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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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童的嗓门一波三折,清晰洪亮,好似在唱一曲音调不准的戏词:“你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桃桃:“不起来!”
小童悲伤哭叫:“半个爹,你怎么不要我们?村长,这个大块头欺负我!”
白重景额头青筋暴突,吼道:“林别叙!”
林别叙摊了下手,表示自己也没有办法。
“我这两位小徒自幼吸收神树的妖力长大,陛下而今气息奄奄,他们若真有心,吸走陛下身上的几屡妖力,不必我动手,他自维持不住都城的那尊傀儡,就只能撒手尘寰了。”林别叙声线平坦道,“除非你忍心能杀了他二人。”
小童哭声陡然一止,抹着脸纠结道:“不要吧?”
禄折冲咳嗽一声,从胸腔内挤出老风箱似的低沉声音,将众人目光吸引过去,朝小童与桃桃伸出手。
两个小孩儿利索地爬起来,挪动着碎步朝他走去。仔细看着禄折冲,仍是有点不敢认,可想到他是第二个村长,见他落寞至此,莫名的悲怆用上心头。
小童真诚地抹起眼泪,靠在他床头,歪着脑袋哽咽道:“村长,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桃桃摸了摸他干瘦如柴的手,有点害怕,跑回去抱起斗笠,递给禄折冲,眼神里满是忧虑。
禄折冲没有去接那个斗笠,只是坐起来,将颤抖不止的手放到两人头顶,轻柔地抚摸。好似看见了当年只会对着他哭鼻子的白重景。
小童尚不知什么未临的天灾地劫,只觉得禄折冲在外过不惯了苦不堪言的生活,一脸天真地道:“村长,你跟我们回去吧。村长说少元山需要你。”
禄折冲回忆起那个仅待过半日的世外桃源,想起自己人生的起步,本以为三百多年过去,早已成过眼云烟邈矣难寻,不料回忆之下竟历历在目。
生平第一次,有了种疲惫不堪的感受。
他喉结滚了滚,将手收回来,重新平躺到床上。
林别叙上前接过斗笠,放在禄折冲的胸口。后者睁开疲乏的双眼,眸色幽深地看着他。
“那少年……本是将斗笠送给倾风,多半是想让她借此与你做个买卖。可倾风转手便送给了桃桃。或许也是天意。”林别叙面无表情地说,“收下吧。你若是现在死了,确实是麻烦。”
禄折冲不以为意道:“我还不至于,需要你来担心我是否短命。”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一手按上斗笠,徐徐吸收走上面的妖力。
林别叙笑道:“算承倾风一个情面,烦请对她客气一些。”
禄折冲破天荒地有点动怒,哂笑道:“谁对谁人不客气?”
林别叙摸了摸鼻子,无奈摇头轻笑。
支着窗户的客栈二楼。
倾风坐姿慵懒,看着已无行人走动的街道,问道:“既然你已经赌输了,也别无他路,为何不愿意再随我赌一次?”
“我没有输。”禄折冲的嗓音嘶哑难闻,“你以为龙脉受损至此,是你们洒洒水、种种花就能修好的?太过天真了,一滴雨,能解得了沙漠的旱?陈倾风,事无绝对,不到最后,你也不一定是对的。”
“我以为禄折冲该不会是一个甘心认命,就地等死的人。”陈倾风做出个夸张的诧异表情,“你妖境左右已至穷途,而今其实是为自己搏命。怎么只允许你禄折冲能逆世而为,不许他人敢志撼天威呢?你说杯水车薪,可我相信愿随你求道的那些英豪,宁愿做那杯被火烤干的水,也不会想做被活活烧尽的干柴。”
禄折冲不屑笑了一声,转身从一干亲信脸上扫过,语带讽刺地问道:“谁要同这剑主,去少元山救那条将死之龙?”
一众大妖屏气凝神,默不吭声。纷纷低下头,避开禄折冲的视线。
禄折冲唇角笑意发凉,随即隐没,很快又转成一抹似有似无的自嘲:“好。我为你们铺好路,你们不肯走。罢了,也确实我有悖允诺,有违初心。”
他背过身,收起所有表情,离去前淡然丢下一句:“想去就去。何必鼠首偾事。你们自要豁出命去填那无底的坑洞,我还乐见其成。死在远处,不必我来收尸。”
他说得无情,走得也干脆。留下一群惭愧不安的妖将,群龙无首,只能面面相觑。
倾风按捺到人走远了,才一拍桌子,问距离自己最近的青年道:“所以你们往后,听我的了?”
那人不善冷哼着,颇为硬气地道:“我主只有禄……”
倾风打断说:“给你摸摸山河剑?”
青年冷冷瞪她一眼,不满咽下原先的话。
另有数人也围了过来,可并不靠得太近。各怀心思地站在不远处,无意来与倾风攀谈交情。
他们对人境百姓有着消不去的偏见与戒备,若非倾风执掌社稷山河剑,众人此刻断然不能心平气和地与她坐在同一间客栈里喝酒,为同一件事奔波。
不多时,一妖兵双手捧着个木匣朝倾风走来,躬身说:“主子请你将此物转交给狐主。”
倾风正要打开,闻言迟疑道:“我不能看?”
那人回说:“可以看。但主子说你看不懂。”
倾风最不能接受他人这般挑衅,当即开了盒子,将里面厚重的一叠纸张尽数取出,煞有其事地铺开查看。
——发现还真看不懂,全是各种繁复的秘文与阵法的绘制。
倾风身旁的青年暗暗瞥了两眼,倒是认出些粗浅,鼻翼翕动,忽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反应之大,将倾风吓了一跳。
其余妖将也是面有悲恸。
倾风谨慎收好东西,才去问那魔怔般抽泣的青年:“哭个什么?你能看得懂?”
青年双肩颤抖,一时说不出清楚的话,只伏在地上,似在深自疚责。
边上一面容清冷的刀客主动上前一步,垂眸扫过青年背影,眉目中浮现出隐约的不赞同,开口解释道:“我主当初为密谋人境气运,曾向人境运送过不少丹药,能叫寻常百姓也轻易掌控大妖遗泽。你该有所耳闻。”
倾风不想在大难之前与他们翻算旧账,是以忍住了没提,目下听他主动谈及,回忆起当初人境因此生出的桩桩血案,心中也不免生出一股寒凉的戾气,随之表现在脸上。
刀客双目无神,心不在焉地看着桌上的杯盏,续道:“我主能炼制活尸傀儡,是因其木身本体属阴,妖力又极尽正中包容,可以将他族妖法化为己用。那些丹药之所以能叫人族安然化用而不暴毙,正是因为有我主妖丹的调和。我主耗费本源妖力,再佐入龙脉煞气,才制成你所见的丹药——能让普通人族也领悟出大妖的神通。”
倾风唇角肌肉不自然地绷紧,冷声道:“你可别是要告诉我,你们要将那些丹药分发给寻常百姓,好驱使他们……”
“不是!”刀客一字骤然拔高,喝断了她的话,直截了当道,“以妖族先人的尸骨与我主的妖丹为祭品,再以人族的活血驱动阵法,即便是普通人,身于阵法中,也可以压制住少量的龙脉煞气。”
他咬字很重,说到后面又变得有些滞涩:“陛下原是想带着城中半数的年轻子弟,将都城搬迁至距少元山最远处的边地,以保全灾劫倾覆下的妖境火种——这已是末路时的唯一应策,只可惜我等多数未有同意。陛下的妖丹,支撑不了三五年的阵法。如此之计,最后也不过是自取灭亡。何况……我等实不愿意,丢下妖境万千百姓,独自逃生。”
刀客声音低了下去,“我等还是想……”
就如倾风所说,他们还是想试一试、博一搏。宁愿在洪波巨浪中被拍得粉碎,也不愿在苟且中了此残生。
血火之间,滚滚红尘,谁说就定然没有一条两全的路,等着他们去走?
刀客心潮翻涌,一时语塞,草草结束了话题:“盒中应当还有我主的妖丹。两境屏障消除之日,若能挡住反扑的煞气,许能多争得一线生机。”
倾风伸手一摸,果然摸到半枚气息与颜色俱已黯淡许多的妖丹。思绪混乱像是打了死结,不知该作何想。
刀客说完,一脚踢了下跪地的青年,厉声道:“起来。别叫人瞧不起,丢我主的脸面。”
作者有话说:
还是分章吧……委实太长了
青年从地上爬起来, 又被刀客粗暴地横推了一把。
大抵是看不惯他这萎靡不振的模样,刀客火气深重。
其余大妖领会出禄折冲的深意,同是心烦意乱, 不再逗留,相继离开。
刀客说:“我送你一程。”
倾风千里迢迢赶来京师,半日功夫没待上,只来得及吃上一碗面,就被催着送客了。
她总觉得这刀客说的话有另一层涵义,婉拒道:“不必了吧?”
刀客不再多说, 起身走下楼梯,站在一楼的门口处等着她。
去往城门的一路上,刀客只抱着自己的佩刀沉思。心中一腔翻江倒海的情绪,酝酿到街巷的尽头,才终于说出口。
“坦诚而言,我对你是有些怨恨。若非是你,我主的精妙谋算不会落空,妖境不至于再临涂炭。”
倾风淡淡道:“哦。”
刀客又说:“想来你对我等也是如此怨恨。”
倾风张了张嘴,最后将一些虚伪的话咽了下去, 只道:“与黎庶无关。”
刀客顿了顿,艰涩地道:“妖境数次征伐人境, 血仇似海,然人境百姓还肯践行仁义之道, 解我妖境倒悬崩乱之困, 当得大恩。若海内真有安泰之时……我等别无二话, 自愿受缚, 只恳请能善待我妖族子民。”
倾风多看他一眼, 将身后把那木质长剑取下, 扔进他怀里,还是那句:“与黎庶无关。”
“都城的面挺好吃的,这把剑送给你主了。”倾风阔步离开,抬起手在空中挥了挥,“不必相送,我在少元山下静候诸君!”
夏日烧烈,暑气渐浓。
晚间一场凉雨过后,初晴时分,禄折冲下令召集百姓,前方少元山扶危救世。
虽知此行一去难回,响应者依旧无数。
临行之日,半城皆空。
最后兵卒们强行将一群老弱稚童提出队伍,命他们在城中等候。留下一小支人马在都城戍卫,其余人浩浩荡荡朝着少元山进发。
古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可今日熙攘往来,举城赴难,无为私利。
大道之下,一身且轻,如飞鸿踏雪,影迹难留。唯能尽己所能,做冬日幽火,照方寸之地,留意气豪情,作明月清辉,普照万里、亘古如斯。
这一条山重水复的曲折道路,走得酣畅痛快。
待徒步赶至少元山下,用了接近四个月的时间。
扛着农具前来开荒的百姓,本已做好了见到一副疏荒惨淡景象的打算,毕竟传闻中的少元山,向来是鬼神莫近、寸草不生的。
可此时山底早已住满了从五湖四海群聚而来的百姓。一条清通过的河流沿着山脉如银河环绕,河面明净透彻,清波淡淡,倒映翠绿山峰,岸边莺飞草长,花木匆匆,生生不息。
农户们扛着锄头站在河流下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操着不同的乡音,吹嘘着天南地北的奇事。
一群背影干练的妇人挑着沉重的扁担去给新栽下的林木浇水,沿途听了两嘴,嘘声质疑。
女郎们推着板车路过,扯着嗓门催促众人归家吃饭,说说笑笑地去给住在山上的修士与妖族们送饭。
几个身姿灵巧的少年背着斗笠沿着险峻的斜坡熟练滑滚,被边上的妇人揪着耳朵赏了一个板栗,这才蔫头耷脑,老老实实地走路下山。
一派悠闲自在、生动和乐的景象。
来自都城的百姓们,被一池安详和融的氛围所包容,一时间瞠目结舌,又莫名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而附近的百姓,早已为他们选好地方,帮忙扎起临时的营帐。
入秋之后,天清气浪,山上颜色开始在红、黄、绿之间渐次变化。狐主率领众人重新开始加固阵法。
都城的百姓早早听闻过阵法的存在,并跟随一众大妖学习了如何使用那处阵法镇压龙脉的煞气,可亲自从高处朝下纵览,瞧着那神乎其技的阵法,更像是个残缺的图案。
起初众人还以为是自己寡见少识,后来与附近的住民闲聊,才知确实如此。
一皮肤黝黑的青年擦着额上汗渍,笑着告诉他们:“另一半在人境。”
众人大惊道:“人境?”
他们不由放低了声音,心虚地对视后,讷讷地道:“人境的百姓真能操持住如此大的阵法吗?”
青年没察觉出他们的忧虑,兴奋地介绍道:“是哩。人境的百姓都在对面,同我们一样,忙着开荒栽树,接我们回去!”
边上人来了兴致,立马搭话,骄傲地拍着胸脯道:“我听我爷说,我祖籍便在人境,且在京城边儿上,那地方叫儒丹。祖上来妖境这边行商,结果天地忽分两境,就再回不去了。我爷去世前,还叮嘱我若有机会,带他牌位回儒丹城看看,叫他也能长长见识。”
边上的人闻言也涌了过来,熟稔地与他们招呼,得意炫耀道:“上回狐主借着一个法宝的神通,给我们瞧过一眼人境的景象。哇,那好山好水,成堆的粮食跟成片的农田……”
一青年听不下去,笑骂道:“你小子,嘴里吞来吐去就那么几个破词儿,都说几遍了。”
“我若是说得太文雅,你小子听得懂吗?高人有句话叫做大道至简!”
两人笑着打闹起来。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告诉你们,何为缘分?不过那短短几息的镜影,我可是在里头见到了个与我有八成相像的大哥!届时真碰上面了,非得与他拜个兄弟!不定祖上是出自一家。”壮汉搓着手,脸上笑容洋溢,既有些藏不住的忐忑,又有种无比的憧憬,他扭头眺望少元山的峰顶,小声说道,“想是快了。不知能不能赶上过年。”
日子不经催,这段闲聊过后,似乎只是眨眼功夫,一日晌午,少元山整段山脉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颤动。
天空乌云汇聚,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遮天蔽日,在昼尤昏。
百姓们听闻巨响,立即扔下农具,穿上防雨的蓑衣跟斗笠,有序而齐整地赶往阵法所在,据守在各个要处。互相依靠,遥望山顶。
倾风等人踩着一地厚重落叶登上山巅,守在两境屏障之前。
狂风自平地席卷而起,顺着山坡凶猛而上,草木不堪摧折,叶片如大雪团团洒落,在空中盘旋飘扬。其声势之凌冽,肖似鬼哭狼嚎。
一道紫色雷霆贯穿天幕,劈落在屏障之上,明耀电光一瞬间照亮寰宇,而天空也宛若破开一个巨口,积蓄已久的暴雨如银河倒冲,倾盆而下。
剑气凝成的灰蒙屏障在暴雨冲刷中寸寸开裂,再难支撑,散成无数碎小的流光。
一时间好似月落海上,撞开满天光华。
丛丛密集的人影朦胧于璀璨的光色之中,互相翘首以盼,在对面寻找着熟悉的人。
狐狸踮起脚尖,泪如泉涌,殷殷叫了一声:“爹——!”
他那沉稳内敛的父亲听见了,不过没有回应。
倾风也叫了一声:“师父!”
陈冀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声,不管对面的人能否听见。拄着竹杖,一脸的高深莫测。
山底百姓们透过茫茫光雾,看见了一群全然陌生的面孔。
双方脉脉对视,远隔了三百年的血脉,在这一刻却仿似再次交融。心头颤动间,彼此先是扯出一个生疏的微笑,紧跟着流露出面对袍泽同胞的感怀动容。
可惜这磅礴绝伦的壮丽美景未能持续多久,待两境屏障彻底消散,中间一条深不见底的漆黑沟壑暴暴露出来。
一股雄浑煞气,正如岩浆似喷涌而出,飞速朝上蔓延。
众人不觉心神一紧,好像被人狠狠掐住命门。纵然做过十足的打算,可亲身面对这恢宏壮阔的凋敝之势,仍是会生出一种山穷水尽的窒息与心悸。仿佛自己不过是只被压在指尖的蝼蚁。
狐狸也本能地开始腿软,两股战战。
此时,狐主低沉的声音响彻天地:“守阵——!”
山底的阵法随之亮起,人、妖两境的残缺法阵,贯连成完整的箓文。光色并不刺眼,是一种偏向正中的柔和,代替被遮蔽的日色,照出众人坚毅的面庞。
“夫物芸芸,各归其根——”
众人齐声诵念,震耳欲聋,一时间盖过了呼啸的风雨,成功将那翻涌上来的煞气止在半道。
地底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少元山的山壁上崩出无数道裂纹,山石随着震动滚滚而下。
阵法的威力随时间开始减弱,而少元山那条龙脉仍旧未有悟道之像,反是那股煞气再次涛涛翻滚起来,欲冲破桎梏肃杀天地。
众人被凄迷的雨水浇得浑身发冷,近乎睁不开眼。心脏也好似停了下来,不住往下沉落。只将失望之色掩饰得完美,未在脸上表露半分。
倾风透过急骤的雨幕,与对面山巅上的人群对视。簇簇雨花中,只能凭借身形与衣着,辨认出几个熟悉的人。
倾风试着上前一步。
忽然间,少元山那株最大的神树散发出净澈的白光,长枝似玉,飞速抽长,树叶摇动间,繁茂如一顶宝盖,遮蔽住一群瑟瑟发抖的飞禽走兽。
刚要冒出头来的煞气,被无形之力猛然按了回去。
倾风停住步伐,偏头望去。
屏障消散,那位少年村长终于带着族人离开妖域,此时就站在众人东面。
“陈倾风。”少年村长两手抱胸,依旧是光着脚,两腿布满泥泞地站在山道上,不顾雨水打身、污水濯足,粲然笑道,“好久不见。好要多谢你,让我看了一出好戏。”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轻快道:“没想到啊,三百多年后,我还有幸能照到外面的太阳……哦,没有太阳。淋淋外面的雨也不错。”
他赤着的两只脚逐渐化为深色的树皮,在山道上扎根,一身登峰造极的可怖修为,也在与煞气的角力中急速流逝。
他身后的一干大妖俱是面色从容,笑意无畏地看着众人。
少年洒脱地说:“我等本是长于少元山的妖族,受山脉灵气蕴养,才能存活三百多年。与它同生共死,也是应当。这三百年间苦心修炼,而今还道于龙脉。只是我身后的这些孩子,终究还不谙世事,还要麻烦你们帮忙照养。”
一群孩童乖巧跟在他身后,睁着乌亮的眼睛四处张望,对这削人形骨的苦雨,好奇胜过于恐惧。
倾风迅速调整了心情,笑道:“我早说了,都认我做师父,或是入我陈氏,记在我师叔们名下。刑妖司定要好生抚养。”
貔貅不客气地道:“想得好美!都抢走啊?我映蔚难道养不起吗?”
也狐主也难得地柔和了表情,玩笑说:“随我去平苼也不错。我平苼城中多出君子。”
狐主身侧走出一名大妖,化为原形,疾驰至少年身侧,屈膝趴下,引几名小童坐到背上,伏着他们往山下奔去。
了却后顾之后,少年长松口气,说道:“无挂碍了。”
他回过头问:“你们有什么想说?”
曾收留过倾风几晚的那位青年率先开口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带酒。我此生还没喝过外面的酒,据说烈得更有江湖的味道。”
林别叙温和一笑,爽快道:“先生既要,定为你取来。”
他身形急掠,快如奔雷,飞向不远处的营帐,取来一坛清酒,抬袖一挥,将其抛到青年手上。
青年仰头痛快饮酒,喝了个酣畅尽意,不说好坏,将酒坛倒转过来,对着地上一摔,潇洒笑道:“别无所求,去也。”
他两手掐诀,周身妖力迅速溃散,融入脚下山体。
霎时间,狂狼翻涌的煞气往下矮了几寸,自他脚边,草木重绿,枯树重春。
青年化为苍松的原形,矗立在原地,又被几缕根须缠绕包裹,缓缓拖向后方那棵顶立天地的神树。
边上一位美妇人两手掐起一朵被雨水打得石头的粉色小花,别在耳后,莞尔轻笑道:“想当年,我还想做人间最逍遥的剑客,只可惜后来,连人间的天也不再见过。”
她略带怅惘地看一眼天色,未能看穿电光交织的厚重积云。阖上双目,身形化为无数瓣纷飞的红花。
竟是一位修为比衍盈还要高上许多的花妖。
霎时间花雨铺满山道,遍野盈香。
花妖修为散尽,同被树根拖回神树。
少年笑嘻嘻地道:“留一线、留一线,不定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呢?”
那位喜欢研究草药的黑皮青年,嘴里喃喃自语几声,不待众人听清,跟着舍身赴难。
一妇人恭敬行礼,温声开口:“请问先生,桃桃怎么样?”
“听话着呢。”倾风用手指比了比,“长高了那么一些。我最近在教她剑法,她竿头直上,天资过人,不过总是悄悄偷懒,以为我不知道。”
妇人想到那画面,不由失笑:“请先生多费心。”
两手掐诀,也泰然自若地散去修为。
边上的粗犷壮汉对着林别叙用力一挥手,主动道:“我儿子你不用说。我自己清楚。他没磨得你们撞墙,已是乖巧收敛了。先生狠狠揍他便是。那小子确实不怎么禁打,还望先生隔三差五地打一次,别日日都来。”
林别叙轻笑摇头:“小子聪慧,一点即通,我何必打他?”
壮汉握住身旁妇人的手,晃了晃,催促道:“不是还有许多话想跟儿子说吗?怎么不说了?”
妇人拍了他一下,佯装发怒道:“早都说过了,不必再说一次。说多几句你又要念我烦人。我才不想最后还要落你几句闲话。”
壮汉比手起誓,连连喊冤,恨不能一证清白:“我如何敢?在你面前皱个眉头都不能,何时说过‘烦’字!”
二人深深对视,相望而笑。
更多是对着素昧蒙面的生人,没什么遗言好留的大妖。悄无声息地一个个消失。
少年一脸旷达地与众人谈笑风生,神神秘秘地道:“你们别听外面的妖如何贬低厌烦人族,妖族素来是很喜欢跟人族通婚的。血脉能觉醒,那便天生是妖。哪怕觉醒不了,起码也是个普通的人。往前倒回三百余年,还是人更瞧不上妖呢。”
直到身后再无他人。
少年依旧岿然不动地守在原地。
斜来的风雨毫无收敛之势,山上那片平湖中的水也满溢出来,朝着低矮的山崖下淌落,连成一段细小的瀑布。
等了片刻,众人屏息之中,龙脉下的煞气再次蠢蠢欲动,浮涨上来。
少年听着耳畔四伏的龙吟声,遗憾道:“有点调皮了啊,老龙兄。再不出来我们真得给你陪葬了。”
赵鹤眠摘下头上斗笠,解开身上蓑衣,沐着雨水上前,豪放笑道:“当真是岁月如流。当年我入少元山,与你相会时,才不过是个后生小子,感觉天地都没闯过,头发已白了一半。既然困在你树下,萌你庇护二十余年,今日也再陪你一段。”
赵鹤眠一身布衣,昂扬走向少年,行步之间,将少年曾赠予他的龙息归还于山脉,又以遗泽竭尽全身妖力,压制谷中煞气。
少年热情招呼道:“好久不见啊老友……不,我是见过你,不过你还是第一回 见我。有机会真想同你一起吃饭。你这混蛋每日在那树下报菜名馋我,引得我流了多少口水?”
“这有何难?”赵鹤眠站定在他身侧,从袖中摸出一枚大钱,气虚无力地笑道,“我请客。吃得起家常便饭。山珍海味就算了吧。”
狐主颔首笑道:“大善。”
说罢也身体力行,抬手掐诀,舍去半数修为,投入那道沟壑。
狐主两鬓的头发须臾间添上几缕花白,面容中也爬出数道皱纹,他憔悴长吐出一口浊气,笑容里带着超然物外的豁然,朝众人点头示意道:“老夫尚需牵引山下阵法。只能到此了。”
貔貅周身风雨不侵,见状大笑两声,打了个响指道:“今日真是要做个亏本的散财童子了。虽有违我的行商之道,不过小爷确实畅怀。”
他转头朝着面容苍白许多的狐主挤眉弄眼道:“老狐狸,往后记得也传颂传颂我的贤名,别再四处说我映蔚城里都是骗子了,我们只是聪明得多!”
貔貅说着,周身散溢出一道明朗的金辉。那些主动避开他的暴雨,这回顺利穿透了他身上那层无形的气墙,凶狠扑打在他脸上。
貔貅甩了甩头,依旧喝进一口雨水,一身华服也很快被打得湿透,气质中失了两分清贵,多了两分江湖人的粗野。
狐主还没开口,狐狸已在对面大声喊道:“金毛老虎,不错嘛!我爹说你心性单纯,可锱铢必较,是个贪财到骨子里的人,竟然是他看走了眼,以后小爷认了你做朋友,不必道谢!先前那群好汉都是谁?小爷为何从没听过?哈哈,但我人族这边也有厉害的,等着瞧吧!”
他爬在一棵树上,生龙活虎地挥舞着手臂,唯恐众人关注不到他。
狐主:“……”
貔貅听了他的夸赞并不高兴,反气闷道:“滚!让我逮着你,我要拔你一尾巴的狐狸毛!”
狐主也笑骂道:“小子闭嘴!”
倾风揶揄道:“狐狸,你而今自认是我人族的啦?”
“咦……”狐狸回过神来,高声反驳,“不——爹!我还是你儿子啊!”
众人皆是哄笑。
数月间一直弥漫在众人心头的忧虑与焦灼已消失不见,有的俱是英雄相会的豪迈与放荡。
生死当真无所惧,皆在谈笑一念间。
一大妖高呼一声:“我也来!”
白重景凝神注视着峰顶,看着一股股雄厚妖力闪现过后,煞气一次次被逼回山脉,心脏被半悬在空中,七上八下地打晃。
情形比预想得更好,也比预想得更坏。
他不曾想到,妖境能有如此齐心一日,可以合力将足以灭顶的灾祸削减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