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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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别叙转头审视着她,见她不似玩笑,回了她三个字:“你做梦。”
倾风认真地问:“那我还要杀多少人?”
林别叙说:“杀多少人,凭你一个都不够。你孤身力薄,压不住下面的反心。你以为城主的威势,是单凭个人的武力决定的?你想要所有人臣服,起码得把刀架在半数人的脖子上。”
“所以我得要威势。”倾风说,“也不是没有。”
林别叙知道她在想什么,直白反驳道:“谢师叔的人城,也不行。”
倾风虔诚请教。
林别叙说:“昌碣城歧视人族,由来已久,这种阶层偏见绝非一两日能够扭转。即便谢师叔遣来大批兵马,能将一众妖族镇压,多数妖兵也不会真心降服。屈于人族之下,于他们而言是为凌辱,但凡能寻到机会,便要掀竿而起,又如何能遵从人族制定的法纪?其中还有不少早已倒戈妖族的人族,他们更看不惯人族得势。这是百年积祸,不似你想的简单。除非你做好血流万里,兵难荐臻的准备,将那些隐患都灭个干干净净。把昌碣也改成一座纯粹的人城。”
倾风不死心道:“九尾狐呢?”
林别叙从腰间摸出扇子,打开轻摇,说:“别想了,哪怕你与狐狸关系再亲厚,狐主也不会帮你的。你打着他的旗号在昌碣招摇撞骗,他不杀你都算仁至义尽了。”
倾风:“这话说的,我不计酬劳替他奔走,他还要反过来杀我?”
“狐主与妖王多年来能相安无事,全因九尾狐无意争端。狐族若吞并了昌碣,妖王连人境都可不管,必先起兵平了九尾狐的主城,方能安心。”林别叙合扇,轻轻敲在倾风不安分抖动的腿上,警告道,“所以你顶着九尾狐的名号,行事也得收敛些。”
倾风将翘起的腿放下,摆正坐姿,朝他靠去,悄声问:“妖境究竟有几座大城啊?”
林别叙失笑道:“倾风师妹,你可算是问这个问题了。我还当你知道。”
倾风在人境都敢于自认无知,娴熟地推卸责任道:“怎么了。是你自己不说这最紧要的,也怪得我?”
她下意识端起手边的茶杯,被林别叙拍了回去。突然想起这是犀渠用过的,厌恶地扔了出去,将手在林别叙衣服上蹭了蹭。
林别叙:“你还听不听?”
“听!”倾风扯起笑脸道,“别叙师兄,你说。”
林别叙说:“一共五座大城。除却妖王的都城,九尾狐的平苼,犀渠的昌碣,谢引晖的依北,还有一座,是城主为貔貅的映蔚。”
“映蔚?貔貅?”倾风惊诧道,“妖境还有貔貅啊?”
林别叙解释说:“自然不是上古妖兽的纯正血脉。同你此前遇到过的玄龟相似,本是少元上一只生而有翼的白虎,炼化过貔貅遗留下来的一滴精血,从而领悟出微弱的貔貅血脉的大妖。不过妖力也很是深厚,不可轻易小觑。”
倾风试探着说:“那貔貅……”
“那可真是乱七八糟。”林别叙扇子一晃,停在倾风面前,“你猜映蔚那座城里,最多的是什么?”
这名字听着还挺文雅,倾风说:“文人?”
林别叙笑说:“是骗子。”
倾风往后微微一仰,讶然道:“骗子?”
林别叙觉得她这表情有趣,又笑道:“貔貅治下,两族倒是没什么高低之分,可城内松散自由,说是主城,更似一个江湖。来去不拘,赚钱各凭本事,行事只讲规矩。所以最为闻名的,是养出了一群骗子。凡是进城走上一遭,没被骗个底朝天的,都算是绝顶的聪明人。”
倾风放心道:“那我不怕。”
“是啊。”林别叙调侃说,“倾风师妹身无长物,这世上最不怕的就是骗子跟窃贼。”
倾风抢过他扇子,嬉皮笑脸地道:“别叙师兄有钱就行了。总会借我花的,对吧?”
“你这穷鬼无赖,专门来讨我的债。”林别叙被她说得没了脾气,唇角止不住上翘,随即又板起张脸,切回正题,“你若是要叫貔貅来占了昌碣,叫他顶在明面上,也不是不行,他那人也好骗。问题是,你要谁来管?昌碣的民风远不如映蔚开放,真同他那般放任自流,便不是江湖,而是血海了。你会理政吗?”
倾风故作诧异地道:“别叙师兄不行吗?”
林别叙说:“连先生都不敢插手人境的国事,我亦不想寻死啊,倾风师妹。”
倾风面露憾色,摇着扇子越扇越热,郁闷道:“不行,昌碣这乱象一日不改,我是一日也睡不好,吃不下。”
(真每走一步都要三思,人死也出不了三里地)
这夜是月也寡淡, 风也落寞,人也萧索。半夜还下起一阵短促的细雨,滴滴如闲敲棋子, 断人清梦,惹人烦躁。
倾风回到屋里,在不堪的疲惫下小睡了一会儿,很快又在绵绵的愁思中醒来。真应她随口说的一句夜不能寐。
看是今晚动了太多脑子,未决的事情攒堆成了一座小山,不将这三头五绪理个明白, 她躺在枕头上,也放不下这笔债。
索性起身,挑了盏灯往林别叙的房里去。
院里没什么花叶可落,只有地面湿了一片。倾风抬头没望见月色,不知现下是夜阑几更,高声喊了句:“林别叙!”
她想着门该是关了,但窗户那头隐约还有微光漏出来,照在回廊的青石板上。
光线在空中团团滚动,证实了主人也在孤灯下难以成眠。便直接绕去侧窗, 要与这个境遇相似的失落人聊聊自己苦思后的衷肠。
“林别叙!不是我狂言,管它那么多问题, 条条道道的,什么劳门子的江湖血海, 先把昌碣的城主三刀六洞地杀了, 大不了真由我来管, 我哪怕拿脚做事也比那没脑子的犀渠要好!”
她走过院墙, 一手按住窗台, 准备翻身进去。隔着半扇窗, 已听见背面人平缓的呼吸声,一抬眼,却是撞上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熟悉是因为前日刚见过这厮,还与他负伤打过一架。对方那粗犷潦倒的仪表一如往昔,依旧像是刚从哪个乞丐窝里捞出来的。
陌生是这货刚偷走了她的马,该远远滚去哪处夕阳古道下浪迹着,而不该出现在这里,当尊门神大半夜在窗户口镇着。
倾风被他吓了一跳,抬手就劈。
好在那大妖早有防备,及时用手臂横档了下,将她挥开。
大妖不悦道:“你这人,怎么见面就动手啊?”
“你在这里做什么?三更半夜不请自来。还是拐过林别叙一次的泼皮,现下趁着别人睡觉,又偷偷摸摸溜他屋里。”倾风跳过窗户,指着他向林别叙控诉道,“这才是登徒子!你还容他进来!”
林别叙坐在桌边,偏过头看着她,先回了她在廊上嚷嚷的那一段:“我下午与你说了那许多,敢情全是对牛弹琴?”
“那岂能相提并论?牛压根儿不听你的,我起码还讲些道理。”倾风绕开大妖,走到桌边,说,“你再筹谋帷幄,也好比高楼清风,空中明月,要么摸得着看不见,要么看得见摸不着,派不上用场啊。人若不往前走,连收拾臭篓子的机会都没有。”
大妖听着,不知前因后果,也敢随意附和:“此事我认同你。人欲有所作为,便不能总是瞻前顾后。真每走一步都要三思,人死也出不了三里地。”
看来是个莽汉。
“多谢你啊。”倾风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心情复杂地道,“但我不是很想要。”
大妖握拳,亮起自己手臂上的结实肌肉。
倾风不屑“嘁”了一声,拍着桌子道:“他还来找你干什么!你三更半夜在这儿跟他谈心合适吗?我可是冒着危险才把你救回来的,你要化敌为友起码也考虑一下我的面子,晾他一两个月再说。快赶这登徒子出去!”
大妖转身就走。
林别叙叹了口气:“他说他有陛下的消息。”
倾风闪身后退,立马将人拽了回来。
“闹什么脾气?那么大人了!”倾风把大妖拖拉到桌边,按着他肩坐到林别叙身侧,“来,与我们别叙师兄好好谈心!”
林别叙低声唤道:“陈倾风。”
倾风应得顺畅:“诶。”
林别叙摇头道:“要点脸面。”
“够用。”倾风能屈能伸,放软了语气道,“不够用的时候还能捡起来。不必替我担心。”
她拉着椅子坐下,屈指叩叩桌面,问那大妖:“我们陛下呢?”
大妖的视线落在中间的茶壶上,充耳不闻。
倾风“啧”了一声,提起茶壶,发现里头还有水,便顺势给他跟林别叙各倒了一杯。
五指从上方抓着杯沿,重重摆在他面前:“给你润润嗓子。”
那大妖慢条斯理地端起来喝了两口,又在手心翻转着欣赏茶杯上的纹样,在倾风按在桌面上的手指蜷曲起来,用指甲在木板上抠出难闻的噪音时,才玩够了似地回了句:“不知道。”
倾风两手捏得指节“咔咔”作响,忍着怒火道:“这位大哥,你是不是闲着无聊,想来松松筋骨啊?”
大妖一张脸占了便宜,没有那种精明的算计,反透着股憨厚踏实的气质,叫人下意识觉得他态度诚恳。即便说着欠揍的话,也没第一时间把拳头落下。
“当初我主想引你们陛下到妖境来,可惜人主身边高手众多,不那么容易得手。最关键的两境通道被陈驭空的镜花水月封锁后,再想送大妖去人境,也没那么容易。于是我主反复权衡,想出了个极高明的计谋。”
倾风来了兴趣:“什么计谋?”
大妖一口水在喉咙里滚了半天才咽下,郑重其事地道:“美人计啊。”
二人:“……”
林别叙失笑出声。
倾风狐疑道:“你不是在耍我吧?”
“怎么了?这不是入情入理的事吗?天下男人有几个能挡得住美色,九成都要深陷在这烟火红尘,试之何妨?”大妖说得理所当然,言词间难掩骄傲,“何况那可是我们妖境最出名的美人。生于少元山上,化形于一株灵植。你可知花妖悟道何其辛艰?不说同蜉蝣一般朝生暮死,那也是相差无几。凋零仅在寥寥昼夜之间,所见不过暮云晓天、碧树轻烟。这也能得悟大道,古往今来都是屈指可数。”
林别叙一手端着茶杯,恍然大悟:“难怪。”
倾风问:“怎么难怪?”
林别叙放下杯子:“难怪我算不到她在哪里,原来我与她还有些渊源。”
倾风斜睨着他,嘴巴动的比脑子快,莫名冒出一句:“不会又是你哪个师姐师妹吧?”
林别叙眸光幽深地看着她,展颜笑道:“莫要冤我,我可没收她做师妹。不过她确实是受我悟道时的妖力熏陶才得以参悟,就生于我边上。我怜她凄苦,在她即将凋谢时送了她一缕妖力,随即自己走了。原来她真活了下来。”
$1!?”倾风要对他刮目相看了,诧异道,“你们白泽总是怜这个怜那个的,这么厉害,点谁谁成精?”
林别叙说:“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也是各看机缘。她能化形,说明她确实颖悟绝伦。能同时受我与龙脉的妖力点化,也说明她命不该绝。”
大妖重重点头道:“对吧!她是天道的偏私!亦是我主的机缘!”
倾风撇嘴。
还当这莽汉懂几分怜香惜玉,到底最后眼里还是只有一个“我主”。
她问:“那你们的天道偏私,妖主机缘,就那么拐走我们陛下了?”
大妖表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斟酌着道:“一半吧。”
“什么叫一半啊!”倾风不满道,“我们陛下是整个没了!”
“各拐了一半吧。”大妖面上屈辱堆沉,很不是滋味地说,“将人主引到妖境后,再寻不到踪迹了。”
倾风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盯着他吃瘪的表情看了片刻,才放肆地大笑出声,毫不收敛地讥诮道:“所以说嘛,禄折冲总喜欢揣摩人心。这也算计,那也嘲讽,总将他人想得卑劣,便是步步为营却只能屡屡落空。他吃了那么多亏,现下总该认清这么个道理了吧?看来泥足深陷红尘翻滚的,该是他自己才对。”
大妖半阖着眼皮,阴恻恻地看着她。
倾风姑且给他面子,笑了一会儿便恢复正经:“你接着说。他们是在哪里不见的?”
“少元山下。”大妖显然没了兴致,蔫头耷脑地说,“许是隐匿在昌碣,也许已逃至别处。我主派人几番寻觅未果,多余的消息没有,天南海北,你们自己找去吧。”
倾风问:“我还不知道陛下长什么样。他是独自失踪吗?”
林别叙说:“身边自然还有两名随行的武将。”
大妖在胸口摸了摸,抽出一沓厚厚的纸来,上面全绘着人像。
他辨认了下,从中抽出几张,平铺在桌面,说:“就这几个。”
倾风凑近过去,在灯下仔细辨认,指着其中一个最不像武将的人,随口说了句:“陛下这么年轻啊?”
林别叙与大妖俱是一言难尽地盯紧了她。
倾风摸摸耳朵,不以为然道:“这么看我做什么?界南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不认识他也很正常。我师父从未对我提过。”
大妖称赞道:“你师父可真是个奇人。”
倾风指着他手里剩下的画像。
大妖面不改色道:“这些都是妖境的逃犯,与你没有关系,我留着,不定能捡几个赏银,还能为民除恶。”
他说着要收起来,不慎被倾风劈手抢过。
巨款财富被夺,大妖勃然怒道:“你这姑娘好不讲道理,要不是看在白泽的面上,我才不会过来告知你这些隐秘!不道谢就罢了,怎么还强夺我东西!”
“你也没说什么。”倾风从中挑了一张,剩下的还给他,嫌他吵嚷,送客道,“你可以走了。”
倾风跑去隔壁书房翻找笔墨。
那大妖任她轰赶, 赖在桌边不肯离去,宁可与林别叙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也不愿去隔壁的空房里小憩半宿。
林别叙面上不怵, 手里抓着折扇在掌心轻拍,在倾风回来时,还是略带殷切开口叫了声:“师妹。”
倾风将茶杯茶盏都抛进大妖怀里,扫空了桌面,平铺上纸张。
大妖终于舍得挪开视线,挑眉问:“你想做什么?”
“异乡羁旅, 人地两生,难道真要我掘地三尺地去找几个没见过面的人?自然是先找熟人问问路了。”倾风也不瞒他,“王道询那小妖八面玲珑,又谨小慎微,城中有无出现过生面孔,想来他最是清楚。”
“那你为何要多抢我一张?”大妖提到钱,嘴皮子前所未有的利索,伸出一只手道,“你若是找到人了, 你我需五五分账。”
倾风心道难怪这大妖穷,每天光在这里发痴梦。身上那么多肌肉, 偏没一条长在脑子里。
“王道询那小妖心眼子贼多,他随口说的话我能轻易相信?自然要多做一手准备, 试试他的真假。”倾风把沾好墨的笔塞进林别叙手里, “画吧。随意画几张你在昌碣见过的脸。明日我一并拿去给他。”
大妖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眼角周围的肌肉都绷紧了, 重新端量起她:“你这人……也懂那些个鬼蜮伎俩?”
倾风以为他在嘲笑自己不学无术, 当即言词锋利地回了句:“不曾听说过一句话吗?‘大巧若拙, 大辩若讷。’,分明是你自己眼光浅,才觉得谁人都同你一样蠢笨。”
林别叙笑着说:“师妹长进了。”
大妖说不出的失望:“唉,我当你这人一心赤诚,通透纯良,原来其实也同他们一样,尽是满肚子花花肠子。”
倾风吸了口气,胸口被他这情真意切的一句陡然噎住,生生哑巴了。
三人再不说话。
风灯摇晃,落在墙上的三道人影各自低着头,直至中间一人停笔,举着纸张往旁边递去。
倾风打了个哈欠,又开始犯起困来。
画上的人与先前那几张图的风格肖似,寥寥几笔描出简要的轮廓。她见没什么问题,等着墨渍干涸,折叠好收进怀里。
林别叙握住自己手腕,曲张着他那修长白净的手,分明是一副想要邀功的模样。
倾风看见了,绷着脸说道:“林别叙,不要如此娇惯。”
林别叙听她这态度是比江南春夏时节的寒意还要善变,似真似假地怨怅了句:“利用完就叛出师门了?别说一口茶,连句师兄都落不上。”
“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当初先生提过,新一任的剑主就是未来刑妖司的司主。”倾风一拍桌子,神采奕奕道,“你该叫我一声先生才是!怎么样,林别叙?”
那头大妖突兀插了句:“为何你们人境只有刑妖司,没有刑人司?”
倾风被他忽而释放出的妖力震了下,又因林别叙分了点心神,脑子竟被搅混了,顿了顿才道:“你不知道刑部吗?还是说,你不知道人境那边有种叫做衙门的官署?”
大妖茅塞顿开:“……哦。”
他微张着嘴,又把妖力收了回去。
倾风坐不住了,与身边人耳语道:“这厮是真的很好骗。”
林别叙忍着笑意道:“他就是再好骗,你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也要变得难上一点。”
大妖见倾风已收走纸笔,重新把怀里的杯盏捧上来。
倾风再次劝道:“你走吧,你再不走,我都要当你是个好的了。”
大妖一把揽住林别叙的肩膀,与他紧密靠在一起:“我要与我族白泽多说说话。”
倾风从没见过主动往骗子门里送的苦主,声调都不由扬了起来:“你同他有什么好说的?你不赶紧回去见你主吗?”
大妖失意道:“我主现在想必不想见我。”
倾风拍拍林别叙的肩膀,放弃道:“那我回去睡了,你二人抵足而眠吧。”
她熟练地走向窗户,听到林别叙在后方干咳了声,顺手把大开的木窗合上,转了个方向从正门出去。
翌日早晨,倾风是被远处传来的钟鸣声吵醒的。
那钟声隔了数里长的距离,传到这冷僻的院落时仅剩下一点余韵。
否泰山峰顶的晨钟每日差不多也是在这时响起,倾风仅是听着那模糊的尾声,便倏然睁开眼睛,抬手摸向身上的长剑,准备起身练剑。
待看清陌生的房顶,才回忆起自己如今身在妖境。
她洗了把脸走出门,就见林别叙仰着头,静立在廊下听滴水声。
丰沛的水气萦绕在空气中,院里摆着的几口大缸已经打满了。被碎小白石压着的杂草一夜间似长高了足有一寸,蓬勃生气几是迎面扑来。
倾风左右张望不见那碍人眼的壮汉,压着嗓子问:“走了?”
林别叙说:“我给了他一两银子,打发他去买点吃的。”
“这狗皮膏药,登徒子。怎么好赖话都不听呢?”倾风低低骂了两句,还戒备着周围的动静,小声道,“他跑来缠着我们做什么?”
林别叙笑说:“他没能带我回去,总得带另外一个人回去交差才好。”
倾风将信将疑:“他昨晚说的是真的吗?”
“他没有骗你的理由。重明鸟孤洁寡欲,高义薄云,胸无城府,素来没有戏耍人心的喜好。”林别叙语气里多出一抹兴味,“我想他自己都不确切知道,为何要回来找你。或许是我们倾风大侠,当初允诺了他要做妖境的剑主。”
倾风擦去回廊上的水渍,靠着长柱坐下,闻言高声澄清道:“我不曾!我当时说话可是留了余地的!”
“可他性情憨直,许是将你的余地当了真。”林别叙笑着揶揄道,“倾风大侠可不能翻脸不认啊。”
倾风顿感一个头三个大:“这不能怪我吧?还是因为你的缘故!谁叫你老跟在我身边打转。”
她不想就这问题深究,趁人不在,将昨晚忍下的问题拎了出来:“说来,我们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真跟妖境的美人跑了?”
“陛下……”林别叙沉吟着,难得词穷才尽,半晌找不出个合适的形容来,只能含糊地道,“陛下是个看起来很深情的人。”
倾风还在仔细推敲他这句话的意思,余光中衣袍一闪,林别叙已坐到她身侧。宽袖半边铺在她腿上,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块糕点,摊开在手心。
倾风抓了过来,就听他声线平缓地往下详述:“想是当时人境平定太久,先帝趁先生闭关修炼时,做下了不少荒唐事。气得先生险没亲自动手杀了他。”
倾风新鲜道:“先生还会生气呢?”
“白泽又不是块石头,自然也有喜怒哀乐。”林别叙措词委婉地道。“陛下其实有一半妖族的血统。先帝觉得他出身羞耻,将他关在一处深院里,不许宫人与他说话,更不许教他识字,当条野猫野狗一样地养着。是后来先生获知此事,大发雷霆,才闯进宫中将他救出。先生为陛下压制住妖族的血脉,带在身边耐心教习。所以此事鲜有人知,大多的朝廷官员也只当他是先帝流落在外的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倾风冷不丁听到这么个诞罔不经的秘密,惊得只能冒出一句:$1!?”
林别叙轻描淡写地续道:“后来人境遭逢大劫,几位皇子争权夺利,闹得很是难堪。都被纪钦明设计杀了,只留下一个年幼的陛下。纪师叔与朝臣逼着先帝禅位,扶持幼帝登基。第二年,先帝也病死在床塌上。”
“咳!”倾风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1!?!”
“怎么?想不到纪师叔如此果决?也有过这般壮阔的经历?”林别叙看着她惊愕的表情,浅笑了下,眸光里却是略显渺远的幽沉,唏嘘着道,“当年他可也是凭着铁腕手段从腥风血雨里厮杀出来的。否则如何能在陛下无故失踪后,稳定天下,独揽朝政而无人敢议。”
倾风身在界南,想象不到大劫后京城时局的混乱。
百姓人心惶惶,众臣争权攘利,要不是纪钦明雷厉风行,将百年来的沉冗痼疾大刀阔斧地斩去,想必人境如今也早已颓势难掩,毁于党争冲流之下。
林别叙说:“你来刑妖司该也看见了。先生式微,一国无主,多方党派互相倾轧,争斗不止。形势如此险恶,可人境三年多里不曾有过动荡。纪师叔行事向来决绝,常有种义无反顾的孤勇,说难听点也可叫一意孤行、刚愎自用。他从不与人解释,自然惹下不少仇家。世人多以为刑妖司的派系不和全因他放纵,其实也诚然是他无力着手。巍巍高楼,不管抽去哪一块木头,都要叫心惊胆寒啊。所以无论后来纪府出过多少流言,先生都未疑过他的忠心,只是可惜,到底是人至暮年,犯了回糊涂。”
倾风见到纪钦明时,他身上的棱角早已被消磨,锋芒尽数内藏,露在外面的仅有一身的沉稳与落寞。再加上陈冀隔着光阴的不算恰当的形容,倾风对他的认知朦朦胧胧。最深的记忆不过是他凄凉孤苦的晚景。
与另外三位结义的兄弟相比,纪钦明似乎一生白首蹉跎,没有过酣畅淋漓的搏击,笼罩于无声无息的烟火。
在权势与算计中奔忙劳碌,行差步错,满盘皆空,含恨而终。
却是此刻才意识到,他也曾沐风栉雨地顶起过一片天。
那层灰白的印象,瞬间多出了鲜活的色彩。
可惜人已经死了。
倾风五味杂陈地道:“纪师叔啊……”
林别叙朝门外一瞥,说:“他该要回来了。”
倾风赶忙收拾起混乱而残破的心情,拍拍屁股起身:“我要去找王道询了。”
(你穷得毛都要秃了,我都不屑于害你!)
倾风拿了王道询送她的腰牌, 去问街上的巡卫,很快便有人为她指明了方向。
对方此刻该在当值,巡卫说帮忙前去通报, 请她先去王家等候。
那是一间碧瓦朱檐的大宅院,老旧的祖宅看着平日不怎么修葺,墙角下长了一排杂草,阶前的青石板也因年久碎裂却不曾更换。
家中有几位奴仆侍奉,但看数量称不上什么富贵人家,该是户家道中落了的望族豪绅。
倾风身上衣着朴素, 妖力也收束在内,过来开门的老仆看着她,上下打量一番,表情中没什么尊崇之意。
听到倾风开口要找王道询,更是眉眼一耷,只说了声“不在”,便要离开,无意请她进去。
看来王道询这小妖在家中不大受重视。
倾风心下称奇。
王道询如何也是犀渠跟前能说得上话的一名妖将,按照身份绝对配得上这破落了的门户, 竟是这番对待,着实不大应该。
倾风本是不屑于要进他王府的家门, 抱着手臂徘徊在街头看行人南来北往。可出行前刚被林别叙塞了一耳朵的奇闻,胸腔内正被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堵得烦闷, 这下脑子里全是老奴那张横眉竖眼的脸, 便更觉得不爽利, 性情叛逆起来, 干脆不走正门了, 直接从侧墙翻了进去。
她也没怎么遮掩, 左右府里没什么人,飞身跃上最高的一栋楼阁屋顶,自高处往下俯视。
王道询那套黑色的布衣就挂在西面的院落里,打眼一看便知那边是他的住所。
倾风脚下运劲,踩碎了檐顶不少瓦片,听着碎块簌簌往下掉落,朝着西面飞速跑去。
落进王道询的院里,才发现这小妖汲汲营营,宦途通畅,日子过得却算清寒。
透过窗口瞥见的屋内鲜有多余的摆设,几套桌椅颜色陈旧,看着已有年岁。门口立着一棵早已枯死的老树。树下一条石子铺成的小径也因久疏打理快被杂草掩盖。
一墙之隔便是热闹的坊市,街上货郎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可谓是既冷清又嘈杂。还比不上倾风几人暂住的那所荒居。
倾风闲逛了一圈,在后方找到了一间小柴房。
也是奇怪,王道询出门办公,自己的书房寝居不上锁,倒是在这角落的破屋门上挂了两把。倾风伸出一根手指顶住木门,从缝隙朝里窥探,只见里面堆的全是些没用的器具,扔去街上都不定会有人捡,不知为何还要防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