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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系夫君日常—— by赵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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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道之拱手道谢,“谢过宋兄,某定当多加小心。”
后说起阴山天气变幻莫测,黄衡突然插话道:“几位兄长,无需多心,我同崔兄一同前去走。必定好生照料崔兄。”
纪明抬高声调,“莫不是贤弟,你也递了折子,自请去阴山?”
黄衡本就英武的面容,顿时越发英武伟岸,
“自然。北地乃是生我养我之地,明知它如今受难在即,我怎能不前往。”见着纪明试图开口相劝,忙不迭道:“诸位兄长无需再劝,我知我此行前去,恐无再回京都的可能,但我不后悔。
若是再来一次,我必定同样决断。”
崔道之有崔相公做后盾,不定什么时候,用个什么由头,就调回京都。如此,他照样是人人追捧的京都二公子。同之前,没有半分不同。
而黄衡却不一样。
黄家在北地小有名气,那也仅仅是北地罢了。黄衡凭借着今科二甲的名头在京都为官,对黄府众人而言,是个再好不过的兆头。
冉冉上升之中,他放弃一切,调任前线,断然没有回头的可能。
在几人惊讶的目光中,黄衡继续道:“家国危难,我岂能置之不理!”
在场之人皆知他说的是什么,却全都一言不发。
盛世繁华下的脓包,挑破的,总是意气之人。
见惯万国来朝,□□盛世的大多数,坦然地享受着前辈的果实。至于世间的困难,好似只存在于遥远的天际。
随着黄衡的话音落下,高台的喧嚣鼓乐、大厅的各色嬉闹,好似顺着洞开的窗扉,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某处角落。
不知何时,高台上巨鼓重锤,划破长空。
几人纷纷朝着黄衡拱手。
在崔道之的越发无地自容中,宋禀和黄衡,一个将自己从外祖家听来的消息,一一说来,一个将打小知道的月氏和羌戎之间的对战,细细道来。
纪明一面听着,一面走神。
那日浑身是血,闯入城北清晖桥之人是谢将军副将。传闻中,当年谢将军带着十三人,冒死闯入鄂巧城,杀敌三千,大开城门。这才有了令羌戎畏之如虎的谢将军。
那副将,便是当年同谢将军入鄂巧城之人。
阴山的战况,京都知晓的,恐不过是千分之一。
许是他许久未说话,宋禀提醒,“纪兄?”
纪明回神,见黄衡一脸关切问道:“兄长可是有事?”
他摇头,对上几人的关心,犹豫再三,还是说起了自己的担忧。
“北地素来冬日寒长,月氏的冬日更是难熬。往年尚有羌戎在阴山以北,抵挡月氏铁骑。而今失了这屏障,今岁的冬季需得更为小心才是。
再有,我等皆知谢将军领兵如何,可前几日却是令手下副将额,毫不掩饰于人潮拥挤的晚霞时分,入京都。料想,军报应当不会如此简单才是。
可眼下朝中,并无援兵去到阴山。如此,阴山——
倘若是能过了今冬,方能安稳片刻。”
对于副将的浑身是血,朝中的说法不过是谢将军退敌之后,急报朝廷。
能糊弄几人?!
话别之后,几人各自归家。宋禀却是转头跟在纪明之后,瞧着他走开之后,入了一处分茶铺子。
选个靠窗的位置,手握茶盏,借着窗牖的缝隙,悄悄观察楼下之人。
街道另一侧是岑记绸缎铺。不大不小的三个门脸,在京都算不上如何。掌柜更是个长须老者,再普通不过。
宋禀却看得很是入神。
一时一个挺拔的身影从楼上下来。那公子一身素色长袍,腰间仅玉珏革带。不知是因着他行路的坚定步伐,亦或是低头瞧着手中雕花匣子时,偶然露出的温柔神色;
惹得宋禀捏紧了手中茶盏。心绪起伏之间,茶盏不稳,荡起的茶汤洒在手上。
委实有些烫手。
又见那公子,背对着街道,同掌柜说着什么。不消片刻,拎着匣子走开。
宋禀抬手,候在门外的小厮即刻出门打探。一会儿来报,“三公子,那人买了三匹丝绢,一珍珠桥梁簪。簪子放在匣子当中已带走,丝绢让掌柜送到府上。”
宋禀手中的茶盏更为不稳,“簪子?”
“回三公子,确实是簪子。说是那公子许久之前就定下了。时日到了方才来取。”
许久,茶汤已然不烫手之后,宋禀才自顾自问道:“纪府没什么女眷。仅有的几个姑娘,也是堂妹,纪明应当同她们不熟悉才是。买什么簪子呢?”
莫不是那日明德楼那个姑娘?
候在门口的小厮,早已经被宋禀打发走了,自然是无人回答。
而纪明买了簪子,却仅放在二月天的某处角落。时不时翻看,而后再原样放回去。
三姑娘就要及笄,从明理堂退学了。
该归家,学着管家理事,好好寻一门亲事。
再不是他绛雪轩的学子。
想着想着,自嘲笑笑,不论家国危难,还是其他,何处都没有他纪明的身影。
他只能匍匐在这方寸之地,自怨自艾。
那个日日念着要对先生好的学子,也快见不着了。

◎嗓音一如她这人,娇俏倔强,无孔不入,直直往人心中钻◎
自打那日从明德楼归来, 于明礼堂上学,或者于降雪轩讲学,纪明时不时走神。或者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 或者立在廊下静静看雪。
桑正阳以及纪府几位公子,轮番问好, 皆是无甚用处。
桑沉嫣看在眼中, 颇为焦急, 却也无计可施。
这日晚间,桑沉嫣披着外衫,在一片朦胧的月色下,悄然走到桑钰嫣房门外。
窗外月色清晖, 屋内烛火明明。光影落在窗户纸上,加之冬夜朔朔北风, 颇有些骇人。
桑钰嫣今夜刚整理好年节所用的采买单子,一身疲倦回房歇下。前脚吹灭烛火,后脚就瞧见窗户透过来的黑影,当即大喝一声:“谁在外头?”
姐妹二人就寝之地, 在逐星小筑二楼。不太能遇见歹人,可桑钰嫣害怕得紧,紧了紧衣裳。眼下可是不大太平。
话音刚落,朔风掀起黑影的衣衫, 撩起暗影的发丝。
镇定下来的桑钰嫣,觉得这人有些眼熟,正想问问她是不是一墙之隔的桑桑,便听见人道:“二姐, 是我, 桑桑, 今夜风大,吹得窗户呼呼响。我害怕,能跟二姐挤挤么?”
桑桑说话有条不紊,气息半分不乱,甚至很是懂得照看自己。隔着紧闭的窗牖,桑钰嫣也瞧见她拢了拢衣衫,将自己裹得更紧了。
心中已然明白她哪是什么害怕。桑桑这人,自小都是打雷下雨也挡不住呼呼大睡。
不知她所为何来,也不忍让人在外头吹冷风。桑桑话音还未落下,她就前去开门,将风雪和桑桑一道迎了进来。
桑沉嫣刚踏进们,还没从冻傻中回神,桑钰嫣就拿着汤婆子塞到她手中,又忙不迭端着热茶送来。一面轻声数落,一面好生照顾。
桑沉嫣嬉笑着顺手接过,“二姐,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往后要是夜里再来,一定让丫头起来帮我收拾好,定然不会这般胡闹了。”
桑钰嫣问道紫衣她们两个丫头哪儿去了,怎的由得自家姑娘衣裳也未穿好,就在大风夜里出门。
桑沉嫣:“二姐,别怪她们两个,是我来找二姐有事儿,提早就让她们去楼下和素衣、素娥作伴去了。”
素衣、素娥,是桑钰嫣跟前的两个丫头。因着觉浅,桑钰嫣一向不让她二人晚上伺候。
一时桑钰嫣从柜子里翻出一床被褥,姐妹二人躺下之后,她规劝道:“你跟前的丫头,素日里也好好看着点。下次再让我瞧见她们二人安眠,你一个姑娘大晚上四下乱窜,小心我告诉阿娘去。”
心知自家二姐不过是怕自己吹了风,着了凉,桑沉嫣将头埋在二姐肩窝,跟个小猫似地动了几下。
“哎呀!二姐,我知道错了。你且是饶了我吧。阿娘前些时日都已给我派了课。说是等我退学,就回来学这学那,且是事儿多着呢。”
听她如此说来,饶是桑钰嫣好脾气,也隔着厚厚的被褥,在桑桑后背拍了一下。
“阿娘那是心疼你。就你现在这模样,跟五哥一般不着调,何处寻个合适的人家。哪家夫人会给家中儿郎定个这般懒惰的新妇。”
桑沉嫣不以为耻,嘿嘿一笑,又凑近几分。
“二姐,日前崔公子请命去阴山,参赞军务,你可知晓。”
桑钰嫣略有些顿住,“不知。”
三姑娘扭头悄悄瞅了瞅自家二姐,“二姐,真不知道呢。邸报明发,那可是写着呢。就算没有阿娘督促,我知二姐也必当要看的。更何况我都看了呢。”
“哟,你这是来笑话你二姐来了。”
“哪里敢。我是专程来向二姐讨个主意的。”
见人显然不想说崔公子如何,桑沉嫣也就顺势说起了自己。
“何事?”
“我说来,二姐不能笑话我。”
桑沉嫣说着,将自己半掩在被褥中,仅露出一双眼睛,于暗夜中,犹如夜明珠般明亮耀眼。
桑钰嫣见她眼神光亮,就知一定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事。
没好气道:“若是合理合法之事也就罢了。倘若是别的什么,小心我告诉阿爹。”
桑翊虽日常在褚夫人跟前赔小心,被孩子们看笑话,都不过是他时常不在家,对家人的一种补偿罢了。倘若孩子们犯错,捅到他跟前,那可是厉害着呢。
桑沉嫣听罢,又掩上自己一只眼睛,只留另一只在外。
“二姐,是好事儿呢。”
“那你说来。”
桑沉嫣将自己从被褥中扒拉出来,学着二姐的模样,端端正正躺在卧榻上。好似脱去她素日的嬉笑和不正经,才配说起纪明一般。
正色道:“二姐,你也知晓,我跟着汤先生在明理堂念书,也跟着先生在降雪轩念书。明年我就要十五了,汤先生处如何拜谢,自有定例,不消我如何操心,可先生处,就我一个弟子,并无任何先例在,我该如何拜谢先生的教导之恩?”
再有一句,先生近日因着阴山战事,总是眉头紧蹙,二姐,我该如何让先生开心。
这话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在口中转了几个来回,终究是没能说出口。
屋内一时只听北风敲击窗牖,呼呼啦啦。
桑钰嫣突然想起六月的北郊马场,想起入城之际的那盒子点心。二人终日相处,早该料到有今日才是。
她不知自家妹妹是何心思,小心确认道:“既然拜谢先生,那依着古礼,送束脩上门即可。你若是觉得不够,明儿我发下对牌,让管事采买几样新鲜玩意儿,届时送与纪大公子可行?”
没听见桑桑的回音,桑钰嫣佯装是躺得累了,转身朝着桑桑的方向侧躺着。半晌之后,还未听见妹妹有何反应,她那颗心,不停地往下坠落。
即便不管纪府如今的处境,单说他家的规矩,那便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常听阿娘说起当年的戚夫人,明媚、娇艳、热烈,从不似任何京都贵女。开心了就笑,不喜了就直言,惹人不痛快了也能当场致歉。而如今的戚夫人,日日稳坐花厅管家理事,恐怕是连北郊马场的门朝着何处开,都已然忘却。
纪府如今就老夫人一个长辈,每逢年节也得如同纪相公在世之时一般,三更天开始,焚香梳洗,祠堂敬告先祖,至午时左右方可回到各房自行午膳。
虽然二爷和三爷领着祖命,今生不得归京,可一年到头多少节日,次次都得派人来。
偌大的京都,除开五步一侍卫,层层关防的皇城,早就没这般重规矩的家族了。
桑钰嫣念着,倘若是他二人皆有意,那该如何是好。
在她的心还未沉入湖底之前,听见桑沉嫣嘟囔道:“这些都不是我亲手做的,会不会显得一点不诚心?”
此话一出,桑钰嫣动动嘴,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嗓子,试探着继续道:“既然不够诚心,那等你及笄之事定下来,我禀了阿娘和阿爹,我们一家子去纪府拜师可好?
目下你虽然是纪大公子的学子,可到底没有师徒名分。若是拜了师,师出有名,你往后送些什么,都便当得很。”
桑沉嫣很是惊喜,双眼放光看来,“果真?”
“二姐还能骗你不成!”桑钰嫣说着便放心下来,“只不过,你女工不好,做的点心也没个样子……”絮絮叨叨之间,她忽觉不对,又看了桑桑几眼。
惹来桑沉嫣疑惑道:“二姐,你这般瞧着我作何?”
桑钰嫣摇头。她怎的忘了,她们一家子就没一个正常人。
阿娘不会交际,成日和阿爹斗嘴。阿爹除了国子监就不会去别的地方。五哥已然这般年纪,还是个棒槌。就连她自己,也是冷静得可怕。
万一桑桑尚未知晓她自己到底是何心意呢。
这般想着,桑钰嫣又看了自家妹妹一眼,心道:不定就是这般。
如此,这事儿不急,得好好看看。
“你虽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可拜师一事,贵在诚心。还有些时日,你好生练练。届时你再来寻我,我再帮你看看,送个什么好。”
既然已经定下,姐妹二人又闲话一番,各自睡去。
翌日一早,去明理堂念书的路上,桑沉焉装模作样关心桑正阳,说些什么五哥可是累了,可是饿了,可是觉得今儿的风雪吹得眼睛疼了。
桑正阳虽是个走文举路子的公子,可也不至于这般柔弱。
经不住自家妹妹的关怀,桑正阳扯着桑桑的袖子,将人拎到明理堂不远处的一处花墙底下。
横道:“说罢,你想干什么?是不是又闯祸了?”
蛮横如桑正阳,也知晓欺负自家妹妹,得过二府之间的小门才行。
今儿照旧是寒彻透骨的北风,本就镂空的花墙,因着没了花木翠叶的阻挡,一股股凉风径直吹到人脑门上。
桑沉嫣见他悄无声息地拢了拢衣袖,一口坏笑憋在眼中,“五哥这是什么话,妹妹关心五哥呢!”
“赶紧的,你五哥我且是要去上学呢。后年要是再考不上,阿爹阿娘就该给我说个夜叉回来,我可是跟你不一样。有事说事!”
桑正阳真觉得这风吹得脑门疼,颇有些后悔方才的举动。但又不能失了哥哥的威严,只能没好气低头怼人。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知道先生喜欢什么?五哥能说与我听么?”委实太冷,桑沉嫣没了往日斗嘴的精气神,径直说道。
桑正阳没被怼,猛然觉得应当是被妹妹发现自己冻着了。
当即挺了挺腰板,整了整衣衫,“我如何得知!”
“你和先生不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友么?你怎的不知晓。”
桑正阳腰细腿长,拔腿就走,“你不是也同他一块儿长大!连你都来问我,我为何就得知晓。”
说话间人已经走远,气得桑沉嫣在原地不住喘气。喘出的热气,喧腾着上升。
“我怎么就跟先生一块儿长大了。”
她可是很敬重先生的。为何这话到了五哥口中,就变得如此不成样子。
桑沉嫣气不过,朝着桑正阳的背影喊道:“五哥你说话这般难听,将来一定娶不到新妇。”
没辙,桑沉嫣只能自己观察,小心记录。
先生今日看《论衡》,喝龙凤团茶,站在屋檐下听风雪。
先生明日看《奇巧之术》,喝龙凤团茶,站在屋檐下听风雪。
先生后日看《治水之道》,喝龙凤团茶,站在屋檐下听风雪。
如此这般,桑沉嫣愈发苦恼,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跟那日一般,傻乎乎地直接去问。可那日先生没有回答自己!
先生的日子,委实过得艰难。
已然没多少日子,桑沉嫣有些沉不住气,私下同落玉商议道:“明儿先生的茶水点心,放到翠俏她们两个丫头处如何?”
落玉原本半低着腰半垂着头,听罢突然抬头看人一眼,自觉不妥,即刻又低下头去。
“这有何难,三姑娘这两年来替公子添了不少茶水,公子私下可是欢喜得紧。”
岂止是欢喜,还能赋诗一首呢。
二月天壁柜最里处的那个小匣子,他亲眼瞧见过。这东西出现在二月天,约莫已半月有余。那日落玉也是偶然得知。
那夜弦月高挂,纪明早早将身旁伺候的几个小厮打发了,独自一人在南面窗户根下站着。这是纪明有烦忧之事时,惯常的姿态。
夜半戚夫人遣人来送宵夜,落玉远远瞧见,笑呵呵上去同人搭话,将食盒接过。
他最是知道自家公子,这等面窗而立,月下吹风的时候,尤为不喜人打搅。
待夜深了,估摸着二月天内已然梳洗完毕,落玉才拎着早已冷掉的食盒,行到廊下。
不知为何,纪明一身中衣,披散头发,一副即将就寝模样,光脚在地行走。
身为打小就跟着纪明的小厮,落玉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不讲究衣着打扮,不讲究脚下寒凉不利于养生,更是没见过他如此小心翼翼护着个匣子。
打开二月天最离间的壁橱,缓缓放下。
末了,好似不放心一般,开了匣子又确认一遍。
落玉隐没在游廊的夜色下,隔着几从苍翠,透过半开的窗扉,在清辉的掩映下,瞧着匣子当中的物件。
约莫是个带珍珠的钗环。在内间仅剩几个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温润光泽。
却是只能在暗夜中,窥见一二天光。
心知自己进来得不是时候,搅了公子雅兴,落玉稍稍往后退两步,让愈发不见一丝明亮的暗夜,全然罩住自己。
什么宵夜不宵夜的,哪是什么重要之事。赶明儿得空跟公子禀告一声,也是可以的。
是以,如今见着桑沉焉这般谨慎问话,落玉险些笑出声来。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儿了。
如此这般,第二日纪明书案上的茶水,陡然变成竹叶青。细细长长的嫩叶,一根根挺立在天青色圆口茶盏中。茶汤隐隐可见一丝翠色,清香四溢。
纪明来得晚些,甫一进门,一股不同往日的山涧清脆迎面而来。念着这些时日桑沉焉的举动,无声地瞧了茶盏一眼。
故作甚也不知,“三姑娘,今日在明理堂,汤先生所言——王者所以有社稷何,何解?”
这是今日汤先生教授的《白虎通义》卷二。讲的是国之社稷,立国立朝。
虽说她这些年来课业有所长进,可这《白虎通义》是昨日才开始教授的,按着往日桑沉焉的进展,尚得需要些时日才能明白呢。
她支支吾吾,半晌说不上来个什么。
纪明分神听着,在书案后安坐。也不翻看昨日未完成的书卷,抬手就够着茶盏准备喝茶。
正唧唧呜呜说不上话来的桑沉焉,登时更说不出话了。
自以为毫不显眼地低头去瞧纪明,看他是何表情。
不料茶盏刚靠近唇边,纪明似乎想到什么,一口没喝,又将茶盏放回去。
如此三两次,桑沉焉低头答话,又扭头看顾的姿态,是如何也维持不住。
娇声喝道:“先生,你又逗我!”
纪明勾唇一笑,“三姑娘,所言何事?”
桑沉焉气急,索性也不答题,就着跽坐的姿势朝纪明处靠了靠。
“先生分明是知道了,还来问我。是觉得我好欺负么。”
她一袭水红色对襟褙子,耳畔碧玉摇曳。面颊红润,檀口微张。嘴上说着生气之言,眼角却一点子愤怒也无。
满满全是娇嗔。
就知道会是这样,所以纪明进门之时才问道《白虎通义》,以此分神,盼望自己不会去注意这一眼。
不仅徒劳无获,心口还微微发烫。
纪明自顾无暇,只能顺着少女的目光,重新端起茶盏,一口饮下,半分滋味没有。
“先生,如何?这是我昨儿刚跟二姐学的。二姐说,这明前的竹叶青就当如此,方能激发其中的清冽香气。”
纪明当然说不出来如何。
草草牛饮一口,即便是个人参果,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少女问话还在耳边回响,嗓音一如她这人,娇俏倔强,无孔不入,直直往人心中钻去。
更有她耳间起舞的碧玉耳珰,一层层一圈圈,在脑中荡开。
纪明哪里还有心神回话。
轻轻放下茶盏,他默念几句清心咒,打算从先贤口中找出一两个论茶之道。
不及开口,又听见她嫌弃道:“先生乃是文雅之士,怎的喝茶就成了牛嚼牡丹,一口全喝了呢!是不是太好喝了!?”
到了嘴边的话,纪明又咽了回去。
你昨儿刚跟二姑娘学的泡茶,好不好,二姑娘这个师父没说话么!
纪明许久未答话,桑沉焉有些不耐,心中焦急。她废了这多心神,是为让先生开心的,别的做错了。
一时之间只见她起身,在纪明书案一侧的蒲团坐下。那处是教授卫夫人小楷所用之地。
离得更近了。近得纪明能见着她额前碎发飘摇,能听见她问话之间的呼吸之声。
不知该如何回话,慌乱无比,纪明只得低下头去,佯装看书。
见状,桑沉焉觉得应当是自己茶艺太过差劲,令先生无话可说。难过中又想着时日不多,要在仅剩的日子里好好照看先生。
冲动之下顺手去拿纪明放下的茶盏,想着自尝一口,以便知晓该如何改进。
还未碰到茶盏,想起适才纪明一口饮尽。
全没了。
复又将手缩回来,再靠近些去找纪明问话。又想着先生跟前,身为学子怎能拷问先生呢。
一瞬之间,三五个主意在脑中来回,一个也不能付诸实践。
桑沉焉气急,混沌之间又靠近了些,矮着身子仰头去找纪明低下去的头。
本就心绪不宁的纪明,万不料她这番动作,一时有些跟不上。心跳如鼓,鼻尖少女幽香萦绕。
他只觉自己口干舌燥,喉间似有万只蚂蚁在噬咬。
四目相对,纪明能从她焦急的眼神中,瞧见满脸紧绷的自己。双手不自觉捏紧衣袖。
胸腔的心跳,无论如何也压不住。
明明知晓她半分其他的意思也无,自己应该退后,应该阻止她的靠近。
乱哄哄的脑子,不能指使身子做出甚举动来。
只能呆愣当场,任由她细细打量自己。
“先生,竹叶青真的比不上龙凤团茶么?”
桑沉焉仰着头,满是真诚地发问。
见她眼中只有茶,只有先生。纪明已然停滞的脑子,登时活了过来。猛然退后起身,三五步行至书架前。
胡乱取了一卷书册,翻看起来。
他这番动作,委实太过突然。桑沉焉很是不解,快步跟上。
立在纪明身后,数落道:“先生欺负人,不过是杯茶,好喝与否,真的这般难说么?还是先生觉得我就要退学了,用不着应付我这不着调的学子了。”
三两句话,桑沉焉越说越是委屈。本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可这眼泪就是止不住。
说道最后,已经能听见抽泣之声。
纵然纪明如何聪慧,如何料事如神,也半分没料到是这个模样。
是啊,她就要退学了。
往后许是再也不见。
是冲动,也是自己约束不住的心跳。
就这一次吧。
他在心中如是告诫自己。
而后转身,蓦地瞧见桑桑双眼含泪,眼眶微红。倔强地瞪着一双杏眼,好似如此这般,泪珠就不会往下滑落。
心乱如麻转瞬之间变成锥心之痛。
纪明伸出手,颤抖着靠近。恰逢一滴泪珠落下,行到她圆润的面颊。
顺势拭去这颗泪珠。
“竹叶青很好。是我没习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你。莫要生气,都是我的不好。往后再也不会了。”
肤如凝脂,细腻滑嫩。这颗泪珠,宛如流于玉石上的清泉,如斯景色,一眼难忘,终生铭记。
“真的。既然先生如此喜欢,我往后日日为先生准备茶水。”少女的眼泪转瞬即逝。
往后,当是再没有往后了。
他多想习惯这清泉,这玉石。
终究不过是妄想罢了。

腊月二十二,桑沉焉在绛雪轩念书的最后一日。
这日,纪明任何功课也没吩咐, 连平日里总是说起的卫夫人小楷练习得如何,也一句没问。
难得, 最末一日, 纪明在桑沉焉跟前摆起了先生的谱, 让人添了好几次茶水,又让人去厨房取点心。
“后厨有个贵妈妈,做的五香糕不错,劳烦三姑娘去一趟。盯着贵妈妈做一碟子来。”
纪明恍若恁事儿也无, 双目紧盯着书册,朗声吩咐道。
桑沉焉全然没有多想, 只当是先生对她这个学子很是满意。笑着应下。纪府的地方,除开纪尚书的东风楼,纪明的二月天,没有她不熟悉的地方。
连个领路的女使也不用, 乐呵呵出门。
她出门,习惯先迈左脚。今日穿着天水碧长裙,出门之际必当略是提着裙摆。
从她转身之后,纪明便一直盯着她。心中如是念叨, 一息后笑开。
果真如此。
她迈了左脚,提着裙摆。
与自己所想并无二致。
姑娘好似山涧蝴蝶,在绛雪轩前的如意踏跺上轻快舞步。沉稳冷清的天水碧,也被她穿得灿如朝霞。
她好似一道天光, 不知何时破云而出。
他自己这个生于泥泞之人, 仰望天穹, 能得一二天光,已然是上天的垂怜。
不该多想。
也不能多想。
几番挣扎,数次自我约束。纪明缓缓起身,行到身后的百宝架前,将一个普普通通的匣子稳当当托在手中。也不打开,来回抚摸雕花。
这雕花乃是一株海棠,是他特意嘱咐掌柜刻上去的。
冬日的海棠,火红,热烈,寓意春日将近。每当想起娇艳的海棠于初春绽放,纪明就随之想起桑桑。
深深喟叹,将其放入书架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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