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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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无数由蝇头小字构成的复杂箓文围绕着他流散开,银色光华闪烁不定,他额角被逼出密密冷汗,张唇吐出一字:“封——”
一字重如千钧砸落, 雨后春笋般蹿出地面那些树根,生生又被他拽回泥地半寸。空中愈发浓烈的戾气也肉眼可见地消减下去。
倾风当即不再犹豫, 持着还带白泽血渍的长剑朝禄折冲杀去。
她尚未出招起势,长剑被她随意斜在身侧, 脚下几个轻点, 人好似被滚雷落地时惊到的一粒尘埃, 在无形气浪的推助下, 没有重量地穿过一地诡谲横斜、向上突刺的树根。
她有心绕避, 在那密集活动的木林中寻找着空隙灵活穿梭, 一截树根却主动朝她手中剑刃偏斜过来。
过于狭小的空间下倾风无暇分心,只是将剑往贴近后背的方向靠了靠。
却见那截覆着深色老皮的树根在擦碰到她的剑身之后,竟似脆弱得不堪一击,当即破开一条不大不小的口子。
随着浅绿色的汁液从裂口处流出,一股更为浓郁的戾气如猛虎咆哮朝她扑了过来。
倾风陡然心头一凛。
这死皮不要脸的树根是不是有点太不讲究了?
她抬起头,穿过诸多细小的缝隙望进了禄折冲的眼睛。
那双毫无感情的黑白眼眸也正远远注视着她。
无仇怨、无慈悲、无恼狠,万念俱空,叫人毛骨悚然,真像是一双无魂死人的眼。这样相比之下,与之有三分相似的谢引晖的木身,反倒变得有血有肉起来。
视线微微偏斜一寸,便是谢引晖的脸。
就见谢引晖眸中亮过一道金光,整个人猛地抽搐一下,僵硬定在原地,口中自言自语似说了一句:“赵鹤眠,速来!”
随即也抛却身后事地攻了上去。
貔貅见状,哪里有坐等的道理?叱咤一声,持剑从旁策应。
“小爷来了!”
他的杀招不如谢引晖与倾风那般猛烈,有种去意无悔的决绝,用出八分,藏下两分,视线也一直落在左右二人的身上,以便随时应变。
这余光粗糙的一瞥,差点让他惊叫出声。
谢引晖阵仗大、杀势疾,可冲在最前方的木身,在触及那阴邪雾气的同时,如遇上了最为克制的大毒之物,还没斩出剑气,已迅速枯萎下去。
他的右手指尖彻底变成焦黑的木炭,仍不死心,临时将剑转至左手,想续上一剑,为倾风开路。
然而右半边身躯的生气也在顷刻间被抽之一空,只能力不从心地停在半途。
貔貅看得两眼发直,心道这又是什么疯子?大脑还在混乱地思忖,足尖一转,人已闷头朝谢引晖撞了过去。
他迅速调转了剑身的方向,反握在手,用剑柄一把击在谢引晖的胸口,将人轰退出红雾。
匆忙之中无从控制力道,用出了袭杀禄折冲的气劲,待反应过来已是不及。谢引晖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倒飞出去数丈。直至撞上一堵土墙,才堪堪停了下来。
纵然貔貅挽救及时,谢引晖木身也已被戾气侵蚀大半。
谢引晖转动着脖子,活动关节,想要从地上起来,可惜身体犹如卡顿的器械,无论如何也自如不了。临到此时长剑还死死扣在手心,好像是长在了一起,朝着禄折冲的方向指去。
貔貅生怕他妖力告竭脱离木身,如果神魂消散,可真是天王老子来也救不了。嘴里骂骂咧咧地冲上前,架起谢引晖的胳膊,半扛着他翻过墙头,丢到一个安全的位置。
他不做停留,一口气没喘平,又劳碌地跑回战局,心头七纵八横,定睛查探时以为自己要看见倾风平躺到地,被龙脉力气折磨得含泪哀嚎的惨状。
岂料那些红雾环绕在倾风身侧,如同一条条细小的红色电弧,被一层无形的妖力阻隔、弹开、驱散。
天边的日头已是彻底看不见了。周遭狂风大作,晦暗暝瞑。
倾风踩着底下的木根一跃丈高,在一片摇曳不定,狂乱魔舞的黑影中,抓住一跟手臂粗细的根须,顺着它摆动的趋势,将自己甩了过去。
禄折冲显然也有一瞬的分神,没料到龙脉的戾气居然会于她无用,待想将身前的木根将自己包裹起来,倾风的剑已快一步地杀至。
长剑犹如一条游动的蛟龙,从紧紧缠绕的两条树根之间挣出一条细缝,坚韧的剑身在力道积压下弯折起来,带着点微末的蓝光,势不可挡地刺入禄折冲的右眼。
禄折冲这具活尸傀儡已近溃烂,自然也没什么鲜血,只有几滴暗黑色的血渍流了出来。
他瞳孔微微转动了下,没有痛觉,朝后退了半步。
剑尖只刺瞎了他一只眼,未能贯穿他的后脑。
倾风想将长剑抽回,无奈那剑身被木根死死绞住,她竟力逊三分,不能撼动。
一股生猛的妖力骤然在她身侧爆发,一只肌肉虬结的手臂锤击在她腹部,将她顶飞出去。
$1!——!”
跪在地上的白重景突然出手,顶替了倾风方才的位置,脚步还没站定,肩膀便被一根尖锐的根须刺穿,惨叫一声被挑在半空。
禄折冲愣了一下,将那截根须收回。
白重景脱力地瘫软在地,身上筋脉被戾气灌入,疼得浑身痉挛不止。
禄折冲五官狰狞地失控了一霎,长袖一甩,还是将他身上戾气抽了出来。
白重景两眼发花,鼻翼翕动,短促地呼吸了两声,终是晕厥过去。
飞在半空的倾风左手往地上一撑,身形在空中转了半圈,平稳落地。腹部传来一阵迟来的闷痛,气血冲涌中,五脏六腑都开始挪位。
白重景那蛮力可不是常人能挡。救她一条命,先揍没了她半条命。
倾风眨了下眼,将痛呼声咽下,意欲空手上前,就听禄折冲莫名说了一句:“陈倾风,看你身后。”
正常情况下这种话是不能听的。可不知怎么,倾风鬼使神差地回了下头。
就见林别叙已被一团红雾吞没。那些戾气从他心肺处钻入,顺着脉络爬满他的全身。
他脖颈上是一片蛛网似的红色血管,耳朵、鼻腔里不停地淌血,人已快没了神智,虚弱坐在地上,是死咬着牙关,才没泄出一声。
倾风怔在原地。
白泽不应该是最能克制龙脉戾气的吗?先生未重伤之前,不是还镇压了龙脉戾气上百年?
禄折冲冷笑说:“林别叙答应赵鹤眠救他出少元山,可妄自改动我的阵法,会反噬那棵囚禁他的巨树,届时拿什么支撑少元山龙脉的生气?他好大的魄力,自裂了半枚内丹,送予赵鹤眠,以白泽的大道为龙脉疗补生机。若不是有他臂助,我现下也不敢调动整株古木的妖力。”
禄折冲怪笑两声,讥诮问道:“区区赵鹤眠,而你是大道白泽,值得吗?”
倾风喉头吞咽了一口,内心升起一股莫大的恐慌,垂眸看向自己肩头。
禄折冲的声音变得时远时近,但是每个字都清楚地落进她耳朵里。
“另外半枚内丹,看来他是送给了你。否则以你这半残之身,如何能在妖境这险境之地闯荡自如。仅凭几缕龙息,能挡得住这磅礴的龙脉戾气吗?”
倾风的大脑轰然间炸成了无数的碎片,在那些纷飞的粉末中,回忆起自己将他从白重景手中救下后,他送自己那串石头的场景。
又想起她问对方拿什么与赵鹤眠交换龙息时,林别叙避而不答的模样。
往日忽略的一幕幕今朝得以印证,却是成了滔天而来的冰水,淹没得她不知所措。
林别叙脚下突兀伸出一根木手,拽住他的脚踝,将他往地下拽去。
“林别叙!”
倾风叫了一声,飞身到林别叙身后,抓住他的手臂想要将他拖出。
禄折冲眯起眼睛,他的妖域此时才施展完毕,两手掐出一决,势必要将林别叙拖入底下的泥沼之中。
林别叙身上的戾气陡然暴增,再无力牵制,身形向后一倒,被倾风接在怀里。
倾风一手捂住他的耳朵,另一手想扯下肩头的半枚内丹,可绳索偏偏打结了,又不知林别叙用的什么材料编织的,她手指颤抖着,竟怎么也拽不下来。只能从后面紧紧贴着他,妄图将内丹上的妖力渡回去一些。
“别……”倾风手中满是粘腻的热血,想给他擦去一些,却不料糊了他满脸,心头是漫无边际的恐惧与刺痛,“林别叙,你快点起来,你那么聪明,哪能做这样亏本的买卖?你定然是骗他的。”
她两行热泪再也噙不住,紧贴着他落到他脸上,思维混乱地说:“对,你不是还想要我告诉你什么两境之道吗?你说过什么来着?你怎么能比先生还短命?”
林别叙勉强扯出个笑来,低声道:“别听他胡说……”
每说一字,嘴里的血跟泉涌似地吐了出来。
倾风下意识去捂他的嘴,那些血宛如烧红的铁水,烫得她手脚麻木。眼前只有成片成片的红,仿佛又回到了否泰山,见到陈冀以身殉道的那一刻。
整个世界仅剩无尽的空茫,她形单影只地站在未知处。
禄折冲张开双臂,大笑道:“林别叙,你是自求死路!”
倾风慌了心神,听他一说,只感觉自己听不见怀中人的呼吸了,再听不进其它,嘶声叫道:“闭嘴!你给我闭嘴!”
“我死不了……”林别叙按着倾风的手,想将她推开,然而全然使不上力,嘴里喃喃地道,“没事,你先走。”
禄折冲目不斜视地问:“貔貅,你后悔吗?”
貔貅“呸”了一口。
禄折冲说:“在我镇杀白泽之前,你还有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
“你这魔头——!!”
禄折冲身后传来一声暴喝。他正津津有味地观赏着白泽垂死时的惨状,没有回头,手指轻轻一抬,用木根甩尾抽打过去。
貔貅两眼一黑,怕来不及,直接化为原形咆哮而去,张嘴将纪从宣叼了回来。
后背遭那木根鞭笞,疼得他维持不住妖力,又变成人身滚落在地。
貔貅龇牙咧嘴,拍着地面叫骂道:“娘耶!你这小子又来凑什么热闹?小爷我只想喝口汤,不是来给你们收拾烂摊子的!”
“就是你?”禄折冲冷眼斜睨着地上的人,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策反得了衍盈。
打量了片晌,最后只讽刺一笑,“衍盈自认聪慧,末了瞎了眼,在街边随意捡了个垃圾,奉为明主。看来与白泽有关的妖,皆是冥顽不灵。”
纪从宣没理会他的羞辱,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朝他走近。
他修为远不如在场众人,不过几步,便被迎面的戾气割出了道道伤口。
貔貅张嘴欲言,可想到今日杀不死禄折冲,自己也是死生难料,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去救一个不知分寸的求死之人,便只坐在地上旁观。
纪从宣高举左手,禁不住禄折冲释放出的威压,呕出一口热血。
禄折冲这才看清他手里的东西,面皮抽动,冷声说:“她早知自己不能活,对你倒是慷慨。可是这东西在你手上,又能如何?”
禄折冲抬起右臂,想再次调动妖力,直接绞杀面前这不知所谓的蚍蜉,忽而面色一变,看向右手伤口出钻出的一丝鲜嫩绿意。
那翠绿的根茎破开皮肤之后,当即沿着他手臂攀爬上去。
因这傀儡没有痛感,所以一直未曾察觉,他身体里被植入了一枚花种,已随他频繁使用妖力,堵塞了他的四肢百骸。
禄折冲拽住那些细小的藤蔓想将它抽出。绿丝一折即断,但很快生长出更茂密的枝叶。
纪从宣手中的那半截真身木枝飘浮起来,在空中凝出衍盈的模糊虚影,带着满身雪白的荧光,渗透过不见天日的昏暗,徐徐抬手,指向面前的傀儡。
紧跟着东城附近,飞来一片浩浩荡荡的花海。
无数的妖力汇聚而来,混入红色的雾气之中,盘旋在禄折冲身侧,加速催发他身体里那枚已生根发芽的花种。
貔貅看着这蔚然壮观的一幕,呆滞片刻,从地上一跃而起,欣喜若狂地又止不住悲愤地喊道:“禄折冲,还是我们赢!你输了!再暴毙这身傀儡,你还有什么命活!哈哈哈,枉你目空一切,也有你机关算尽,棋差一着的一日!”
禄折冲想强行驱动妖力,身躯上的各个筋脉在花丝堵塞中相继爆裂开来,炸开一片血肉。
他右手顿时残废,无力垂落在身侧。
此时才明白是衍盈身亡前故意算计于他。
知晓他要来昌碣寻人清算,于是在城中自碎内丹,藏下一半妖力。
又自舍一半真身,交予纪从宣保管。
明知他在半途等候,假意前往少元山修炼养伤,以身入局,咽气前悄无声息将自己最后的花种栽入他体内,只等他走进昌碣,步入她设好的必死之局。
这就是她求索两境,给自己选的道?!
禄折冲愤恨怒吼道:“衍——盈——你这叛贼!”
禄折冲最后瞅一眼林别叙的方向,放声疯癫大笑,不计后果地将全身妖力灌入妖域。
抓着林别叙的那双木手猛然施力。倾风紧拽着他,跟着被拖入那纯黑的混沌之中。
“先生——!”
纪从宣红着眼大吼,想扑过去抓住两人,还是晚了一步。
“轰——”
禄折冲的傀儡也随之碎成一团血沫。
(大势既定,只能行一步而思百步)
禄折冲傀儡身一死, 被他召唤出来的古木跟着平息下去,将那些互相轩邈的根须收回地底。诡谲离奇的木阵总算从大道上消失,留下一地松软的泥土和凹陷的坑洞。
只是飘溢中的龙脉戾气尚在, 未随阵法溃散而消逝。头顶的峥嵘气象倒是很快收敛了,滚雷与残云被一阵狂风顷刻卷去,不绝于耳的闷雷声静止过后,留下一片颇感衰疲的空寂。
迷蒙的红雾中,衍盈的虚影正对着傀儡死亡的方向,说话时眼皮习惯性地半敛着, 有种谦厚的柔婉。
“天下有大道万千,皆与我无关,征途漫漫,我能走的唯有脚下一条。天下有百年沉疴,也于我无关,积重难返,我一人不能是治百病的神药。是以我与您不能同道。”
“我于你眼中,不过是把不出鞘的剑,可既然是剑, 总该一试锋芒。这便是我此生最无悔的一剑,愿为我妖境斩去百年痼疾的腐肉。”
她说完稍稍偏转了下头, 对着空旷的地方说:“算我偿你三年之期。”
这是她留在真身幻影之中,最后的一句遗言。
可惜前半段话, 禄折冲没能听到。
后半段话, 因纪从宣两耳发聋, 也没有听清。
她生得艰辛。青天跌宕, 变化万千里, 少元山上也不过催生出她一株花妖。
也生得可惜。览遍人间疾苦, 无幸得见功成。寥落一生,不过似午间残梦。
春风虽欲重回首,落花不再上枝头。
往后妖境,再没有她这分春色了。
貔貅躲在红雾之外。因受了外伤,不敢轻易靠近。
好在没了妖力牵引,这团雾气如同死物,静止在原地。
貔貅隔了半边天,大声问道:“姓王的小子……不对,人境那小子,你没事吧?”
纪从宣仰头虚望着衍盈的方向,有点回不过神来,跪在地上,好半天才扭过头看他,眼神中一片空洞,迟钝问道:“你说什么?”
“完了,你不会傻了吧?”貔貅抓耳挠腮道,“你们几个人境来的,陈倾风不见了,谢引晖半死不死,你要是也傻了,麻烦事儿不全落到我头上了?”
纪从宣捂住耳朵,示意说:“听不大清。”
貔貅拍拍胸脯,松了口气:“聋了比傻了好。聋了不定还能医。”
他手舞足蹈地示意道:“你快点出来啊!坐在里面找死?”
纪从宣看懂了,撑着膝盖艰难起身。因受妖王的妖力威压,又受龙脉戾气侵蚀,稍一提气便感觉万蚁噬骨,死咬着牙关,才跌跌撞撞地走出那片浓郁雾气。
如若不是有人境的国运护他身外,恐怕他已受那戾气影响而丧失理智。
“真狠啊。”貔貅还在啧啧称奇,“那花妖我只见过几面,还以为她没什么胆气,是个有心无力,又妇人之仁的寻常大妖,懒得同她打交道。不料最后却要承她救命的大恩。”
要不是衍盈那与禄折冲相克的妖术,连林别叙都扛不住龙脉的暴动,昌碣还有谁能压住妖王的这次冲锋?
貔貅弯下腰,想捞起地上的一捧白花。
那些妖力所化的花瓣不过是镜花水月的虚像,从他指缝间无情穿过。如一层厚厚的霜雪,笼罩了千万家的楼台。
可惜残余的力量支撑不过数息便彻底流尽,最后露出下方的青瓦与泥石。
貔貅是个不喜欢讲规矩的人,但很讲道义。他直起身,朝着前方郑重拜了三拜。嘴边还是那句如出一辙的许诺:“往后我供你作我映蔚的座上宾……”
他说完这句,顿了顿,想到倾风要是在的话,指定得阴阳怪气地讽他一句:“你映蔚的座上宾位可真值钱。”
貔貅顿时觉得有点没意思,长长叹了口气,抓着地上沙土朝前洒了一把。
纪从宣看他动作,眼泪有些不受控,险些滚落下来。心里头全是些自己也理不清的头绪,只觉得又空又满,塞着他从未有过的感受。
此境之间,或许只有他,会为衍盈的离去觉得难过了。可他与衍盈又算不上是什么朋友,三年多里欺骗居多,彼此间没有过两句真话。这样的情谊也算真实吗?
这样一想,纪从宣更觉凄怆了。
“你哭什么?”貔貅奇怪看着他说,“你们先生没死呢,白泽要是死了,妖境怎么也得变个天,来场大雨大风的为他送送行。陈倾风就更别说了,她命硬得很……算了,忘了你聋,浪费我口舌。”
纪从宣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依稀听见了几个字,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哭了。惨笑两声,没有去擦脸上的泪,只是自我唾弃地道:“我太没用。”
“是啊。”貔貅接过话,并很有自知之明地道,“不过这回我也没派上什么用场。”
龙脉加之那棵有近千年道行的古木,没有山河剑清道,今古几人能扛住?那当年也不必剑分两界了。
貔貅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禄折冲到底是什么大妖啊?他简直是冤孽啊!”
纪从宣靠着土墙调息片刻,耳朵深处的刺痛减退,好歹能听清一些杂音了。
那边谢引晖竟凭着毅力,独自翻过墙头爬了回来。
貔貅闻声惊吓起跳,上前接住了他,把他放平在地,仗着他不能动弹,指着他鼻头骂道:“谢引晖,你找死?!禄折冲的傀儡——”
貔貅说到这儿,忽然想起,这玩意儿就是谢引晖的肉身,于是嘴角往下一耷拉,不大诚心地替他哀悼道:“你的身体发肤都没了。”
都到什么时候了,这白老虎还要不正经一回。
这就是谢引晖总想教训他的原因。
纪从宣将那些懦弱迟疑的感伤尽数团成一团,压到了心底最深处,上前紧紧握住谢引晖的手,关切询问:“谢先生,您怎么样了?”
谢引晖闭着眼睛,气力不济道:“我无事。我在赵鹤眠处寄存了一尊木身。呵,禄折冲兵行险着,为调动古木妖力,已是彻底解除了他的禁锢,他会给我送来。再稍等片刻。”
貔貅听他连后路都安排得妥帖,显然是早有预料,头皮猛地炸开了,心头无名火起,跳脚叫骂道:“好啊!我说你们,可别告诉我,禄折冲来昌碣掀翻龙脉的事也在你们计划之中,全为了救那个赵鹤眠!他是有本事,是厉害,但禄折冲一句话也说得不错,就为了一个赵鹤眠,搭进来这么多人,值得吗?!”
谢引晖好像是睡着了,许久没个动静,留貔貅一人在那儿怒生邪火。
纪从宣弯下腰想听谢引晖的呼吸,他才又醒过来,开始说:“最坏的打算确实如此。至于值不值得,该问林别叙去。不过你也别太高看我们了,我等不过是身不由己。白泽也只是一个局中人,大势既定,只能行一步而思百步,从洪流中,再多抢一线气运。唯有联两境黎庶,方能争一寸生机。你以为不救赵鹤眠,就能避开今日的祸端了吗?”
貔貅是被眼前的惨状有些冲昏了头脑,可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打从他们决心攻占昌碣起,后事已如棋局落定,他们与禄折冲水火不容,再无两全之法。
当初禄折冲愿意囚禁赵鹤眠而不杀,不过是为韬光养晦,谋而后动。而今变局在前,一个赵鹤眠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块大点的绊脚石,用力踢开便是。
面对谢引晖、狐主,与自己的联手抵抗,禄折冲多半还是会动用古木的妖力,才能在不起生民动荡的情况下,将几人迅速斩杀,以稳定时局。
如今能多救下一个同龙脉气息关联的赵鹤眠,还算是件好事。
貔貅深感倦意,乏力地坐下,蔫蔫地道:“那狐主……”
真叫他一张嘴给说灵了。话音未落,众人所在的八方高墙上,倏然蹿出道道长影,抬手掐诀,异口同声地施法道:“夫物芸芸,各归其根,以定乾坤——”
一座巨大的阵法,在狐族的妖力牵引下,将街巷中的红色云雾圈在其中。
狐主手持法器,站在虚空的阵法白光之上,抬掌下压,声音洪亮:“封——!”
那抹清越的月光似有了无形之力,陡然明亮稍许,随着阵法向下压落。
萦绕在城中的骇人戾气总算被封印下去,重新露出天上的半轮缺月。
貔貅见周遭清气已升,快速跑上前,紧皱着眉头,从一堆肉身残骸中摸索了一阵,找到衍盈留下来的那截树枝。
在戾气中浸泡了这些许,木枝上的流光已然不见。不过一指长的枯木上,连仅有的那个花苞也脱落下去。
貔貅不懂花妖具体是怎么修炼的。
虽然花不定还是那朵花,但衍盈到底是他半个恩人了,如何也得给她安置一下后事。
他提起衣角,把上面的脏东西随意擦了擦,神神叨叨地说:“以后我要是能上少元山了,就送你回老家葬了你……栽了你。”
纪从宣茫然问:“有用吗?”
“不知道啊!”貔貅一本正经地说,“我又不是长在少元山断口上的花妖,我怎么知道?不过植物不都好派生吗?有截木头就能活。种它个千百年,给它浇点灵液什么的,哪怕再悟道的不是她,也算是她的徒子徒孙吧,当是后继有人了。”
纪从宣想开口让他把木枝给自己,可再一想,自己没有他的修为,恐怕更上不去那少元山,转而软声请求说:“那你去的时候,带上我一起。”
貔貅将木枝收进袖口,应允道:“要是你届时还活着,行!”
狐主过去查看了谢引晖的伤情,又看向满地的狼藉,唏嘘两声,让一众狐族晚辈暂且退下,问:“先生呢?”
“被妖王拉进了妖域。”纪从宣心事重重地道,“怕是要九死一生了。先生可有办法将他们救出?”
“哦……如此。”狐主略一颔首,说,“也不一定。”
纪从宣听他口风是还有转机,心急如焚,上前一步正欲开口,貔貅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老狐狸有话明说,别钓我胃口,我重伤在身,懒得分析,你别气我。”
狐主拿他这白虎也有些无法儿,屈指一弹,点亮几盏妖灯,刚起了个开场白:“说来话长……”,天上又来一人。
是方才刚提及的赵鹤眠到了。
赵鹤眠身后背了块比自己人还高的木头,垂眸见到几人,跟断翅的鸟儿一样直接坠了下来,重重砸在地上。
“快!”
狐主上前帮他把背后的木头解下,忙着去为谢引晖更换木身,来不及再与他们解释。
纪从宣来不及将他接住,过去想扶他起身,结果触手一摸全是血,不敢再随意动作。小心剥开他的外衣,见他身上血肉模糊,伤口连着布料糊在一起,根本无从下手。
纪从宣看得心惊,赶忙把身上有的伤药都掏出来,一股脑往他嘴里喂。
赵鹤眠还留有一丝神智,喉结滚动了几次,将药丸嚼碎,吞了下去。
貔貅蹲到地上,往他身上输了一些妖力,又怕自己太用力,将他最后硬撑着一口气给霍霍没了,问道:“赵鹤眠,你怎么也成这鬼样子了?”
赵鹤眠张开嘴,轻描淡写地说:“禄折冲解除禁制后,操纵那棵古木想要困杀我。我为了背出谢引晖的木身,受了点小伤……并无大碍。”
貔貅咋舌两声。这也叫小伤?那倒是站起来走两步。
他这才想起来,拍着腿道:“白重景那大鸟呢?他也被戳了个大洞!”
纪从宣茫然。
狐主正在雕刻那块木头,回头答了一句:“我来时,他已不在。”
貔貅神色变幻,欲言又止,最后低下头说:“唉,算了……他自有去处,管不了他。”
诸事太匆匆,连给人悲春伤秋、顾影自怜的功夫都没有。
“咳……咳……”
压抑的咳嗽声在素朴的屋内响起,带着苍老病衰的沙哑,随即一口鲜血涌了上来,呛得他险不能呼吸。
简陋的旧屋中只有一张靠墙的木床和几张矮凳,霉迹斑斑的墙上散发出潮湿的臭味。
床上人伸出手,骨瘦如柴的左手抓住床沿,想要借力起身,可尝试几次,依旧跌在床上。本就松弛的皮肤上更添几道皱纹,生出几块青灰的老人斑,像陈年的树皮一样了无生意。
他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喘息声。眸中光色黯淡,费力地朝窗口方向望去。
密不透光的窗户,被玩闹的小童从外面推开一丝的缝隙。
几个调皮的幼童将眼睛凑近了过来,没看清屋内的陈设,但是听见了那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立即哇哇乱叫道:“哇,怪老头儿要醒啦!快跑!”
“他要是出来了!出来先打石娃儿!”
被点名的小孩儿当即被吓得哭出来,走不动道了,停在窗前叫喊道:“救命啊!不是我吵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