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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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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渠用牙齿撕下一大块肉来, 咀嚼了几口, 囫囵咽下, 说:“瞧我, 说了要帮先生修缮院落, 回来就忘了。”
话虽这样说, 神色间不见丝毫懊恼。又问:“王道询呢?”
小妖喉结滚动,不敢有磕绊,忐忑而流利地答道:“昨日晚间,王将军与狐君一同出去吃了顿饭,随行的还有王将军的一位朋友——是一位年轻姑娘,住在王家附近的普通人族。席间三人和睦融融。分别后,狐君回了自己住所,另外二人一同不见了踪影。”
“如何不见踪迹?”犀渠放下羊腿,新奇道,“你们几十人轮值看守,王道询不过区区一小妖,莫不是藏着什么飞天遁地的本事,才能从你们眼皮子底下逃脱?”
小妖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去,两手高抬,行了个拜礼,两手齐按在地,高呼道:“主子明鉴!我等不敢懈怠!可确确实实,是亲眼看着人从街巷上消失了!找周遭路人询问,都说不曾瞧见。回王家去寻,也不见他人。遣人在城中搜查了彻夜,同是一无所获。既无尸首,亦无足迹,实不知去了何处!”
“是吗?”
犀渠只评了两字,兀自吃起面前的羊肉。身上妖力威慑不加收敛,反增强了几分。如无形巨山重重压下。连同边上的侍从也受其牵连,面如人色,惊恐万状。
将底下人晾了许久,才像是又想起他来,开口问:“那狐狸两次去找王道询,是要做什么?”
小妖知他不悦,汗水流了快一地,飞速答道:“初回找他,王将军说是狐君请他帮忙寻人,给了他几张陌生的画像,他都未曾见过。第二回 不知是何故。”
犀渠伸出手,边上侍从立即递来一块白布。他粗糙地将手中油渍擦拭干净,一脸无趣地问:“你说狐狸家中多出了几人?”
小妖匆忙从袖口摸出貔貅的画像,双手高于头顶呈上,详尽答道:“属下不敢靠得太近,恐狐君察觉。在外头听着动静,是新来了两人。属下察觉不到那二人身上的妖力。因另外一人从未出府,是以不曾见过他真面目。”
犀渠慵懒地靠着椅背,几位仆役上前将饭菜撤走,换上新鲜的瓜果,并将小妖手中的画像展开,举在近处供犀渠查看。
犀渠也不认识画上的脸,只看着边上的文字描述,说这人发尾泛金,并不太将貔貅当一回事。
一些妖法修炼不精的小妖,开始学习收束妖力时,会将妖力外显,便是各种红黄蓝绿的一块。
“古怪。这九尾狐,我当她是小住两日就走,竟是要在我昌碣久留?”犀渠阴恻恻地闷笑两声,“好一强徒,还肆意在我昌碣会友,不怕我担心她有所图谋,看来诚是不将我放在眼里。古怪。”
他全然不在意王道询这样的小妖是死是生,顶多是少了个会说话会办事的部属,觉得有些可惜。但若有人在他御下杀他的人,是断然不能罢休的。
犀渠曲着手指,从腰间勾下一块方形透彻的玉石,投给面前的小妖。
那小妖两手接住,仿佛烫手,抖个不停。
犀渠哂笑,说:“这法宝能辨识妖力,洞观真身。你带着前去,再仔细探探宅院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回来与我相禀。”
小妖应了,站了两次才成功起身,狼狈朝外撤走。
犀渠皱着眉,嫌恶道:“无用的东西。”
小妖退出城主府邸,被清爽的夜风一吹,才感觉覆在身上的杀气消退下去。毛骨悚然的感觉犹存,不敢多加停留,吹着口哨召来苍鹰,给各处的兄弟传去消息,沿着最近的道路朝城西赶去。
踩着满地白霜似的月色走到一半,鼻间忽而闻到一阵极为淡雅,又颇为陌生的花香。
小妖动了动鼻子,深深呼吸,觉得这香气实在沁人,将他先前的羞愤与惊惶都洗去了大半,心神宁静下来。寻找着是何处新发出的花枝,很快神智恍惚起来,停下脚步站定在路边。
不多时,一席白色衣角自他身前越过,飘飘然飞过了土墙,顺着他的道路,靠近那座僻静的宅院。
撑着竹竿的窗户微微晃了晃,白色身影乘着缕缕夜风落到地上。
倾风向来眠浅,闻见那阵浮动暗香时,已半清醒过来,手往床沿上重重一按,只是眼皮灌了铅似地睁不开。挣扎片刻,等好不容易能从床上起身,面前已不见古旧横梁或是璀璨星辰,唯剩一片萧疏黄土。
已不知是梦是幻了。
清冷的墙上画出一道纤瘦身影。
花妖立在床头,神情莫测地看着倾风,徐徐伸出只手,要朝对方额心探去。
尚未触及,屋中的月色忽而泛动。
她倏然回头,望向门外长廊。
想退已是不及,脚下土地寸寸如齑粉溃散,复又化为一片澄澈的水光,将她圈在其中。
待她看清全貌,愕然发现自己竟回到了熟悉的少元山。
不远处就是她的出生地。
林别叙盘腿坐在湖边的青色巨石上,宽袖一扬,不温不火地道:“出来。”
他目光所落处,那棵参天古树开始枝叶摇颤起来,退开繁茂绿荫,显出一个潜藏的人影。
花妖娉娉袅袅地从树上飞下,落在如镜水面上,朝着林别叙低头福身。
“先生。”女人看着水中的模糊倒影,声音细若燕语,“原是先生在此,无意惊扰。先生点化之恩,奴家无以回报。”
林别叙浅笑着说:“不必了,将我师妹还回来。”
花妖维持着姿势,俯首垂眉道:“先生这般隐逸之士,不知缘何出入红尘,又在昌碣此等是非之地。”
林别叙只看着她,未回话。听出她心底是有些幽怨,认为自己束手坐视二十来年。
花妖又道:“奴家侥幸得先生传道,奉行先生慈悲仁怀,于妖境修行。可惜蒙昧蠢钝,至今不明立身之道,望请先生解惑。”
“可惜了,先生解不了你惑。”林别叙将袖口收拢,遗憾道,“天下之道,何来唾手可得?当初我被送至人境,隐身于刑妖司,人境白泽亦未能替我除惑。你既同在人境历练,难道不曾有所参悟?”
花妖这才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看他一眼,惊讶道:“先生藏身于刑妖司?”
林别叙说:“还不知你姓名。”
花妖谦卑答道:“奴家自取一名,衍盈。”
“衍盈。”林别叙叫了她一声,又说一遍,“将我师妹还来。还有陛下。”
衍盈静默不语。
天空开始落下雪来。
寒荒土道两侧伫立着的村庄里,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瑟瑟发抖地围聚成团。
倾风仰着头,看着那鹅毛大雪纷纷而下,朝前走了两步,只见面前现出一个背对着的白色身影。
她下意识去摸腰间长剑,手上一空,方悻悻收回。
“姑娘?”
倾风试着叫了一声,花妖没有回应,只是缓步朝前走去。

山峦为一片银白埋没,粉絮似的飞雪弥漫长空。
风雪所过之处, 土地犹被冰封,尚未完全干枯的疏草亦被冻结,随着四起的朔风卷折断裂。
天色冷得紧切,那群百姓衣衫褴褛,身上所披不过单薄麻衣,裹着一层蒲草制成的被褥, 衣衾冰冷似铁,纵是相挨取暖,亦难逃过这肃杀寒冬。
花妖肩上轻搭着她的白伞,停步在茅屋后方,抬手一抛。伞面高升,在妖力驱使下化为一株足有十丈高的白花,招展的花瓣将空中凋敝的霜雪遮挡在外。
妖力四散,淌下隐约的暖意。
花妖站在浩浩深雪中,以真身荫庇一方百姓。
方才还在嚎哭的村民们, 悲泣转为欣喜,跪伏朝天地叩谢厚恩。
只是花妖亦怕冷, 渐渐身形如冰雕杵立不动。眉上,睫上, 俱压上莹白的碎雪。直至彻底被妖境的寒潮所淹没。
从朝至暮, 自冬入春。
天地回暖, 残雪消融。
花妖自深寂中苏醒, 睁眼之后, 所见却不是于凛冬幸存的百姓, 而是满地已然腐朽的尸首。
空中恶臭熏天,苍蝇蚊虫环绕不绝。
饶是倾风不过旁观,见此惨状,也生出种骇然而愤慨的愁怀。一时间沉郁难解,心头被无力感重重压下。
花妖身上冰霜方退,四肢尚不能活动自如,小心曲张着刚恢复的手指,沿着路边的痕迹,一步步找到杀人的匪徒。
说是匪徒,其实不过是群落草为寇的流民,在一群小妖的率领下,沿途一路劫掠屠杀。
胆大的架锅炖吃两脚羊,胆小的与人分抢城中米粮。
花妖到时,已晚一步,那座临近的村庄早已血流殷地,白骨累累,满目疮痍,目不忍睹。
高空中黑云翻滚,阴霾迷蒙。枯残的草木上是淋漓而下的雨水,在浅坑中积成一片猩红的水洼。
花妖抬起手,眼中血丝密布,咆哮中招来无数锋锐的飞叶,在身前盘旋环绕。
可倾风听不见那些背景里的哭喊惨叫了,耳边只剩下一阵苍凉诡谲的风鸣。
血液飙溅,人如飞絮游丝,高扬又落地。
风波平息过后,村中只留下一群尚算年幼的孩童。
一名少年跪在半塌的土墙前,不住朝她磕头,求她饶命。磕得额前皮肉血渍斑斑,最后见父母仍是身亡,才放弃挣扎,吼叫着膝行上前,抱起死在地上的双亲尸首。
花妖鞋底染血,衣裙沾尘,不见半分往日素净。
天边几道无声惊雷照彻寰宇,紫光从她毫无血色的脸上一闪而逝。
她垂眸看着少年,嘴唇轻启,发出的几字简单音节,骤然打碎了此间寂静。
“杀人,需当偿命。”
一时间风雨如晦,尽数随着声音从耳边灌入,将倾风从里到外淋得湿透。连血液中都是幽咽哀怨的细雨,粘稠地往下滴落。
那少年暗哑的嗓子如同一把发钝的刀,反复切割着这个茫茫无尽的雨夜。
“我等不过一介蒲草,无安身地,亦无可投处。不杀人,便要冻死、饿死!凭什么他们能温饱过冬,我们就要坐以待毙?!豺狼食兔,猛虎啖羊,所求亦不过是为一口吃食,为能苟活于世,难道它们也该死吗?为何你只杀我们,不去杀它们!”
花妖被他问得浑身巨震,鼻翼翕动,呼吸错乱地道:“你们是人,不是畜生。”
那少年痛哭着说:“人活着连畜生都不如,来世我还不如生作一个畜生!”
他眼中是浓勃的恨意,随着语毕喘出胸口的最后一口气,心彻底烧成一团死灰,踉跄地跑出去,抓起掉在地上的一把匕首,对着脖颈毫无留恋地割去。随即大睁着眼,躺倒在父母身边,没了声息。
花妖站在原地,指尖战栗,眼皮被连绵的雨水打得抽搐,仿佛自己站到了天地尽头之外,飘摇无定处。
她扯扯嘴角,想笑又想哭,连自己也分不清此刻脸上是种什么表情,最终步履蹒跚离开了这处伤心地。
衍盈行色匆匆地在一池泥沼里跋涉,满身风尘,又不知为何奔走。
直至有一日,在都城外的荒郊野岭遇见了禄折冲。
禄折冲对她说:“祸患起始,不过是大道无情。无论是人是妖,在舟船倾覆之际,溺水漂泊,不过是鱼与虾的区别,彼此蚕食鲸吞。众生生且艰难,何来慈悲?治理根本,唯有消解龙脉杀戾,重掌妖境国运!”
他的这番慷慨陈词,铿锵有力,困囿花妖多年。
“衍盈,生有何罪?凭何我妖境百姓,要饱经凄苦?命比流星还短,劫难却比星辰还多。只能泪尽泣血,葬身无地。衍盈,苍生唯在你一念之间,是否愿意随我一同证道?”
倾风见到禄折冲那张臭脸的一刻,便想上前揍他,末了想想是白费力气,才憋闷得忍了下来。
听他说完一番狗屁不通的废话,指骨都发痒起来,脸上只余冷笑。
这女人看似聪明,居然也被禄折冲的花言巧语哄得晕头转向。所幸比那拎不清的重明鸟还是稍好一些,行到末途还晓得可以拐弯。
这是这弯拐得未免太大,她将陛下绑到妖境三年有余,怎得还没看开?
真想往她脑门上敲一棍,看能不能开了她的窍。
“我错了吗?”花妖转过身,朝向倾风站立的方向,婉转问道,“换做是你,当以何道济其艰?”
倾风对她对视片刻,才确信她是在同自己问话,而非幻梦泡影。
如此煞费苦心,只是来问这样一个问题?
“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你要怎么做。”倾风说,“我与你不同。我有剑啊。”
花妖美眸闪烁:“贱?”
倾风:“……”
“打你啊!”倾风抬手以作威胁,思忖了下,还是认真回道,“我有一剑在手,遇难平事可杀,遇绝路可闯。我管什么妖或是人,欺压奴役便是不对。先生穷极一生,皆在探寻两族共存之道,只可惜分身乏术,未能全然消弭弊端。人境里妖族式微,是以少许小妖会受人族欺凌,可也比妖境好上千百倍。这世间,无谁愿意天生低等,俯仰由人,听凭支配。真要似禄折冲所求,诸事皆争高下,两境之间非杀个不死不休,不能结果。”
花妖安静听她讲述,脸上难掩憔悴之色,摇头道:“我并非想问这个。”
倾风:“??”
那她还想听什么?如此深奥的问题,不去折磨林别叙,反跑来消遣她?
倾风此生没遇过这样的挑衅。三更半夜来找,不为与她比剑,而要与她论道。
比当着她面用脚拿剑还要离谱。
倾风两手环胸,绕着花妖踱步一圈。愁眉苦脸,竭力想从贫瘠的肚子里挤出二两墨,本以为是异想天开,未料真的灵光乍现,想出说词。
一拍额头,指着她问:“你会理政吗?”
花妖愣了下,摇头。
倾风说:“那你会带兵吗?”
花妖仍是摇头。
“你会念书吗?”
花妖刚想点头,又听倾风接了一句:“总比不过白泽吧?”
她被倾风给问懵了,下意识想摇头,反应过来后,才迟疑颔首。
倾风拍着手背笑道:“是了吧。你有那么多力不能及的事,却偏偏什么都要做,自己放不下,自然找不到立锥之地了。”
倾风找了块石头,提着衣摆坐下,笑容旷达洒脱,仰着头道:“有句话怎么讲来着?‘其出弥远,其知弥少。’,《道德经》里说的。我初初听见时觉得这话话很是荒谬。常言还有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多方能识广呢。怎么到了老子这儿,却是奔行越远,所知越少?有违常理啊。我师父听完我的解读,便嘲笑我,说我果然没有悟性。”
倾风抬起手,看着掌心皮肤上的斑驳树影,屈指将影子握紧,将拳头递到花妖面前。
“圣人可以不见而明,可以不出户而知天下。但是我等凡俗之人,如何以有涯之生,去逐求无涯之知?有些事,能成或不能成,根本不在于勤勉困苦。求道便是如此。越是执迷,越是不悟。所以道家追求清心寡欲,摒弃妄自作为。我虽不是道家的人,可我觉得有理。如我这般连书都不爱看的愚者,从不奢求所谓顿悟,亦不想琢磨什么天道。我只管做我能做的事,行我能行的路。若是哪日,能在万事终了之际,窥得一丝超脱明哲的领悟,已是万分侥幸,死而无憾了。”
倾风折了根细草,在手中抖了抖,直指向她,字正腔圆道:“而姑娘你,你走得太远,执念欲求太多,即便不是为一己私利,亦是魔障心生。所以你问遍苍生,也不会人能回答你,什么是你的道啊。”
倾风指了指自己:“若换成我,我不会杀那些流民。我的剑不喜杀手无寸刃的弱者。我会将他们绑缚起来,交予朝廷。叫他们死于法纪,死于律例,死于众目睽睽之下,死于万民唾弃之中。但是,我会提剑杀世人不敢杀之人。谁叫百姓沦为流民,谁叫社稷病入膏肓,谁荒废私图,谁专权擅势,我便杀谁。”
倾风又指着她:“若我是你,我有你这样的妖术。什么人、妖两族求和之道的大问题,想不通便不想,我就只盯着昌碣城里那个残暴无道的大妖犀渠,先杀了他,救一城百姓再说。”
花妖听着她口若悬河的一番高谈,本就糊涂的脑子更是成了一锅浆糊:“如此鲁莽,只会留下诸多后患。”
“后患?”倾风一挥手,态度散漫地道,“麻烦是聪明人的事。什么白泽,什么君王之道,难道是吃干饭的吗?全仰赖我一个人做事啊?那世道早亡了,还救什么救?”

(树妖的木身就是如此。不必介怀。)
荒郊里天干林燥, 远处的青石旁还有一片焚烧过的寥落残痕,深黑的土地上长出了一丛新草。静谧四野中,倦鸟暮归还林, 掠云腾飞,落于旧巢。
花妖耳朵微动,转向动静来处,遥望着清邃山林,端秀面容上有种支离的空洞。素手如荼,在脸上轻拭。
倾风见她久不回话, 捡起地上的一颗小石块砸到她脚边,叫道:“姑娘,还在吗?我回答了你,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一件事?我们陛下呢?”
花妖只垂眸看着自己手心,眼中神采无存,显然神思已不在此处。
“不是吧?又走了?”倾风怨悱道,“你们这帮妖都好不讲道理,不打招呼也罢,走之前能不能先把我给放出去?每次都要劳我亲自动手。下回见面, 我真是要打你的!”
湖上的花妖抬起手,在脸上摸到一片离枝的树叶。叶片碧绿完整, 从她指缝间滑落,掉在她身前的水面上。
荡开的水纹骤然间模糊了倒影的面容。
对面的声音波澜不惊地道:“我不知你与陛下有何深切纠葛。可你既然违逆禄折冲的旨意, 携人藏身于昌碣, 想来也是不愿斩杀陛下, 为何不放了他?”
林别叙说:“而今禄折冲已抽走人境国运, 也算是得偿所愿, 陛下于他已无用处。你将陛下还回人境, 也算是留人境百姓一条生路。”
衍盈抬头看他,唇色惨白,踯躅间有些不敢发问,颤声道:“人境痛丧国运,灾祸接踵间,伤亡了多少百姓?”
林别叙闭口不谈剑主问世,只面不改色地道:“不必你担忧。正如先生常说,人族如水流不断,草生不灭。纵使无白泽或国运庇佑,也会如枯木再春,生生不息。寻舟自渡,终有日出月落,夜尽昼来之时。”
花妖唇角微动,面色更是白胜一分,耳边起了阵嗡嗡的鸣响,方止住她各种悚然的猜测。
林别叙推敲着腹稿,那头花妖忽然行着礼同他道:“奴家得解了。”
林别叙正要出口的话没了用处,古怪道:“你得解了?”
花妖:“烦君一夜,多有得罪。”
林别叙察觉到倾风已醒,便拂袖一挥,将自己的妖域收回。
依旧是孤月照空夜,一片冷清。
“多谢先生。”
花妖再次福了福身,那窈窕的身形尽数化为一团细碎的白花,随风卷走,化为碎玉似的光华。
林别叙理理长袖,推门进去,恰好就见倾风从墙上拿过剑,倒提在手,嘴里低声骂了两句,踩着窗台轻盈追了出去。
林别叙欲言又止,没能及时出声将人留住。
……这猴子,连在自己房里,也是不走正门的吗?
倾风循着花的香气翻出院墙,万里月辉下,没找见衍盈的身影,倒是差点撞上躲闪不及的犀渠耳目。
她也不好真将人逮出来,届时与那帮小妖大眼瞪小眼,该是尴尬。于是绕了个弯儿,将他们甩到身后,引他们大半夜的在城里混乱搜寻。
“跑得真快。”倾风闪身躲进一处小巷,前后看了看,彻底失了花妖足迹。用剑身敲打着发酸的背部,嘀咕道,“除了不能打,这花妖逃命的本事是真厉害。”
她失了兴致,借着天上星斗的布列确认好方向,准备回去接着休息。刚转了个身,险些迎面撞上个高大鬼祟的身影。
那是个身长七尺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站到的她身后。悄无声息的,走路时半点动静也没有,连呼吸也放得极为轻缓。两人最近不过半丈的距离,凭倾风的耳力,竟没察觉到他的存在,是以才吓她一跳。
活人哪能不呼吸啊?是妖也不成啊!
倾风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见他眼珠不会转动,那对点漆似的乌黑瞳仁肖似一颗镶嵌在内的假珠石,只觉这黑灯瞎火的,有些阴森可怖。
又默默观察着他的胸膛与脖颈,确认他是气息格外绵长,吐一口气的功夫,够叫别人喘上十几口,倒不是真的什么活尸。
一惊一乍间,倾风感觉也自己也有口气正不上不下地哽在胸口,谨慎地偏开视线,打量起对面这个纹丝不动的男人的脸,
对方五官周正,眸光漆黑,长相俊朗,绝算不上丑。只是脸上肌肉有些僵硬,眼角的皱纹细看之下也很是古怪——不是因面皮松弛而堆出的褶皱,更像是自然雕刻出的道道划痕。
正对着她,不说话,也不动作,如此更显得僵硬,好似是尊栩栩如生的塑像,而非什么真人。
倾风脊背发麻,被夜间的冷风一吹,感觉寒气丝丝缕缕地从脚底往上攀,掐死了自己的好奇心,远远绕开男人,连对方的影子也小心避让开,转头踏着无痕轻功一路飞奔回家。
林别叙还站在院里等她,见她额角带汗,几乎是一路疾赶,不由问了句:“追到了?”
“追个鬼啊?”倾风压着嗓子道,“她好会飘!”
她心有余悸,感觉脖颈后方还是有些发凉,刚要与林别叙分享一下方才见到的那个妖异人影,对方当她是在惋惜,莞尔笑道:“追不到也没关系,她说你已为她解惑,不定会再主动找你。”
倾风:“我?”
林别叙点了点头。
倾风思绪被他岔开,略显得意道:“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胡诌的长篇大论,也能警醒别人了?”
林别叙见她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失笑道:“倾风师妹果然厉害。”
“倾风师妹是厉害,但是别叙师兄今日就有些……”倾风捏着下巴,“啧”了两声,意味深长地道,“为何别叙师兄点化的花妖,妖法那么厉害。能迷惑,能布幻,能入梦,最厉害的还是能叫人忘忧,可是别叙师兄您呢?怎没学到她的几分本领?”
林别叙就知道她骄傲下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笑意微暖,不与她计较,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眉梢微微一动,带着狐疑望向她身后。
“别叙师兄,何日露一手叫我瞧瞧啊?”
倾风还在拍着他的手臂炫耀,身后突兀传来一道嘶哑低沉的声音:“陈氏弟子,是哪位?”
倾风一晚上接连被惊吓两次,寒毛立即竖了起来,倏然回头,果然又是方才那个古怪的男人。
倾风全没听到脚步声,不过这回对方的呼吸倒是平稳了,只是方才她顾着与林别叙说话,疏漏了那幽微的声音。
那人目光在林别叙与倾风之间游离一圈,最后聚在倾风身上,问:“你与陈冀是什么关系?”
倾风试探着叫道:“谢师叔?”
谢引晖的反应堪称寡淡,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反问道:“吓到你了?”
倾风一时琢磨不透他的情绪,亦不知他原本的性情,心下不免生出失望,觉得他见着自己,大抵不怎么欢欣,或许更多还觉得麻烦。
谢引晖的感观异常敏锐,方见她神色露出依稀的晦涩,瞬间参透她所想,说了一句:“我在高兴。”
倾风:“……”
您老是哪里写着高兴?
“树妖的木身就是如此。不必介怀。”谢引晖的语气平直如线,毫无起伏,又问,“你知道我而今是尊木身吗?”
倾风乖巧点头。
谢引晖跟着点头,只是动作迟缓卡顿,不怎么流畅。
倾风才想起来先前的问题没答,匆忙说了一句:“陈冀是我师父。”
“果然。”谢引晖说,“很像。”
从陈冀的故人嘴里,说出“很像”这两个字,倾风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毕竟刑妖司那帮旧友,见着他全是骂骂咧咧的数落。
谢引晖抬手指向大门,平铺直叙地解释了下方才发生的事。
“来得有些不及时,夜色已深。本想等天亮再来叫醒你们。见院里有人逃出,以为是贼。追了上去,才发现不对。想是吓到你了,我也愣了一下。”
娘耶,那是发愣啊?
倾风汗颜,抬手抱拳告歉:“对不住了师叔。我也是出去捉贼来着,没追上。第一次来妖境,看什么都懵懂,不知道方才那位原来是您。还以为是犀渠新派来的耳目。”
她说完咬了下自己舌头。
什么叫“也”?她又不是贼。
“无碍。”谢引晖看着她,一双眼睛明亮有神,突兀加了句,“我在笑。”
倾风没反应过来,面上带着未曾察觉的凝重,等明白他在用语言描述自己的表情,局促地往后仰了仰,连忙跟着笑了两声。
只她一人的笑声在这夜幕里回荡,听着更窘迫了。便用手肘撞了撞林别叙。林别叙只能跟着生硬赔笑。
三人就这么站在院里干笑,直到倾风被口水呛得咳了一声。
谢引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欣慰道:“都这么大了。进屋说话吧。”

(谢引晖说:“人族出剑主了?”)
三人走进前厅, 刚刚坐下,谢引晖弹指一响,不算宽敞的室内陡然亮起十几盏妖灯, 将四下照得亮如白昼。
倾风被闪得闭了下眼,适应光线后再去看谢引晖,将对方的脸看得更清楚了。
豁亮光色下,师叔脸上的线条要变得自然许多。
随即察觉到自己紧盯着对方的行为极为不妥,匆忙挪开视线。
还不大习惯与这位新师叔相处,表现颇有些拘谨。屁股没坐热, 又局促地站起身道:“我去给师叔倒杯茶。”
谢引晖拦下她,说:“不用了。”
眼神却是飘向林别叙的。
林别叙哪里能不懂?哭笑不得道:“我去吧。倾风师妹与谢师叔多叙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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