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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貔貅骂归骂,手上也不停。
空中看不清是什么位置伸出几条丝线,将那几名已失去神智的仆役全部卷了起来,丢去墙外。
犀渠因貔貅的突兀插手分神片刻,回头寻找他的踪迹。
倾风顺势挣出长剑,与他拉开距离。
貔貅虽躲在暗处,一点没有自知之明,态度嚣张地问道:“怎么样?”
倾风手腕被震得发麻,肌肉酸疼不已,脸上写满了“麻烦”,说:“棘手。”
$1!。”貔貅没好气地道,“早同你说了!你非要来!这府里全是各种阵法,否则犀渠何必学那王八,整日龟缩在家轻易不敢出来?”
“原来你是映蔚的人。”犀渠眯着眼睛,漠然看着倾风,“九尾狐一族竟私下同映蔚勾结,看来真是安稳了太久,想自绝生路。”
倾风抬起下巴,乐得与他说点废话:“不错!”
貔貅说:“喂,你都要杀他了,还不叫他死个明白吗?”
倾风惊讶道:“我是那么善良的人吗?”
“胆敢几次戏耍于我——”犀渠神色近乎狰狞,“这账必要与你算个清楚!”
倾风一脸无赖地笑说:“别算账了吧。你我之间虽然相识得晚,但是大大小小曲曲折折的烂账八辈子也清不完。干脆拿你的命来还,我这人大度,短的那些不追究了。”
貔貅扯着嗓子问:“陈倾风,你到底行不行啊?”
这话问得熟悉,倾风还以为耳边这吵个不停的家伙是那只长毛狐狸。
“多余问。”倾风挽了个剑花,“不打怎么知道!”
话音未落,人已化为残影,凝成一线,锐利杀去。
“不自量力!”犀渠握紧双拳,手臂上的结实肌肉近乎要将衣服崩裂。他往头上一抓,抓出两个用自己真身头角炼化成的武器。
那一对东西大约三寸长,样式奇特,表面布满倒刺,通体漆黑,有些像狼牙棒。
犀渠抄在手里,朝着前方猛力下捶。
“锵”得一声,果然轻巧将倾风的剑身震开。妖力顺着传递过去,叫倾风手腕一抖,险些直接将剑丢开。
犀渠得意笑道:“凭你伤不了我毫毛!黄毛小儿!待我扒了你的皮,制成衣服,看看所谓的妖族正统,与普通的狐狸有哪里不同!”
倾风提起一口气,再次挥剑刺去。
犀渠大开大合地朝她攻来,手上武器交叠下压,想将她长剑径直打下。
倾风那道快而笔挺的剑光中途突然朝边上一别,带着流畅的弧形,自犀渠攻势中滑开。
随即右手一松,旋身间以左手接住长剑。
以刁钻的角度斜削向上,从他那坚不可摧的防御中撕出一条空隙来。
犀渠用不惯左手,对这一招格挡不及,只能仰头后退。
倾风的剑招诡谲难辨,趁他这僵硬一瞬,加快攻势,乘胜追击。
她左手的招式自然不如右手流畅,眼下顾不上什么路数,只求快,一通胡乱地打,狂风骤雨似地往犀渠左手处杀去。
金属的剑身在烈日下晃动,反出道道刺目的光。
只听得耳边金石相撞的声音抑扬顿挫,萦绕不绝。
迅敏的剑气远看已连成缕缕的银丝,仿似拂动摇曳的春柳。被犀渠的妖力弹回时乍泄出的剑光,则犹如漫天的白絮。芜杂的光色叫人眼花缭乱。
突然,那紧密的节奏中,声音蓦地断了一个节拍。
倾风眼皮一跳,长剑再次在两手间翻转,剑气卷动着爆裂杀去。这次顺利破开阻碍,剑尖刺入柔软的皮肉,拉开了一道伤口。
犀渠哼出一口粗气,朝后速退。恼恨中撒手朝她砸出一边武器,趁她闪身躲避时与她拉开距离。重新调动妖力,布好自己的不坏身。
那黑色的短棒擦着倾风耳畔朝后方高墙飞去,随犀渠伸手召唤,自发旋转起来,拐了个弯,又朝来处飞去。
倾风提剑起跳,想要试着拦截,不料有人动作比她更快,且不遵循常理。
貔貅这厮不知从哪里出来,突兀挡在她身前,张嘴一吸,将那兵器囫囵吞进腹中。
“……!!”
貔貅你特娘真是什么都吃啊?!
一番操作看得倾风瞠目结舌,要骂他的话尽数噎在了喉咙口,连同犀渠也傻了眼,如遭雷击,脸上只余惊愕,一时竟忘了反应。
貔貅吞完犀渠的一个角,不做停留,追风逐电地朝着院门绝尘而去。
倾风跟着看去,这才发现,此处庭院已被四面合围。
犀渠先前的那一声吼,惊动了整座城主府。他虽未直接下令,可手下的几名部属已自觉应战。
昌碣各处的铜钟都震响起来。府邸附近的兵卫受命集结,马蹄声与跑步声错乱响动,隔着一座高耸院墙,排好队列蓄势待发。
倾风还不知貔貅意欲何为,对方已悍然冲到阵前,对着一排披坚执锐的兵马,张嘴吐出一口妖力。
犀渠头角转换成的妖力气势浩瀚如海,一时间无形的风浪卷起地表的黄沙。飓风掀浪,浊浪排空,恢弘的风流将严阵以待的兵马冲洗而去。连同两侧街道的楼阁也相继坍塌。
方聚齐的兵马连一丝防备的余力都没有,惨叫间被妖力裹绞得七晕八素。倒得倒、伤得伤,溃不成军。
倒霉些的,身上被压了一堆楼房轰塌下来的土石,起不来身,还挡住了后方援军的路。
貔貅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也被这浩荡的阵仗吓了一跳,惊叹道:“哇,是个好宝贝啊!好生挥霍的青年,都往自己的破角里加了些什么东西?”
犀渠这才惊醒,怒气冲天,撕心裂肺地怒吼道:“畜生——我杀了你!”
貔貅大声嚷嚷道:“我好害怕啊!你千万别叫你手下的兵来杀我!”
那猖狂的笑声都快传遍三里地。
“陈倾风,把他另外一个角也给我打下来!”
(与其窝囊地跪着死,不如跟着我们一道杀敌!)
貔貅这张嘴, 真要比起来,与倾风简直不遑多让。
甚至倾风的狂妄还稍微内敛些,不至于表现得如此直白。
因此犀渠换了目标朝貔貅杀去时, 倾风也不觉得哪里意外。
貔貅嘴上叫嚣得厉害,倒也知道犀渠的手段不容小觑,游走着跟他保持着距离,不与他交锋。
见倾风不来帮手,急得叫道:“陈倾风你别干站着啊!人不是你说要杀的吗?!”
倾风握着剑有些迟疑。
貔貅怒道:“看什么看啊?他是凶兽!这是凶兽的角!你当我是什么都吃的吗?”
倾风将背到身后的剑抽了回来:“哦……”
那她就放心了。
倒不是她小气,毕竟是假借他人之物, 自然要倍加珍惜。
犀渠不堪受辱,字字带着血腥味浓重的杀意,仰头咆哮道:“小畜生们——给我杀!通通都杀!!”
这话半是骂给他二人听的,半是给城里那帮兵卒的喝令。
岂能叫区区两人便将昌碣城里的妖族都串成个串儿?那花了大笔的军饷,养着一帮废物还有何用!待他解决了这俩混账,亲自腾出手来,要教训的就不只是几个反贼了。
高墙外的哀嚎声此起彼伏,伤员们听见犀渠的那声尖啸,本能地一个寒颤, 仿佛脖子上被架了把刀,嘴里的痛呼声都收敛下去不少, 身上的冷汗又重了一层。
受伤的士兵们顾不上休养,稍微缓过劲儿来, 立马跌跌撞撞地起身, 互相扶持着朝后方撤去, 给他人清出主道。
不管远近里外, 个个面无人色、口吐鲜血, 那憔悴病弱的模样, 好似只要再多受一点颠簸,半口气喘不上便会驾鹤西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后续赶来的部伍们未曾亲眼见到战况,只扫见这满地的疮痍与将死的惨状,以为是何等强敌,心中战意先退却了一半。停马在街外,未第一时间赶上前去。
因两侧民宅坍陷,主道的视野陡然拓宽了一半,不少外围的百姓由此窥见了这片破败惨淡的残墟。
众人能模糊看见的其实只有一排断壁,再听闻各路行伍正从四面八方应召而来,一身铁衣,秣马厉兵,自行猜想出了余下的事由。
“打起来了!”
“谁打起来了?”
“有人谋反,冲进城主府,要杀城主!”
“什么?人族谋反?!哪个人族如此大胆?!”
“好些人族反了,甚至连妖兵都打不过,被拦在了城主府外头!”
“只有依北城的人族有这样的本事,他们的小娃儿全都要送去学一种叫什么神通!”
“依北城的人族打来了?!”
各种谣言甚嚣尘上,借着万里东风转瞬吹遍昌碣。
人族听得心惊肉跳,遥想起当年赵鹤眠带着人奴叛离昌碣后,犀渠在城中大肆捉捕人族,挂到城外虐杀的可怖事迹。一时间远隔了十几年的冰冷骇意,被凿穿了洞,又从四肢百骸翻腾着涨涌上来。
上了年纪的百姓不管不顾,颤抖着呼喊道:
“跑——!”
“快跑!城主要杀人了!快些逃命去!”
局势变化得比想象更快。
任谁都没料到,这边还在猜测犀渠是与谁缠斗,那边犀渠已要屠尽城内人族了。
多年来在刀锋上忐忑行走的人族,本就有如惊弓之鸟,时刻提悬着自己的脑袋。稍有风吹草动便坐立难安。
而今天上陡然砸下那么大一块陨石,将长空都要割裂了,众人哪里还能有冷静理智可言?
魂魄都被摄去九重天外,满脑子悲观至极的想法。
士兵们正不知所措。各个武将带领着自己的兵卫占据了城主府外的四条街巷。谁也不愿先进,又不敢先退。
正僵持不下,一统领听见远处人族奔走中的呼喊,眉梢动了动,小声询问身边的同伴:“城主说要抓人族了吗?”
青年愣道:“不知道啊?不曾吧?”
统领思量片刻,说:“抓了总不会错。若前来偷袭的悍匪是人族,便同城主当年一样拿人族相挟,逼他们就擒。若不是人族,就命这帮人族在前为我等冲锋,也算他们死得其所。”
青年赞同点头:“有理!”
他当即转身,冲着后方的兵卒命令道:“前去捉拿作乱的人族!将在城中散布流言的人族尽数捉来,听城主发落!”
此号令一出,队列中的妖兵们没有随令行动,而是面面相觑,分化成数派,停在原地略显踯躅。
青年倏然沉下脸,责骂道:“反了天了?要违逆军令不是?!”
士兵们犹豫片晌,还是在他人带动下,跟着去捉拿附近的人族。
本就骚动的百姓登时觉得自己猜测成真,以为又是一场无妄的灭顶之灾,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天抢地起来。
此时人群里,一帮百姓在仓惶往外逃命,也有一群衣着古怪的商客货郎,在逆着人流朝里拥挤。
这些人彼此或许并不相识,可潦草一个眼神的交汇,便明了各自的身份。
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气度,只有他们映蔚的人有。
“我们城主好像在里头?”
“在!除却貔貅这等瑞兽的无上威能,还有谁能吹出一里地的雄浑妖力,直接折杀人家上千兵马?”
“城主威武!早看不惯昌碣这里胡闹的规矩,是该将这宝地也收入自己的钱袋!只是城主为何单枪匹马地来?我映蔚的大好儿郎们呢?”
“儿郎们!城主在昌碣起事,我等要不要帮!”
“算我一个热闹!”
“怎么凑这热闹?总该有个挑事的在前,我等才好追随。不能叫我们自己做这出头鸟!”
“且等等!许是我主在诱敌深入,出头鸟还未出来!”
一群人在昌碣行商,整日街头巷尾地乱逛,到处与人胡吹鬼扯,也认得不少熟脸。
见到平日几个还算交情不错的人族,干脆也把他们扯了过来,添油加醋地劝说:
“跑什么跑?你们城主铁了心要杀人族,城外定留有重兵把守,你跑哪里去不是等死?与其窝囊地跪着死,不如跟着我们一道杀敌!若护我城主有功,我等向城主美言,将你一并带到映蔚去,一同过逍遥日子!”
“是啊!你不是向往依北的那座人城吗?依北与映蔚相邻,届时我们捎带你过去,何必还在昌碣做不如人的牛马?”
那人族迷惘道:$1!?”
“念你是个好汉才同你说这多废话,你啊个什么啊?别做孬种,紧跟着我们!”
偌大的城主府外,短短时间内围了一群没头的苍蝇,各怀鬼胎,晕头转向。
百姓离心可见一斑。
妖兵们火速拿了一群来不及撤逃的人族,大多是妇孺老幼。将他们压在阵前,用刀贴住他们的脖颈,想引诱暗中的反贼出手。
一些老人当场吓得晕死过去,孩童尿崩,妇人哭得肝肠寸断,吵闹间听不进任何声音。
一货郎脱下身上的麻衣,揉成一束系在腰间,忽而察觉前方妖力冲涌,抬起头,激动指着远处一个位置高声道:“是谢引晖!是不是!”
只见昌碣的妖兵阵营里,有几棵巨木突兀如高楼拔地而起,争高直指,冲入云霄。
数根干枯的枝条在空中勾连缠绕,拧成一把钝口的巨刃,将大惊失色的妖兵们横扫出去。
先前还对着人族耀武扬威的小妖,数息后只落得个丢盔弃甲的狼狈下场。
那些被抓作俘虏的人奴,也被一根根连接的藤蔓卷住,带离了兵荒马乱的战场。
映蔚的行商们见状喜出望外,手舞足蹈道:
“城主原来是跟着谢引晖在做大事?”
“怎不是谢引晖跟着我主?”
“管他们谁跟谁,这二人联起手来,还怕个犀渠作甚?!杀他们个痛快!”
“昌碣的人族百姓们,你们人城的主子都来了,还不赶紧爬起来拥护,要等到什么时日!”
“从龙之功啊兄弟啊!带上家伙什冲啊!”
“谢城主——!我等前来助你——!”
貔貅听到外间响彻行云的喧腾,逃至屋顶,眺望着远处的场景,回头对倾风说了一句:“你师叔可算是来了!再不来人族都要遭难了!他做事磨磨蹭蹭,总赶这最后一步,叫人看着心烦,你下回也说说他。”
他这人逃跑的功夫是一等一的高,在高空腾掠如履平地,身后遛着一个犀渠,还有闲情对外观战,只可惜半晌看不出个所以然,听倾风频频追问,挠头迷惑道:“外头这什么阵仗啊,我怎么看不懂?全乱成一锅粥了!”
倾风不满道:“你怎么这么蠢?你下来,换我上!”
(一脚一个法宝,难道不该是个虚词吗?!)
他们两个旁若无人地对话, 犀渠跟着听了一耳朵,竟没气得癫狂,反停下动作感受了下外间的妖力。怀疑这两人是在虚张声势地恫吓他。
“呵, 九尾狐一族也敢亲至昌碣?那妖王也该起兵边地了!狐狸若真有那胆魄,何必屈于人下数百年!”犀渠满脸窥破真相的自傲,笑容讽刺,“你师叔是哪个狐狸?怎么一点九尾狐的妖力都不曾有?”
貔貅没想到他能越猜越离谱,头回见到比白重景还愚鲁的妖,热闹都不屑于看了, 新奇地审视起他,咋舌说:“你这蠢牛,真是一点脑子都不带?怎么到现在还拐不过弯儿来?”
他心道,这把可能亏大发了!
将犀渠带去映蔚走一遭,他的东西不全成自己的了?
府外太多人在喊叫,不知遭遇了什么变故,本已到顶的呼声又往上推高了一层,叠浪似地翻过高墙。
多数人鬼哭狼嚎的都是同一个名字,于是那嘶哑得不成调的几个字, 从万种噪音里脱颖而出,依稀可以辨认出, 是在叫“谢引晖——”。
犀渠脸色又变了变。凶狠的眼神中闪过诸多头绪,致使视线出现短暂的游离。
倾风见他脑子转得快要烧起来了, 索性道:“莫为我胡乱攀什么亲戚, 我师叔可不是九尾狐, 正是谢引晖。”
“九尾狐的人, 早与谢引晖勾连, 还结上了师门之谊?!”犀渠错愕之外, 因同族中又出一奸贼而气得冷笑,七情六欲里唯剩下“怒”这一字火焰高涨,尖声吼道,“我就知道,他们两族早就暗通款曲!九尾狐蛇鼠两端,若非是他私下救济,依北哪里能存于今日?亏负妖王信任,究竟将我妖境至于何地?好一大道正统,好一白泽弟子,我呸!连山匪的道义都不如,不过是条东食西宿的卑鄙鬣狗!”
倾风同貔貅:“……”
貔貅由衷道:“你死得不冤枉。”
这头也不好看啊,还这么大个人顶在脖子上,当什么用?
比之倾风等人的口头挑衅,犀渠显然更憎恨于九尾狐的背信。
凡与人族勾结窃夺妖族权柄的,皆是卖族求荣,在他这里该遭五雷轰顶。
“平苼、依北、映蔚——好啊好,我今日能杀死两位城主,为妖境剔去你们这帮噬肉的蠹虫,也算是老天开眼!”犀渠牙齿几乎咬出了血,说话时声音有种含糊,“休怪我不留情,去死——!”
犀渠身形随着他周身妖力的暴涨,猛地又拔高了两分,面上皮肤稍稍发青,表面爬出几道蛛网似的血丝,本就旺盛的毛发更恣意地抽长,浑身笼罩着一层淡金色的乱流盔甲。
其妖力铺天盖地,甚至比倾风当初在否泰山上直面过的活尸傀儡还要赫赫盛大。兵气弥天,带动大地随之呼吸。
倾风心脏跳如擂鼓,筋脉也被他爆发出的蓬勃妖力所牵动,脖颈上的青筋暴突出来,一下一下地猛力弹跳。
若非是白泽送她的那几枚灵石压制,恐怕此刻已受不住他这霸道的妖力冲击。
倾风面上不敢显露,抬起剑,抖去上面的一串血珠,控制住发颤的手脚,哂笑道:“你又不是女娲的补天石,我不信你真的刀枪不入。就看你这金刚不坏的本事能维持多久。是我的剑先坏,还是你先死!”
犀渠只剩下一个角,这回不敢再脱手往外丢,膝盖微屈,佯装要朝屋顶上的貔貅袭去,末了旋踵回身,握着那钢铁似的黑棍朝着倾风鞭打而去。
犀渠与倾风之间尚离着半人的距离,纵是兵器上灌满了气劲,不算兵刃上的交锋,也不难挡下这一击。
可当倾风将长剑甩至左手,自后腰抽剑格挡时,分明感受到左臂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勒紧了。
待她想止住冲势已是不及,剧痛顺着手肘往上半寸的位置清晰传进脑海,随即便眼睁睁看着手臂被无形之力绞断,分离开去,断口处不见一点血。
倾风知道这画面不真实,可也确实失去了左手的控制权,仿佛身体被剖作了两半,自己只能二择其一。
有刹那错觉,思维迟滞住了,真以为自己断了条手。
在她意识动摇之际,一条丝线从斜上方急射而来,将那断臂与她的肩膀接了回去。
倾风陡然清醒,从惊骇的迷离中回神,紧跟着半边身体被那丝线提起,在貔貅的操控下,纸人似地僵硬起跳,朝后飞腾,躲过了犀渠杀气凛冽的两记捶击。
“切莫大意!”貔貅厉声警告道,“这院子里全是他布下的陷阱,你一脚踩一个法宝!看仔细了!”
倾风也是一阵后怕,不明了方才那是什么诡异的妖术,使得全无征兆。若非貔貅机敏,来年坟头都不见能有一个。
貔貅见犀渠动了真格,左右已与倾风绑在一条绳上,不再观战,跳下房檐同她一道牵制。
倾风转了转肩膀:“啧啧,你瞧瞧人家,人家多少法宝,好歹都是城主,你怎么那么寒碜?”
貔貅跳脚道:“这里是他家,自然是他富贵!谁出门会随身带个宝库啊?!有病吧?”
他手上那把丝线又不知是什么法宝,在强光之下近乎看不出存在,只能偶尔瞥见一道银丝,扑朔闪现。
貔貅长剑出鞘,对着虚空一顿削斩,挡在犀渠跟前,见倾风面有不解地站在他身后,急切道:“看妖力!他院里设了隐匿的法阵,须用高一等的妖力看。你能伪装出九尾狐的妖力,能不能借它开一次真目?”
倾风说:“能还是能的,我有别的妖力。”
她将手按在肩上系挂着的灵石上,将白泽的妖力引了一些到双目,重新睁开眼,便看见犀渠身侧与脚下,有些若隐若现的妖光。
貔貅一口气提在胸口,不上不下,提醒道:“不快将犀渠杀了,你、我,外头的人,都得死!我舍命陪君子,你可别是害我啊!”
谢引晖来昌碣只带了百十来人,起先是来探查消息,后收到赵鹤眠的传信,以为倾风遇害,所以赶来搭救。
这小批精锐,突袭还好,面对满城的妖兵根本抵挡不了。现下多是靠着那帮小卒群龙无首、自乱阵脚,才勉强稳住局势。
待叫他们发现自己这帮人不过是堆纸扎的老虎,愤情下群起而攻,可顽抗不到援兵赶来的时候。
倾风双目充血,高声喝道:“我知道!”
貔貅在犀渠强攻下开始左支右绌。
那莽夫的蛮力随着法宝的加持,能将巨石直接捶成碎渣,他被震得浑身发麻,感觉再支撑一阵,真要被雕刻成蹲门口招财的石像,连连喊道:“快救我救我!”
倾风提剑上前,纵身一跃,踩着貔貅的肩膀飞到高处。
剑光如霜,自上而下,似日照大荒,直白又豪纵地斜刺而去。
犀渠放声大笑,斗志昂扬地道:“左右不过这点把戏!我还当你们藏着什么手段!”
他抬手一招,庭院底下闪起无数妖光,甚至闪了倾风一眼。
那些妖力到犀渠手中,直接汇成他外身的盔甲,正面不闪不避地挡住了倾风的一剑。
倾风:“??”
一脚一个法宝,难道不该是个虚词吗?!
貔貅拽住倾风的脚,将她甩向身后,自己也快步退去,顺手从胸口摸出个什么东西,塞进嘴里,嚼也不嚼地咽下,对着地面喷出一道裹着刀光剑势的烈风,想将庭院里的阵法掘开。
犀渠冷笑:“白费力气!貔貅,不如留着法宝!往后都是我的!”
他撕开外衣朝前一抖,将那青色布衣抓在手中翻转,拧出一道旋涡的气浪,把貔貅的妖力尽数化解开去。
貔貅一口气吐完,见连点土皮都没刨开,肉疼地道:“我的五千两啊!”
倾风听得肝尖儿颤抖。
你们有钱的妖,都这么打架的吗?!
貔貅气得发狂,眼红犀渠这妖贪奢至极,将真身都炼成了天地至宝,忿忿不平道:“陈倾风!他那身衣服就是他的皮,将它扒了送我,我与你五五分账!”
府内鏖战苦斗,外面的形势亦是不容乐观。
谢引晖的木身本不大契合,待他施展出遍生古树的遗泽,将那帮俘虏的人族救出,身上妖力已耗损大半。
一群妖兵以为谢引晖敢真身露面,定是带了大批的人马前来,或是有十足把握,在城中备好了接应。是以如履薄冰,左闪右挪,维持着防备保守的阵型,不敢贸然上前。
唯恐哪里冒出一支队伍来,趁着他们分神,将他们冲散围杀。
可是打了一阵,遣小兵四处搜寻,发现始终只有他一个人。余下的顶多是些不成气候的虾兵蟹将,在外围挠痒。
且谢引晖俨然已独木难支,将那些高耸雄奇的巨木都收敛了起来,仅剩下些稀疏的枝条,骚扰着周边的兵卒。
为首的妖将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高举起兵器,怒吼道:“谢引晖是孤身来犯,弟兄们,杀之大功!封万户侯,封大将!荣华富贵享受不尽,杀他!”
小妖们对其宣言将信将疑。
实在是有些根本已经失了战意, 没了奋勇争功的心气。更不解自己究竟在为何拼杀。
是他们卑鄙在先,以无辜人族为饵,可此前谢引晖动手时还特意留有一线。
趁着士兵们旗靡辙乱, 他本可轻易将众人绞杀,但最后不过是操纵着树干将拦路的小妖们挥开。
严重的几人被拍出了重伤,抬出战场。见伤员们相继往外窜逃,他也并未出手阻拦。
除非是主动举刀朝他拼杀的,其余都未下死手。
众人虎口余生,庆幸之外, 更是油然生出一种荒天的大谬。
他们行如狗彘般地讨生活,出卖良心,不过是为糊口饱饭。昌碣粮米珍贵,寻常的活计根本满足不了一家的吃喝,小妖们的选择唯有参军,哪里是真心想为了犀渠赴汤蹈火?
而今更是如此。
谢引晖对他们网开一面,统率的妖兵却要他们执剑上前。全然不顾众人死活。
两相对比之下,心头自然有所偏颇。什么万户侯,封狼居胥, 都不太诱人了。
说到底,人与妖到底是有哪里不同啊?不都是一颗心, 一颗肺?
真剖开这些人的胸膛,不定谁流的血更黑。
于是在那妖将的诺言许下之后, 原先还算有序的队伍, 肉眼可见地分裂开来。
——胆大的便冲上前去, 消极的则继续留在原地。
谢引晖一身黑衣, 双目紧阖, 随着四面敌军靠拢, 脚下平地扬起一阵风,吹得他衣袍鼓动,长发翻扬。
面上是毫无波澜的沉静,微微低着头,流畅而僵硬的面部线条,叫他仿似高站在道观神庙中的一尊泥塑,有种格外的慈悲与威严。
他好似独立于尘世之外,毫不在意耳畔的聒噪纷扰,直至被千众合围,兵器上的寒光舞动间反到他的脸上,才缓缓睁开眼睛,抬起手臂,朝下一挥。
那些拦截在路上,与小妖们纠缠的树枝纷纷停下动作,在空中停顿了一瞬,安顺地收回地面,仅留下一个个凹凸不平的浅坑。
妖兵们心头大震,一股莫名的恐慌占据了心神。那种源自死亡的、惶惶不安的惊惧,陡然间被放大了数倍,将满腔封候拜相、建功立业的激情给压退下去。
众人双手发颤,生出悔意,紧握着的兵器不受控地垂了下去,举目四望时,才发现远处的高墙上悄无声息地多出一群黑衣修士,宽袍的长袖上皆绣着依北城的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