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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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明将蜃妖的妖力挥泄一空,以致于火系的遗泽开始失控。此时半昏迷过去,与祸斗同源的妖力仍在自觉运转。
再这样下去是真能把自己烧死的。
倾风从身上挂着的妖丹里挑挑拣拣,忘了是否带有水系的内丹,边上一双手递来颗蓝色的珠子,温声说:“这是玄龟的妖丹,姑且能派上用场。”
那双手肤色惨白,与袁明的一经对比,更像是刚从坟墓里刨出来的。往日稳当的手指此时连颗珠子都拿不稳了,指尖不停发颤。
倾风仰头去看,林别叙站在她身后,微低着头,遮住了上方的光,笑得倒是一如既往的欠揍,说:“怎么?难得有些愧疚,不好意思接了?”
倾风抓住他的手往下一翻,碰到他的皮肤,只感觉是六月天里的寒霜,冰得彻骨,皱眉道:“你干什么去了?”
林别叙将手抽回,背到身后,说:“唉,陪你出来一趟,真是亏大了。”
倾风没说话,两指捏碎妖丹,在掌心凝聚出水系的妖力,往袁明身上传去。
袁明滚烫的皮肤上冒出一阵白烟,顺着热气发散出去,而暴动的妖力跟着平缓下来,体温迅速降低。
林别叙摸出他那把随身的小扇,对着倾风轻摇,一张嘴闲不下来地道:“倾风师妹啊,他们与你认识才不过数月,原先都是听话懂事知分寸的弟子,现下全成了上蹿下跳的惹祸精。俗话说近墨者黑,倾风师妹该是潭墨池吧?”
倾风抬头冷冷瞥他一眼,想着今日承他情,不要与他一般见识。这人本来就不抗揍,现下连根筷子都举不起来,也是可怜。自己宽仁大度,哪能同他计较。
林别叙这厮不看人脸色,还叽叽喳喳地道:“不过今日有陈师叔在,倾风师妹倒是多出了一分持重。我还以为凭你性情,早管不住自己的手,冲上前去与人拼命了。不想转了一圈回来,你的小命还在。”
倾风“啧”了一声。转念想道,人境又不是她的,林别叙吃了刑妖司那么多年饭,为百姓出点力怎么了?这分明是他应当,凭什么算自己承他情?
还在这里啰嗦,活该讨打。
当即抄起脚边的继焰,朝那只聒噪的麻雀扫去。
林别叙早防着她这手,轻功还没废,矫健地后腾退开,在一旁嬉皮笑脸地道:“倾风师妹怎么变脸变得那么快?我诚心夸你两句,你还急眼了。”
倾风动不了,忍着怒气朝他放了句狠话:“你给我等着!”
林别叙低声笑道:“这才像话嘛,倾风师妹要真是为了我愁眉苦脸,多少还有些不习惯。”
倾风回身查看袁明的情况,见他状态已经平稳,便收了妖力。
袁明自己携带了不少伤药,倾风从他腰间摸出几瓶,让边上的一位青年帮忙上药。
她按着膝盖起身,站到一半,眼前也晕了下,忙用长剑拄在地上。
刚巧赶来的陈疏阔看出她力疲,快步上前,抬住她的手臂。
倾风睁开眼见到是他,顾不上与林别叙瞎闹,催促道:“师叔,妖域已破,你们快走吧。他们几个也麻烦你照顾了。”
(长路为坟,啸风为歌,荣草为绩!)
远处那座城镇的守将已闻得动静, 整顿了兵马出城拦截了。
城外的空道上莫名出现一座古城与难以计数的百姓,绝不是寻常事。
传信用的鹰隼振翅从低空掠过,急急朝各处飞去。空中青烟高燃, 在风力下袅袅升起数十丈。
陈疏阔回头看了眼浮躁攒动的人群,又看向眼神沉毅的倾风,张嘴欲言又止。随即朝边上挪了两步,无法穿过落败的古城寻见陈驭空的身影,轻叹一声,眉眼间是化不开的复杂愁情。
老弱妇孺已在有序的指引下朝着城门那边去了。青壮们急不可耐地跟在后头。
城门外的卫兵们没有立马放人。即便真是人族幸存的百姓, 城中的官员们也不敢随意放那么多疑似流民的人进去。
密集如流的人潮停步在守卫士兵的十丈之外,在另外几位陈氏师叔的安排下,乖顺地坐了下来。
原本宽敞的山道由此变得狭窄拥攘,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双方都很是紧张,有种剑拔弩张的意味。
倾风说:“师叔,外头还要您主持大局。驭空师叔定然知道您想说什么的,算了吧。”
陈驭空不出来,就是不想再叙什么别离的话, 躲在犄角旮旯里静静磨他的三尺青峰。
陈疏阔与陈驭空相交多年,自是理解他的性情。只是一别多年, 相见还未说上两句话,又被数不清的风波冲散。
就是大雁南飞还有重回之日, 他们此次相见不定真是最后一面了。陈氏离散后, 仅剩那么几个人, 竟也没个相聚的机会。
陈疏阔失意地站了会儿, 并未踯躅多久, 便强行打起精神, 说:“那师叔走了。”
倾风点头:“诶,师叔慢走。”
他握着竹杖,穿过人群往前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浑浊双目中的眸光粘稠而深浓,恳切地道:“你同师叔一起走吧。你还那么年轻……”
“不了。”倾风笑着将剑提起来,扛在肩上,“我答应了驭空师叔,还有一剑没有学。不能留他一人。”
陈疏阔不再劝了。他们的丹心夙愿都在一剑里,剑没有折断,人哪里肯走?
他没有多余的心力悲痛,转向朝着边上的百姓道:“都随我来,大家切忌不可妄动,将手中的武器都收好,进城后也不能随意脱离队伍,少说话,莫争吵。我点出的那些伍长,看好各自的人手。”
众人纷纷应是。
这群百姓生活在玉坤城里,每日听从陈疏阔等人操训,明白眼下不可急躁。先前被困在妖域之中,死生不明,惶惶惊恐,因此出了点风吹草动便动荡慌乱。现下妖域已破,家国在前,兴奋后倒是冷静下来,能谦卑地跟遵从陈疏阔的指令。
倾风等着人群走远了,才抱着剑,朝林别叙踱步过去。
林别叙耐心看着她,等人靠近,兴味地一笑。
倾风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憋不出什么好话,立即抬手打断道:“好了,你别说,我先说。”
林别叙点头,好似对她无法,纵容地用扇子一点,做了个“请”的动作。
倾风不客气地用剑鞘顶了顶他的手臂,说:“林别叙,你身为大师兄,是不是有点太不争气了?不过才跑了一圈而已,怎么命没了半条呢?”
林别叙思忖着问:“倾风师妹是在关心我,还是这般的不……不留情面。”
倾风知道他停顿后面的那个词该是“不识好歹”,冷森森笑了下。
“我本就是大道初生的白泽,生于妖境,长于人境,受先生的气运压制。”林别叙操劳半日,还没叫别人看出自己的好,不由无奈道,“何况你以为,季师妹那冲天的煞气,以及谢师弟身上龙脉的妖力是那么好解决的?”
倾风说:“是吗?”
林别叙摇头。
这感觉,好比写出了一篇绝世的佳作,捧给一个不学无术的人看,对方拿着张纸翻来覆去,最后认真评了句:“字写得还挺公正。”
林别叙说:“罢了,我不与你请功,只希望倾风师妹好歹护着我点。我若真出了什么事,师妹多少也该要掉两滴眼泪吧?”
倾风看着他半真半假的表情,不以为意地答道:“那你不如离我远一点,我身边可没多少安生地方。”
林别叙拖着长音:“舍不得啊。”
倾风:“别叙师兄想必是没有吃过一顿好打。吃过就舍得了。”
林别叙笑道:“听着是倾风师妹的家常便饭。”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陈驭空从前面的街巷走了出来。见他们并肩站在一块儿,皱眉白了林别叙一眼。
林别叙还面不改色地招呼道:“陈师叔。”
陈驭空站到二人中间,指着林别叙问:“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找死”两字明晃晃地挂在了脸上。
倾风从后面探出头,抢先道:“等着吃师叔一顿好打!”
陈驭空斜了倾风一眼,这会儿居然没骂人,只是对林别叙指了指,说:“到后面去一点儿。”
态度算得上很好了。
林别叙自觉往后退了两步,转身眺望城门。
远处的城门已经大开,披坚执锐的兵卫退到两侧,维持人群的秩序,护送百姓进城。
一列士兵刀锋皆已出鞘,寒光正对着人群。
敌寇当前,最怕的是有人不服管教,敢在此刻闹事的,只能提刀斩杀。
所幸有陈疏阔坐镇,队伍进行中虽有些许骚动,也很快便被平息。
林别叙说:“此地离京城已不足八百里。没什么天险关隘,若是妖境举兵来袭,不设重兵把守,怕是会被长驱直入。”
他话音刚落,为首的将领骑马过来,高声唤道:“陈先生!”
他一身黑色甲胄,从马上翻身跳下,按着佩刀快步跑来,对着陈驭空抱拳一礼,叫道:“陈先生!久闻先生贵名,今日得识尊颜,余生所幸。可惜不能以薄酒相待。请问先生,需我等兵将如何支应?”
陈驭空在倾风面前少了点正经,在这帮人面前却是很高冷,抬手挥了挥,泰然自若,像是个极为可靠的人。
那将军未能领会,又问了遍:“陈先生,城中有刑妖司弟子上千,听凭先生差遣。我等兵卫已到城外,请问先生该作何安排?”
说是上千,估计因为陈氏遗泽特殊的缘故,将一些没有修为的武林人士也给拎过来了。连同那些年纪小,尚未正式入门的学徒一并算上,才能勉强凑到这个数。
此地虽因地处优渥,四通八达,城内兴盛富庶,可兵力并不雄厚。只能举城奋战,殊死一搏。
真到最后关头,满城不愿屈从妖族的百姓都可以是刑妖司的弟子。
陈驭空言简意赅地道:“都回去。”
他那一身粗布衣服不知道穿了多久,在先前那批妖兵的围攻下又被刀风破出了几个洞,褴褛地挂在身上,还染了半身血。
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太过狼狈,想了想,对那将领道:“劳烦给我找件新衣裳过来。”
倾风补充道:“要贵的。”
陈驭空差点因她破功,瞪着她道:“少胡闹!”
将领好似听不懂二人说话,杵在原地没动。
他面上虽极力克制,可从那绷紧的肌肉还是能看出他的局促与慌乱。
抱拳的手至今没放下,指尖捏得发白,手背又掐得发红,直愣愣地看着陈驭空,眼神里满是困惑。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想问:您在开什么玩笑?
但因对陈驭空的尊崇,生生忍住了。
今日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太过荒谬。
亡族了的陈氏忽然出现,带着失落已久的边地古城,以及贯连两境的巨大通道。
梦中都不曾出现过如此妄诞的场景,以致于不论陈驭空说什么,他都能耐着脾性再三询证。
将领听陈疏阔说了关键的经过,细枝末节尚未来得及推敲,左右斟酌着如何配合陈驭空排兵,空中忽而传来一阵号鼓声。
抬起头,就见队列齐整的妖兵裹着罡风从少元山的通道上翻越而出。
将领观陈驭空几人神态淡然,以为还有些时日才要开战,眼下见敌军瞬至,脸色“唰”得白了,脑子发空,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怕什么!”陈驭空一手搭在他肩上,将他往后推了一把,说,“去吧。”
那将领震愕时脚步根生在原地,被他轻轻一推竟趔趄了下。过后方知自己失态,忙再次庄重行礼。
倾风见他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说:“听我师叔的吧。你们只管死守城门,等京城那边的消息。”
将领迟疑再三,木讷地点了点头。
前一刻还与同僚和乐谈笑,后一刻便被告知大难临头。
两厢转变实在太快,纵然将事实在心底念过千百回,仍是觉得万般不真实。连对死亡的恐惧都还生不出来,尽是对未来的迷惘。
连他都是如此,城中百姓更不必说。
将领定了定心神,快步回去,不多时,为陈驭空找来一件崭新的黑色长袍。
陈驭空随手在身上一披,腰带也不系紧,任由宽敞的衣袍在东风中骀荡。
男人还给他买了双新鞋,一顶新的发冠。陈驭空没换。
他潦草地行了半生,就是这幅憔悴的面貌,不必装扮出那么光鲜的模样。
从对方手上接来一壶烈酒,仰头喝了几口,不料烈酒割喉,被呛得直咳嗽。
空气里酒香四溢,与残春里最后那抹柔婉的风一道,熏得人迷醉不醒。
倾风也想喝杯壮行酒,叫陈驭空推挡开了。
不管短短功夫,少元山的妖兵又聚集起来。
这会的妖将不急着进犯,悠然留在原地整顿军务。大军意欲攻城,直抵京师,自不将目标放在一两个陈驭空身上。
陈驭空将酒壶一抛,感觉素日的疲惫已被清扫出去,对那将领道:“等我死了你再来,现下别站在这里碍我的事。”
将领看着陈驭空洒脱立在风中,又听他将“死”轻巧地挂在嘴边,那缺位了的悲怆总算是回来了,堵在胸口难以成言。
“陈先生……”
陈驭空挥手一掌,拍在他胸前的铁甲上,用巧劲将人轰到远处,只觉他太过烦人。
“陈驭空!”
高空一声厉喝,带着浓稠的怨恨,刮过了玉坤的城楼。
那妖将身后展着翅膀,隔着尚有一里多距离,不知是用了什么妖术,与他们叫阵道:
“左右到头来,又是你们陈氏迎战,其余人躲在城里龟缩不出。莫非人境除了你们陈氏,全是孬种?!”
“凭你一人如何能挡我万人大军?不如跪下磕头,归顺于我!以免铁蹄碾碎你的尸骨,连血肉都不留!”
“你乖乖跪下,我准你死个痛快!也给你留个体面。否则将你押在阵前,刀刀片下你的肉,哈哈,你猜,里面那帮龟孙会不会为你出战?”
“至于你边上那个小畜生,等我废了她手脚,可以姑且留她一命。”
倾风手上的剑在发烫,抬手平指,不见惊惧,唯有豁然的慷慨,跃跃欲试道:“师叔,你的一剑要出了吗?出手时告知一声,我跟在你身后,好好瞻仰。”
陈驭空一手按住她的剑锋,轻轻往下压了压,忽然道:“我父亲将继焰传给陈冀的时候,我是很不服气的。”
他转过头来,看着倾风,笑说:“这把剑是我父亲曾经用过的佩剑。重明继焰,一如我陈氏卫国之心,代代继传,明明无尽。出行去玉坤前,我父亲把陈冀留了下来,虽未想到此行会没有归期,可也预料到九死一生的结局,想给人境多留道火种,以续我陈氏焰火。”
倾风垂眸看向继焰,心道难怪陈冀如此宝贝,打架时都不常出鞘,光抱在怀里给人看看。
陈驭空说:“现下交托给你,我很放心。”
倾风想说,还不算交托给她,陈冀不过是借她暂用而已。此役过后,不定还得劳烦陈疏阔将剑交还。太煞风景,忍住了只点头。
倾风迫不及待地道:“师叔,你怎么还不教我蜉蝣?疏阔师叔说你可以。我的最后一剑还等着你呢。”
“我可以,你不可以。”陈驭空古怪地看着她,“你连别的遗泽都领悟不了,自然也领悟不了蜉蝣。”
倾风自陈疏阔提过一嘴后,便悄悄做了一晚上的美梦,此刻骤然梦碎,心痛道:“什么?!”
陈驭空问:“你知道何为蜉蝣吗?”
倾风看林别叙一眼,滚瓜烂熟地道:“一只蜉蝣落在将死的白泽脑门上,白泽怜悯它短寿,向它传道,不想蜉蝣真的领悟出天地真意,转瞬身死,但留有遗泽传于后世。”
陈驭空抽抽嘴角,说:“……大差不差吧。”
这不学无术的家伙,怎能将陈氏的根源讲得如此没有排面。
还是自家人,不好教训。
陈驭空说:“虽说是得道,但蜉蝣不同于其它大妖,妖力极为低微,隐匿于天道,人族难以领悟。想要修炼出蜉蝣的遗泽,必须用蜉蝣的妖力在筋脉中牵引。”
“而蜉蝣的妖力,仅存于当年那只蜉蝣的尸首中,它与白泽的遗骨融为一体,如今在我手上。这个陈疏阔该同你说过。是以我被困妖域之后,世间再未出过蜉蝣的遗泽。”
倾风生怕错漏了那句话,边听边想,一脸深思地道:“跟疏阔师叔说得不大一样。他以为陈氏族人的遗泽,是直接从那尸首里获取的。”
陈驭空说:“不对。这是陈氏一族的隐秘,从不对外道明,谣言诸多,他也只是一知半解。我现下同你说的,是只有陈氏族长才知晓的事情,你以后记得转告陈冀。”
倾风郑重点头。
陈驭空肃然道:“蜉蝣的妖力微弱,又融合了白泽的中正之道,是所有修炼法门中最为安全的,没什么门槛,所以才能发展出六万多人的规模。自然平日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是蜉蝣当年领悟的,是真正关乎于时间的道。”
高处那妖将见陈驭空不理会自己,只顾三人凑着脑袋嘀咕,腹中仅余的几句好话掏空,便从最初的劝降改成了叫骂,什么不堪入耳的脏话都往外倒。
骂人自古走的就是下三路,陈驭空酝酿好的情绪屡次被对方打断,阴沉着脸问林别叙:“那只又是什么苍蝇的亲近?怎恁得聒噪?”
林别叙听得正入神。白泽通晓天下妖物,唯独蜉蝣一道,知之甚少。闻言笑道:“看不大清,或许是当扈吧。唯有一双眼睛好。”
陈驭空问:“你能不能叫他闭嘴?”
林别叙扇子一停,说:“师叔您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个普通人。”
陈驭空顿时又觉得他没用,理了理头绪,将那妖将的骂声自行屏蔽在外,继续对倾风道:
“普通的弟子,对所谓的蜉蝣威能掌控不深,只能以寿命来换取未来潜能的一剑。一剑过后,身死道消。”
他说到这里,妖兵的部伍已整肃完毕,为首的将领抬手挥指,猖狂大笑,喝领道:“兄弟们,随我踏平人境!活捉陈氏!拿他的血肉祭我妖境牺牲的英魂!”
脚步齐整踩踏,声势之浩大,不知有几万人之多。
倾风感知到地面传来的震颤,纵是全副心神都在陈驭空说的故事上,也不由紧迫起来。握紧继焰,摆出迎敌的姿态。
局势已危若累卵,陈驭空却好似全然未将他们放在心上,只是转过了身,正对敌军,抽出长剑,托在手心,仍旧慢条斯理地道:“然而真正的蜉蝣之力,能存一瞬于永恒,逆光阴于天地。我修为太浅,借蜉蝣尸首参悟此道。”
倾风手脚发轻,身体里有股力量,在盘旋着与之呼应。仿佛魂魄被带离到空中,感觉周遭的一切都退却了,身边只剩下陈驭空,以及他手中的那柄长剑。
陈驭空的剑身上浮出一道银白的妖力,周身更是散逸出一股堂皇正气的明光。
前方的黄沙随之浮动起来,没有狂风卷携,而是无端自起,细小的黄沙往上翻腾、堆叠,越发壮大。
“一人之力尚且微弱,但是六万三千七百一十二人,记住了,倾风。”
陈驭空的声音在簌簌的流沙中变得渺茫难寻,可其中那股坚定之意,传进她的脑袋,如雷霆万钧,在她耳边轰隆作响。
“人族于天道,卑如蜉蝣,只能于世浮沉。可是勇气与意志,万古永存。”
弥天的黄沙笼罩了视野,对面的妖兵亦被这汹涌的变故阻住了脚步,感觉到空气中的威严之意,不安地停顿下来。
妖将大感不详,犹豫在原地,进退维谷。
陈驭空沉声道:“我陈氏族人,尽数自戕于玉坤,借我蜉蝣之力,封存一式剑招,唯待今日——”
漂浮不定的黄沙凝聚起来,化为一个个执剑的将士轮廓。横挡在城外的山道上。
只可惜,没能带他们归家。
陈驭空回过头,顾望天际。
旧乡深在目不能及的远道,长空漫漫浩浩,茫然不知南北。草木青翠,寻不到来路归处。
倾风尚未说什么,他精神一振,畅怀地道:“长路为坟,啸风为歌,荣草为绩!无它挂怀,我可归去也!”
倾风渺小地立于荒野间,怔了怔,低声叫道:“师叔。”
那些沙土重新凝实为十五年前的将士,六万多人列于妖兵阵前,睁开双眼。
只听四面八方、天地寰宇、飞鸟走虫、零落草木,都在高声宣誓:
——“我陈氏今日!再为人境,出一剑!”
霎时间,凌冽的剑光遮天蔽日,剑气的尖啸之声压过了无数生死间的惨叫。
一剑落毕,万物重归尘土,四野寂寥无声。
面前的人影微微侧了下头,倾风猝然上前去抓,伸手却摸了个空,只捞到一件崭新的衣袍。
陈驭空的剑落到了地上,边上滚出一块碎小的晶石。
倾风哽咽一声,忍着悲怆霍然跪下,朝着前方重重叩首。
有人说,界南的风里,响彻的都是陈氏的剑声。
界南的风沙,都是陈氏的血骨。
(大任在肩,历经千帆,也变得贪生起来)
陈疏阔从城内快步跑出来时, 倾风正跪在地上,将地上的黄沙小心翼翼地往一处拢。
陈驭空的衣袍被她方正折叠好,佩剑横放在上面。
陈疏阔提着衣摆, 僵硬地蹲下身,感觉浑身骨头都老化了一般,带着不受控制的迟钝。
他两手缓缓将衣服捧起来,只是轻飘飘的几层布料,垫在沉重的铁剑下,却快能将他身骨压塌。
虽做过无数次的设想, 亦能看透人世的离散,可面对亲友的死别,再麻木的心肠还是要痛裂成几断。
倾风抬起手臂囫囵一抹脸,将哭腔压制下去,双膝跪在地上,微微挺起身,说:“他叫我学这最后一剑,我还以为,这一剑是想让我学他悍不畏死的风骨。”
陈疏阔声音很轻地说:“他知道, 你不必学这个。你愿意陪他去守少元山,就是全然没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他何必再教你什么是殒身不逊的气节?”
倾风喉咙滚了滚,大脑干涸了似的, 冒不出一句话。
良久后, 才声音闷闷地道:“他同我说这是陈氏的一剑, 当时我还没想明白。以为他是能同我师父一样, 召唤出什么剑意来。原来真是陈氏, 六万多人意志传续的一剑……”
确实是她平生见过的, 最为震撼的一剑。
陈疏阔干瘦的手掌按在地面上,目光怅惘地道:“我也不知他还封存了这一剑。此前见他带着你一同上阵,甚至对他有些怨言。”
此时才想通,是了,陈驭空哪里会舍得?
他把那长剑抱紧在怀里,偏头看着倾风,说,“我们陈氏的人啊,许是因为蜉蝣的遗泽,总想着要蜡炬成灰泪始干,最后死战一场,叫自己无憾地去好。这样纵其一生,都能用英勇二字概括。”
他怀念地道:“驭空师弟年轻时也是这样。他随我们进玉坤城时,才不过二十六岁,最是莽撞意气的年纪。你叫他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比杀了他还难受。脊骨是硬的,十根铁棍都打不折,抽出来杵在地上,不定真能拿来顶天立地用。所以当年家主要传位给他,叫他留守秘境,他感觉天崩地裂,恨不能以头抢地随他们同去。好像只有自己一个活着,是对不起那六万多人的英魂。”
陈疏阔说着笑了出来,强忍着的情绪终是泄出一条缝,叫眼泪跟着涌流而出。
他比陈驭空大了十一岁,算是看着陈驭空长大,对那青年的想法了若指掌。
明白他的志气,所以也了解他后来的苦痛。
知晓他的抱负,所以也清楚他无边的落寞。
“活着不比死了轻快,在妖域里的那十五年,我猜他是想明白了的,否则哪里会躲在城里不忍见我?”
陈疏阔最是痛心于此。
陈驭空还是当年那个陈驭空。不避斧钺,舍生忘死。
可也不是当年那个陈驭空了。大任在肩,历经千帆,也变得贪生起来。好不容易得半晌自由,却到了他不得不赴难捐躯的时候。
陈疏阔弯下腰,靠近了倾风,语重情深地道:“可是这些道理,不是嘴上说了能懂。倾风,你比他当年还要看得开。他刚进妖域时,知道出不去,还会怕、还会慌,与妖兵们对峙了半月有余,直到家主决定以殒身布秘境,他才生出一点相随的死意。你那么小,大好的年华,在如山如海的妖兵面前,却不觉得死是什么值得恐惧的事情,为何啊?”
倾风被他问得愕然,也在想,为何啊?
这不是因为没有办法吗?
当时就他们寥寥几人,只能凭一腔孤勇螳臂当车,求得个死而无憾的结果就算善终,那何必值得畏怯?
至于如今,身后是满城的布衣百姓,全无抵抗之力,只能殷殷期盼地仰赖他们,她能退吗?
要是能活,她也是想活着的,那么多年的旧疾摧残她都撑过来了。
倾风嘴唇翕动,想要辩解,脑海中又倏然冒出林别叙此前对她说过的一句话:等你什么时候觉得,死不是一件无所谓的事,便是苟延残喘,仅剩半口气,也想活下去的时候,大抵就是天命将至了。
倾风闭上嘴,就着舌根的苦意翻来覆去地咽嚼,觉得隐约能品到一丝真意,又朦胧地无法戳破。
城中的那些士兵也跑了出来,只是一时间不敢上前。亲眼目睹数万道剑光与风消逝,看着地上那些沙石,怕自己一脚下去,踩在英雄的遗骸上。
他们立在道路两侧,深低着头,噤若寒蝉,含泪默哀。
林别叙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铺开在地上。
倾风回过魂,将面前的那堆沙子捧进衣服里,又郑重地对着前方磕了三个响头。
她想起刑妖司剑阁下的那五百二十九级台阶,以及上方那些新旧错落的人名。
人族要踩着先辈的骨血,步步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