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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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户抹了把头顶的热汗,豪气干云地一挥手,说道:“这是什么话,城主不是说要去救世吗?我也觉得那座山邪门得很,市井早有传闻,说龙君是吊着口气没死,哪天真死了,妖境的百姓都得一块玩儿完!救命的买卖,怎么能算赔本?”
“去就去了,反正活了五十余年,已经够本。天下山水都看过一遍,没什么稀奇,只缺个少元山,就叫我去登登看!”
“你这老小子,好狂的口气啊!”
“我这趟去了,百年之后,天下还能有人知我赵三的名号吗?”
“哈哈哈!论爬山,你也爬得不够我快!”
“好!”貔貅大笑,指着他们对不远处的狐主洋洋得意地道,“瞧见没有?这就是我映蔚的大好儿郎!”
活也潇洒,死也激昂!
狐主骑在一头黑色巨熊上,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笑着点头道:“善。”
随即一拂袖,在空中显出一道投影。
城墙之上,一披坚执锐的将士高举兵戈,刀刃上寒光如虹,青年气势雄浑地呐喊道:“可有义士,愿随我去救援少元山?”
底下一群看不清面庞的青壮抱拳高呼:“我等愿往——!”
只听那声音,是响彻寰宇,震荡山海。
再看那英姿,是气吞山河,波澜壮阔。
“难道我映蔚没有吗?你这老狐狸瞧不起我那富贵城?”貔貅大掌一拍,从马车中跳了出来,随手一攀,飞跃至车厢顶部,拿扇子挡住刺眼的烈日,疏狂大笑道,“等我映蔚城里调集人手,可叫天下侠士都看看,我映蔚的百姓,才是世上最英勇的豪杰!往后别再拿‘骗子’、‘骗子’地挂在我们身上,江湖市井之人,从来‘义’字当头!”
赵鹤眠单手牵着缰绳,另一手拎着个酒壶,刚出城门不远,已仰头将一壶酒喝了个干净。脸上的伤口刚刚结痂,他醉意熏熏地打了个嗝,听他几句放纵狂言,跟着大笑起来。
貔貅看不过他这浪荡模样,嘲笑道:“你这酒鬼,可别刚出少元山,就把自己给喝死了!那真是浪费了白泽一番心意。你小子就算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也得把腰带给勒紧咯,记得自己可值白泽的一枚妖丹啊!”
赵鹤眠双目清明,与边上几位人族修士一同扭头看向貔貅,长发萧萧中放旷一笑,执剑高指远处,说:“我人族等这变局之日已有数百年了!不好意思,这朝云龙变幻的风头,还得是我们人族出了!”
中年修士滴酒未沾,整个人却软得左摇右摆,好似醉了一般:“万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等还能共行一道。快哉啊快哉!想瞧瞧人境的风光啊!三百年啦!”
“不必打杀见血,论到徜徉山水,治世救困,你们妖族,可远不及我们人族。”
“世上山脉,以少元山最为雄壮!可乾坤万象,唯人族能抵天地至高!”
“放你娘的狗屁!”貔貅听不得他们的大话,嫌弃道,“去去去,一群酒鬼!”
想来是这段艰险的世途本就醉人。
艰苦、洒脱、畅怀、风流,俱是交融于水。行得越高、越远,那浓稠的情怀便被迢迢而来的春风酿成了一杯酒。
生死便也不可怕了,大梦之中仅有壮怀的豪情,敢指天对日,一争高低!
鹰隼冲天,穿入几朵寥落的云絮,天空澄清,一平如镜,飞鸟渐渐化为黑点远去。目尽处,忽而南风四起,压低覆盖在山路上的密密芳草。
脚步所过之处,汗水淋漓。
眼见少元山近在咫尺,走在干涸的溪岸山岩边,张虚游胸中一股豪迈之气愈加跌宕,热血奔流冲至大脑时,潇洒抽出长剑,想往对面的石头上记两句有感之言。
否泰山上的试剑石刻不了字,路边的白石还能不行吗?
剑尖刚起,那股英雄气概还未得到纾解,便被身后的柳随月一棒子给打碎了。
柳随月握紧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怒骂道:“张虚游,你来少元山是做什么的?怎么能随意动刀动剑呢?往日手欠就罢了,来了少元山还敢杀生,我叫我师父揍你!”
张虚游一步跳开,荒谬叫道:“什么杀生?这只是一块石头,你见过石头成精的吗?”
柳随月用力跺了跺脚,更大声地嚷道:“那么大一座山就在你跟前摆着呢,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张虚游回头看了眼,登时语塞。失意怅然地支吾两声,老实将剑收了回去。
走在前面的柳望松长袖盈风,信手一甩,从宽袖下扔出块手掌大小的石头,抛了个弧线,定定落在路边的一块白石顶上。
张虚游指着他正要告状,柳望松先行道:“看什么?这是我从否泰山上刻好带来的。”
张虚游:“……”
柳随月在二人之间转了转,蹙着眉道:“你们这帮男人真是莫名其妙。我三岁就不玩你们这种把戏了。”
她叹息道:“可惜了酌泉师姐不能来。”
前方是陈冀新招纳来的兵将,队伍肃整,闻言回头一看,无声浅笑。
谢绝尘因琐事落在最后,骑着辆牛车缓缓赶至。车上摆着数个箱子,将车轮压得深深陷入泥地,留下两道清晰的辙印。
板车行到柳随月身侧,后者实在忍不住靠近过去,与谢绝尘对视一眼后,用手指轻轻将箱子顶开一条缝隙。
金灿灿的光华刺入她的眼帘,她与并行的柳望松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1!——!”
连边上一向自诩定力深厚的袁明眼皮也抽搐了下,感觉自己要瞎了。
谢绝尘淡淡说道:“黄金而已。”
袁明拳头上的青筋猛地暴突。
柳随月换了口气,以防将自己憋死,闻言心肝儿颤抖,继续放声尖叫:$1!——”
前前后后的行人纷纷训道:“吵死了——快住嘴!”
张虚游忽然眼眸一亮,足尖轻点,整个人迎风而起,如孤雁逆飞,一跃丈高。从前方诸人头顶飞掠而过,停在路边山道。
他衣摆翻飞,意气张扬,朝着早已损毁的半块山石抱拳高声道:“刑妖司弟子张虚游,请入山!”
柳望松不甘落后,跟着冲上前去:
“刑妖司弟子柳望松,今请入山!”
一众声音争先恐后地响起:“刑妖司弟子……”
数人不管不顾地往那狭小山道上冲去。
两侧高耸的山壁遮挡了上方毒辣的日光,阴凉之气从二人身躯中穿过,叫他们止不住地打了两个寒颤。
谢绝尘右手长袖一翻,飞出一行小字:“清——”
黑色字体排空而去,融入地上的阴影。
张虚游与一干弟子立即踩着黑字铺成的窄路,朝着高处奔驰而去。
倾风穿过竹林,道路变得坎坷。前方是一片根系交错的枫树,绿意盎然的叶子不断飘落,落在数人肩头。
她耳朵动了动,莫名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小声道:“怎么好像山上很热闹?”
小童将信将疑,趴到地上仔细听了听,爬起来拍拍衣服说:“没有啊?妖域连煞气都能隔绝,哪里能让你听见外面的声音?”
(妖境的山河剑……原来一直留在这里?)
倾风再细听, 也没了声音,只以为是自己错觉,不当回事, 笑了笑,低下头去看身边的小女娃儿。
这小妖乖巧懂事,颇有种初生牛犊的无畏,随着刚认识了不到半月的人一同出行也不见害怕。鲜少说话,却全然不显木讷,眼神里有种灵动的通透与明秀。
林别叙那个看起来鬼灵精怪的小徒弟, 一张嘴人话鬼话信手拈来,连倾风都好几次被他的伶牙俐齿给绕进去,偏怎么都骗不到这女娃儿。
倾风路上观察了会儿,几次主动跟她搭话,都只得到摇头或点头的回答。对她实在心疼,知她不愿开口,后面就不勉强了。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陪着他们走了这一路,不喊累也不叫苦, 只是情绪随着路程的远去越发低沉。
倾风倒想搭把手,小桃妖也不让。
到了几人停下来闲话的时候, 好似终于忍耐不住了,嘴角往下一瞥, 犹如洪水决堤, 嚎啕大哭起来, 蹲在地上伤心地抹着眼泪:“我娘真的不要我了!”
倾风手足无措, 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看着她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伸手在下面接了把。
小童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抬起手上前想摸她的脑袋以作安慰,岂料女娃儿掉着眼泪弯腰一躲,蹿到倾风身后,对小童的脏手很是嫌弃。气得小童原地跳脚,叫嚷着以后再不带她一起玩儿了。
桃桃一点也不在意他虚张声势的威胁,转过身边走边走哭,一张脸红得像快要背过气去。
再前方的路逐渐陡峭,不好走了,全是起伏不定且布满石子的荒道。
桃桃因为腿短,走得跌跌撞撞,下坡的时候脚底一滑,“噗通”一声结实摔到了地上,吓得后方小童发出尖锐的惊叫。
倾风也是看得心惊胆战,箭步过去,提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拽了起来。
桃桃不待站稳,紧张地伸出右手,检查了下被自己紧紧握在掌心的一枚果核。
在妖域里,小妖们从小被教育不能随意丢弃种子,不定那些种子以后会是他们的弟弟妹妹,所以众人对此都格外珍惜。
桃桃吃剩的果核捏了一路都没松手,摔了一跤后赶忙将东西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又温柔地拍了拍。
这一意外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抽抽搭搭地收起哭腔,缓过一口气来。
倾风擦了擦她的花脸,柔声问:“累吧?”
桃桃点点头,又摇摇头。
倾风笑说:“怎么?还要自己走啊?摔了不疼吗?”
桃桃小声道:“我娘说了,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而且我是一棵树啊。”
她摸摸自己的膝盖,又把身后那个很宝贝的斗笠拿下来,抱在怀里,自我安慰地道:“不疼。”
后面的小童早已是咬得牙根都泛酸了,不过是不想被比自己小的孩子比下去,才硬撑着面子,继续在这山林里攀爬。
此时听到桃桃的发言,简直两眼发黑,脚步打晃,歪歪扭扭地朝边上一倒,靠在了林别叙身上,闭着眼睛气若游丝道:“师父,我快不行了。我虽然是树,可我的力气全用来长脑子了,我很娇弱的。”
林别叙想笑,可也没为难,单手将他捞了起来。
小童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师父的可靠,精神抖擞,冲他竖起大拇指,闲不住地道:“是个好男人!师娘,不然你也让我师父背着你走!”
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一会儿掐着林别叙的胳膊称赞道:“师父的臂膀真是强壮有力!”,一会儿又催促着说:“师父这传说中的龙骧虎步,一看就知道可以走得更快!”
路过桃桃身侧时,握着拳头挥了挥,朝她炫耀了把。
桃桃又走了一段,到底是精疲力竭,顺势往地上一坐,由身后的高大竹箱撑住身体的重量。
倾风颠颠地弯下腰,问她要不要帮助。就见桃桃从身后的书箱里摸出一捆手臂粗的藤条,随意往地上一甩。
紧紧缠绕的藤条当即分散开,自行编织成一张极为粗糙的草席,驮着女娃儿往前走。
倾风惊喜叫道:“乖徒!乖徒——带带为师!”
她扑了过去,将桃桃抱在怀里,任由底下的草席沿着不平坦的山路往前爬行。
小童羡慕地看着二人再次反超,回过头给了林别叙一个幽怨的眼神。
岂料林别叙这人脸皮厚比城墙,居然先发制人地问道:“你怎么没有这样的法宝?”
小童气笑道:“这是桃桃她娘给她的!”
林别叙意有所指地点了点他的竹箱:“那你娘呢?总该送了你一些别的法宝?”
“我娘?我娘恨不能脱我一层皮!她只让我老实点儿!”
小童说着抬起的脚,将鞋给脱了下来,感觉脚底肯定已经磨出泡儿了,要展示给林别叙看。
气得林别叙差点将他丢出去。
倾风不知道禄折冲当时跋涉了多久,一行人走走停停赶了将近一天的路,眼前依旧是爬不完的山,一望无际的群山遥远得令人不由心生绝望。
桃桃的法宝失去妖力,凭自己又走了一个来时辰,实在是坚持不住了,最后被倾风拎着腰带提在半空。
林野极为幽静,失去了虫鸣鸟兽的叫声,那些重重叠叠的山峰与曲曲折折的小路,显得倍加迂回凄清,令人厌烦。
只有抬头看时,那些颜色深浅不一的树木,顶梢浅淡的绿意仿佛是一点不散的晨光,还透露出微末的生命气象。
直到翻过一片茫茫白雾遮掩的山顶,倾风才停下疲累的脚步,带着震撼之色,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眼前景象,将桃桃放回地上,示意她退去林别叙身后。
前方是一排从地底深处钻出的树根,似乎缠绕禁锢着什么东西,沿着一道笔直的剑痕,朝两侧延伸而去,不知长几许。
由树根多层交织形成的高墙,直指绿色天幕,缝隙之中,依稀可以看见从中散溢出的威赫白光。不知高几许。
一把如银河倒冲的垂天之剑。与承托剑势的参天巨木。
两名小童捂着嘴低呼了声。
林别叙缓步上前,若有所思地道:“两境屏障。”
倾风蹲在地上,试图窥探这堵高墙的背面,闻言说道:“两境的屏障,就是当年那把没有彻底斩断龙脉的山河剑?”
林别叙回过神,喃喃说了句:“看来是如此。”
倾风摸了摸腰间的木剑,低声道:“妖境的山河剑……原来一直留在这里?”
难怪禄折冲寻求剑主上百年,一无所得。这把剑始终悬停在他曾经的消亡之地,撑起了两境之间的帷幕。与他相距咫尺,又远在天涯。
倾风往前走出一步。
这一步分明是踩在落叶成堆的土地上,可一脚出去,好似陷进一条汹涌长河中,水流骤然暴涨,要将她吞没进去,耳边更是出现无数交叠的说话声。
倾风神智恍惚了一瞬,两腿灌铅似地往下沉落,可意识中的自己却鸿毛似地漂浮起来。眼前出现诸多凌乱的画面,宛如行走于难言的时间长河之中。
这玄妙的感觉尚未厘清,紧跟着手臂被人拽住,朝后拉回一步。
倾风身形晃颤,刹那间失重得找不回手脚。被林别叙在肩膀按了一把,才好似神魂重新回到肉身。
倾风喘着粗气,喉咙有点干渴,解下腰间的水囊,仰头喝了一口,用手背擦去嘴边的水渍,笑道:“这就是那个村长说的迷瘴?有点意思。”
她用目光丈量了下自己与屏障之间的距离,仅剩十多步之遥。看着那被树根盘绕阻挡的长剑,只觉其中残留的剑气至今仍浩荡得超乎想象,其势足以开天辟地。
倾风扭头问:“走过去,就能拿到这把剑?”
(世间那么多路,选一条,往前走走看吧。)
林别叙被她这一句不起波澜的豪言给震在了原地, 过了会儿才打趣道:“不愧是倾风大侠啊。”
边上的小狗腿子听不懂话中的揶揄,已经跳起来拍马屁道:“不愧是师娘!一身浩然正气,侠肝义胆!”
林别叙抬手按住自己小徒的脑袋, 将他往后推去,不要在中间碍眼。
小童蹦跶了两下,见倾风不吃自己的吹捧,遗憾收起一片真心,跑去桃桃身侧乖乖坐着。
从身后的书箱里掏出一堆瓜果,用袖子擦了擦, 在地上分成四份,高兴地拍拍手,随即弯下背慵懒地坐着,托着下巴等对面大人的谈话结束。
倾风瞅了两个小娃儿一眼,眸中略带笑意,转向林别叙问:“怎么?不是吗?”
“这把剑不是那么好取的。禄……村长说了,山河剑在此斩杀了禄折冲,自此,龙脉、剑意、禄折冲的气机彼此贯连, 迄今已有三百多年。这场心境试炼……”
林别叙见倾风虽然看着自己,可明显有些三心二意, 对付地点头,估计只听了个含糊, 无奈道:“罢了。我不与你讲这些, 只是要将利弊先同你说清楚。”
他指向面前那堵高不见顶的围墙, 脸色是难得的沉凝, 再三斟酌着道:“你若是真将这把剑取出, 两界屏障得以消除, 它日龙脉寂灭,人境要吃的苦头,会远比现在多……”
倾风从容淡定,“嗯”了一声,打断他问:“那我若是不将这把剑取出,它日龙脉寂灭,妖境的百姓十不存一,这笔血债是不是也得算在我头上?”
林别叙被问得噎住,回道:“当然不是。”
倾风又问:“两界分明头顶同一片天,脚踩同一块地,可每次天塌地陷的浩劫,都是落在妖境头上。人境若是继续心安理得地躲在后面,这笔血债又该怎么算?”
林别叙再次语塞。纵然有滔天的智慧,也给不出足够信服的结论。
“对嘛,你也说不准。可是换作是我师父,换作先生,换作刑妖司里的任意一名修士,我敢说,只要尚有一线生机,他们便不能见死不救。”倾风坦然自若地一笑,语气坚毅地问道,“我只想知道,这把剑捅进少元山的剑,是不是必须得拔出来,才能有那一线的生机?”
林别叙唇角紧抿,眼皮轻颤,从迷离的遐思中回神,点头道:“是。”
“行。”倾风将身上无用的东西都抛了过去,仅留下一把木剑,朝林别叙潇洒笑道:“照顾好我徒弟啊。”
随即纵身一跃,跳入那片迷瘴之中。
轻薄的雾气如同万年寒潭之下的冷水,争先恐后地灌入倾风的口鼻,一刹那,仿佛有千万根银针在她灵魂中穿刺,神智脆弱得像是排空巨浪下的一粒黄沙,被凶猛的力道一次次往深处拍去,再沿着河流的末端随波漂流。
刺骨的凉意之下,随之而来的是一段庞统无序的记忆。
那些磅礴而不受控的琐碎画面如同潮水在倾风面前涨落,她浮沉其中,听不清任何一句细语。
意识消弭之际,她无力抬手抓了一把,在触摸到某一碎片时,被大脑遗忘过一遍的百年光景,倏然活了过来。
——是以前在儒丹城里,因吸收了霍拾香的妖力,而经历过的生生死死的人间万象。
诸般惊惶不安的哭声与悲痛至极的哀嚎,功成名就的狂喜与老病苍颓后的豁达……
一段段亦真亦假的红尘百味,锤炼出的那点人生明悟,犹如三千大梦初醒时闪现在脑海中的那点理智,将倾风从近乎溺毙的痛苦中惊醒过来。
倾风睁开眼睛,耳边的呓语荡然一空,只剩下如串串朱玉落盘的清脆雨声。
大雨如注,在漆黑的夜幕里匆匆而下。
一道浅红的火光快被潮气浇灭,映照出一间狭小的山洞。
倾风抬起头,惊慌中屏住了呼吸,远眺着憧憧黑影,听风雨声在林中来往,神情中还带着一丝茫然。
直到手臂被推了一下,一声音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倾风回过头,看见一个与白重景有几分相似的少年。
他灰头土脸地抱着腿,身上衣服湿了大半,嘴唇冻得不停哆嗦,朝她靠近一点,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一语成谶了?
这山河剑的心境历练,是三百多年的妖境?
倾风缓缓摇头,兀自整理头绪。
白重景傻愣愣地望着洞外的雨幕,手臂与脸庞上都是斜打来的雨丝,将他皮肤淋透,他微张着嘴,毫无征兆地冒出一句:“我爹应该已经死了。”
倾风再次回头看他。
白重景扯扯嘴角,对她露出个很是伤心的笑容,问道:“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啊?”
倾风手指紧了紧,抬起右手,看向手中那把做工粗粝的褐色木剑。
她定定看了会儿,将剑伸出洞外,用剑身去接外面的雨水。
看着水珠被剑身击碎,无数细小的水花迸溅开来,她的心湖渐渐恢复了平静,轻声回道:“世间那么多路,选一条,往前走走看吧。”
白重景不知道什么叫“走走看”,只是眼神没有焦距地应和了一声。
天亮之后,大雨停歇。
倾风背了剑,朝西面的方向走去。
龙脉方暴动时,妖境还没有五座大城。原有的城镇早已名存实亡,百姓被迫沦为流民,四处逃生,又无处可去。
最后迫于天灾,只能寻求大妖的庇护,环绕着诸多大妖,建立起一个个临时的住所。
妖王的军队镇守在西面,二人只管往西去。
路上见到一地没有收敛的尸首。午间日头毒辣,部分尸体已经腐败,空中蝇虫漫天、恶臭扑鼻,死在荒野的尸骨更是早早被野兽啃食殆尽,剩下一具具触目惊心的白骨。
白重景心中悲戚,起先还会滚着泪花,求倾风一起帮忙将人给埋了,入土为安。到后面遇害的灾民实在太多,他闷不吭声,埋头走过。
饶是如此,还是时常能遇见人与妖的拼杀。在这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再添一些新伤,是滚烫铁水也浇不灭的冤仇。
所幸二人年岁小,又不喜凑热闹,侥幸从一场场风波中全身而退。
临近西面那座都城时,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大部分是不被准许入内的人族,聚集游离在城外,不敢再长途跋涉去往别处,只能奢望哪日都城的贵人大发慈悲,广济灾民,放他们进去。或是天灾再临时,能施展神通,庇护他们一二。
白重景见到那么多的活人,短暂地雀跃了会儿,与倾风多说了几句话,俱是对未来的展望。
说进城之后自己要参军,先从小兵做起,赚到足够多的银子,再将那些遗落的空城跟流离的百姓一个个都收回来。
倾风赞许了他的宏图大志,白重景越发亢奋。
当时妖境的妖族远不如现在多,白重景凭借重明鸟的血脉,顺利带着倾风进了城门。
他有上古大妖的血脉,自可随意出入。倾风则要每月交纳十两银子的入城费,且只能住在临近边缘的荒僻之地,否则便要重新赶出去。
白重景餐风宿露,风尘仆仆,总算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都城,心情反越发低落。
他没想到,一墙之隔的城外,白骨露于野,生民百余一。而城内却依旧歌舞升平,与大劫之前别无二样。
那为什么不能接受城外的流民呢?
他心中沉得发闷,有许多困惑不知该如何表述,只能愁苦地望着倾风,仰赖她的解答。
无奈倾风一时半会儿也给不出什么好听又有用的屁话。
二人被带去衙门办理公文手续,出来时,一行比他们稍大的少年骑马从管道上谈笑而过。
一名差役拉住白重景,殷勤为少年介绍道:“二公子,这位小郎君是重明鸟的血脉,无父无母,正没个去处。”
为首少年停下交谈,一手搭在膝上,弯下腰新奇地打量起白重景。
白重景拘谨地站着,垂眸看见自己破了洞,满是泥泞的布鞋,回头想要寻找倾风的踪迹。
少年还没说话,他身后的黑衣同伴开口调笑一声:“重明鸟?怎么脏得像条野狗?”
少年回过头笑着说:“如何也是我妖族的同类,难免会有落魄之时。瞧他小小年纪走这山川远路,看是吃够了苦,也不容易。这样吧,往后你就做我的扈从,乖乖听话,给你吃喝。怎么样?”
白重景呆呆地问:“一个月多少银子啊?”
一群人顿时哄笑起来。
“跟在二郎身边,你还愁衣食吃穿?这可是我们都城最大的财神爷啊!”
“傻鸟,让二郎带你长长见识。”
少年伸出一只手。
白重景大声叫道:“五十两啊?!”
众人再次哄笑。
那些审视的目光并不全是善意。
白重景知道他们瞧不起自己,扯着嗓子喊了句:“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我父亲可是一名将军!”
他报出父亲的名字,众人纷纷摇头,逗弄地说:“没听说过。”
白重景憋红了脸,叫道:“那是你们孤陋寡闻!”
少年抬起手,示意身后人安静,不以为意道:“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一个月五十两。往后为我做事,亏待不了你。”
白重景想将倾风也带上,拽着她的衣袖推荐道:“她识字!她有学问,爱读书,比我厉害!一起收了她吧!”
马上少年们这才施舍地将眼神落到倾风身上,不过也只一眼,没有过多停留,更没答应白重景的请求。
倾风扯下白重景的手,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
后方一人笑着道:“不然带上吧。看她眉眼与二郎还有略微的相似,也算是种缘分了。”
马上少年的脸色当即阴沉下来,玩笑的几人也收了声息。
白重景察觉到空气中忽然闪烁而过的火花,见一群人都斜睨着倾风,下意识挡到她面前。
黑衣少年漫不经心地道:“拿二郎与这种下贱的泥胚子比,也太过羞辱人了。这玩笑开得有些过分。”
白重景气懵了,一时竟没说出话来。刚要开口,被倾风一把往后拽了回去。
马上少年大度道:“哈哈,与他们计较什么?走吧,别赶不上吉时。”
他随手往地上丢下一块碎银,对白重景道:“先赏你的。去买身干净的衣服,明日早些时候在城门口等我。莫要带些不相干的人来。”
白重景这辈子没骂过什么脏话,一时间悲愤交加,只恨自己嘴笨,把舌头都咬出了血。
一群人拍马而去。
落在后面的黑衣少年扬长马鞭,冲着路边一个站在摊位前等候的中年男人狠狠抽了过去。
“滚开!”他不知是对倾风说,还是对那挡路的人说,“脏眼的狗东西!”
那男人吃痛叫了一声,被抽得旋转一圈,倒在地上。
不敢在官道上停留,又自己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
白重景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那群人的背影就要大骂,被倾风拦了下来。
倾风快步过去将人扶起,那遭了无妄之灾的男人似已习惯,摆摆手表示无碍,抽着冷气,往靠边的方向走,准备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