药的来源吗?”
陈冀说:“不止!”
倾风弯下腰,凑近了去看他的表情,问:“什么不止?”
陈冀斜她一眼,嫌她想法太多,抬起湿漉漉的手,用手腕去推倾风的肩膀,让她离远点,不耐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诶,我说真是奇了,不过让你去儒丹城里待几天,怎么被你发现了那么多秘密?”
“您这话说的。”倾风丢了手上白菜,挺直腰背,指着自己铿锵有力道,“剑主倾风,未来的刑妖司司主,什么事情我不能管?”
陈冀看她这一身不修边幅的样儿,好好一俊俏小姑娘,跟从犄角旮旯里捡出来的似的,不由发出几道满带鄙夷的怪音,笑她说:“啧啧,嘴上没毛的臭丫头,口气倒是很狂。”
他端起木盆,往灶台走去,扯着长音道:“刑妖司查了十几年都没个结果,能叫你三言两语套问出来?少在白日做梦,不如去多练几套剑法。”
倾风将矮凳搬回原位,嘟囔道:“您也没告诉我啊。”
陈冀手上忙活着,前半句话说得含糊:“我方才已经透露给你了,能不能参悟是你自己的事。我先前说的每个字,你万不能宣扬出去。行了,过来给我烧火!”
倾风将信将疑,不确定他是否在找借口打发自己,索性不想了,抱着一旁的干木柴过去帮忙。
灶膛里的火烧着,倾风的脸被映得通红。
她托着下巴往里面塞些细小的木柴,听着里头噼里啪啦的蹦跳声,打了个哈欠神游天外,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抬起头道:“流落人境?什么叫流落人境?人、妖两境闭锁已久,除却十五年前那场大劫,两地从不互通。蜃妖不是生在人境的吗?”
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困意登时跑没了:“她跟狐狸一样,也是莫名其妙从妖境掉过来的?”
陈冀翻炒着锅里的菜,闷上锅盖,瞥她一眼,起先没有回答,将碗筷从柜子里翻找出来后,又忍不住冒出一句:“都跟你说了,不是你能管的事。”
吃过饭后,陈冀要继续回去上课,分别指点几名弟子的剑术。倾风练完剑换了身衣服,在黄昏沁凉的晚风里去西北狱找鸟妖。
先前她还瞧不起那被困牢狱的鸟妖,如今想来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们刑妖司都发现不了的踪迹,这鸟妖远在百里之外了若指掌。
倾风不住咋舌,特意绕去山上的饭堂打了盒热腾腾的饭菜,端在手里,一路轻快地往西北狱赶去。
还在草木葱郁的山道上,倾风偏过头往下看,已透过一片浓郁的绿意看见掌刑师叔跟鸟妖站在路边谈话的场景。
鸟妖身上的枷锁被卸去了,看来今日是他出狱的大好日子,往后又可以躲别人家床底下偷听去。
两人之间的气氛还算融洽。只不过鸟妖害怕师叔周身的威势,状态比身上套着铁链时还要拘谨几分,缩着脖子唯唯诺诺的成了只鹌鹑。
掌刑师叔问完几句,一手搭上鸟妖的肩。鸟妖哆嗦着频频点头,不知是应承下来什么,引得那素来不近人情的铁汉,表情松动地露出个笑来。
鸟妖张开嘴,紧跟着扯出的赔笑却是颓丧中又带着无边的懊悔,整张脸的肌肉往下沉,将他每根羽毛上都写满了“怂”字。
倾风站在坡上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掌刑师叔返身进了牢狱,鸟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才朝杂草后面躲了躲。
她等着鸟妖从迂回山道的下方路过,忽然纵身跳了下去,声如洪钟地吼道:“鸟妖!”
鸟妖本就精神紧绷,被她一吓险些显出原型,扑腾着两条手臂原地跳了起来,回头发现是她,炸毛怒喝道:“陈倾风!你要死啊!”
倾风捧腹大笑,靠着山壁直不起身。
鸟妖恼羞成怒,对着她跳脚道:“别笑了!都是你的错!”
“怎么又怪我?分明是你自己没出息。”倾风说,“你不怕我,我不怕他,怎么你见着他比麻雀的胆子还小?”
鸟妖有理有据道:“这不是废话吗?他不会杀你,你不会杀我,可是他不一定不杀我!我混迹江湖,岂会这点眼色也没有?”
“他不会的!”倾风止了笑,上前拍拍他肩膀,说,“那我对掌刑师叔多建议,让你以后能做刑妖司的耳报神。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鸟妖提起这事更是难过,胸膛起伏了阵,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蔫头耷脑地道:“悔不该当初嘴贱,同你们多说那些!”
倾风将手中饭盒递过去,说:“庆贺你出狱,请你的。”
妖鸟现下没什么心情吃饭,接过捧在怀里,继续唉声叹气。
倾风新奇道:“你是有本事,你怎么知道儒丹城里多了两只妖的?”
“我知道都跟你们说了,我只是道听途说!”鸟妖闻言又激动起来,“你们别对我期许太过好吗?我就是个江湖骗子!我祖上也没沾过什么大妖血脉!说起我的品种来你想必都没听过!”
鸟妖正在诉苦,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声音比他还凄厉,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陈倾风!”
倾风心里打了个突,暗道不好。
紧跟着就看狐狸气势汹汹地冲了下来,在林中化作一道黑影,边跑边骂:“好哇好哇,陈倾风,你回来刑妖司,不先来找我,反倒来找这小妖!”
倾风怕他从坡上一路滚下去,毕竟这狐狸犯蠢不是一次两次,顺手捞了他一把,说:“你悠着点吧。”
狐狸仰起头,恶狠狠地瞪向她。持剑大会时被割断的几缕长发还没长出来,好不容易梳齐整,一跑动便又四散开,让他整颗脑袋看起来像株爆炸的蒲公英。
鸟妖在二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打了个嗝,忘了自己的幽怨,挤眉弄眼地道:“这就是你要找的男狐狸精?看起来太……”
倾风知道他后面憋不出什么好话,抬起巴掌悬在半空。鸟妖识趣地将揶揄咽了回去。
狐狸人虽矮小,可那审视的目光落在鸟妖身上全是倨傲。
倾风倏忽间想出个绝妙借口,面不改色地道:“我找他也是为了你。这鸟妖说他以前在儒丹城里见过一只狐妖,我想你在刑妖司待着无聊,不定能找他与你作伴。前几日去了城里特意打听,没想到是只野狐,连刑妖司里也无记录。今日再来问问他那狐妖的情况。”
狐狸身上气焰消了一半,还是不敢全信,眯着眼睛道:“真的?”
“当然!”倾风说,“不过那狐妖想必是不能跟你做朋友了,不是个好的,在儒丹城妄图截杀我等,险些得手,最后顺利脱逃,现下还不知所踪。”
狐狸面色缓和了点,说:“那自然不能所有妖都像我一样好!天底下的狐狸也有坏的,你怎么那么大意?还能叫他跑了!”
(以后不要再随意同别人说什么你从妖境来。)
倾风嘴里潦草地应付着, 说自己全是因为跟狐狸的交情才没个防备,下次定把那野狐抓回来问罪。说得小妖狐心大悦。
过了会儿,狐狸正经起来, 问:“真的是狐狸吗?”不到片刻,懒得装了,又问,“他有几条尾巴?打哪里来啊?毛是什么颜色的?多大只了?”
他太长时间没见到同类,管他好的歹的,都按捺不住好奇。一双瞳仁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倾风。
倾风说:“狐狸,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人家尾巴比你多,你就不管不顾去投奔他了?”
狐狸骄傲道:“怎么可能尾巴比我多!它如果没有九尾狐的血脉,那就只有一条尾巴!”
鸟妖听见这句,意味深长地$1!哼!”了两声。
倾风顺势歪过头朝鸟妖打听:“你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见过多少大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