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系夫君日常—— by赵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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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明无话,又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方才起身回房。
路过东风楼,见着里间灯火通明,他于树荫下驻足良久。
虽还未入仕,仅是个纪府公子,可他跟成日在东风楼龟缩的自家阿爹没什么两样。
他科考无望,阿爹只能专研史书。
他们这样的人,注定这辈子孤独老去,平淡祥和与他们相距甚远。
纪明曾听田妈妈说起过早年的戚夫人。未出阁时,戚夫人娇艳明媚,带着斗笠围帽,跟庄子上的采盐人一道采盐。那爽朗的笑声,左右之人皆可听闻。
而今的戚夫人,日日守着正房,最远处,不过是二门,不过是管家理事的花厅。往日的欢笑,更是再也不曾听闻。
身处纪府,这处被皇权刻意淡漠下的泥泞之地。哪有什么出头之日。
既然已经折了戚夫人这般女子,断然再不能折了下一个。
他纪明能做的,仅是守好自己罢了。
今日出师不利,他安慰自己——算是不习惯。
待得油煎火烤,多来几遭,熟悉后便好。
纪府正院,几盏宫灯伶仃地随风摇曳。田妈妈蹑手蹑脚行到屋檐下,随着窜进门的那股风,进到内间。
里间的戚夫人,一如既往独坐南面窗户下,手持书卷。听着田妈妈进门的响动,她轻声道:“说罢,今儿桑家三姑娘哭着去了绛雪轩,是因着何事?”
“姑娘。没打到什么要紧消息。您是知道的,落玉跟着大公子,一向是问不出个什么,老奴也不敢去问。就是紧着碎砚问了两句。他只说三姑娘哭着进去,笑着出来。如此再没别的了。”
戚夫人放下书册,半分不意外,“问出来才有鬼了。明哥儿自己的事,除开他来正院说起,我这个做母亲的,哪里知道半分。也算他御下有道。”
而后,像是闲话般说起了桑钰嫣还没定下亲事。说到这儿,戚夫人顿住,确认道:“桑家三姑娘,这个年末,可是十四了?”
“夫人像是记差了。三姑娘生在腊月二十四。到了这个年末,可就算是十五了。赶明年就是及笄之年,要退学,回家准备相看亲事了。”
一晃神,那个当初在自己跟前说起豁了口,寻不到好夫婿的姑娘,也要及笄了。
戚夫人望向窗外。疏忽一晃,二十余年。京都纪府正院,这个除开老夫人的福荣院之外,最为宽敞的院子,在这二十余年间,越发萧瑟没落,连窗外的那株牡丹也许久不曾开了。
她时常见着桑家三姑娘。这孩子虽说冲动莽撞了些,可浑身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如星辰,瞧着就让人欢喜。
再有那一对酒窝,当真是可爱的紧。
如此的姑娘,不能可惜了。
戚夫人吩咐着:“往后绛雪轩要是有事儿,你遣几个丫头,盯着点儿。”
◎我于你而言,只是先生罢了。◎
经过几日的黄梅雨, 这日风和日丽,碧空如洗。桑府三个小的,以及纪府几位公子、姑娘, 齐刷刷出现在北郊马场。此处人烟稀少,且又是戚夫人带来的陪嫁。
无甚可担忧的, 很是便当。
桑沉焉身着一身崭新的骑马装, 于冉冉升起的朝阳下, 扭头看来。
许是阳光太过刺眼,纪明立于她身侧,只能看见少女挺拔的鼻尖,如工笔画一般的轮廓, 封腰塑身,窄袖利落。
这阳光委实刺眼了些。
不及如何感叹, 听桑沉焉嬉笑,“先生,这小马驹真是送与我么?”
纪明被在身后的手动了动,“自然。身为先生, 怎能让学生败在求学之前呢。”
光明利落的言语,丝毫没有私心。
可,只有他自己知晓,这背后全是私心。
她及笄在即, 明年也当从明理堂退学,当是再无可能在绛雪轩念书习字。
没有未来,也没有你我。
在仅剩的半年时间中,纪明愿意好好做个先生。权当那日明德楼, 他的袍子从未被沾了墨的狼毫污过。他还是那个心无旁骛, 于这光鲜盛世下, 在小小角落沉默的一人。
“先生真好。我定当好好孝敬先生……若是当时先生收下钱家三姑娘做学生,我可是会好生羡慕一番的……”
桑沉焉骑在小马驹上,絮絮叨叨说起了当年。彼时纪明方游学归家,她跟钱弗若二人为了明理堂最差姑娘这个名头,来找纪明拜师念书。
因着她一点子骑射功夫也无,只能骑在马上慢走。
纪明一步步跟着,听着她的絮叨之言,一丝不耐也无。直到她歇了话头,方说道:“不会的。”
桑沉焉未明白,再次问道:“什么不会?”
“我是说,若是当时来找的是钱三姑娘,我不会收她为徒的。”
“为何?”桑沉焉突然来了兴致。她一直以为,能得纪明为先生,全是因着她坚持不懈。
纪明好似从遥远之处回神,双眼无神瞭望前方。
跨过这似有似无的栅栏,便是一望无垠的层层山峦,连绵起伏,山雾氤氲。
半晌之后,纪明干巴巴道了声“不知。”
或许从北地游学归来的那个傍晚,迷迷糊糊隔着飞絮相望的那抹身影开始,或许从受了寒气越发瘦小,却依旧鲜活朝气的那几声“纪大公子”开始,
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话,又该与谁说去。
自是无人。仿若那层峦叠嶂之间的山雾,热气未起,由得她猖狂罢了。不消几个时辰,只能是山是山,水是水。
纪明如此安慰自己。
时间万物,最是人心不可谋。
不到片刻功夫,少女又问起了这身骑马装可是好看,过些时候再来,换一身新的如何,亦或是小马驹该如何喂养,诸如此类,不过是些琐碎之事。
纪明平日思量最多的,不是官家如今何等态度,就是月氏和羌戎的战事何时才有个结果,而今他却认真思考着,闺阁姑娘,娇娇年华,是该穿得鲜亮些才好。
如此这般,二人恍若无人,在偌大的马场转了一圈又一圈。
一旁桑钰嫣,桑正阳兄妹都已然回帐下歇息去了,更不消说几个小的,早就嚷嚷着人困马乏,看庄头钓鱼去了。
一时桑钰嫣从帷幔后出来,想着瞧瞧桑桑在何处,别是高兴得忘了休息。她方朝着马场内走了三五步,便瞧见二人于骄阳下走来。
桑沉焉仍旧骑在马上,纪明牵着缰绳,随身候着。偶有热浪袭来,姑娘的嬉笑之声飘散,男子袍角翻飞。
如斯场景,桑钰嫣心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得惴惴不安,好似有块大石,压着自己一摇一摆沉将下去。
回程途中,桑钰嫣和桑沉焉姐妹二人共坐一马车,纪府的公子和姑娘分坐各自马车,纪明和桑正阳则在一旁护卫。
过得明德楼,车帘外传来纪明温柔的言语,“今儿虽说是我邀请诸位去骑马,可实打实劳累了几位妹妹,此前我已遣了落玉和碎砚,买些明德楼的点心,还请各位妹妹收下。”
说罢,就见着桑沉焉撩开帘子,嬉笑着谢过,接过一盒子点心进来。
桑钰嫣心中的惴惴之感,愈加深刻。又见桑桑打开盒子,里头装着五香糕、玫瑰酥饼,并三五个黄冷团子。
皆是自家妹妹素日里爱吃的。
接过桑沉焉顺手递来的五香糕,桑钰嫣有些发愣,五香糕的酥皮也太脆了些。
“桑桑,你日常在绛雪轩念书,先生待你可好?”
桑桑正一口五香糕下去,腮帮子鼓鼓的,活像个小仓鼠。
“二姐,莫要担心,先生待我极好。日日给我点心,凉茶,前日还吃了冰丸子呢,”未见自家阿姐同自己一样开心,桑沉焉猛地改了口,
“日前先生还亲手教我写字呢。”
酥皮委实太脆,桑钰嫣一个不稳,捏碎一层。
故作镇定,“纪大公子不是一直在教你卫夫人小楷么?”
“是啊,只是前日先生说我,楷字写得不好,他自己亲自写了一个,让我临摹呢。”
听罢,桑沉焉那颗悬着的心,稍稍放回去。五香糕终于入口。
纪府规矩甚严,纪大公子更是从小便有小夫子的称呼,到底是自己多心了。
往后的日子里,纪明隔三差五,便带着桑沉焉、桑钰嫣、纪府几个公子姑娘,出门郊游,各处文会,诗会,茶会。
他们于仓山之侧放风筝,于洛水之上观星辰日月,于朝霞未起之时踏秋山之巅,于满目霜红之日赏落霞万千。
每到一处,纪明总是悄然立于桑沉焉身侧,待余光瞄见她的笑意,他便从眼角散出几分忧愁。
我于你而言,只是先生罢了。
往后的岁月,愿你念起闺阁年华之时,能记得这段岁月。
在无人瞧见的角落,桑钰嫣越发愁上心头。
时日雨打芭蕉,仇人断肠,崔道之不知因何,总算是再次登门致歉。此前他已然来过一遭,在褚夫人处得了没脸,也没能见到心念念的二姑娘。
此番他再次出现在桑府正厅,到底是能见着二姑娘了。
褚夫人特意将屋内之人统统撵走,留得她二人把话说明白。
而今桑钰嫣一身天水碧对襟长衫,立在屋檐下。秋水顺着瓦当稀稀落落而下,滴答之声,声声敲在人心弦,落寞寂静。
秋日无痕。
她一言不发,崔道之以为她在等自己开口。起身从玫瑰椅离开,阔步到屋檐下,共享一片黛瓦。
他知道她在避嫌,可他不确定的是,她是否也不想见她。
“二姑娘,多次叨扰,是我犯错在前。还望姑娘见谅。”崔道之踌躇许久才出声。
“听说崔公子多番前来,是为了亲事?”桑钰嫣冷声道。
知道的,晓得这姑娘是在言语自己的亲事,不知道的,恐以为说的是不知何人闲话。
忒没个寻常姑娘的害羞模样了。
崔道之适才还乱得厉害的心跳,霎时间被缰绳捆住,“我知给姑娘带来许多不便,可你我……若是还有以后,我定然好好相待。绝不委屈姑娘半分。”
桑钰嫣抬手去接瓦当的落水,任凭雨水滴落在自己手心。一滴一滴,断然没有停歇的时候。
正当崔道之心沉得厉害之时,听她道来,“崔公子你听,这雨声,有没有落下来。”崔道之无言,不知她是何意。
“雨落下,落在瓦当,落在庭院,亦或是落在我掌心,从来不是它的主意。它不能决定落在何处,亦不能决定何时落下。它只能跟着风,随着闪电春雷。
你瞧,它像不像这世间的所有姑娘。
她们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不能如自己所望的那般活着,只能龟缩在后院,盼望着夫婿,盼望着儿女。
诚然我没有冲破世俗的魄力,也只能如浮萍,飘荡。
崔公子身为相府公子,齐大非偶,非我所愿。”
龙生九子都各有不同,何况是桑府这小小之地。褚夫人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性子,桑正阳和桑沉焉也一般冲动,唯独二姑娘桑钰嫣,早早管家理事。
如同桑翊,看透世间许多事。却又比桑翊多上一分冷清。
即便是随风飘荡的浮萍,她也要守住自己。
做个清醒之人。
男婚女嫁,出自父母之命。尚未提亲,也未相看,崔道之就替她惹下这样的麻烦,着实不是良配。
崔道之听罢,怔住。半晌不能回神。
“姑娘所言,可是当真?”
作为崔相公次子,京都二公子,凡他所到之处,莫不是捧着他,顺从他,这般多年,他还从未被人拒绝过。
在他眼中,他上赶着同桑正阳交好,已然很是迁就他人了。
临了,得上句“齐大非偶”。
如何让人咽的下这口气。
“崔公子不必如此,我不过是个国子祭酒家的姑娘,没有煊赫的家世,也没有过人的才情。崔公子自当值得更好的姑娘。”
“你果真这般想的?”
“从无一句虚言。”
本是绵绵的秋雨,突然迎来一片惊雷,淅淅沥沥,顺着屋脊,滑过瓦当。
有了几分黄梅雨的急切和匆忙。
崔道之从没被人拒绝过。原本激荡无比的内心,忽的如同这急来的暮雨,落到地上,落到屋檐,落到苍翠,
没有一处是齐整的。
登时他甩袖阔步走入雨幕中。雨傪风僽,抛起宽袖,溅起水渍。凄怆悲凉,一如这场秋雨。
作者有话说:
各位小仙女:因为突然有个加急的案子,昨天没更,明天可能也没空更新,在此向大家致歉啦!非常抱歉,下周事情做完了再补回来!
对不住啦!
那日的秋雨, 绵延数日不绝。
这日桑沉焉一如往常,于绛雪轩习字。自觉眼下的卫夫人小楷较往日更加飘逸,她抬头望向书案后的纪明, 盼望得到先生的一二夸赞。
却见他不似往日沉稳,眉眼之间添了一丝愁绪。桑沉焉登时想起, 方才习字之时, 好似于潇潇秋雨中, 听闻几声焦急地翻书之声。
“先生是有什么烦心事不成,若是可行,学生可为先生分担一二。”
纪明闻言,抬手捻了捻紧蹙的一双剑眉, “无事。先生安好,你, 专心习字便是。”
桑沉焉搁下狼毫,跽坐着朝纪明的方向靠了靠,“先生骗人。先生分明是有了为难之事,却骗我说好着呢。难不成先生忘了你我之前的约定不成?”
数月之前, 二人约定,知无不言,半句不欺瞒。
纪明念起那个燥热的午后,透过窗牖的蝉鸣, 面如彤云而至的三姑娘,
更有那声委屈的问责——先生,你为何要骗我!
纪明咧嘴笑得无奈,半晌之后方道:“当日之事我记起来了。而今先生又错了。改日我们再去北郊马场骑马可好。那头小马驹可是长高不少, 已经有了几分她母亲的风姿。”
说着, 纪明佯装不在意看来。
少女袅袅婷婷坐在北面窗户之下, 淅淅沥沥的秋雨之声也好似飘荡着远去。只见她,弯月眉下一双翦水秋瞳,满满的都是担忧之色。
赤忱,热烈,毫不掩饰。
这样的神色落入纪明眼中,他心中更觉愧疚,不堪。
在三姑娘眼中,他是先生,是该日日孝敬,时常关怀的先生。
可,在他纪明眼中,全是乌糟糟一团。
他如今,已然当不起这声毫无私心的先生。
他合该去圣人跟前,好生忏悔。
“先生既然知道错了,也记起来当日的约定,那先生该告诉我,先生所愁苦的是何事?学生不愿先生难过,是真心实意替先生分忧。”
因着他许久未继续说话,桑沉焉担忧得如是说来。
听罢,纪明心中愈发沉重。闭眼再睁开,起身踱步至南面窗户之下。
“听闻今秋月氏收成极为不好,已在筹谋南下。”
从泰康一十八年冬日那场大雪开始,到而今泰康二十年秋,月氏先是隆冬大雪折了好些牲畜,而后又遇大旱,可谓是极为艰难。
月氏南下,还有北面的羌戎顶着,大邺本也无甚操心的。然,去岁羌戎就已不敌,被掳去几位皇子,人心涣散,畏月氏铁骑如虎。
一山之隔的大邺,仍旧歌舞欢腾,修园造林,盛世壮哉。
纪明于泰康一十八年游学归京,一面是是因着北地即将来临的战乱,一面是因着次年的春闱。
却不想,到了如今,甚也没有。
“先生可是在愁苦羌戎不敌,纵容月氏过了阴山之事?”
桑沉焉素来不太关注朝政,只在纪明,汤先生处,听过几嘴。是以,她不太确定地追问。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如是,家国,亦如是。
三姑娘,你可知而今的王太尉,是个怎样的人。”
南面窗扉洞开,可见秋雨不断,天穹阴沉。雨珠簌簌,打在碧波池,溅起阵阵浪花,打在芭蕉,滴滴答答。
桑沉焉在绛雪轩念书,已经近乎两年光阴。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纪明。他负手而立,好似与窗外的秋雨,融为一体。
忧伤凄凉,内心万般愁绪,却只能在绛雪轩,这方寸之地蹒跚来回。
不及思量,又听见纪明道来。
“王太尉,本是早年跟随官家在外的宫人。当年的官家,藩王之子,当年的王太尉,不过是为了皇家子弟的颜面而存在的宫人。这些年天平盛世,刀兵未起,王太尉从内都知,官升太尉。
位列司殿帅,魏元帅,谢将军之前。
你说,若是羌戎不敌,月氏于阴山以北突袭,谢将军该如何应对,枢密院又该如何应对?”
纪明一声喟叹,“太平许久,大邺□□如何立朝,大抵都忘却了。”
男子一直背对桑沉焉而立,她只能瞧见他笔挺的身姿,圆领长袍后脚。许是因着桑沉焉跽坐在蒲团上,她眼中的纪明好似于泥泞中挣扎起身,即将破空而出,直奔云霄。
她颤抖道:“先生,既是大战在即,料想不论枢密院还是兵部都不会推诿才是?”
未曾真真接触过朝政的姑娘,说起话来当真天真得紧。
一言入耳,纪明不愿去戳破桑桑心中的太平盛世幻想,也不愿在她跟前继续说道朝政,轻声道:“但愿如此!”
“先生此言,是觉得学生天真了些,是么?”
纪明蓦地回首,见她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何出此言?”
“先生所忧愁之事,必然不会这般轻易解决。再者,既是军政大事,自然都不是小事。适才学生所言,委实不妥。可……”
少女学着纪明的模样,将目光投向碧波池的涟涟秋水,有些愧疚,“先生,我不懂朝政,也不懂人心,更是不知先生所忧虑。我只能,”
说着,她顿住,她能做个什么呢。
越发愧疚,“先生,我知你所难,却不能替先生分忧。我,先生可是还有别的什么心愿,别的什么想要的。学生愚钝,”
她不知为何难过起来,双眼有些湿润,“小点心,小荷包甚的,亦或是明日的茶水该是如何,这些我能做好之事,先生可有什么希望学生做的?”
桑沉焉双目无神,望向风浪中的碧波池,又转向郁郁葱葱的芭蕉叶。
她有些害怕,怕过了这场秋雨,先生就冲破桎梏,奔向遥远的天际,
她怕再也瞧不见先生了。
可,先生本就该居于庙堂,振翅高飞,她应该为先生庆幸才是。
为何心揪得厉害。
一时无话,盖因纪明打从她望向一池春水之时,便一眼不错地瞧着她。三姑娘的声声言语,更是不断落入耳中。
回韵绵长,从未绝断。
“你无需做什么,日日来绛雪轩,说说话,吃吃点心就好。”若是还有别的,那就是站在光影中,笑笑即可。
这样的话,还有许多,纪明胸腔滚动,口舌不稳,甚至眼神也有些恍惚。
终是没能说出口。
他一个没有未来的人,配不上这样赤忱的姑娘。
“无需,三姑娘只消好好念书习字即可。茶水点心之事,有落玉和碎砚就够了。
再有,朝政大事,并非女子所虑之事。往后再遇这般境况,能不能不问。”
在外人跟前,凡是遇事皆是侃侃而谈的纪明,目下在桑桑跟前,多了一份小心翼翼。
朝政之事说与三姑娘听,本就不太合适。可他答应了她,万事不能欺瞒,也就只能小意着如斯问道。
“先生此言不妥。前朝之事事关国体,学生身为女子,亦是大邺子民,是应当知晓的。若是因着学生不知其间的厉害关系,先生不愿说与我听,那请先生放心,学生日后定当好生关注,勤加研读邸报。”
愿望以后同先生说话,不再有今日的对牛弹琴。
后面的话,桑沉焉说不出口,因她知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能够同先生谈天说地,还句句知晓他口中所言的前因后果,这样的学识可能是她这辈子也达不到的。
先生,离他太远了。
可是她愿意向着光的方向奔跑。
纪明喉头几番滚动,几欲出口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果然,未过几日,城北清晖桥夜半急报,谢将军手下军士向枢密院递上军报——
月氏以少胜多,已占领羌戎王庭,正横刀立马往阴山而来。
羌戎如此不济,冬月未至就败下阵来,真是许多人从未想到的可能。不消说枢密院几位,前朝诸人,就连生在北地的黄衡,于北地游学两年的纪明,也是未曾想到。
月氏不过是随水而居的部族,何来如斯强壮的兵马,何来源源不断的粮秣。
次日大朝后,几位相公商议对策。你来我往,皆是觉得月氏此番大胜不过是侥幸,能拿下羌戎王庭实属不易。目下当是好好整顿兵马,来年定将派人来我朝商议岁贡之事。
因谢将军的军报,并未明发,是以,崇政殿议事,少有人知。
冬月过半,谢将军副将一身鲜血,再次从清晖桥入城。这次乃是晚霞当空的时辰,京都百姓,上至八十老媪,下至总角孩童,无人不知。
终于大朝会上,论了论这事儿。
有人主站,有人主议和,也有人言月氏不足为惧。官家红袍高座,一言不发。
末了,崔相公出面和稀泥,“而今已是冬月下旬,月氏兵马粮秣难能坚持,就算有一场恶战,也得是明年夏,冻土消融之时。明年三月惠园建成,四月东水门龙翼卫演武,届时月氏定当拜服在我朝赫赫国威之下……”
官家点头。而后派人给谢将军送去年节赏赐,并一众慰问之言。
不论在前朝,还是内廷,纪府的消息早已没了往日的便当,当纪明知晓这些消息之事,已然两日过去了。
偌大的纪府,三朝相公府邸,除去外任的二爷和三爷之外,在京都为官的,仅大爷纪尚书和四爷。
纪尚书虽然是户部尚书,可贺计相正值壮年,又是官家亲信,统管户部、度支、钱粮。纪尚书不过是月月往户部领银子罢了。而四爷是个考功司都不放在眼中的将作监管事,更是一点消息也无。
得知消息这夜,东风楼灯火通明至天光大亮,绛雪轩亦然。
不过才看了一月的邸报,桑沉焉甚也说不出,只能默默替先生添茶,而后轻声问道:“先生,我今日能晚些回府么?”
纪明好容易稳住心神,不敢看她,仅余光瞄见少女于烛火下的影子。
心道:三姑娘,你可知有些话,不能多说。
最是人心不可谋。
如纪明这般严苛之人,也终究是管得住一时,管不住一世。
◎再不是他绛雪轩的学子。◎
话说当日得了桑钰嫣一句“齐大非偶”, 崔道之这些时日,即便在值房当差也掩不住面色沉沉,身为翰林院同僚的黄衡看在眼中, 亦是一日赛过一日的沉默。
他们二人皆为翰林院编修,从六品, 都有机会大朝。黄衡心中作何感想, 崔道之不明, 他只觉自己一口心头血如何也咽不下,在咽喉上下起伏,难受不已。
这就是他阿爹,是世人眼中皇权之下的第二人, 也是人人畏惧的崔副相。家国危难在即,却只顾念自己在官家心中的地位, 风骨,气节,恐是早已抛诸脑后。
本就心气不顺,情路受挫, 如今更是觉得颜面无存。
此前,因着这层身份,处处得优待。而今,亦是因着这层身份, 处处不适。
当夜崔相公府上很是热闹。翌日一早,崔道之就上了折子,愿去阴山参战。
此事自然不行!
被崔相公里里外外驳回几次之后,父子关系越发紧张。
连内院的程夫人都有听闻。
某夜径直到书房寻到崔相公, 程夫人劝慰道:“二郎打小就是要什么便有什么的人, 何曾被人说过个不字。前脚咱们刚敲打完桑家, 后脚二郎就灰头土脸地回来。这里头什么买卖,你难道不知道。
不过是个四品小官家的姑娘,他既然喜欢,娶回来就是了,横竖我还在,大郎媳妇也在。她这般的姑娘,到咱们家来也就是个次子新妇,不能操持家务,不能迎来送往,能有什么事儿。”
拉拉杂杂一通。程夫人觉得,崔道之无非是借着这个由头,跟家里闹别扭罢了。好生安抚,没什么大不了的。
哪知崔相公万分不愿。
程夫人来气了,“诶,我说你,不过是别家的姑娘,二郎又不是答应只娶这么一个。能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天大的事儿,也不能坏了父子之情,也不能真让他去阴山不是。
那可是成天吃沙子!”
崔相公何尝不明白这些。可他父子二人的矛盾,哪里是区区一个新妇能解决的。从崔道之入朝开始,到他时常替官家抄录文书,早已埋下的矛盾,逐渐显现。
这个二郎,年轻气盛,一心报国。
与他这个早已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所求自然不同。
未过得几日,崔道之不知走了谁的路子,得了兵部委任,前往阴山,参赞军务。
程夫人在家如何哭喊不知,崔相公于书房叹气几何亦是不知。
临行前,纪明、宋禀,再有黄衡,于明德楼魁星雅间给崔道之践行。
因着几人的到来,明德楼少东家可是将魁星好生装扮一番。目下的雅间,有了几分书房模样。东侧楠木书架,卷卷典籍,南面正临高台,欢声笑语,西面百宝架,笔墨俱在,北面三角案几,几丛墨色兰花,正芳香四溢。
四人各自宽座,寒暄已罢,才说起阴山战事。
宋禀:“崔兄,听闻月氏此前刚得羌戎王庭,已经开始效仿羌戎,整顿军纪,文武分治。崔兄此番到得阴山,需得万分小心才是。”
这等消息,尚未传到前朝。宋禀不过是刑部侍郎家公子,能知晓这些,不外是因着他外祖家、以及几个舅舅,在大名府为官而已。
此话说来,也是好意提醒崔道之。谢将军镇守阴山多年,对战之事自然不用崔道之这等文臣多言,可用兵之外,小心为上,多多提醒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