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山河剑—— by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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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冀见局面变得实在太难堪,犹豫了下,对倾风道:“你先下去。”
倾风说:“我不下去,我就站在这儿看着,看有谁敢欺负我师父。”
陈冀额上仅剩的几缕黑发都要被气白了。
有没有搞错?老子在这里装凄惨卖可怜,你鼻孔朝天的快把天王老子都给踩脚底下了。
他冷声道:“倾风,你今日,是不认我这个师父了?”
倾风:“我哪里敢啊师父,我只是不放心您。大不了他们不惹我,我不说话。”
那头管事总算厘清思绪,再次朝他们走来,抱了下拳,说的却是:“刑妖司有刑妖司的规矩,礼不可废,你不理解,我也很难同你解释。先生快来了,请姑娘先下去。”
倾风细细地咀嚼,入口即化、汁水充盈的灵果,在她这儿好像变成了什么难吞咽的东西,过了片刻,她笑吟吟地道:“规矩?你自家的规矩回去训你自家的狗,同我有什么关系?”
不止管事震怒,堂上也有一人出声责骂道:“你放肆!简直逆诈无状,目无尊长!他好声好气同你讲规矩,你不该在殿上大放厥词!”
那管事欺软怕硬、厚此薄彼,倾风很是看不惯。
殿内的人习以为常,甚至助人下石,倾风也很看不惯。
一个个被欺负了便开始说得义正辞严,先前怎不见帮别人说一句话?任由一群风尘仆仆的人在角落无措站着,连口热水都讨不到。
倾风似笑非笑地朝说话那人看了过去,风轻云淡道:“阿猫阿狗都敢自称尊、自称长。刑妖司,倒也好笑。”
此话一出,前排诸人皆是色变,原先还克制着的对话声也再无顾忌地响了起来。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丫头?好生嚣张。”
“骂他就骂他好了,捎带着骂我们做什么?这姑娘不讲道理啊。”
“这人是谁?她师父又是谁?你们谁认得?”
“唉,我徒弟要是肯这样偏帮我,他捅出篓子来,我也乐意帮他兜着,可是我那逆徒,光会犯蠢。”
“她骂你们阿猫阿狗,你们都没听见吗?”
“你当我聋了?”
“这殿上确实不该你留,与你说实话,你这后生怎么一点情面都不给?”
陈冀本已打算起身,先带倾风离开,免得她在先生面前也口出无状,屁股还没抬起,听见居然有人骂他徒弟——
你们自己搞吧。
他人还在这里,哪里轮得到别人管教他的徒弟?
倾风见陈冀起又复坐,知道他不管自己,便更肆无忌惮地挑衅道:“听闻刑妖司纲纪严明,实力为尊,你既高坐堂上,不如与我下去比比。我若赢你,你自认阿猫阿狗,听我的规矩,拜我为尊长好了。”
之前说话的那人豁然起身,走了出来:“大言不惭!我今日就替你师父教教你!”
他话音刚落,另有几人出来阻拦:
“你还真跟她一个孩子计较?”
“张老怪,你有本事就让你徒弟上,那么一大把年纪,出去打一个小姑娘,你也说得出口?”
“这位姑娘的师父,你站出来!一直让徒弟替你出头就罢了,难道还要让你徒弟替你挨打?”
“分明是她要和我打!她只要认个错,我不与她计较。”
殿内喧闹不止,忽地一道厉喝从外面传来:“都吵什么!”
众人当即噤声,转头看去,才发现是先生来了。
出声喝止的男子率先走进来,朝围聚在一起的几人瞪了一眼,示意他们赶紧分开。
这人身材魁梧,目光如炬,脸上有一道横长的伤疤,宽大的衣衫都包裹不住他虬结的肌肉,极具压迫感。
倾风还以为他就是白泽,怀里果盘差点摔到地上,暗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就见壮汉侧过身,低头朝外面说了声:“先生。”
紧跟着才是一个白衣男子走进来。
倾风顺势看去,又是一惊,发现白泽的模样竟很年轻,怕还不过三十岁。面上无悲无喜,眼中有种淡漠的慈悲,那过于清绝的气质让人下意识会忽视他的面容。
倾风看着他,看久了,莫名觉得他有种邈远的不真实感。跟高山远水似的,遥不可及。
他进门前先往屋内扫了一圈,落到倾风身上时,目光稍顿片刻,朝她点了点头,方往里走去。
众人躬身朝先生行礼,只有倾风站着没动,一道啃果子的清脆声音便在寂静中显得尤为刺耳。
陈冀抬腿想给她一脚,先前同倾风争吵的人指着她正要告状,白泽先行出声道:“不用比试了,你打不过她。”
此话一出,堂内骤然寂静。
若说先前还只是恼怒,当下该说是惊恐了。
先生又看向倾风,问:“你能赢,但值吗?”
倾风不语。
先生颔首,道:“你先下去吧。”
倾风这次倒是听话,把果盘塞给陈冀。
陈冀哭笑不得,小声道:“把你东西也带下去!别给我!”
倾风“哦”了声,一手端着果盘,招摇过市地出了门。
白泽一直站着,众人便也未坐。
等倾风走远,白泽才一抬眼,望向角落的位置,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陈冀。”
他隐约叹了口气:“多年不见。”
(一更)
白泽的声音向来是平如止水, 少见波澜,如今短短几个字,却道出了一种悠远苍凉的意味。
一如那名字的主人, 风雨满身,残剑独客。
一声“陈冀”过后,纵然是白泽尚在,现场也止不住轰鸣一片。
几个先前一直未参与闹剧的青年更是当场失态,推开拥挤的人群,朝着角落的方向奔去, 想看个真切。
然而临到最后一步,那记忆中的人与他们只相隔了一道人墙的距离时,又不觉胆怯了。没有来地顿住脚步,忧惧于直面英雄迟暮。
陈冀边上的中年男人同是凝固在原地。想转头再看一眼陈冀的脸,可脑海中一时是对方俊逸豪迈的激昂,一时又是他钟鸣漏尽的衰朽。
两个判若天渊的形象无论如何也重叠不到一起,叫他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这个本该比他还年轻的才俊。
陈冀扯着嘴角朝他轻笑了下,拄着竹杖走出来。
走到大殿正中,走到诸人目光之下。
披着一身老旧的衣衫, 抬起枯黄的竹杖,低眉敛目地朝白泽行了一礼。
众人得以看清他的面容, 胸间面上俱是狂涛巨浪,难以自制。
“陈冀?他就是那个镇守界南的陈冀?”
“怎么变成这个模样?”
“传闻原来是真?他施展‘蜉蝣’而未死?”
“唉, 真豪杰啊, 可惜我无缘得见他当年雄姿。”
“陈冀离开界南了!他是不是——”
陈冀无视周遭的纷扰猜测, 回了白泽一句:“十五年了, 先生。”
这浅淡的一句, 却叫众人生出万种杂絮, 各般酸咸滋味都涌了上来。
十五年前,陈冀也是站在这殿上。不过彼时他高仰着头,直视着白泽,字字铿锵有力。同今日的倾风一样,有着敢改天换地的狂妄。
他这样清白坦荡的人,本该立在高山之上,清风振衣,流水濯足。而不是做这颠风里的急雨,野火下的伏草。
伏草接着哀伤道:“我当是京城不欢迎我们这些乡野来的人。”
众人尤在唏嘘,看着他的眼神迷离而伤怀,还没回过味儿来。
飘摇的急雨接着说:“自刑妖司创立,已有三百年之久。三百年间,刑妖司起于微末,盛于星火。冀曾以为,武有高低,可卫国者无贵贱,是以万千大好青年前赴后继,捐躯国难……”
伏草窜起炙骨的火,急雨凝成伤人的箭,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朝他们扎了过来。
众人脸上还残留着深浓的感伤,眼珠轻转,就听那个被他们注视着的人满脸“惭愧”地道:“而今妖境大患未除,刑妖司却以座位分三九等。既有贵贱,那该是我也不配到这殿上来。”
他说完深深鞠了一躬,转身便要离开。
众人猛然从旧梦中惊醒。
……好家伙,不愧是你,陈冀!
他们就说,没有你陈冀的悉心指导、亲身示范,寻常人哪教得出倾风这样的弟子?
众人哪里能这样放他离开?
今日他一走,刑妖司就该落得声名狼藉,无可转圜。
反应快的立即错步拦住他的去路,哪还有心思计较什么脸面不脸面,抬手便拜,张口便呼:“师兄不要动气,方才有所怠慢,向师兄赔礼!”
拜他陈冀一礼,如何也不丢人。
陈冀瞥见先前那个要跟倾风打一架的壮汉也混在人群里,和颜悦色地道:“先前我徒弟骂你,是她不对,我代她向你致歉。”
男人脸上血色尽褪,摇头道:“不不……”
陈冀握着他的手,字字诚恳:“她脾气不好,见惯什么不平就要生气,界南人少,缺了教养。也是怪我,我常同她说,待人不可吐刚茹柔,这是卑劣行径。为人当恪守”公、仁”二字,谨怀侠心。她不懂在江湖飘荡有江湖的规矩,才闹出今日这样的笑话,对不住了。”
一句句打在众人脸上,尖锐得不留情面。骂得他们狗血淋头,偏偏唯唯诺诺不敢生怒。
……久违了啊。这到底是何年光景?
管事早已两股战战、冷汗连连,自不敢此时上前再惹陈冀白眼,悄然退到墙边。
这一退,恰好走到了中年男人坐在的位置。
二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管事一张嘴,出不了声,身形晃颤着似要跌倒,被中年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
顺势想跪的动作被对方一双铁掌硬生生托成坐在椅子上。
“你坐吧。”中年男人按着他的肩膀,见他吓得面色煞白,不计前嫌地安慰他道,“没事的,先生顶多罚你从头再来,又不能杀了你。”
管事瞳孔涣散,直想起身,又被男人按下。纠缠了一会儿才脱身逃开,踉跄走了两步,跪在白泽身前,请罪失责。
等一群人老脸骚红,快坚持不住,而陈冀的步子已踱到门槛边了,白泽才开口叫道:“陈冀。”
陈冀矫健地转回身来:“诶。”
白泽说:“回来吧。”
陈冀拄着他的竹杖,不急不缓地又走上前:“先生这样说,冀是要听的。”
众人擦着冷汗,纷纷往后排挤去,以便能离陈冀远一点。
白泽说:“往后大殿之内,不必再摆桌椅。逸豫亡身,既忘初心,往后便站着议事,以多反思。”
他没在殿上继续谈论此事如何处理,轻一拂袖,让跪着的管事跟侍女先行退下,讲起持剑大会的安排。
倾风走出大殿时,广场上无人管理,众人还嬉笑一片。
柳望松见她径直从边上路过不作停留,忙喊住她问:“那位师妹,你去哪里啊?”
倾风看见他那张脸心下就觉得有点微妙,下意识绷紧了面部的肌肉,还是回了他一句:“回去休息。”
柳望松问:“待会儿先生要讲课了,你不听吗?你不参加持剑大会啊?”
倾风囫囵点了下头:“我师父不准我参加。”
她又要走,更多人出声喊她:“且慢且慢!敢问令师尊姓大名!”
倾风觉得要是此时说出陈冀的名字,多半就得被这群人围困,略一思忖,含糊地说:“就乡下一老头儿。”
一群人跟在她身后,缠着她道:“到底是哪位?师妹透个名字吧!”
“哪座城的乡下?不定我认识呢?师妹说说吧。”
他们就好奇了,是哪位在世神仙教得出这样的人物。
倾风不理,加快速度走出了广场。众人不好再追,只能目送她背影离去。
没多久,殿内隐约传来一阵骚动。
弟子们遥望上方大殿,心惊不已。
白泽尚在,都能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莫非今年的持剑大会不同往常,或是横生什么变故?
柳望松回头看向柳随月,追问道:“她师父到底是谁?”
柳随月$1!!”笑了一声,故意不答。
柳望松其实有一个猜测,只是觉得可能性太低,观察着妹妹的表情,试探着道:“你和袁明都认识……那只能是去界南的那一次。”
谁也不知界南发生了什么,知情的几人都被刑妖司封了口。
但纪怀故平白死在那个边陲小城,而纪钦明甚至不予追究,想也该知道杀他的人是谁。
柳随月见他已有答案,觉得没趣,这才悠悠说出真相:“就是她杀的纪怀故。”
满座哗然。
柳望松呼吸一窒:“是她杀的?不是陈冀杀的?!”
纪怀故身上法宝多如牛毛,想要杀他谈何容易?就算袁明出手也别想直接要他性命。
不过叫他更惊的是:“她还敢来京城?!”
众人都是同一个念头:“好疯的一个人!”
倾风尚不知自己威名已经传到了同届,下山的路走了一段,没地方好去,觉得四面山林幽静,满地芳菲,干脆坐在石阶上欣赏这片灿烂春光。
她把手上的果子吃完,用力抛进林地里,半躺着享受清爽的林风,惬意得很。
没多久,一道阴影挡住了照着她的日光。
来人蹲下身,打开手里的折扇给她扇了扇,掀起的风里有股特别的清香,他眸光低垂,这种角度下的神色更显温和,笑着问:“为何不想参加持剑大会。”
倾风仰视着他,反问:“你呢?上面不是在讲课吗?你来找我做什么?”
林别叙说:“我袭承白泽,不能执剑,更不用听课。”
倾风对社稷山河剑不大了解,是以也没在意,只“哦”了一声。
林别叙起身换了个位置,提着衣摆在她身边坐下,又问了一次:“所以你为何不参加。”
倾风低笑了声,敷衍作答:“不凑那热闹了。那么多人,我又不定能选上,若是选上,那更是麻烦不断。”
林别叙说:“是吗?”
倾风等了会儿,见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古怪道:“你不是非要跟我坐在同一个地方晒太阳吧?”
林别叙说:“否泰山的山顶有一栋剑阁。”
倾风挑眉:“与我有什么关系?难道还要无缘无故送我东西?”
林别叙听出她似有似无的针对,反笑了出来,说:“剑阁之外就是试剑场,那里留存有山河剑的一丝剑意。你就算没兴趣拔剑,难道也没有兴趣去看一眼吗?”
倾风看了他片刻,默默拿起放在一旁的果盘,又捞进怀里。
“送你就是送你了。”林别叙顿了顿,对她这怀疑颇感一言难尽,“只有穷鬼才会在身上有了二两银之后,觉得身边的人都是贼。”
“你这话说的。”倾风大不赞同,“这跟穷不穷没有关系,这只是推己及人。”
她手肘一撑,潇洒起身,拍了下身后的灰尘,抬起下巴道:“带路。”
两人沿着山道一前一后地往上。
脚程不慢,可路况弯折,因山势陡峭,沿着山体环了一圈又一圈,走了近半个时辰才看见立在山顶的古朴建筑。
只是距离抵达剑阁,还有一段长达数百级的台阶。
林别叙看似虚弱,一路过来居然尚气息平稳。倾风指着尽头处,问他:“为何这刑妖司要修那么多的石阶?还要建得这般高。爬上去都废半天劲。”
林别叙停了下来,回过头道:“你师父没同你说过吗?”
倾风说:“这莫非也是什么规矩不成?”
“倒不是什么规矩。”林别叙弯下腰,指着石阶下方的刻字示意她看,“三百多年前,京师尚未有刑妖司,彼此风云诡谲,人妖相屠,天下大乱。后来龙脉暴动,戾气横生,一群人族将士决意斩断龙脉,以保证人族存续。”
倾风蹲下来,用手指揩拭了下上面的灰尘。
年岁太久,石阶上刻着的名字却是清晰如旧,可见常有人会来擦拭。
林别叙接着往上走,刻意将步调放慢,等倾风看清那上面的人名,同时继续沉缓地解说:“可是少元山上妖气纵横,人族无法靠近,于是一帮有志之士执剑前往,一步一人,以剑辟道,以身殉道,方取得社稷山河剑,截断龙脉。自此人、妖两族分界而居,半数人族之地也随之沦陷。”
“当日牺牲将士共五百二十九人。否泰山的峰顶虽不可遥望至少元山,但却是两地间最高的山峰。”
“后先生在此修建刑妖司,从最高处向下砌五百二十九块石阶,每步石阶上都刻有人名,旨在告诉所有刑妖司的修士,我等今日所踩所踏之地,皆是先辈骨血。”
“决绝之意,如磐石万古永存,我等护道之人,绝非独行。”
“他希望所有走上此山的人,能谨守前辈遗愿,夺回人族失地,祭祀先祖,告慰亡灵。”
倾风看出这些刻痕有新有旧,远不止五百多。又听林别叙遗憾道:“可惜三百年了,名字越刻越多,人族却越加势微。至于如今,人、妖两境久不互通,有许多人享于安乐,已忘记自己酣睡之塌上,还有一个妖族。”
倾风怀着庄严敬畏之心,一步步走完这段漫长的阶梯,行到最后一处时,转过身朝下方端正拜了三拜。
这才转过身,查看四面的情况。
林别叙没了踪迹,该是方才独自进了剑阁。
这剑阁从外面看就是一栋寻常至极的建筑,不似上京的宫殿那样有着精致的彩绘,庭前没有玉阶,门窗也没有雕画。甚至外层的木柱已经变色,缝隙处长出了青苔。
倾风看了两眼,收回视线,没有要自己进去的意思。
大门正对着的空地上是一处圆形剑台,上面铁链缠绕,锁住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想必就是所谓的山河剑剑意。
她站在剑台边上努力观摩那把绣剑所蕴藏的内涵与神威,听见身后有了脚步声,没有回头,指着问:“为何这柄剑如此古朴?是暗指人族历经风霜吗?”
林别叙忍着笑意道:“因为这是刑妖司建成时插上去的剑,用以寄存山河剑的剑意,常年风吹雨打的自然生锈了,不过关系不大。”
倾风木着脸,再次不咸不淡地“哦”了声。
林别叙手腕一转,从身后拿出一把剑来,两手平举递给倾风:“送你一把剑。此剑名为继焰。光焰相继,长明不息。由大妖妖骨所制,能抽取地火之力,也算是把神兵。”
倾风受宠若惊,是很想直接拿过,可实在忍不住狐疑:“送我做什么?”
“觉得与你合适。”林别叙视线落在暗红色的剑鞘上,游走一遍,又看向倾风的眼睛,“这把剑留在武库多年,一直没寻到主人。你若用着顺手,就留下吧。”
倾风将信将疑地接过,抽出剑身,轻旋着看剑刃闪出的冷光,莫名觉得这剑有点熟悉。用余光瞥了林别叙半晌,总觉得这人虽笑得和善,可背后的心态可能不大单纯,像是在等着看她笑话。
她将剑合回去,反思了自己的小人之心,想开口道谢,见对方两手负后气定神闲地在那儿看着她,一副就等她开口的模样,嘴里的话忽然变得有点烫嘴了。
清清嗓子,缓解尴尬道:“第一次有人送我东西,还真是不习惯。”
林别叙:“哦?没人送过你吗?”
“除了我师父,边地连人烟都少见。偶尔会有百姓为表感谢送来些吃食,会被我师父拿去救济了。”倾风举起剑,江湖气地道,“谢了。”
林别叙笑着点头:“不必客气。下山吧。”
倾风直接回了山腰的小屋,刚将行李收拾好,陈冀就从大殿回来了。
他推门见倾风果然在,落下一张脸,张嘴便是数落:“你是刚出嫁的姑娘吗?窝在房里做什么?我在外头找你半天了,还当你是去了哪里!”
倾风忽视他的唠叨,躺在床边把玩着那柄新到手的剑,虽然自己用着不算顺手,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有眼缘。
陈冀端起茶杯,在桌上敲了敲以示自己的不满:“说你呢!那么多与你同辈的青年,你不去与他们结交?一个看得上眼的都没有?上京如此繁华,你也不想出去逛逛?”
倾风还举着那把剑尝试回忆,陈冀凑过来仔细一瞧,直接从她手里抽走,说:“这不是我的剑吗?我的继焰啊!”
倾风猛地坐了起来:“你的剑?”
“对啊。当初为了捞你一条小命,我当给刑妖司了。结果你太不争气,为师花了那么多心血,你也没悟出个什么上古大妖的遗泽来。”陈冀握在手里挽了个剑花,用惯了木剑,重新拿起这把征战多年的宝剑反倒有些不习惯,问,“先生说可以还给我,怎么先到你手上了?”
倾风一拍大腿,懊悔道:“亏了!”
她就知道自己看人神准,哪里是什么小人之心!
陈冀嗓门拔高:“你给钱了?!”
倾风恹恹道:“那没有。”
陈冀松了口气:“那没事。”
倾风重新躺下,陈冀将剑转了个方向,指着她道:“起来。”
倾风不大情愿地爬下床。
陈冀将剑收回去,放在桌上,勾勾手指,让倾风坐他对面,审讯似地问:“为何不出去?今日在广场上不是见到几个熟人了?大家都是与你同龄的人,你与他们交交朋友嘛。”
倾风摇头道:“人家未必欢迎我呀。我今日在殿上闹了那么大动静,里头必然有他们师父。我连他们师父的脸面都不给,他们怎么会和我一起玩儿?何况我为何一定要交朋友?”
陈冀闻言,遥望着窗外,居然露出颇为怀念的神色。
“想当年,为师刚来刑妖司时,也有诸多人对我不服,觉得我不过是陈氏分了不知多少代的无名小辈,与陈氏主家根本算不上师出同门,竟也如此狂傲,不听他们指示。尤其是当时陈氏主家的那个小子,说要教训我,叫我明白长幼尊卑。”
倾风问:“然后呢?”
陈冀张开两手,热情同她传授宝贵的经验:“然后我虚心同他们请教,与他们探讨道理。很快他们就愿意同我做朋友了!重点在真诚!”
倾风谦虚听讲,发现没有后文,比了一个手势与他确认:“师父,你中间是不是漏了……一点儿东西?”
陈冀那双老目无比的清澈:“没有啊!你知道我向来是个清心寡欲之人,怎会与他们斤斤计较?”
陈冀挥着手怂恿着,像一个迫不及待要看孩子振翅高飞的老父亲:“去吧。我已经同他们师父打过招呼,说你是我徒弟,第一次来京城,往后多担待些。你也不用怕他们欺负你,他们都打不过你。”
倾风小声道:“可我今日听见,有人喊你魔头?”
“亲近之称罢了。”陈冀笑得慈祥,面不改色地问,“谁?”
倾风不语。
陈冀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长剑,左手托着剑刃欣赏片刻,同倾风道:“为师出去一趟。你自己找地方吃饭。”
陈冀出去一趟后许久没回来, 倾风心虚地不敢去找。
早课结束,山道上的行人渐渐增多,上上下下地徘徊, 对这间空置了十多年的小屋充满好奇,又不敢贸然来扰。
倾风耳聪目明,听见了些许声音,关紧门窗躺着小憩。
中午,大殿的方向再次传来两道钟声。倾风想着刑妖司总该有管饭的地方,准备出门去寻。沿着山路走到一半, 听见后方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转过身,就见柳随月一路小跑地下面追上来,手里紧紧攥着个什么宝贝,整个人高兴得不行。
“倾风!我刚刚在找你的路上,捡到了一个黑色的钱袋!”柳随月气还没喘平,大笑着把手心的东西摊开给她看。
倾风看着那颗圆滚滚的金珠躺在她白皙的手心里,迟疑道:“这是……钱袋?”
“不是,我当然把钱袋还回去了!师叔为了感谢我,送了我一粒小金子!”柳随月两指捏着在她面前晃了一圈, 眉飞色舞地道,“不知道他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钱袋丢在路上, 还好是我捡到了。”
倾风极少羡慕别人的大妖遗泽,但实在没见过这么实用的, 一时也有些艰涩地道:“这就是三足金蟾的威能?”
柳随月小心把金子收起来, 问了句她是不是要吃饭, 便拉着她往山上走。
“我听说了殿上发生的事情。他们竟然敢骂你师父不配坐着, 还羞辱他是乡下来的人。师叔一路爬山, 渴得厉害好声讨口水喝都不肯给, 实在是欺人太甚!”柳随月说着义愤填膺,泄愤地踢开滚在路边的石头,回头对倾风道,“陈师叔真是太宽仁了,他襟怀广阔,气势豪迈,自不会计较那些人的偏私。可那些小人行径实在是叫人生气!好在你护着你师父,狠狠杀了他们的威风!”
倾风:“……??”
这故事为何跌宕诡异了起来?
她问:“谁说的?”陈冀哪时候出去传的鬼话?
“我师父说的啊。”柳随月道,“这会儿刑妖司都传遍了,只是大家的说辞各有不同。我师父这人从不说谎,大家肯定更相信他的表述。至于其它那些,你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是恼羞成怒罢了。”
倾风一时沉默。柳随月当她是对刑妖司起了坏印象,此刻心情失落,便靠过去拍拍她的肩膀,鼓励说:“其实我觉得你跟你师父说得对。”
她想了想,纠正道:“其实我师父也觉得你们说得对。”
还是不大正确。
“唉,其实好多人都这样觉得。只不过人境安乐太久,刑妖司弟子增多,内各方势力也越加混杂。”柳随月掰着手指头数,“譬如袁明那类出自平民的弟子,纪怀故那类出身士族的弟子,我与阿财这种出身军伍的弟子,还有季酌泉那样,父母皆出自刑妖司的传统弟子。大家自天南地北而来,习惯、脾性、家世、所学各有不同,各自分处互不干扰,是刑妖司里不成文的规矩。”
柳随月叹道:“一贯如此,党派之风愈加盛行,才会连普通的座位都有了排序等次。我师父他们虽然也看不惯,却不好为此出头,只有你师父是最合适的。他的功绩跟出身都有资格驳斥那些人的嘴脸!我师父早上回来,拍手大呼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