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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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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妖冷笑道:“莫说废话,今日落在你手里,我自认倒霉。你若想离间,不如早点闭上嘴,还能省些口水。你们这样的贱民,也敢以下犯上,甚至抢占一地自立为王,我主不过是使计驱散,已是极大慈悲!”
倾风听着不耐烦,打断了他问:“你其余的兄弟呢?你说出他们的位置,我绕你不死。”
小妖怒斥道:“滚!”
倾风笑着鼓掌道:“听起来真是豪情义气,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一腔侠肝义胆,死而无愧了?实在是无耻得荒唐。”
倾风朝他走近,蹲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线平缓道:“你今日若是来杀我的,我会敬你三分,江湖人出门在外,各凭本事,生死由命,无所怨咎。可他们不是。他们只是连活命都要苦苦哀求上苍垂怜的小民而已。我从没见过哪个英雄,是因为一脚可以踩死一窝蚂蚁而成就贤名的,只听闻过圣贤人舍身成仁,教化万众,济弱扶倾而传扬后世。所以我瞧不起你。你这样没用的废物,手中执刀,也不敢抬头去看更高处,只摇着尾巴做别人忠诚的狗,四处撕咬过路的人,也好意思摆出这张视死如归的脸?”
倾风抓着的头发往地上重重撞去,直将他撞得头破血流。再看他那张血迹斑斑的脸,觉得顺眼多了。
她松开手指,捏了捏关节,仁慈地道:“我这人好说话,还是可以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只要你肯留在我依北踏实做事,我不管你心中如何作想,都算是你的功德。”
小妖抖动着肩膀,发出一声冷笑。昂起头颅朝倾风啐了一口,颤声道:“不必你假仁假义。”
“冥顽不灵。”倾风阖了下眼,漠然一挥手,冷淡说,“杀了吧。尸体挂到城墙上去,我不信这次来的小妖,都同他一样不识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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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重景没杀过人,闻言激灵了一下,正做犹豫,身后传来一人声音。
“小友且慢。”
白重景倏然扭头,就见一青衣老者拢袖从树梢跃下,没看清脚下步法,人已飘转至他身侧。
“小友方才所言,很合老夫心意。若是换个时间,我也想将这小贼风干成一块腊肉,挂在外头,给那群不开眼的家伙涨涨世面。而今不同啦,废物都成了宝贝疙瘩,浪费不得。”
老者看着仙风道骨、慈眉善目,一双眼睛温润有神,可嘴里说出的话却是十分不客气。
他抬起脚,状似随意地踩在那小妖的背上,面上还笑如春风,一副和蔼至极的宽仁模样,而趴躺在地上硬撑好汉的那名小妖,此刻已是冷汗淋漓,身躯不自然地弓起,好似背上被压了万斤中的巨石,要将他碾为肉泥。浑身承受着刀割般的痛楚,偏偏大张着嘴也发不出一声哀嚎,唯有狰狞扭曲的表情,暴露出他生不如死的痛苦。
老者只看着倾风,兀自客套说:“你依北压不下的硬骨头,我映蔚可以。若这蟊贼真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臭气熏人还不知悔改,我养着他偶尔放放血,喂给我的护城大阵,也是笔划算的买卖。小友你看如何?”
倾风起身相迎,热情笑道:“老先生开口,晚辈自无二话。”
青衣老者这才将脚挪了开去,拂袖一挥,解开小妖身上的绳索。
小妖已经疼得神志不清,大口喘息,嘴里发出尖锐的抽气声,手掌胡乱往前挥动,险些抓住老者的衣摆,被老者一脚踢开。
白重景被吓得呆滞在原地,微张着嘴,回不过神来。
倾风与他寒暄两句,回头道:“白重景,跟着老城主好好学学。前辈修为精深,随意一句指点,都够你受用百年。”
白重景面色有些惨白,闻言朝着老者躬身作揖。
“客气了。”青衣老者笑眯眯地对着白重景道,“小惩大诫。老夫对待刚正忠直,能听懂人话的晚辈,一向是以德服人的,小子不必害怕。”
白重景牵动着脸部肌肉,硬挤出个一个笑。
青衣老者看他如看家中稚童,慈祥地点了点头,抬步走向河边,指着对岸道:“老夫帮你看过,此次你从上京引来的小鱼小虾一共是七条。没有大妖,全是不大成器的小卒。不过分派些琐事还算顶得上用。映蔚正是缺人之际,小友可以说说,这买卖想怎么做。”
倾风朝他端正一礼,请求道:“待我能腾出手来,要出行一趟,过去找人清清旧账、讲讲道理。依北这座荒城,还有那帮小孩儿,烦请老先生帮忙照看一眼。”
“你胆子是很大,领了这帮人出来自立门户,换做我家里的小子,我会将他抽到半死,教他什么是世道险恶。不过老夫欣赏你的深仁厚泽。见惯了暗室欺心、趋名逐利的小人,偶尔见见圣贤之风,也很新鲜。”青衣老者和善笑着,目光精光闪烁,比出一个手势,“七个人,老夫就帮你照看七个月。你来回脚程要快一些,否则过了时日,老夫是翻脸不认的。老城边上多个小城,在老夫眼里就是个老鼠窝,入不了眼,我自己都要动手将它铲了。”
老者说着偏头看一眼白重景,见他有些拘谨地站在原地,听着二人对话,神色恍惚迷离,笑着安慰了一句:“你很善良,也是个好人,但你没什么用。”
他拍拍自己的手臂,风轻云淡地道:“好人还是要靠拳头才能活得长久,否则一个早死的好人,只能得别人一句‘痴蠢’。我很久不见命长的好人了。老狐狸虚有其名,实则奸猾得很,也懂得独善其身,不像你这位朋友一样,仁善得疯癫。小子,你也赶紧多学学本事吧,不能总跟在别人屁股后头走。”
白重景听得五味杂陈,闷闷回道:“谢老前辈指教。”
青衣老者暗暗嘀咕了句,什么老先生老前辈的。就非得带个老字吗?
倾风用足尖勾起地上的长剑,回身应道:“老先生不必说狠话威胁我,我会早点回来的。届时会带上宝贝,清去老先生的账。”
青衣老者点点头:“我记住你此前放下的那番狂言了。等你回来,我再与你聊聊别的生意。”
他退了两步,单手提起那个晕厥过去的小妖,洒然笑道:“走了!”
白重景与倾风四目相对,脸上还是那熟悉的要哭不哭的表情。
倾风等着他掉眼泪,岂料白重景硬生生将泪花收回去了。
他捏着自己的虎口,几次犹豫后,不舍地问:“你要走了啊?”
“嗯。”倾风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嘱咐道,“照看好城里的百姓,有处理不了的事情就去找映蔚的城主,不必觉得不好意思,他的人情可以用钱买卖,等我回来了一并结账。”
白重景颇有些闷闷不乐,倒不是因为老者临行前的那番打压,只是哀怨自己确实无能又蠢笨,如老者所说,唯有一腔没什么用的好心,一时间想了许多。
他掀开眼皮看着倾风,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对方的决定,又不想处处拖累于她,虽然尚有许多不明白的事情,还是强打起精神,装作无碍地笑了起来。
刚要担保允诺两句,免去倾风的后顾之忧,身后再次响起一道幽怨的叹息。耳廓微凉,如同阴魂附背,对着他吹了一口,吓得他浑身僵直,一口气堵在了喉咙口。
“小友这样说我,老夫委实伤心。老夫与小友分明是不吝钱财的君子之交。砸进去大把白花花的银两。”
白重景见鬼般地扭过头,就见老者两袖盈风,与他仅有一步之距,做作地拍了下额头,深感懊恼地道:“老夫可不是故意偷听,只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差点忘了还有个备好的礼物没有送给小友。”
他长袖一抖,抛出一件轻薄如纱的长衫,直接盖在了白重景的脑袋上。
白重景赶忙将它抓了下来,捧在手里。只感觉触手冰凉光滑,可不像蚕丝,更像是某种软和的鳞片。
“这是我城中一名大妖留下的蛇蜕,早年我请狐主将其炼成法宝,可以遮掩人的声息与体貌。本是想让我那不成器的小儿,来日行走江湖时能够用得上,暂且借给你了。”老者比出五根手指,郑重其事地道,“老狐狸敲了我足足五万两,小友仔细着用,弄坏了得赔。”
倾风嘴角微抽,险些破功。
狐主敲你,所以你来敲我?
糟老头子漫天开价真是不讲道义。
不过这法宝确实有用,贴身存放也不显臃肿。倾风将它叠好后收进怀里,再次朝那老者礼貌道谢。
“好好好。”
青衣老者捋着长须,御风而起,再次不见了踪影。
白重景动了动耳朵,眼珠天上地下转了一圈,小声问:“真走了吧?”
倾风好笑道:“走了。”
白重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你真要去都城吗?”
“是。”倾风横过长剑,眸光低敛,浅笑道,“手上的剑要见见血,人家才能相信你不是个光在嘴上厉害的剑客。否则他们继续安居一隅,过那土皇帝的逍遥日子,不是更好吗?”
倾风补充一句:“你可别再说什么你要同我一起去的蠢话。”
“我没要说这个。”白重景深吸一口气,绷着张脸决绝道,“你安心去吧!就算回不来,我也会看好依北,不让那老头子真把它铲了的!”
倾风直接给了他一脚。白重景吃痛惨叫:“你打我做什么?”
倾风喝道:“嘴巴放干净点!”
白重景见她抬剑追来,一手抱头一手顾腚,飞速奔逃,冤屈大喊:“我又没骂人!”
二人追打着跑回城内。
映蔚做买卖,果然是童叟无欺。
晚上夕阳刚落,还只是个毛头小子的貔貅便带着一名随行的大妖,亲自前来坐镇依北。
倾风将手头琐碎庶务清完,未与白重景道别,孤身走了。
她先去了一趟少元山。山上瘴气浓重,她只前行了不到一里地,便感觉筋脉中有万蚁爬噬,只得退了回来。
随即转道去往都城。

(想与城内诸位,天下英豪,说两句自己的浅见)
昔日从都城出来, 是曲折绕了个远路。此行前去,山水无阻,一往无前。
长空尽处, 落日融金,万丈霞光笼罩下的山林,也仿似饱经风霜,变得凄恻衰朽起来。
都城门口散去过一波游人,又聚集起一群衣衫凌乱的新难民。普通百姓入城的费用,也从十两应势涨到了二十两。或是一口气交足百两, 平日依旧宿于城外荒野,灾祸时可进城暂避一晚。
倾风不过是在城外逗留了半日,已见到数次公行劫掠的荒唐事,远处的兵卒冷眼相看,甚至见人失态哭喊,还要笑上两声。
当真是玄黄翻覆,处处强贼。
弱者人人自危,将行李抱在怀中,不敢轻易阖眼。更多人则麻木地躺在阴凉处, 身无长物,只等死后被人抬去荒坟草草掩埋。
倾风枯坐半日, 看了看这幕人间惨剧,上前交上银钱。刚迈过大门, 不想迎面就看见了一张自己的画像。
守城的兵卒瞧一眼她身后的木剑, 略有犹豫, 到底是没认出她来, 沉着脸不耐地挥挥手让她进去。
倾风闻着街巷上的脂粉酒香, 在路边的摊子买了两个肉饼垫垫饥。又点了碗热汤, 坐在街头喝了,感觉连日奔波所积累的疲乏得以缓解,终于起身朝妖王的府邸走去。
她翻过院墙,看出后院布置了一些隐匿阵法,但远没有纪钦明王府后院来得精妙,踩就踩了,泰然自若地冲了进去。
不多时,院墙内传来一阵兵荒马乱的叫喊声。侍卫们身披金甲、手执兵刃,在园圃小径中穿行奔跑,将一干侍女仆从都赶回屋中,放出驯养过的鸟兽出来寻人。
倾风行如鬼魅,避开人群,逛进一间无人的书房,看见桌上摆放着一盘刚送来的新鲜瓜果。
依北城里可没有这样的好东西,倾风上前抓起两个,用手擦了擦表皮,直接啃咬起来。
不多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倾风握着手里的果子飞身上梁,等待稍许,就见那位二郎与一中年男子匆匆推门而入。
二郎站在门边,凝神听了片刻外面的动静,因背朝着倾风,看不清表情。
中年男人心事重重,自己拿过桌上的杯盏,倒了杯半冷的水,细思过后,沉重道:“你近日不要出城了。”
二郎回过身,不以为意地笑道:“父亲您不便出面,总得要儿子亲自去,才能显出诚意来,否则又叫那死狐狸找出借口不见我等,往复蹉跎,不是办法。城外那帮已无用处的贱民,也得找个机会轰赶开,或是收做奴隶,好生调教,还是比猫狗有用些。”
他走到桌边,弯下腰,亲自为父亲倒了杯水,听见回廊外的声音逐渐远去,始终不闻贼人落网的消息,眸光闪了闪,玩笑道:“那小贼不会只是在院落里逛了一圈,闹出些许动静,就自己回去了吧。”
“或许是当日的那位剑客。”中年男人抬起头看他,眼神中流露出些许严厉与不赞同,语气也因此变得生硬起来,训斥道,“那样的高手,要么当日就不该放她离开,要么那日过后,就再不招惹。你多此一举,徒增无穷后患。”
“父亲您在担心什么?当日放她离开,是因为不明她的跟脚,还以为她是狐主派来试探的马前卒。后来不能罢休,是要给城中妖将们一个解释。父亲您是聪明人,可那帮空长肌肉不长脑子的废物,早被人族养残了,哪里能有您半分的深思熟虑?真让他们闹出事来,同样是贻害无穷。”二郎不以为意,大言不惭地道,“何况您未亲眼见过那名剑客,我才不信乡野间能莫名其妙冒出一位绝世高手来。外界吹嘘得厉害,我觉得她是名过其实。若是有机会能试试她的剑术,才知晓她到底有多少斤两。”
话音刚落,就听见上方有人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
二人仓皇起身,离开原座,失色地抬头望去。
倾风将手里吃剩的果核往地上一丢,拍拍手,一脸钦佩地赞叹道:“这位二郎言出法随,厉害啊!刚才我还在家中吃着东西,忽然眼前一黑,就到这里来了!原来是小郎君念着我的剑,这就让你瞧瞧。”
二人面色数次变化,眼神幽暗,神色复杂,俱是沉默,与她对峙间,脚步不着痕迹地朝门口方向挪去。
倾风不讲究地将手往衣服上擦了擦,再从背后抽出那把坚如精铁的木剑,慢条斯理地道:“我劝你们别动了。你们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人来的?若是推开门,见到另一个刺客,惊吓到自己,可怎么好?”
她右手一撑,身形飘逸地从梁上跃下,岂料袖口一垂,从中滑出个红彤彤的瓜果,就那么沉沉坠到了地上,滚至二人脚边,将不远处的父子两人吓得眼皮抽搐,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倾风没去捡,只是不大好意思地道:“哎呀,生计窘迫,借点吃的,怎么还叫你们发现了。仔细说来,我过的苦日子里头,还有些你们的功劳,让我想想改怎么索赔。”
三人之间不过一丈距离。前一刻倾风还嬉皮笑脸地说着胡话,下一瞬,人已如电光急转至男人身前。
男人当即运劲两掌拍去,想扼住那把长剑。可剑芒微弱,只稍稍朝他这边一削,便抽剑撤离。
男人掌风不收,顺势袭去,排山倒海的力道直要将这房屋一并轰塌。
一脚踩下,周身释放出的气劲生生蹬裂青石,蛛网裂纹伴随着清脆的响声迅速蔓延开去,刚上前两步,又将攻势急急止住,悬停在半空。
“住手!”男人目眦欲裂,厉声喝道,“城中有多少大妖,任你是武曲星转世,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你放开我儿子,我放你活着离开,从此既往不咎!”
倾风单手掐住少年的脖子往上提起,笑道:“今日你们不管叫谁来,都是要死的。”
男人看着少年挣扎不止,眼白上翻,声音发紧地疾呼道:“等等!你还有什么条件,尽可以提来!”
“你看,你也是有恻隐之心的。亲子遇害,也会心生不忍,怎么对待他人,就如同草芥?”倾风回头看他,啧啧称奇,“还以为你们救的人起码会比杀的人多,而今看来也是未必。禽兽做久了,连面上的一层人皮都不愿意披了,我还留你们这群畜生做什么?”
她提着少年往后方的梁柱上一按,粗厚的木材骤然崩裂,少年身躯深深嵌入圆柱,脑袋歪斜,晕厥了过去。屋舍跟着颤动起来,抖落一层木屑。
倾风微微松开手指,少年喘过气,又半醒过来,从喉咙里吐出些许浊气,满脸泪水,含糊喊道:“父亲……救我……”
“原来也是怕死的。”倾风点头道,“那你岂能欺死蔑生,将别人不幸,如此不当回事地挂在嘴上?妖境遭此大难,你父亲得以擅权□□,以胁善类,你是不是还拍手叫好?”
她将少年当个物件提了回来,拖在地上。
男人面皮抖动,喉结滚动着扭曲笑道:“你不怕死吗?”
倾风表情古怪地道:“我死了便是求仁得仁,当然不怕啊。”
她展颜笑道:“你们就不一样了。我要把你们挂到墙头上,给天下恶人瞻仰瞻仰……哦,瞻仰这个词用的不对,唾弃更好一些。”
男人咬牙阴冷道:“你找死——”
大门被人粗暴踢开,屋内陡然明亮,刀光剑影如同一池清冽寒潭,日光照耀之下,片片磷光闪动,从倾风的脸上划过,将她面庞照得明暗不定。
一室内外暗流翻涌,倾风低低地叹息道:“我不想多杀人。江湖路险,大道艰难,还总要大动干戈,实在是替你们觉得可怜。”
她左手提着垂死的少年,右手抬起木剑,拔高了声音,对屋外的一干人道:“怕死的往后退,我不杀。往我剑上撞来的,我不放。这自封的妖王我作主替你们杀了,还要自寻死路的,我也没有办法,怪不得我心狠。”
这一路血流满地,从妖王的府邸一路飙溅至城门,一道剑光如长江之水浩浩而来,锐不可当。
城中百姓如鸟兽状惊恐而散,只剩下一群畏怯跟随,不肯离去的侍卫,守在四面街头。
城门之上,倾风一身血衣,盘腿而坐,将那把染血的长剑横放在膝上,垂眸看着宛若空城的街巷,按住手臂上的伤口,朗声笑道:“不敢放言大话,今日我坐在这里,想与城内诸位,天下英豪,说两句自己的浅见。”

(千古兴亡的荣辱也好,恩怨也罢)
晚间日头西沉, 余晖任意洒落,天光与尽头边际处的墨色山线呈现分明的色调。而倾风那淡然独坐的身影,被大片绚烂的光彩吞没, 有种遗世独立的清绝风采。
倾风斟酌着,身上伤口逐渐凝固,血液已停止流动,可是四肢不断发冷,被墙头的凉风一吹,清楚体会到什么叫作高处不胜寒。
她用手指抚过剑身, 指尖上是粘稠的血渍,声音随着内力飘荡至深远处,不急不缓道:“人活一世,或短或长,总是免不了一个争字,我也是。我这人运气不好不坏,输赢皆常有,可我从不认输。既然如此,为何不将目光放到高远处?”
倾风压低上身, 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朝下方指了指, 尖锐地讽刺道:“这都城之内,妖王刚愎不任、伐矜好专, 城中凡掌有权势的妖将官吏, 无不效仿, 桀黠擅恣、负恩昧良。今日居于城中的百姓, 皆如芒刺在背, 坐卧难安。有大妖血脉的妖族, 许能靠着天资谋得高官厚禄,可往后仕途也是能一眼望尽——要么碌碌无为终此一生,要么与他们同流,漠视无辜死于灾荒,还要取尽弱小尸骨上的最后一粒锱铢。”
“直到某日,富人被压迫成了穷人,穷人被压迫成了奴隶,奴隶不堪压迫,死于无声。昏沉的世道再乱上一次,所有人不讲礼仪仁信,将其弃之敝履,禽兽也好、大妖也罢,就做个痛痛快快的逍遥人。躺在金山上,笑看人世间,这是不是诸君所求?满意吗?自在吗?”
倾风收敛了笑意,坐直身躯,眸光深沉,慈悲地垂目,字字力道千钧:“所以这一次,我想赌一赌世道。赌个能让弱者,也可以高枕无忧的世道。”
“我知道,这世道太沉、太烂、太黑,你们之中,纵然有起身点火的心气,也怕随意砸下来的一角破天,落在自己头上,还没等自己能建出什么功业,就被碾成了路边的一滩烂泥,成了星火燎原前微不足道的一点余烬。”
“我也知道,你们中许多人,其实不畏死,只怕大道独行,怕自己真心空付。怕人性的凉薄容不下一缕回暖的春风,怕未酬的壮志沦为他人口中轻巧的讥讽。”
倾风拍了拍膝盖上的长剑,眼神灼热而赤诚,畅怀笑道:“没关系,今日我陈倾风,愿意做第一个开道人。积弊丛生,那就逐根除去。倒悬涂炭,那就逐一拯解。”
“我想看看,这世道是不是真的没救了。我想看看,这天下能不能容人站着说一句对错。我更想看看,蚍蜉能不能撼树,螳臂能不能当车,天道能不能容得下一干狂悖之徒的凌云之志。”
“我不拘人或是妖,强或是弱。”倾风站起身,执剑平指,掷地有声道,“与我同道者,请随我同行。”
回应她的,唯有几缕缭乱的风。
有几户木窗被推开一条细缝,身影藏在背后,静听着她一言一语,可终究无人出门。
落日悬于她的肩头,那漫随流水的忧愁,岑寂无声,压得那茫无边际的天色,也黯然无光。
倾风的耳边再次响起一道渺远的嘲笑。
“天真!无知小儿也该不会指望,仅凭三言两语能逆转这天倾的颓势!”
“陈倾风,你大错特错!这世道压得所有人都抬不起头,俗人恨不能趴下,可你却要他们起身!”
“妖境之困非严法、非流血不能解,你又知道多少?”
“算了吧陈倾风,你是旷达,即便攻败垂成你也可以抽身而退,但你拿什么去赔那些牺牲于无妄之灾的英雄?你的仁善可以吗?你担得起那些重责吗?你敢背着天下人的指责,还一步不退地走下去吗?”
“你敢领着天下,去走一条不明生死的路吗?你负得起那份血仇吗?!”
那声音咆哮嘶吼,几乎要凝成尖刺扎入倾风的脑海,随后开始时而癫狂时而蛊惑地反复叫道:
“退吧——退吧——你走不下去!”
“如果有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为你而死,你这样的黄毛小儿就不敢前行了。然后连累几十万、几百万的百姓,跟着你万劫不复!”
诸多层层叠叠的呓语将她包围,消消长长仿佛是万夫所指。
倾风仰头远眺,脸上带着倨傲坚定的神色,对着虚空,第一次回应了那直入心魂的声音。
“你别以为我书念得少,苦吃得少,就觉得我只是无知者无畏。我敢拔这剑,敢做这剑主,那这千古兴亡的荣辱也好,恩怨也罢,千般因果,万钧重任,无论对错,我都敢一肩担之!”
倾风环顾一圈,看着那些紧闭的门窗与鸦雀无声的街巷,不以为意地笑道:“当真没人吗?没关系。我可以过几年再来。”
她垂下手中长剑,正欲转身,街头一名严阵以待的侍卫突兀出声道:“话说得漂亮,可你真以为自己能来去自如?”
倾风看向说话的人,朝他勾勾手指,不屑道:“有骨气,你先站出来。”
那人左右看看,朝着兄弟们使了个眼色,抬手轻招,带着队伍一同跨出两步。
另外几面的妖兵见有人敢率先上前,跟着鼓足勇气,从四面合围,将倾风退路截断。
只是这杀气腾腾的威势方连成阵,围剿的妖兵们再次骚动起来,望着墙头倾风的身侧,面露惊诧,下意识将脚步收回,混乱地朝后撤退。
倾风看向身侧忽然出现的那道儒雅身影,提起衣角,擦了把剑刃,惊喜说道:“狐主,你也来啦?好巧。”
狐主斜她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你话已至此。我若再不出面,岂不真成了没骨的土蚯,缩头的王八?”
倾风喜上眉梢,想得意地放声大笑,闻言没正经地打趣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上食埃土,下饮黄泉’,蚯蚓也是个厉害角色,狐主可不能小觑了。”
一金甲将士策马穿出人群,面沉如水,瞪视着上方的狐主,声声严厉质问道:“狐主,当日你说无心插手妖境的权势争端,方过去几月,这就反悔了?”
狐主的宽袖被夜幕降临前的狂风吹得翻飞鼓荡,抬起手,指着倾风道:“这个人很有意思。妖境的人已经死的够多了,不必再多添她一个。”
那将士咬牙怒吼道:“是她先杀我们的人!她两次入城,先杀我族大妖,再杀我主!今朝如不雪耻,往后如何立威?!狐主若是执意偏帮,那也休怪我等无情!”
“映蔚的那只白老虎与我传信,说这小姑娘他很看好,是个能做长远买卖的人。难得能叫那一毛不拔的铁老虎下出这样的重注,我便好奇前来看看。怪了,那鼠目寸光的老东西居然也有开眼的一日。”
狐主上前一步,脚底浮现出一道符文,周身随之环绕起浅白的银华,在傍晚昏黄的光色下,如同一轮人间的明月,照亮寰宇。
“妖境这潭死水已沉得不能再沉,好不容易来股活泉,我蛮不讲理,也期待能看看结果。何况我也算收了这位小友的一点恩惠,我已见她诚意,得还报她些许。我与那白老虎是半截入土,没什么可怕的,你尽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光明正大地砍下她的人头。”
他说得语气温和,可与那映蔚的老不死一样,是个爪牙锋利、杀伐果决的狂徒。
妖将听他几句言语,额头冷汗不觉涔涔滚落,当下迟疑不定,心中恼恨,又实不愿招惹上另外两座大城。
其余人各有所图,一时缄默无声,暗自忖量。
远处相继传来几声狐鸣。
残月初升,仅有黯然光色一抹,欲照未照。
惨淡夜幕中,数十人长衫飘动,闪现在城池边境,点亮一圈法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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