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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2023最新网址 fushuwang.top  录入时间:07-20

白重景半靠在墙头,闻言略微前倾的身体又朝后倒了回去,古井无波地道:“我主亲临,就算是狐主能及时赶来昌碣,也挡不了我主大势。你我都知晓他的手段,何必多此一举临阵脱逃?不如留在这里,看看鹿死谁手。何况我耿耿忠心,不曾叛主,缘何要走?”
衍盈低咳两声,抬袖掩唇,无奈笑道:“那不过是你以为。你所行种种,足叫妖王疑你诚心。”
白重景未与她深究于此,又问道:“你是从何时起,决定叛离我主?”

(却是前程难行,后会难期了。)
衍盈掀开眼帘, 看向上方那个面容坚毅,目光沉静的人,徐徐说:“白将军, 你若真是赤胆忠心,也不会屡次向我打听了。”
白重景似不为所动,眉眼间的正气显得有些锋利:“我只是好奇。我主深信于你,且与你所求皆是大道苍生,你为何要临阵倒戈?若非我主谋算精深,数十年布局许要因你一时兴起付诸东流, 妖境百姓还要在水深火热中磨难弥留,不见天日,你如何能狠下此心?”
“白将军,所以何为大道?何为苍生?昌碣的人奴不是苍生吗?人境的百姓不是苍生吗?若是今朝殉亡以期来日,那今朝亡故的百姓,不算苍生吗?”衍盈将额前的碎发挽向耳后,“我不知道大道苍生的抉择,不知谁该死,谁该活。许是我眼界狭隘, 不识天高,我只是不忍为妖境的子民, 屠戮人境的百姓。”
她素净的脸上挂着抹略带苦味的浅笑,苍白的面容难掩憔悴, 像是冬日厚雪消融前即将凋落的白梅。不曾得见天光, 已迈入枯朽之态。
眼神中的那些悲悯与仁慈, 便显得徒劳而可怜。
衍盈等了等, 见他不再出声, 兀自转身走出城门。
古道长且曲, 大日斜于天。
草上白花如冰霜,飞禽穿云似孤帆。
衍盈踩中一枚石子,看着地面上那振翅翱翔的浅影从云烟中落下,停在她的身后。
白重景又问:“那我换一问。衍盈姑娘,你当初为何不杀人主?”
衍盈再次回身看他,只觉他此刻颇似当初的自己,道心动摇,于是苦苦追询,沿途问路。什么也听不下,偏还自欺欺人,不敢承认。
“人主曾许诺过你什么?”白重景费尽心思地想要说服她,好像能以此证明自己所行无错,将自己动荡不止的人生重新平息下去,“许不过是迷离幻想。”
“许诺?”衍盈听着笑了出来,摇头说,“他没有。他不敢。”
衍盈初到人境时,为接近纪从宣,扮作他偏殿灵堂画像上的那名女子。
可纪从宣没有认出她来。
便是日日供奉,纪从宣也从不曾想象自己母亲活着该是何种面貌。只将衍盈当做是一名遇难的小妖,对她多有关照。
如若生母真的存活于世,他这位人境的陛下或许反要惶恐不能终日。
纪从宣所谓的孺慕亲情,未必是对那素昧蒙面的母亲,不过是基于世情的虚实之下,一种难以抑制的逃避与幻想而已。
衍盈已记不大清纪从宣都曾与她说过什么,不过寥寥时日相处,自觉已看穿他的本相。认为这位人主除却一些宽仁善良,更多是平庸与畏缩。
衍盈说:“可是当我迷惑住他的心智,想要击溃他的心神,更替他的记忆,却几次失败了。我不解他为何如此执着于过去。他大多的苦痛皆来源于他的出身,在先生的遮掩下已近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我说我能帮他忘记,让他从此做一个真正的‘人’,这样难道不好吗?或许还能因此叫他摒弃天性里的自卑,生出他一直向往的果决跟勇气来。”
白重景听着她说,半信半疑道:“他能凭意志抵挡住你的妖术?纪从宣?”
衍盈敛下眉眼,说:“是。后来我耗损了内丹的修为,才叫他忘记自己的姓名。可也改变不了他大体的经历,所以只能让他在昌碣做一个半人半妖的小卒。需每日小心看护,才能叫他不半途清醒。饶是如此,他也几次险些挣脱出我的妖术。”
白重景不相信道:“为什么?”
衍盈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
当时她也奇怪,问纪从宣:“难道你没有不想要的东西吗?为什么不肯放下?”
纪从宣告诉她说:“有很多,可是我得拿着,才能知道我想要什么。”
她生来便迷惘于世途,上下求索只为解惑。
她不像禄折冲,道心坚韧,不管他人评判,无视世间荣辱,坚守己心,只为证道。
也不像陈倾风,心性通透,身无挂碍恣意逍遥,不论对错阔步前行,无路的峻峭险壁也敢生生趟出条道来。
她没有白泽那样的大智慧,也不似谢引晖那样的决绝。
她只能同水中捞月一样地执迷不悟,在不断的迟疑问道中,追求片刻稀缺、平凡的安定。
她同纪从宣才是一样的,都是凡俗中徘徊不定的浮尘。天地间的风要往哪边吹,他们便要打着旋儿往哪边去。
哪怕中途转过千百圈,有万端径途,终了抵抗不过天命所归。
可是纪从宣又比她要好。
他没有世人想象的那么弱小,他天生有口气在,只要不落地,便争着往上爬。哪怕千顷河海,万峰刀山,只要有路,他便敢去。
“许是‘人情反复,世路崎岖’吧。”衍盈从恍惚中回神,用力一阖眼,对着白重景说,“我道心不坚,又受恩于白泽,是以幸遇先生后,决意为先生驱策。纵是身死,也不过还命于白泽,无有悔憾。将军与我不同。天命未至,无人能知对错。您若觉自己所行无愧于心,便遵从自己心意,不必再三叩门。”
白重景静默良久,声音很轻地说了句:“我明白了。”
衍盈朝他行礼:“我走了。将军。望后会有期。”
从昌碣前去少元山的路,尚未退去往日的萧索。
今日风急,热浪掀涌下黄沙弥天,衍盈的衣裙上沾满了土尘,一步一行,在不知从何处吹来的泥沙上留下了极浅的脚印。
那茫茫沙海之中,逐渐走出一道挺立的身影。
衍盈看清来人,不多悲痛,只是慨叹了句:“到底是晚了一步。”
“不晚。”禄折冲说,“早来亦是如此。我在此地久候多时。”
他这具活尸傀儡已经年太久,面上皮肤青白,身上带着股淡淡的腐臭。手背上留着无法痊愈的暗疮与伤口,看起来血肉模糊。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禄折冲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你若能给出理由,我可以不杀你。”
衍盈站在原地,与他四目相对。
禄折冲抬起手,略过眼前的人影,朝着她后方打去一掌。
黄沙随他掌风荡开,辟出一条清朗的道来。那内力雄浑的一掌拍在虚空上,如水波漾开,衍盈的真身重伤下显现,扑倒在地,呕出一口血。
向来白净的脸庞也第一次染上泥渍。
她回过头看去。禄折冲略有些惊讶道:“你怎么会觉得,能从我上手逃脱?”
衍盈眉头轻皱,仍是竭力挤出个笑来,无力地说:“陛下,你的道是一统两界,为此你可以放纵犀渠在边地虐杀,可以兴兵征伐人境。可我的从来不是。我二人既不同路,我为何要向你解释?”
“一统两界。”禄折冲大觉荒谬地笑道,“你以为我所求是权势吗?”
他右手轻轻一招,衍盈如牵线的纸人迅速朝他飞去。
禄折冲一把扼住她的脖颈:“我也不想杀你。妖境只你一个花妖,还是启蒙于少元山。可为何你不懂我的苦心?我不曾告诉过你吗?龙脉枯竭之日,妖境难逃灭绝。为何你不明白?为何你要背弃于我?”
衍盈苍白的脸上因窒息憋出一层暗红的血色,抓住他的手,艰难地道:“许是……我信天下有道,而你信天下无道,所以你我,终归殊途……”
“我明白了,衍盈。”禄折冲指间用力,脸上流露出真切的惋惜,“是你太天真了,所以你更愿意相信那两个白泽的鬼话。他们从来只在嘴上唱得好听,百年来龟缩于人后,不曾在妖境历练,自然无谓妖境的存亡。你竟能相信他们。什么有道无道——”
禄折冲眼神一寒,重重咬字道:“我就是道!”
他正动了杀念,一道铁链及时从后方刺来,缠住他的右臂,不断收紧后拽。
禄折冲没有回头,双腿在沙土上拖拽出一道划痕,任由手臂被那铁锁勒得变形,不肯懈力,直至掐断衍盈的颈骨。
一声清脆的响动。
衍盈睁着眼,上空的云烟与前方的人影悉数落入瞳孔之中。
她天南地北皆行过几程,终了前回忆往事,却发现时间如飞梭过眼,不过瞬息之间。
往事似寒潭沉影,了无痕迹,她无所留恋。
只是辗转万般,刚找到自己的同道之人,却是前程难行,后会难期了。
禄折冲松开手,衍盈的身躯跟着滑落到地上。
身后的锁链含恨收了回去。
禄折冲蹲下身,左手轻柔地自衍盈额上往下拂过,为她阖上眼。这才看向身后的赵鹤眠,面无表情地将被铁链掰断的手骨接正。
禄折冲问:“赵鹤眠,你也赶来找死?”

(禄折冲,你这人的脑子是真的有病。)
赵鹤眠肩背上的铁锁紧紧绷直, 为强行离开少元山,半边身躯的筋骨仿佛被生剖出来,深色破旧的衣袍下, 伤口狼藉。以致于呛鼻的风沙里,掺杂上了浓烈的血腥味。
禄折冲浅色的眸光落在他身上,眼神有几分虚渺空洞,像是不在认真看他,声音与那苍凉的远风合为一调:“看来林别叙为买你这条命,也付出了大代价。你值得这笔钱吗?”
赵鹤眠两手抖个不停, 胸膛随粗重的喘息剧烈起伏,权衡良久,终是挪开视线,朝后退了两步。
他伸出尚能活动的右手,甩出一截锁链,伸向衍盈的尸首。
黑色链条刚缠住衍盈的腰身,准备要将她拉回,被禄折冲一脚踩住。
一身枷锁随赵鹤眠扬手的动作发出金铁交鸣之声。禄折冲无视他被怒气染得通红的脸,表情显得极为无情, 冷淡地说:“是我太过仁慈,所以容你们在我眼下藏蹿。即便你们不肯顺从, 我也只当你们是一窝蛇鼠虫蚁,怜惜你们修行不易, 留你们一条生路。可你们若生出不该有的野心。连你我也是可以杀得的。天下没有我禄折冲不能杀的人, 你切莫太看得起自己。”
赵鹤眠听着他的恐吓, 缄默不语, 后背的伤口在他经脉喷张下崩裂开, 血液从手腕不住往下淌落, 一点点滴在干燥的泥地上。
他察觉不到痛楚,用力一抽链条,震得禄折冲收脚后退。
赵鹤眠单膝跪在地上,试图将衍盈抱起。他散乱的头发上全是细碎的沙砾,草草看去,好似仓促间白了头。
两腿站不稳,更起不来身,好半晌手臂才蓄出两分力,抱着人往少元山一深一浅地走去。
昌碣的小摊与商铺如常支起,只是街上行人少了许多。百姓们还因前一夜的动乱提心吊胆,城中那些忽然出现的陌生面孔更叫他们惴惴不安。
倾风跟貔貅选了一个摊子吃面。饭点时这小面摊的生意倒是不错,前后的桌子都坐满了人,全是附近的住客,彼此压着嗓子,激烈讨论着昨晚的事。
貔貅昨日吞的那些法宝还没来得及消化,随意吃了半碗便没了胃口,敲着筷子同倾风胡天胡地地乱扯。
刚说到他们映蔚的鬼市如何奇妙,连狐主也曾骗过几次,就见街头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知从何处走来,正停在一货郎的摊位前,拿起上面的木雕细细观赏。
貔貅一把扼住倾风放在桌上的手,眼睛大睁,还没开口,倾风也已发现那个行迹诡异的人。
禄折冲察觉到二人视线,将木雕缓缓放下,长袖轻抖,信手往货郎怀里抛出两枚大钱。眨眼刹那,人已挪移至木桌前。提起衣摆,风度翩翩地在空位上坐下。
貔貅与他相邻而坐,心里不由发怵,又怕自己矮了声势,迅速将手抽了回来,抓起桌上的筷子,装作泰然自若地夹起面条吸了一口。
倾风光明正大地打量着他。
因这傀儡肉身面色青白得失真,眼下又是一团黑紫,宛如涂了几层厚重的铅粉,浑不似活人,更像个难以投胎的恶鬼,所以只觉得五官熟悉,没往深处去想。
这阴邪至极的妖力与气场,纵然不曾见过这张脸,也知他除禄折冲外别无他人。
倾风见他一双充血的眼睛直勾勾与自己对视,语气带上了些许轻蔑,怪声怪气地道:“哟,您老亲自来?赶得这么快,想来吃口热乎的?这副不人不鬼的尊容,该是吃不了东西吧?”
貔貅见她如此勇猛,凑到她耳边告状道:“陈倾风,这就是你师叔的肉身啊!”
倾风呼吸一窒,表情阴沉下来,连冷笑也收了个干净,握着筷子往桌上一顿,内劲将那细小的木筷直直穿透了桌面,咬着牙关道:“还给我师叔,别脏了他肉身!”
禄折冲不将她的羞辱放在眼里,抬起手臂,欣赏着这具半残之躯,声线没有起伏地道:“此番特意前来送还他下葬。怕他失去肉身太久,去了阴曹地府,记不得自己是谁。”
倾风手指僵直,震怒中把露在外面的半截木筷从中折断。
貔貅鼻子动了动,又说:“他身上有花妖的气息。”
倾风只闻见了血肉的腐臭,没闻到什么香气。听他这样说,指尖仿佛被刺出来的木屑蛰了一下,瞬间想到一些事,问:“你见到她了?”
“她死了。”禄折冲那张面无人色的脸上,居然能看出些许惆怅来,“她若是肯开口认错,我也可以格外宽恕。偏她到死都不肯服软……”
倾风不等他说完,按住手边的剑,贴着桌面挥了过去。
剑鞘因冲势出了一半,被对面的人轻巧接住,两指往前一顶,将方出鞘的半寸剑光又合了回去。
倾风身形后仰,在逼仄的空间内拉出距离,手掌握着剑柄朝上划出一个半圆,剑锋带着银月的弧度,削向禄折冲的脖颈。
那怒涛似的剑意,在即将割破禄折冲的咽喉时,被他两指及时制住。
他那手好似精铁磐石不可撼动,长剑竟不得前进半寸,只不甘地颤鸣了两声。
后方的食客被剑吟的余韵惊吓住,从那不大牢固的木椅上跌了下去。桌上的碗筷因他抓着木桌朝下倾斜,跟着摔落在他身上。
他顾不上烫,匆忙在友人的拉扯下站起身来,在四起的尖叫声中狼狈奔逃。
不多时,小摊附近已空无一人。连摊主也顾不上银钱,抱头没了踪迹、
禄折冲说:“你太莽撞。”
倾风怒极反笑道:“禄折冲,你这人的脑子是真的有病。”
貔貅在心里附议叫好,含蓄地点点头,也不着痕迹地起身朝后撤了两步。他从袖中摸出信号的烟火,往空中甩了出去,示意城中守卫不得靠近。
禄折冲未在意他的举动,不温不火地回倾风道:“你辱骂两句,能有何用?”
倾风说:“我不是骂你,我只是如实述说。回回刚出现时好似豁达宽容,虚伪假面维持不了多久,一言不合便气急败坏。你在我否泰山上癫狂的模样我也不是没见过,此时来装什么清高?我再问你一遍,那花妖怎么样了?”
“死了。”禄折冲扯扯面皮,似笑非笑道,“你不相信?可以亲自去阴司见见她。”
倾风好似被人蒙在巨钟下狠狠敲了一击,耳边嗡鸣作响,理智随之出走大半,怒骂道:“你这疯子!”
倾风抬脚一踹,将面前的桌椅掀翻出去。
禄折冲松开手,身形轻飘飘地腾跃而起,落在街道中央的空地上。
听见身后赶来的脚步声,禄折冲遗憾道:“这就是你们逐求的大道?你们觉得昌碣如今,就算太平安康了?”
他语气中是说不尽的失望:“人境可不同于妖境,没有五座大城分地而治。你们眼下尚能共处,可不论是貔貅还与狐主,谁愿屈于人下?过不多时,即便我不出手,昌碣这座边城也要沦为权势的争抢之地。若是他朝两境破界,这战火还要继续焚烧,不止不休地争夺。”
“我给你们自由,给你们权势,可你们偏不识好歹,反将刀刃对准了我,偏帮外人。”禄折冲回首看向谢引晖,低哑的嗓音逐渐变得暴戾,“为何你们如此愚钝?”
“我倒是没有那个野心。就算有,这野心也不值得与我小命相比。”貔貅嬉皮笑脸地道,“陛下,你也别说得那么好听,两境屏障如若真有消除之日,你的野心又还能像现在这般,容忍我等拥兵自固吗?也是要杀我们的,且只会杀得更狠。”

附近的百姓正在逃离, 但还有部分人藏在家中心存侥幸。
双方若真较量起来,四散的妖力难免要误伤周遭人的性命。
禄折冲来此目的不为血洗,是以遭貔貅当面奚落, 也极有耐心站着静等。
他不曾率先发难,倾风等人便也强忍着没有出手,只从四面以合围之势阻断了他的退路。
貔貅这人最是耐不住性子,被禄折冲用阴恻恻的眼神盯着,浑身上下好似被尖针倒插成了刺猬。
倾风能察觉到他那微妙的退缩之意,心说这人可真是又怂又勇, 微微侧过身说:“你怎么那么害怕?至于吗?当初一口一个‘小爷’挂在嘴边,现下要当人孙子了?”
貔貅不敢挪开自己视线,生怕分神之际禄折冲出招突袭,闻言也不觉羞耻,只理直气壮地回道:“废话,你见着他的活尸傀儡,你不觉着邪门儿啊?”
他快哉赴死倒是没什么好怕的,怕就怕死后连尸体都成了禄折冲的座前牛马。那他脸面哪里去搁?
貔貅从禄折冲的眼神里看出了隐约的嘲弄,硬着头皮挺直胸膛, 谨慎地与她耳语道:“这玩意儿怎么炼制的我都不知。你当我同你一样是初生牛犊不识高低?我可是在妖王治下活了上百年。”
确切来说,倾风连禄折冲真身本相是什么都不知道。她有此疑惑, 便顺势问了出来。
岂料貔貅说:“我也不知道。”
倾风面露惊诧。
貔貅烦躁抓了把头发,说:“管他呢!反正你我都是过河卒子, 没有退路, 且杀就是!真要不行了, 记得添我几刀, 切莫留我全尸。”
好狠一虎啊……倾风都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禄折冲竖起一根手指, 沉声道:“一炷香。”
貔貅闻言, 又甩袖放出两枚信号。远处钟鼓铜锣声齐鸣,震得九霄之上的烟云都似乎激荡起来,而紧闭的门户中依旧无人出现。
“还不走?”貔貅又急又气道,“他们找死,可就怪不得我无情了。”
这僵持的局面直至林别叙出现,才终于告破。
天边风凝云滞,四面黄尘悬浮而起,禄折冲半阖的眼皮颤了颤,随即便感觉一股浩荡之气从上空垂落。
“八方之内,皆循我令。”
林别叙单手掐诀,低眉敛目,一身宽松长袍纤尘不染,随风鼓动,有种触不可及的悠邈。威严之声如万籁齐响,磅礴中正的妖力凝为一双巨手,朝地面压去。
横扫之下,那些战战兢兢躲在家中,不知亡期将至的百姓,这才在他外力操纵下,相继从家中推门走出,有序沿着街巷朝偏远处撤离。
禄折冲仰起头,饶有兴致地看向林别叙,说:“你居然真敢出来。”
林别叙站在远处高楼之上,身影与背后的层云相叠,好整以暇道:“妖王亲临,哪有不相迎的道理?还有一位朋友,也随我在此久候,妖王不如一见故人,再行决断。”
白重景从长街尽头处快步走来,穿过数人,却不敢靠得太近,远远朝禄折冲跪了下去。
禄折冲的视线刻意略过了他,平静在谢引晖、貔貅等人身上都过了一遍。良久后才看向那跪伏在地的男人。
纵然有过长久的准备,目光触及白重景的一瞬,禄折冲的表情中还是露出了一抹罕见的悲痛。
他眼中情绪如潮水涨落,来回反复,难以平息。轻声道:“阿景,我万不该,让你来昌碣,押送林别叙。若非如此,你我二人如今还是兄弟。”
傍晚渐现的夕阳将禄折冲惨白的脸都照出了微红的颜色。
“你忘了当初是我舍命背你出的少元山。你我是过命的交情。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这世间,我唯一相信的人就是你。”
白重景始终不吭声。重重一叩首,将额头贴在地上,八尺魁梧的身躯此刻竟有些脆弱。好似禄折冲的话字字带刀,将他原地施行了一场凌迟。
禄折冲走上前两步。
“我给过你诸多机会。我命你带白泽回京,你为何不从?我命你护道昌碣,你为何反替陈倾风传信?我命你杀衍盈,你为何放她离开?你几次违逆,我都不忍罚你。你此刻又为何,跪在我面前。”
禄折冲喉结滚动,呛进些粗粝的气体,割得嗓音嘶哑难闻。低垂着眉目,不算有力地质问道:“阿景,今日你是不是也要来杀我?”
白重景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禄折冲生硬笑了两声:“你想要杀我?怎么还不动手?”
白重景五指收紧,抓住一把潮湿的黄土,攥紧在手心。
禄折冲见状,好声劝说道:“你现在去杀谢引晖,无论成败,我既往不咎。”
白重景好似哑巴了、残废了,任凭他说,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
他的沉默更催生了禄折冲的愤怒,叫他第一次生出众叛亲离的悲戚感来。傀儡上的妖力随禄折冲的怒火不受控地散溢出来,站定在白重景身前,朝后者头顶伸出溃烂半腐的手臂。
禄折冲今日刚杀了衍盈。倾风一见他动作,便以为他又要大开杀戒,连同这脑子不开窍的重明鸟也不留情面地清理门户。
那蠢鸟是真能跪着受死。
倾风余光飞速一扫,见周围房屋已空置出来,最近的百姓也在林别叙操控下远离危险之境,当即不再克制,亮出锋芒,一剑似力有千钧,纵横扫荡而去。
谢引晖见到她动,跟着出剑如电,身形如飞,同她前后合击。
禄折冲却看也不看二人,只固执地盯着下方的白重景。悬在空中的手朝上一抬,一排排粗壮木根顿时破土而出,拔地参天。
倾风从中感受到骇人的妖力,认出是从少元山那蔓延过来相连根须,想起林别叙先前的郑重警告,剑气不由偏斜了下,自行避开了那些叠嶂交错的剑树。
禄折冲掀开眼帘,傀儡高束的长发间已有几缕霜白,无神地注视着正前方的倾风,漠然说:“犀渠那废物动了我的阵法,是我始料未及,可也说明——”
他一手指中倾风,狠声道:“尔等今日注定要命丧此地!”
只见树根再次拔高三寸,一股浓烈的血色从飞溅的泥土中蔓延而出,少元山的山脉随之翻动,挤压得昌碣的地面跟着晃颤。
“倾风!”林别叙眸光一暗,高声喊道,“后退!”
白重景倏然抬头。
禄折冲没有看他,五指成勾,字字有力地道:“这条路,我走定了!”
城主府宝库中的阵法彻底唤醒,少元山上的龙脉戾气随着树根顷刻传至昌碣。
那戾气凝成的红雾如岩浆奔流开来,倾风心惊下试图止住趋势,抖动着手腕舞出一道旋涡似的剑气。
结果剑气未能将那戾气挥散开,反像是有股引力,激得戾气又爆裂些许,猛地膨胀起来。
城内有诸多高手,禄折冲敢孤身赴会,哪怕只是一具傀儡,倾风也还叹他勇猛可敬。不料他是癫狂起来,敌我不顾,乱杀四方。旁人好生呵护的龙脉,他也敢拎起尾巴当鞭子甩。
倾风的经脉最顾忌驳杂的妖力,何况是龙脉的戾气。
谢引晖不过是一尊木身,纵然刀剑难侵,又哪里敢在这红海翻腾中与人硬碰硬。
师侄二人一同撤退,只留下在原地踯躅不定的貔貅。
貔貅不知所措地张望了会儿,见自己孤立无援,索性不管不顾地吸进一口妖力。
红雾朝他汇聚而去,虽勉强算有成效,可也剧烈了反噬他的经脉,叫他自喉管到胸腔一阵细密刺痛,像活吞了一把刀片。长发尾端的金色也多出几分猩红。
“挡不住!这个我真不行!”貔貅眼角疼得泛泪,弓起腰背,可谓吃足了教训,“禄折冲!你不是要昌碣城所有百姓都给你陪葬吧?”
禄折冲没有应声,神识已沉浸入深土下的树根,操纵着古木的经络在城池底下游走。
林别叙面色冷峻,只是依旧站在原地未退。闭目与禄折冲斗法,想压下这邪气的阵法。
高空中紫雷滚滚,翻腾不止,少元山上的龙脉似已奄奄一息,在妖力不住被抽往昌碣之时,连往日那种尖声咆哮都无力发出,显得极为安静。
这反常的一幕叫倾风惊惧忐忑。一面观察着林别叙的神情,不敢出声惊扰,一面又难下决断,不知他需不需要救援。一把剑握在手心,不停抛转,在将出未出之间徘徊不定。
“林别叙,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禄折冲长臂调转方向,将那云海似的红雾牵引过去,“你既生于少元山,还欠妖境一场历练,今日还来。”

(也有你机关算尽,棋差一着的一日!)
浓雾如沸水翻腾, 遮蔽天日,旁侧的楼阁土墙都没了影子,举目一看, 在昼尤昏。
林别叙见那团雾气朝自己涌来,不退反进,从高处飘然落下,站到倾风身后。
倾风还在迷惑他为何要与自己共享这么一份“大礼”,林别叙已抬手往她剑上抓去。
这把无名剑的剑刃何其锋锐?倾风惊诧至极又不能在此时将长剑强行抽出,只能看着林别叙面无表情地握住剑身, 在手心划出一道裂口,还没收手,淋漓的鲜血已浇满了剑身。
林别叙盘腿而坐,将左手掌心按于地面,借着白泽的大妖之力血祭,瞬时布开一道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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