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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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着笑着回过味来,扭头看一圈众人。
赵鹤眠自不必说,谢引晖也是一脸的习以为常。想他二人都是人族,先后为依北城的城主,暗中互通款曲才是正常。
只剩下一个他,听得津津有味,无知得仿佛是狐主第二个憨傻的好大儿。
“感情你们一直在悄悄密谋,只是不带我?”貔貅豁然起身,没好气道,“只有要出血的时候才能想得到我?好在我薅白泽羊毛薅得快,主动把自己送上贼船,否则岂不是连口热乎的都吃不上?”
赵鹤眠朝他一笑,捂着胸口,装作虚软无力的样子道:“主要是我与映蔚城主不熟啊,更不知城主品行,哪里敢将这样的大事轻易告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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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两境尚是一家)
陈冀步履匆匆地走到石洞前, 季酌泉正抱着长剑守在门边护道,见他出现,躬身一礼。抬手在雕着复杂纹样的巨石上轻叩三次。
陈冀喘着粗气点了点头, 摆正手中的万生三相镜,询问道:“狐主有何事要请教先生?”
貔貅与赵鹤眠当即停下各自胡侃的鬼话,便听狐主恭顺开口道:“听闻先生十七年前,曾冒险启用窥天罗盘测问天机,请问先生卜算是为何物?”
众人静静注视着石门。不久后,磐石发出轻微的震颤, 传来一阵闷雷似的响声。
季酌泉担心镜子里的人听不清,代为复述了一遍:“先生说,测算的是龙脉的生机。”
她面上闪过犹豫,担心对方开口询问卦象的结果。因此问牵连莫大因果,不能对外传告,连刑妖司的长老都不知晓各种细节。
瞥了眼镜中人,到底还是没有提醒。
狐主端正行了一礼,没有马上出声,低着头静思片刻, 试探着问道:“请问先生,弟子若遣十万兵将至少元山, 开道修路,栽培灵植, 引水源造河湖, 再以妖力反哺, 可行否?”
白泽:“善。”
季酌泉松了口气:“先生说可以。”
说完这句, 石洞内再次恢复寂然, 隐隐连风声都隔绝开去。
季酌泉侧耳听了会儿, 说:“先生睡了。”
狐主恭敬道:“谢先生指点。”
陈冀听得若有所思。
狐主站直身,斟酌片刻,止不住苍凉一叹,怅然说道:“当年先生剑分两界,虽说是重伤龙脉,可也由此放缓了煞气蔓延,反为少元山的崩陨拖延出三百年之期。三百年来,妖境土地一直受煞气浸染,各方苦求消解之道……”
陈冀神色微动,低声问:“有吗?”
“一直都有。最简明的大道啊,可惜无人能做。”狐主双手拢袖,苦笑道,“总有各种开解不去的恩怨纠葛,在刀林剑雨的残墟之上往复厮杀。他们能看见仇人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刀,却看不见自己刺入胸口的剑啊。而今五座大城各自分地管辖,已是近百年来难得的安定之年了。”
陈冀发出一声了然的低吟:“嗯……”
狐主聊及此处,想要自己目睹过的岁月变迁,难免百感交集,感慨片晌,旋而道:“少元山受两族生气蕴养而生出灵智,又因两族屠戮而遭煞气反噬。归根究底,能撼其根本的,一直是山脉附近的生意。大灾过后,山脚通往四方的水源被凿断,断口处的林木连绵枯萎,火灾频发,煞气不绝,少元山仅余的生机,全靠那棵与他相伴而生的古木来延续。一群大妖自愿居于山底,为其镇守最后一丝理智,不过也是杯水车薪罢了。”
狐主语气低沉,气势跌入谷底,苦涩道:“少元山寂灭之日,虽说两境都难逃灾祸,可终归是有轻、重、缓、急之分。禄折冲百年谋划,主要是为两件事。一是举兵攻伐人境,以打退人境国运。二是直接盗取人境国运,叫两境处境调转。届时哪怕龙脉衰亡,灾祸也会先从人境兴起。禄折冲能为妖境谋得更多喘息之机,以等待天道收回惩戒。”
狐主目光虚望向远处,摇着头道:“或许这便是天命吧……禄折冲天衣无缝的计谋,前者两次消亡于陈冀与陈驭空这对兄弟旷古绝伦的一剑。后者又毁于倾风的横空出世。呵,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人能料啊。”
他转过脸,正了正神色,眸中凝出一道精光,两手高举,行礼道:“而今是妖境式微,本不该图求人境不计前嫌,舍命相助。可黎庶苍生到底无辜,三百年前两境尚是一家。先生既说‘善’,有可为之机,我族会派遣全部修士、妖族前往少元山,誓与少元山共存亡。只是而今之势,非天下齐心不能力及。若陈先生与刑妖司的诸位义士,愿冰释前嫌,施以援手,胡某在此拜谢大恩。”
陈冀抬手虚扶,摸了个空,举起镜子往边上一斜,郑重道:“狐主言重了!我辈刑妖司弟子从未忘却先人遗志。如狐主所说,三百年前哪分两境?皆是一家。妖境百姓亦是同胞,而今有难,我等岂能袖手?”
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坚定的声音:“弟子愿往。”
陈冀回头望去,只见谢绝尘昂首阔步地走来,右手长袖一甩,深一鞠躬,字正腔圆地说道:“少元山上煞气未除,而今先生闭关,唯有我能勉力为众弟子清瘴。弟子愿往!”
“好!”谢引晖出声赞道,“绝尘,你长大了。”
谢绝尘抬起头,望向镜子中的人,身形僵了一瞬,嘴唇肌肉抽动,酝酿良久,声线发紧地说出一句:“大哥。下次见你,我想抽你一巴掌。”
谢引晖面无表情地发出笑声:“哈哈。那得看看你而今的本事了。”
不远处的梁柱后头,狐狸耳朵动了动,悄悄缩回脑袋。他着其余弟子前去知会主事的长老,自己率先跑回来偷听,只听到了首尾一半,用袖口擦着眼睛,转身朝山下溜去。
山腰的一间三层楼阁里,柳随月坐在桌案后面打着算盘,清点着即将下发给弟子的奉银。前来交接的柳望松死活不肯接收,将装满了银钱的托盘往前一推,无赖地说:“你再数一遍,我方才没看清。”
边上两位随行的同门只能立在一侧互相干笑,看着这两位亲兄妹又开始撕咬。
柳随月一拍桌子,火冒三丈道:“我已经数过一遍了!难不成再数一遍还能多出银钱不成?”
柳望松没骨头似地靠在桌边,用长笛拨弄着原本摆放整齐的大钱,笑道:“那不一定啊,毕竟你可是三足金蟾嘛。何况师叔再三与你嘱托,过账要仔细,多数一遍怎么了?”
柳随月喷着灼热的鼻子,怒容皱起,压着邪火又清点一遍,居然还真多出了五两的碎银。
她心下一惊,不动声色地将钱揣进袖口,以免这厮借机与她纠缠个没完,将托盘往前一推,拍上一份名册,凶道:“看吧,刚好!赶紧拿了给我滚开,少来烦我!”
柳望松摸了摸袖子,奇怪道:“咦?可是我刚刚在桌上放的五两银子不见了。好像被你收走了。那你岂不是少了五两?!”
柳随月心知被戏弄,暴怒道:“柳阿财——我打死你这祸害!”
她抄起边上的长棍,直接跳上桌子,要给柳望松的脑壳来上一棒,叫他见识一下什么叫三足金蟾的威能。刚追着人冲出大门,就听高处飘来的风声里裹着狐狸清亮的嗓音。
“喂——!”
狐狸简单系了下衣袍,一对长袖被风鼓荡起来,在身后一甩一甩,疾驰而下的身姿肖似个圆球从山上滚来。
柳望松举起笛子吹了个短促的音节,助他将身形定下,揶揄道:“你赶着投胎呢?狐狸先生。”
狐狸就着趋势一屁股坐下,抬手正了正衣冠,发现簪子不知何时跑丢了,满头披散的乱发,囫囵扎了一把,也不在意自己邋遢的形象,神秘兮兮地道:“我听见了个大事情!”
这狐狸耳朵灵得很,近日又收了个狗腿成精的鸟妖做小弟,两人什么闲事都爱打听,连谁在后山亲了个嘴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
柳随月将棍子往地上一敲,兴冲冲地问:“多大啊?是陈师叔的风流事,还是我师父的桃花债?”
狐狸握起拳头道:“陈倾风进少元山救龙脉去了!”
“什么呀?”柳随月蹲下身,将棍子横放在膝盖上,“龙脉怎么救啊?不是都断成好几截了吗?”
狐狸将拳头靠在胸口,感动不已道:“我就知道陈倾风是个好的,去了妖境,也会为我妖境的百姓谋福祉。连这样的凶险事也敢做。不过凭她一人之力,还是挽不了这将颓之厦。我听我父亲的意思,还要看人族的修士愿不愿救,得要许多人一同到山上去,以生气蕴养,助少元山渡劫。可毕竟少元山上的煞气尚未完全消解,敢入少元山者,是要冒大风险的。”
柳望松足尖一转,几个蜻蜓点水,飞速朝下方掠去。
柳随月没拦住,跺脚道:“柳阿财,你去做什么啊?”
柳望松喊道:“我去告诉张虚游!那小子门面广,满京城都是他的狐朋狗友!”
狐狸托着腮帮,兀自畅想道:“唉,不知道陈倾风现在怎么样了。她落魄时会不会怀念本大爷平日对她的关照。毕竟世上像狐狸我这样好的妖,实在是太少了。”
他摇头晃脑,迫不及待道:“我决定了,我也要去少元山。我父亲说了同进退,我就得跟着同进退。陈倾风若是到时候见到我,不会被我感动得哭出来吧?”
柳随月:“……”
“想必是不会的。”柳随月凑过去,对着他耳朵小声告密道,“我告诉你,陈倾风背着你认识了好多小妖。这个也施恩,那个也施惠,跟他们关系都好着呢。”
“真的吗?”狐狸扬起脸,受伤地看着她,随即愤恨拍着腿道,“好哇!她背地里骂你蠢笨,不及酌泉师姐聪慧,我都替她瞒着了,原来她还做这两面三刀的小人!”
柳随月:“……”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甩过头$1!”了一声。
少元山下的早晨恬静而清新。房屋虽然破旧,却有种远离尘嚣的祥和。
天色初亮,村长便亲自带着两名小童过来敲门,叫倾风与林别叙先认个脸熟。
那虎头虎脑的男童顶在最前面,伸着只手,不住将一个三岁多的女娃儿往自己身后推,昂首挺胸地瞪着二人,一副不好欺负的凶悍模样。
只是眼睛又红又肿,瞧着已经哭过一整晚,不怎么有威慑力。
而女娃脸上丝毫不憷,被他扒拉了两下还有点不高兴,小短腿转了两圈,最后从他身后绕过去,走到墙边,咬着手指,希冀地望着上方挂着的斗笠。
男童见状,焦急道:“喂!桃桃回来,你这样出去,早晚得被人给卖了!”
倾风笑着把斗笠取下来送给她。
女娃儿很是高兴,当即将它盖到了自己脑袋上。
“哇——”
成人的斗笠能将她脑袋整个罩住,她叫了一声,献宝地捧过去给村长看。
少年笑道:“这就是我送出去的东西。现在是你的了。”
男童顿时眼红。在他心里村长是最厉害的人,与村长形影不离的斗笠,自然也是最厉害的东西。
他看向林别叙,眼巴巴地道:“我怎么没有啊?都是做师父的,你怎么能短别人这么多?”
林别叙对着他一笑,那笑容和煦温暖,笑得男童都开始雀跃兴奋起来,他才坏心眼地道:“你不是有许多疑问吗?不多这一条。都记下来,往后慢慢想。”
男童:“……”
(村长说你的剑术很厉害,是这个。)
小童吃了瘪, 要哭不哭,悲愤自己被迫认的师父太不靠谱,往后怕不是有的苦日子吃。
他望向村长, 想起以前调皮时村里人对他的恐吓,一双黑亮的眼睛闪动起水花,委屈至极道:“真把我给卖了啊?”
还没嚎上两声,被少年一掌按住脑门推了开去,挥挥手敷衍地道:“带着你的桃桃妹妹先到别处哭。”
小童胸膛剧烈起伏,真的要受伤了, 跑到土墙的角落处,抱着双腿蹲在地上。脊背轻颤,时不时抬手抹一把眼泪,看着受尽委屈。
桃桃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坐到他边上,怀里抱着斗笠,用手轻轻推了他两下,得不到回应,没一会儿开始观察起地上爬行的蚂蚁。
少年不做理会, 并笑嘻嘻地拦住了想过去查看的倾风,大声道:“走吧走吧, 难得来一趟,我带你们去逛逛村子!”
几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随之朝屋外走去, 等身后没了动静, 小童才缓缓转过头, 试探地瞥向门口。
他嘴里不住抽着气, 可眼睛睁得浑圆, 脸上满是狡黠, 哪里有半点哭过的迹象?
一眼对上少年略带玩味的眼神,知道露馅,气得他大叫一声,也不装了,拍拍腿站起来,爬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埋了进去。
倾风:“……”
少年被她深感复杂的表情逗笑,竖起一根手指晃动道:“陈倾风,你还是太天真了啊!”
他合上门,走到院子里,从一堆柴垛边上翻找出几把农具。
倾风见他还有心情出去耕种,无奈道:“我们时候出发?”
少年冲林别叙努努嘴,说:“急什么?先叫他把伤养好,再等个恰当的时机。否则我也不敢叫你们带着两个小娃儿出去送死。我好不容易种出来的小妖们,少一个都要心疼的。喏,接着。”
“什么时机?”倾风熟稔地将他递来的锄头扛到肩上,“如果时机不来呢?”
少年咧嘴笑道:“那你们就一道留在这里陪我们呗。反正村里的人无聊透了,正缺几个生人来陪他们解解闷儿。若不是我叫他们不要叨扰,你们连个安稳觉都捞不找。”
少年一招手,领着二人往村口方向走去。
倾风想起一事,快步跟上去问:“你知道白泽的内丹碎了之后,要怎么拼回去吗?”
“我怎么知道?我就没听过会自碎内丹的白泽啊!”少年回头打量着林别叙,捏着下巴评点道,“果然活得久了,无奇不有啊。是个新鲜的。”
林别叙哭笑不得,握了下倾风的手。倾风只好暗叹一声收回心思。
少年在还没出村口的位置停了下来。路边是一条开凿出来的浅水沟,前方是一排茂盛的交杂的果树。
分明还不到结果的时节,此刻却树叶发黄,果香阵阵,如被哪里来的无名秋风催熟了一季,省去了秋日的寂寥。
“你们就在这里玩儿吧。”少年从袖中摸出一把种子,放到林别叙掌心,指了一块地方,说,“争取几百年后给你们的徒弟再种一代徒孙出来。”
这地方的灵气极为充沛,想是少年将妖域中的灵力都集中到了附近的田地里。
“连禄折冲都能种出几个大妖……”倾风起了好胜心,将袖口往上扎去,望着一片轻烟笼罩的白草红花树影,心潮澎湃道,“往后都是我的徒孙!”
林别叙百无聊赖,干脆提起衣摆,耐心陪着她在地上松土。
说来也怪。
外面狂风恶浪、江湖云涌,连消愁用的杯酒都有种沸腾的喧嚣,再静的夜也平不下一湖狭小的水。可在这妖域里,莫名觉得万事皆空了,心神间有种别样的参悟。
只想着今朝日落,明夜月起,就是天荒地老。
林别叙手里抓着把松软的土,用手指捻开潮湿的沙团,笑着叫了一声:“倾风。”
倾风埋头挖坑,随口回了一句:“做什么?”
“倾风。”林别叙毫无征兆地说了一句,“你若是欲上青天揽明月,我便做终年长流的江河水,照你万里征程。哪日你要是落下来了,记得要掉进我的河里。”
倾风回过头,有点摸不着头脑,看着他笑,抬手擦擦脸,自己也笑道:“我揽明月做什么?送你啊?林别叙,你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稀疏的树荫与她灿烂的笑颜相得益彰,有种明朗而斑斓的写意洒脱,林别叙仍是笑,这回倒是没指责她不解风情。
倾风推了他一把,柔声催促道:“你说啊。傻笑什么?”
林别叙没作声,只觉得同她解释什么风花雪月是一件太煞风景的事情。她便是那种树梢照满春光颜色,也不像能开出花来的榆木。
但接天碧叶、玉枝暖阴,能挂得住冬雪圆月,纵然是棵不结什么花的树,也是很好看的。
倾风见他一声不吭,嘴里嘟囔两句,只好作罢。
林别叙低下头,看向滚到脚边的一颗石子。
“喂——”
是那小童跟了过来。
他跑到林别叙身后,扬起头,人小鬼大地说:“你送我一样礼物,我就叫你师父,怎么样?我想要村长的草鞋!”
林别叙拍去手里的土,嫌弃道:“我看不上啊。”
小童急道:“我看得上啊!”
倾风插了一嘴:“你们村长的头发你要不要?”
小童一个劲点头:“可以可以!”
倾风服气道:“你小子真是什么垃圾都要啊?”
小童义正辞严道:“你懂什么?近朱者赤!我是为了成为像村长那样的大妖!”
林别叙开明地说:“你现在不想叫我师父也没关系。天底下多的是人想做我的学生弟子,我既身为白泽,应当广而纳之,教化天下英才,以待某日礼乐复兴。”
小童叉着腰道:“你吹牛吧?你现在有多少弟子了?”
林别叙和善笑说:“我这么年轻,徒弟还是第一次收。既然你不愿意当大师兄,等你什么时候想叫我师父了,再来做小师弟吧。”
小童只觉吃了大亏,当即跳脚道:“那怎么能行!我是你第一个徒弟,我只能做大师兄!”
林别叙笑眯眯看着他不说话。
小童回去逛了一圈,找到跟在后面挖泥土的女娃儿,与她商量道:“桃桃,我跟你换个师父怎么样?”
桃桃用一块石头刨泥巴,假装没有听见。
小童见她不上当,只能叹一口气,重新走到倾风面前,绷着一张脸,郑重其事地做最后的尝试:“我要是现在躺到地上哭着打滚,你能换给我做师父吗?”
“就为了一顶斗笠?”倾风用沾着泥的手往他脸上揉了一把,“你也太没出息了。”
小童比了个大拇指:“村长说你的剑术很厉害,是这个。官儿也大,能管好几个村哩。你教我呗,桃桃太小了还不能学。有什么事,我给你挡在前面,起码比我师父能打。”
倾风无情地拒绝:“当然不能。”
小童失望至极:“为什么啊?!”
倾风指着林别叙,笑道:“你怎么不想想,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你当着我们的面在这儿挑唆,不大好吧?”
小童泪水滚动着望她一眼,见她不吃这一套,病恹恹地垂下了头,又转向林别叙,闷声问:“师父,那你总得有比她厉害的地方吧?”
林别叙将一把小锄头拍到他手上,语重心长地道:“我徒啊,为师教你的第一个道理,便是让你小小年纪能体验一番,什么叫身不由己。像你那个桃桃妹妹,就没有这番心境的历练,只知道开开心心地玩泥巴。”
小童狐疑地眨巴着眼睛,按捺着一丝欣喜问:“那这有用吗?”
林别叙说:“没用。”
小童:“……”
他脸色几次变幻,唇角紧抿,似乎是彻底放弃了。在倾风以为他要哭鼻子的时候,小童又重振旗鼓,腰板一挺,竟反过来安慰林别叙,搭着他的肩老气横秋地道:“师父,没关系,虽然你哪哪儿都比不上别人,但是你的徒弟一定比别人的都强!往后我就是你的长处了!”
倾风忍俊不禁,差点笑倒在地上,指着他说:“要是放他跟狐狸在一块儿吹牛,他俩不定能侃到天荒地老。”
小童另辟蹊径,转道对着倾风说:“师娘,你跟我师父既然是这种关系——那你应该也能教我剑术,对吧?”
倾风瞟一眼林别叙,捏着小童的脸往边上一转,警告道:“别乱叫啊,我不打你就很好了。”
小童皮实,飞速跑到远处,蹦蹦跳跳地叫道:“师娘!师娘你教教我呗!师父师父!你快磨磨她!”
倾风朝林别叙洒了一把土,说:“你又笑什么?还不管管你的首徒!”
林别叙不以为意,欣慰道:“徒弟收得还算值。”
倾风给了他一脚。
仲夏日长,天清气和。
就这么荒度了几日。初晨,少年拎来一把刚削好的木剑,送给倾风,说:“你们可以走了。”
倾风见又是一把木剑, 心下百感交集。
什么法宝名器,皆是过眼云烟,她一个都留不长久, 唯有随处可见的木头,与她不离不弃。
果然她的大道是归于朴真。
伸手接过时慨叹了句:“也行吧。”
少年看出她心中所想,忿忿斥道:“什么叫‘也行吧’?听听是人话吗?我削了好几天才出来的木剑,可怜你两手空空才大发慈悲送给你的!你这姑娘好没良心啊!”
倾风任由他念叨,将木剑别到腰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点点头。
少年絮絮叨叨地骂了会儿, 突然话锋一转,说:“破去妖域出口的问心关,你可以取回一样东西。”
耳朵里的字过得太快,倾风一时听漏了,赶紧往回找补,问道:“什么东西?”
少年两手抱胸,斜睨着她冷笑一声,方正经说道:“一把剑。看你拿不拿得起来咯。”
倾风稍怔,右手按着剑柄, 问:“要是我取不回来呢?”
“嗯……”少年长提一口气,耸耸肩膀, 无关痛痒地笑道,“那就没办法了呗。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还能一生气, 把河给吸干了?”
倾风静站着思忖, 没有说话。
“‘时来天地皆同力, 运去英雄不自由。’。”少年收回遥望的视线, 瞳孔中流转着熠熠的光辉, 朝她竖起大拇指道,“我赌时运在你!”
他转向林别叙,笑说:“那两个孩子可就交给你了。别的想来也不用我说。祝你二人此行顺利。”
倾风二人跟着他走向竹林,其余村民围成一圈,早早等着送行。
人群将两位小童推在前面,这二人都换上了一身新衣裳,身后背着个接近半个人的竹箱。
一个妇人揪着男孩儿的耳朵,耳提面命地叮嘱他要听话。小童吃痛垫着脚,不耐烦地连连应是。
女娃儿则还有点懵懂,手里捧着个果子啃得满脸都是。边上两个青年手里捏着巾帕为她小心擦脸。
见倾风出现。妇人红着眼睛,对着小童的屁股踢了一脚,让他赶紧滚蛋。
小童过去牵了女娃儿,走到林别叙面前,懒懒叫道:“师父。”
转了个头,又谄媚地吼出一声:“师娘!”
倾风那没两寸高的耐心这几日生生叫这个鬼灵精的小娃儿给磨出茧来了,无暇与他计较,充耳不闻,只伸手想帮自己徒弟提着那个竹箱,被后者摇摇头拒绝。
最早将倾风捡回来的那个青年虚伪地抹着眼泪,娇柔做作地假哭道:“我们可都在这里等你们了啊。那么多条命都压在你身上呢,切莫贪玩走丢了路。”
少年不知又从哪里折来一根细长的竹竿,盘坐在他常待的树根上,催促道:“不多送了啊。桃桃,给你师父带路。”
桃桃咬着吃了一半的果子,率先走进竹林。
凉风飞跃竹林的影子,掀起数人的衣角。高耸笔挺的长竹如同柄柄刀削的绿剑,剑林顷刻便将大大小小的身影吞没。
在四人出发的同时。两境各处,几支齐整的队伍,连成延绵的一线,在微微荡漾的日色中,朝着少元山浩浩荡荡地进发。
昌碣尚未稳定,前来守城的兵马照旧留了下来。谢引晖的木身靠近不了少元山,便由他坐镇边城。
貔貅乘着一辆二驾的马车,仅带走百来名护卫,同狐主和赵鹤眠的队伍一道,缓缓驶出城门。
几日不曾下雨,纵然是日头不算猛烈的早晨,暑气也早已从土地蒸腾而出,与头顶那轮火球,一同炙烤得人汗流如雨。
貔貅摇着扇,妖力牵引着一股凉风萦绕在周身,半躺着假寐之际,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喊声,一把掀开马车的帘幕,朝后看去。见是一批背着行囊的商户,摆摆手,让护卫放行。
车马放缓速度,商户们快跑着赶上,挤在窗口,乐呵呵地与貔貅招呼道:“城主,您也要回映蔚啊?”
貔貅转过扇面,对着这群汗流浃背的壮汉们轻轻一扇,笑说:“怎么回去了?”
“昌碣城不好做生意了,百姓都窝在家里,几天了挣不到半个子儿,还不如回我们映蔚。等过几个月时局安定下来,再来探探路。”商户靠近过去,搓动着食指跟拇指,朝貔貅憨笑道,“城主,此番映蔚攻下昌碣,也算有大功劳吧?往后来这里行商做生意,有没有个方便?”
貔貅半边身子探出窗外,大笑着道:“自然是有的!等着吧,城主带着你们一道赚大钱!”
一群壮汉当即拍手叫好,对着他真情实意地吹捧起来。
貔貅很是受用,合上扇子,敲了两下车厢,笑说:“不过我与你们不同路。我不取道映蔚,此行直去少元山。你们可别跟错了。”
一群商户奇怪问:“去少元山做什么?那地方又没半个活人。听闻路上还有诸多吃人的煞气。”
貔貅用状似的玩笑语气说:“种地、引水、救世。那座山再没人去,就要生气将整座妖域都给踹翻了,你们信不信?”
这番肖似胡言乱语的鬼话,想是三岁小儿也不会当真,岂料为首商人拍着胸脯道:“信啊!城主何曾说过谎?我们做生意的,讲究就是一个诚字!您说了我们就信!”
貔貅先是笑,紧跟着又是挠不到痒处的强烈遗憾,恨不能隔空将陈倾风一掌逮过来,让她亲眼瞧瞧,什么叫他们映蔚的百姓多是骗子,大家伙儿分明是掏出心肺来做的良心生意。
外边的商户慷慨激昂地举起手道:“那我们也去!”
貔貅回过神来,用扇子指点着几人,讶然道:“你们去做什么?没多少本事,上山可是要吃苦的。何况山上可没什么宝贝,这趟生意稳赔不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